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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完成一个课题,必须有足够的资料。用射电望远镜对整个天空扫描一遍需一昼夜时间,它每天要送出80米划有三条轨迹的图纸。也就是说,陆园必须把这80米图纸读完,才能对整个天空的记录作一次分析。
  她是靠眼睛审查图纸的,按说如果能把天空的资料数据化,再输入计算机,这个工作大概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她曾经和陈今生讨论过这个问题,陈有一个同学在国家计算机中心工作,那里有全中国最好的机器和最好的计算机设计人员。“他们那里的机器用一次是要算钱的,你的研究经费又只有那么一点点。”陈今生显然不想管这事。“所以我才托你。再说咱们用国家的机器给国家工作,又不是盗窃。”虽然她和他的关系已经得到了修复,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如果真要盗窃,那倒好办了。你不想想,我要和他说:你给我的老婆算一算天空的资料。他一定会说:公家的事,你最好通过公家的渠道来办。再说,我这个朋友现在不是操作人员,而是主任了。”她说:“是主任不就更好办了?”陈今生又给她举了一个例子,“上次华大哥的装潢公司给咱们家装阳台。当咱们想修改方案时,直接和工人说,他们根本不理睬,口口声声说,我们得按图纸施工。咱们只好去找华大哥。等华大哥再把命令传达下来,阳台也已经装完了。如果你直接认识操作人员,给他或她一条烟和一盒化妆品就结了。可你又怎么能想象一个主任对自己底下的人说:你们免费给我算算这个、免费给我算算那个。如此说上两次,这个单位还怎么管?”“你不给办就算了,何必来这套。”以前她和丈夫从未用过这种方式说话,要想毁坏夫妻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互相指责。但此刻她潜意识深处的对照组是:沈仲华帮助她安装射电望远镜。
  把人组成一个网络,远比把各种机器组成一个网络费事得多。机器是平面的、固化了的,而人的网络是立体的、多层面的;更重要的是,它是时刻刻变化,需要诸如人情关系、血缘关系、友谊、金钱等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润滑。没有人帮助就自己干,陆园打定了主意。
  天空资料在外行人看来,不过是三条弯弯曲曲轨迹线,没有任何意义。但对陆园却是有意义的。她要做的事是把真正队闪烁的无线电源发出的信号在图纸上标出来,并删除诸如电视台、飞行器、无线电俱乐部等这些人为的干扰电源发出的信号。
  她读的速度显然跟不上机器输出的速度。她曾经想让老金帮忙,但老金说:“这次天文学会要让我来筹备,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她知道当选中国天文学会的理事可能是老金这辈子最后的理想,确实也不该妨碍他。老林帮她看了几十米,就不耐烦了,“你先找一个谁也说不清楚的信号,然后用功分析它一番,写它一篇大文章。”
  陆园承认这种诱惑是存在的。科学家也是人,赢得荣誉和尊敬是他们工作的极大动力。因此为了自己能出名,发明——注意:不是发现——一种现象的“念头”总是出现在他们的头脑中,但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是能够成功地克服它的。
  “国外关于闪烁有许多文章,我可以翻译一些,你参考一下它们,就可以装配一篇、两篇甚至更多篇文章。论文的目录长,能给职称评委们以很好的印象。”老林能读三种以上的文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被软禁时,没事情干,只好读外文。
  陆园明白他说的装配实际上就是抄袭。这在天文学上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天文学界之王托勒密的观测结果是抄袭伊巴谷的。伊巴谷进行观测的地方是罗得岛,纬度比托勒密进行观测的亚历山大要高五度。亚历山大能看到的星空有一个五度区在罗得岛是看不见的。所以在《大综合论》——这书名的希腊文的意思是“最伟大的”——中,托勒密所提到的1025个星没有一个属于这个五度区,而且每一个球体天文学的实例都只适合于罗得岛。所以说这个天文学的巨人,实际上是一个泥足巨人。她不想这么干,这倒不是觉悟高,而是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伽利略和牛顿都有修改数据的嗜好。有许多实验伽利略甚至根本就没有做过。”老林继续宣传自己的理论,“你搞上几篇文章,我再托人给你活动活动,弄它一个副高、正高的。”
