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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三路出击


  麦子已经莠穗了。队员们都疲劳的蹲坐在深深的麦稞里,只有王强蹲在一个小坟头上,望着铁道上的一列碉堡,小眼都气得通红了。
  湖边围剿微山湖的敌人都撤走了。铁道游击队受命出山,这次出山的任务是紧急而艰巨的,司令部要他们迅速打开湖边伪化的局面,恢复这鲁南通湖西的交通线,控制交通线,掩护一批干部过路。为了慎重起见,司令部又特派一位王团长带一部分武装协助他们工作。于是,他们分三路出山了。刘洪带一路从北,李正和王团长带一路从南,王强带这一路从中插过道西。约定第四天的傍晚在道西苗庄村北的小树林里汇合。
  王强这一路出了洪山口,向道西插,可是突到铁道边,遇到了困难,因为敌人在这里挖了一丈多宽、一两人深的护路沟,不能攀越。只有从大路口过,大路口却修有碉堡,他们一接近就被打回来。道东一带村庄也伪化了。各庄都有反共自卫团,不许接近,一靠庄边就开枪,这里一响枪,铁道上的鬼子就出动。三天来,他们遭到了六次战斗,还是过不得铁路,只得暂退在这洪山口的山坡上,蹲在麦田里纳闷。王强想到明晚就要到达道西树林里汇合,急得满身出汗,无论如何,今晚得赶过路去,不然就耽误大事了。他蹲在坟堆上眨着小眼,想了一阵,就把小山叫到跟前说:
  “我和小坡今晚先过路,人多了不好过,留下的队员暂由你负责,吃饭时派人别后庄去搞给养,白天晚上不要离这一带山坡。我们过去后就派人来接你们。”
  说后他和小坡就到后庄去了。这个庄子是老周活动的地区,群众基础较好。王强到庄里,和一个庄稼老大爷换了一套老人衣服,叫小坡也和青年农民换了一身。正好庄里有两副卖梨的挑子,王强就连梨带筐都买了。
  天快黑的时候,王强和小坡打扮成卖梨的小贩,就出庄了。小坡望着王强的大破棉袄,不住发笑。王强眨着小眼说:“你别笑!咱这是化装演戏啊?这场戏可一定要演好,才能混过路去!”说着他弄把锅灰,往脸上抹,从腰里又掏出一撮羊毛,撕了撕往嘴巴上边一贴,笑着说:
  “你看象个老头吧!”
  “太象了!副大队长!你在哪里学这么个本事呀!真像个老头!”小坡拍着手叫好。
  “在哪学!还不是向山里文工团学的!亏你还是娱乐委员哩!”说着又指着小坡的脸说,“你也得抹两把土才行呀!”小坡就从地上弄点土,在手掌心一搓,向脸上抹去。他俩把二十响的匣枪,装满梭子扳开机头。快慢机头都扭到快的位置,别在腰里。王强说:
  “过路时,他们要吃梨,不要钱让他尽管吃去,可是要是搜身,就掏枪裂,打倒了就跑,无论如何得冲过去。”“好!”
  小坡点头照办,他们就上路了。他们一路都是绕庄而过,为了怕人买梨,惹出麻烦。虽然在路上也碰到些伪军和村民,可是并没有惹起注意,就过去了。
  他们是从鲁村过路的,因为这条东西大路没有被护路沟截断,留着过往行人的。可是就在铁道路基下边的路口上,修起了一个圆碉堡,上边驻有一班伪军。当王强和小坡走到这里时,天已黄昏了。他们一迈上路基,碉堡上下来两个伪军,对他俩拉着枪栓,厉声的喊道:
  “站住!干什么的?”
  “卖梨的呀!”王强放下挑子,装出老人的嗓音回答着,“俺去发货起身晚了,赶到这就天黑了,咱是道西庄子里的人呀!借光吧!老总!”
  两个伪军走到担子跟前,用刺刀尖挑着筐上蒙梨的布,梨香就从那里溢出来。小坡嬉笑的说:
  “尝尝吧!老总!这梨很可口哩!”
  当头的那个伪军就蹲在梨筐边了。一手抓过一个大黄梨,像拿着自己的东西一样,放到嘴上就是一口。一边有味的嚼着,一边回头对另一个伪军说:
  “不错!很好吃呀!”
  另一个伪军也蹲下来吃起来了。他们觉得吃老百姓的东西就是应该的。小坡也很慷慨的弯下身,两手抓着四个大梨,塞进伪军的怀里,一边说:
  “吃吧!老总,做这趟买卖怎么也能赚出这几个梨钱!拿去吃吧!”