  “这我想也没想过。”陆园说的是实话。她虽然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后来又在北京大学天体物理系进修过。但“工农兵学员”这个词就修饰和限制了她的晋升。用陈今生的话讲:“工农兵学员就和妓女一样,即使你后来从了良,也不顶事。”更何况在科学院这种单位是严格按照资历来排队的。你要么毕业得早,像老金、老黄那样,早得别人没话说;要么晚,科学院对三十五岁的有学术成就的青年知识分子,有专门的职称指标。但当这个年龄限下达时,她正好三十六岁强。据说明年这个年龄限将改成四十岁,而那时她就会到达四十一岁了。运气这东西就和跳舞一样,你如果一步赶不上,那就步步赶不上。
  当然还会有一个例外:你发现或发明了一个足够“大”的东西。不过这种事用以前时髦的话说,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弄不上就弄不上呗。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差别如果不大,人就不会太难受。现实是客观,不可改变。而欲望是主观,能够调整。
  “如果你要借鉴别人的文章,就要找那些不著名的、从来没有被别人引用过的。然后你在文章中加上几个你自己的观点,化整为零发表。即使是坏文章,只要你有信心,总能发表出去。我再给你找一找郭秘书长,一定能成。”
  陆园知道这个郭秘书长是老林的同学,同时还是他妻子的哥哥,他是国务院振兴科学技术办公室的秘书长。这个位置听上去虽然不那么显赫,但实权很大:所有的科学研究经费、参加国际会议的指标、职称的指标都在他的手里掌握着。当然,“振兴办”有主任、副主任,但他们都是国务院各个部门的领导,是挂名的,具体事务的操作权都掌握在秘书长手里。
  “研究要靠自己,不能靠官员。”陆园摇摇头。
  “你的岁数没我大,可思想却比我僵化得多。我告诉你一个画家如果想成名,一靠奸商,二靠官僚。画家、奸商、官僚这三者中,官僚的劲儿要比另外两项之和还要大。”
  “艺术是艺术,科学是科学。艺术是一种想象,而科学是一种实践。”
  陆园用身体语言表示自己想工作了,如果不这样做,老林就会一直和你聊下去。她觉得在这一点上,他很像自己的丈夫;所有智力很高、精力充沛的人,如果没有投放处,都会变得非常喜欢聊天。
  “你这个人,真正的不可救药。”老林边往出走边说。
  陆园和他开了一个玩笑,“那你就把你的药给别人用。”
  在厨村旅行社的旅行团去西安、甘肃等地期间,陈今生有一个星期的空闲。闲得无聊,他就顺腿去了马力公司。
  “花瓶”一看见他,立刻认了出来,“老板的铁哥儿们来了,快请进。”
  进门之后,他破天荒地看到马小彭正在埋头工作。
  “你先请坐。”马小彭又让了一下。
  大约过了十分钟的样子,他才重新抬起头来,“我和香港的金裕公司签订了一批手表的合同,要在这个星期起运,所以赶紧得把报关单填一填。”
  “你还干这种粗活?”
  “上次买卖我让秘书小姐给填,谁知道她填的报关单一给海关送去,就让人家打回来。接连两次都这样。最后海关的人让她把我叫去,好好地训了我一顿;你还做买卖呢?连一张单据都不会填!这笔买卖比较紧,所以我自己来填。”
  “我记得以前你那个公司,有一个外贸学院毕业的男孩子,再把他找来,一定是报关的好手。”
  “那小子吃我的回扣,让我给开了。”马小彭边说边写,“如今干买卖也不好干,你雇能干的人吧,他吃你的回扣!你雇不能干的人吧,什么事情也得你亲自动手。”
  “马克思说得好:雇佣劳动就一定会产生雇佣思想。我叔叔雇了一个保姆,可保姆买回来的菜,他不相信她报的价,总是要亲自到贸易市场去查对一番。后来我对叔叔说,保姆贪污一些菜钱,只要它在一定的限度之内,那就是正常的,因为这像小费一样,构成她隐性工资的一部分。如果您事必躬亲,那就不要雇保姆,自己干不就结了。叔叔听完恍然大悟,于是心平气静,安享晚年。”陈今生说到这,看马小彭把单填完了,就伸出手,“让我给你审定一下。”
  “我有一个朋友是北京大学日文专业的工农兵学员。七六年他快毕业时,我到他那玩,发现他的桌子上有一套三岛由纪夫全集。全世界的作家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三岛由纪夫,于是想借。这书不学日文能看懂吗?我边翻书前众多的图片和夹杂很中文符号的内容边问。谁知道这话伤害了他的职业自豪感,他一把把书夺了回去,大声吼道:那哪能看懂!我后来想想也是,如果不学日文就能看懂,他三年大学不就白上了?”马小彭拿着报关单似递非递,“这可不是什么旅游计划、房费收据,看懂它是需要精湛的专业知识的。”
  “你拿过来吧!”陈今生一把就把表抢过来,“高卖低买,除去税收和费用,就是利润。有他妈的什么看不懂的!”
  这是一笔手表买卖,一共三万只,大约是二百万人民币的样子。陈今生粗略一算,马小彭大约有几十万的毛收入。“要不然人都去做买卖呢?说穿了这东西和抢劫差不多。”他把报关单扔到桌子上。
  “我的收入是毛的,如果除去我这个房子的费用、雇人的费用、请客吃饭的费用、差旅的费用,也所剩无几了。”
  “再把你执行‘阅尽人间春色’的泡妞计划的费用加上,你的账上还要红出来呢!”一次喝酒时,马小彭曾经夸口说:“当我的资产到达一个亿时,就什么也不干,而去‘阅尽人间春色’。”
  “说是说,做是做。毛主席说:看一个人,不能看人怎么说,关键要看他怎么做。”
  陈今生正在想毛主席在什么地方说过这话,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你再把你的报关单拿来看看。”
  “好像你能看出什么问题来似的?你又不是会计事务所、审计局的。”马小彭把表递给他。
  这次陈今生看得非常认真。这个香港的金裕贸易有限公司的经理叫柳郡恒。付款方式是支票预付。金额是170万港币。
  “别看了。再看也成不了你的。”马小彭往回拿表,“贪心往往是由于看而引起的。眼不见为净。”
  陈今生用胳膊肘子把他的手别开。与此同时,他拼命开动大脑。
  过了一分钟左右,他突然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
  马小彭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一时间呆住了。
  “你去把门关上。”陈今生命令道。
  马小彭听话地把门给关上了,“有这个必要吗?她是自己人,再说这又不是政治局会议。”
  “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是在互相转变的。你还算是中国共产党高级干部的子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陈今生说完就压低声音说,“这个柳郡恒是个大骗子。”
  “别他妈的一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样子。你去过香港吗?”马小彭不以为然。
  陈今生把王陪同那天晚上在环球宾馆的酒吧里给他讲的事复述了一遍。
  “是我让‘花瓶’去的。陪陪客人,也是她的工作的一部分。”马小彭开始眨眼。
  “我看他们非常熟悉,熟悉到能上床的地步。”
  “上床不上床是她个人的事。我又不是某个单位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马小彭把资料拿回去,放进塑料夹子里。
  “关键是柳郡恒是骗子。”
  “在你们这些一般人的眼睛里,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你们的逻辑是:凭什么你们一万元进货,卖给我们时却变成了一万一?”
  “我真是表错了情。如果有人骗了你,也是活该。”
  “不会的。”马小彭打开隐蔽在一张油画后的保险柜,从中取出一些原始票据。他边开边说:“这画是我花3000块钱买来的。”
  陈今生接过票据后,用手摸着画说:“你上当了。”
  “上当就不是我干的事。”马小彭开始给他讲解,“这湖水代表阴,旁边的树木、高耸的石头代表阳。一副阴阳结合图。3000块钱根本不贵。再说我慧眼识英雄,知道眼下这个落魄的小子,将来一定会发起来。艺术品这东西,就和股票一样,说个涨,你不让它涨都不行。我告诉你,本世纪到下世纪初,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房地产和艺术品。”
  陈今生不想继续听,研究起马给他的票据:这都是金裕公司开给马力公司的多张支票乙纸。会计科目分别是预付定金、货款。在支票的正面右下角盖有金裕公司和柳郡恒的印鉴。
  “这些东西还不如钱:钱如果是假的,摸上去手感就不一样。前天我去买酒,我看服务员给的酒是真还是假,服务员看我给的钱是真还是假,两下子都认定之后,才放下了心。”陈今生对支票没有什么知识,“你最好交给中国银行,让他们和香港的支票账户行确认一下。”
  “老柳急着让我空运发货。如果交给中国银行确认一下,咱们国家的速度你不是不知道,没一两个星期见不到结果。时间就是金钱啊!”
  “办什么事,都想‘只争朝夕’是不行的。快就是慢,慢就是快。”
  “要不然你爸爸一直是参谋长,而不是司令。这原因就是因为他谋而无断。”马小彭把支票要回去,“在你的身体中,太多你父亲的参谋因子。”
  “你说出这种话来,我完全可以和你绝交。”陈今生本来想说,你的身体中,大概有太多你父亲的好色因子。因为以马父的资格和战功,在授衔时,应该是上将一级的干部,但那时他的最后一个妻子,也就是马小彭的母亲,告到中央监察委员会去,说其夫在疗养期间,和那里的一个医生有不正当关系。如果在平时,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因为那会儿领导们正在为这些高级军衔的分配发愁,顺手就把他给平衡下来了。可这会儿如果说出来,会很伤马小彭的自尊心。他忍了忍后说:“但出于交情,我还是想教给你一个真理:断一定要建立在谋的基础上。瞎断谁不会?”
  马小彭连连给他作揖,“心知心领。我一定想个办法让银行快一些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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