  王强也让另一个伪军塞了满口袋梨,手里还拿着,觉得这一老一少的卖梨人还很通人情,所以当王强陪着笑脸说:“老总!天黑了!我们得赶路呀!”
  伪军就说:“走吧!走吧!”
  他俩就挑着担子向道西走了,走了半夜,两人在苗庄村南的麦田里停下。根据道东伪化的情况,是不能冒失的进庄去的。王强叫小坡把挑子放下,偷偷的到庄里去找芳林嫂,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
  小坡躲着伪自卫团的岗哨,从庄东头爬进庄去,可是当他到了榆树底下,往芳林嫂的大门一望,不觉吃了一惊,门上已经落了锁,门缝上贴着交叉的十字封条。小坡知道事情不妙,他不能在这里久停,就敏捷的窜向一个夹道,翻了一道短墙,到刘大娘的家里去了。
  一阵低低的叩窗声过后,屋里刘大爷的咳嗽声传出,接着他在问:“谁呀?”
  “我!刘大爷!快开门!”
  刘大爷一开门,看见月光下的小坡,吓得倒退了两步,在喃喃的说:
  “你是人是鬼呀!你们不是都死了么?”
  小坡知道他被谣言迷惑了,就走上前一把握住刘大爷的手,走进屋里去,自己划着火柴点着油灯。老大爷在灯影里还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小坡。
  小坡笑着说:“鬼子希望我们死!可是我们却都活着,不要听鬼子的反宣传!我们又都过来了。”
  “真的么?”
  “这还假得了么?”
  小坡把微山突围的情况,简要的告诉了刘大爷,老人才像从恶梦中醒悟过来。他是铁道游击队开始到湖边就建立的关系,为了进行工作,小坡曾认刘大娘作干娘,以后老大爷觉悟了,不但帮助他们送情报,还把自己的大儿子送到铁道游击队作队员,二儿子在微山打仗那天不见了,听小坡说那天随老洪一道进山了。正因为他和铁道游击队有这么密切的关系,所以在鬼子围攻微山的时候,他和老伴也为着铁道游击队的安全洒着眼泪。以后鬼子侵略军占了微山和湖边,大批的捕人,他老俩口也被捕到临城,受尽苦刑,最近花了钱,才放出来。由于鬼子的反宣传,湖边的人民都以为铁道游击队真的都葬身在微山了。每逢老人想到铁道游击队和被捕所受的苦情,就不由得落下泪来。现在见了小坡,突然听到铁道游击队还安然存在,而且又过来了,一阵欢欣和兴奋,使老人完全忘掉了过去的痛苦。他重新紧紧地握着小坡的手不放,像握着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小坡望着老人眼睛里又冒出兴奋的泪水,便对刘大爷说:
  “走!副大队长还在外边等着哩!”
  他们就偷偷的溜出庄去,刘大爷是那么急切的想见见王强,当一进麦田,看到前边月光下有个人影时,老人就越过小坡闯到前边,直向挑子跟前走去。
  当老人低头一看坐在挑子旁边那个人的白胡子,就失望的抬起头,向四下找寻。四下一片寂静,老人便俯下身去,对白胡长者低低的问:
  “老乡,王强在哪?”
  王强用手把白胡一抹,嘴上的羊毛掉了,就站起来说:“我不是老乡,我就是王强。”说着就笑嘻嘻的握着刘老汉的手。
  “好!你们都过来了啊!”
  “过来了!”王强笑着说,“我们走后,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听到王强问铁道游击队走后的情况,老人兴奋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他低低的和王强、小坡谈着,谈到微山失守以后的流言,敌伪逮捕家属和与他们有关系的人,芳林嫂和冯老头也被捕了。各庄的伪政权都成立了,胡仰当了伪乡长,秦雄当了湖边剿共司令,各庄都成立了反共自卫团,日夜站岗放哨,遇有情况即打锣吹号,鬼子就来增援。……
  王强听了刘老汉的叙述,气得小眼直冒火星。尤其使他难以平静的,是冯老头和芳林嫂竟也被捕了。他们对铁道游击队的帮助和贡献是很大的,他不能不为这不幸的消息伤心。胡仰作起鬼子的乡长,而且成了逮捕芳林嫂的凶手;秦雄当起了湖边剿共司令。他们绝没有好下场!他不觉冷笑了一下,就问苗庄是谁干保长和反共自卫团长,当刘老汉告诉了他们的名字后,王强气呼呼的说:
  “你回去转告他们,就说铁道游击队过来了。我们不但没被消灭,相反更壮大了。要他们马上转变脑子,不然要小心自己的脑袋!铁道游击队对于坏蛋是一向有办法惩治的。”刘老汉说:“苗庄人过去对咱们都还有认识!这两个人也是在鬼子逼迫下不得不出面的啊!如果听说你们过来了,他们会马上就变过来了。现在进庄就可以,他们不敢怎么样!他们干还不是为了应付鬼子?!”
  “不吧!”王强说,“我在天亮前还想多去几个庄子了解些情况。这些梨挑子你弄到庄里自己吃吧!我们现在用不着它了。”
  临分手,王强又强调一遍说:
  “你告诉苗庄保长,要他转告附近的保长们,就说铁道游击队这次过来,不但比过去多,而且在道东山边还埋伏一个整团,要他们小心点,一两天内我们就要到你们庄上来。”他说后,就和小坡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王强和小坡第二天一整天,就蹲在麦稷里,找各庄的人来谈话,了解了他们走后的全部情况。天黑后,他俩就到苗庄北的小树林里,南北两路人马已经到齐,四五十支短枪,整整坐满了一树林。王强向王团长和大队长、政委汇报了情况,他们便进了苗庄。
  他们过去在苗庄是有群众基础的,昨天刘老汉回庄和保长一谈,他们早变过来了。所以铁道游击队一进庄,保长和自卫队长赶忙前来招待,诉说自己的苦衷。李正明确地对他们说:
  “应付鬼子是可以的,心不变就行了。”
  虽然天已很晚,可是村民们听说铁道游击队来了,都从家里走出来,围上来问好。当时李正和王团长商量,为了不使敌伪警觉,需要今晚出其不意的袭击伪乡公所,一举摧毁伪政权,给这一带附敌的伪保长一个震撼。第二步好作争取工作。王团长同意了。老洪和彭亮、小坡带了三十支短枪,连夜包围了东庄。
  当彭亮带着十个队员进庄的时候,突然从庄边发来严厉的吼声:“干什么的?”接着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显然是伪乡公所警备队的岗哨,彭亮知道这都是从村民里抽出来的兵,就满不在乎的向前走着,一边冷冷的回答:“叱呼什么!还听不出声音么!”
  这一回答,却把乡队岗哨迷惑了。难道是从临城来的特务队么!别人谁敢这样回话呀!而且声音听起来也有点熟。岗哨把伸出的枪缩回来向走近人的较缓和地问:
  “你是谁呀?”
  “谁!彭亮,还不认识么!”
  “啊?!”
  岗哨被彭亮的二十响指着,张嘴瞪眼的怔在那里。铁道游击队的“彭亮”这名字,在这一带谁个不知道呢!他惊恐的瞅着彭亮的脸,可不是么!他就是彭亮。他们不是被鬼子消灭了么!他们又从哪里来了呢!他用眼睛瞅着围上来的队员,都是一色的二十响指着他。他也看到了小坡和其他几个熟悉的面孔。可不是来了铁道游击队么!这岗哨是东庄的村民,过去知道铁道游击队杀鬼子的厉害。他吓得两手发抖,呆得像只木鸡。手已握不住枪,枪落到地上了。
  彭亮对这吓呆的岗哨,并没有开枪,他看到岗哨把武器丢到地上了,就说:
  “这就对了。胡仰在庄上么?”
  “在乡公所喝酒!”
  “好!没有你的事,前头领路!不要声张!”
  岗哨连枪也没去拾,就顺从地带领着他们进庄了。乡公所门口的岗看到庄东的岗带一批人过来了,就认为是临城的伪军来找乡长的,也很不在意。当他们要进门了,岗哨伸头向领路人身后的人群仔细一看,觉得有点不妙,正要张口,已被小坡一把抓了领子。
  “不要响!声张揍死你!”
  就这样,老洪就带着人拥进乡公所的大门。他们一到院子里就听到堂屋一阵猜拳行令声,酒味从屋门向外流散。彭亮在院里布置了一些队员,就带着六七个精悍的队员,随着刘洪大队长拥进了堂屋。
  胡仰正陪着临城的两个特务在喝酒,喝得正在兴头上,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猛一抬头,老洪已经出现在门里了。他身后有六棵二十响匣枪,一排溜向酒桌的人张着口。两个特务正要离座,只听老洪吼一声:
  “不要动!”
  随着大队长的吼声,彭亮手中的二十响,向酒桌上边一挥;“达达达……”六发子弹打在后墙上,在白石灰墙上钉上一排溜六个泥孔。
  “举起手来!”
  屋里震起了一阵尘土,喝酒的人也都吓得面带土色,都站在原位置上举起了双手。胡仰抖得像筛糠一样,彭亮叫队员把两个特务绑了,就上去一把揪住胡仰的耳朵,愤愤的说:“我们就找你!快出来吧!”他就把胡仰揪到门外了。
  老洪看到酒桌旁还有个姓李的,他不记的这人的姓名了,就用枪指着对方的头:“你是副乡长么?”
  “是!”姓李的扑通一声跪下来了。
  老洪瞪着发亮的眼睛,严厉的说:“起来!我们今天主要是找胡仰的,饶你这一次!你还是干你的乡长就是!可是有一条,如果你胆敢和八路军作对,我就让你和胡仰一样下场!”老洪的话音刚一落地,门外响了两枪。胡仰的尸体就横陈在伪乡公所的门口。
  伪乡长胡仰被打死的消息,风快的传遍了湖边所有的村庄。人们都在低低的议论着:“铁道游击队过来了!”这消息像平地响了一声雷。他们不是在微山上被消灭掉了么!怎么又冒出来了!七千敌人围攻了一天一夜,光鬼子就伤亡了七百多,不但没有抓到铁道游击队一根毫毛,听说他们这次回来,又多了三十多支二十响,还外带一个团,埋伏在道东,这怎能不使人们惊奇呢!由于铁道游击队两年来在湖边的胜利战斗,给这里人们留下极深刻的影响,就是敌伪也真正感到他们的厉害,仿佛这次七千敌人没有把他们怎么了。这事实更增加了湖边人民对铁道游击队的敬仰,使敌伪更丧胆。曾经为铁道游击队烧香祈祷过的老人们,在信服的说:
  “神保佑铁道游队不会被消灭的!”
  人们都像刘大爷一样,说不出的兴奋,微山失守后的哀愁已烟消云散,他们悄悄的指着那些一度抬头的坏蛋、地主、伪保长,狠狠的说:
  “看你们作孽吧!铁道游击队又来治你们了!”
  第二天晚上,李正就发出通知,召集湖边各村伪保长到苗庄秘密开会。大家都知道铁道游击队的厉害,谁敢不来呢!都偷偷的来开会了。李正在会上谈了抗战形势,八路军在敌后的力量,日寇快要完蛋,要他们把眼睛睁亮些,多立功赎罪,给自己留条后路,各村的保长回去还照常办公,可是今后要秘密帮助抗日,谁死心塌地帮鬼子,和铁道游击队作对,胡仰就是个样子。
  朱三也来参加了会。他是黄二投敌后,唯一保存下来的关系。因为他巧妙的应付黄二和鬼子,所以没有暴露。这次开会后,李正特别和他个别谈了话,现在他急匆匆的赶回鲁村去。
  朱三回家后,第二天晚上就到守路碉堡上,把伪军小队长请下来。他欢快的说:“走!兄弟!到我家喝酒去!”伪军小队长犹豫的说:“不能离开啊!这两天情况很紧!说不定皇军来查路……”
  “没有事!皇军来了,由我和他说就是!走吧!”
  他就拉着伪军小队长到家里去了。这碉堡上警戒东西大路的伪军,一到这里,就先来拜访保长朱三,因为他和临城以及各村保长都有联系,得罪他不得,同时也不大敢在庄里乱搞。可是朱三也很知道这些伪军的脾胃,就常送些礼给他们,他们也认为朱三很够朋友,像这个小队长就常到朱三家里来喝酒。
  在喝酒的时候,朱三对小队长很热乎而又认真的说:“兄弟!我是为你的事,才找你来的呀!要是别人,我就不和他谈了!咱们不是朋友么!”
  “什么事?”小队长吃惊的问。
  “什么事!”朱三把声音压低着说,“老弟!飞虎队过来了呀!你没听说么!”
  “听说了!”
  听朱三一提到飞虎队,伪军小队长脸上蒙上了一层乌云,眉头锁在一起,浑身像失掉了力气,有点坐立不安。朱三像没有理会到这一点似的,就瞪大眼睛说:
  “听说他们不但一个没少,这次来还多了三十多支二十响,道东山边还埋伏一个团,你说还了得么!”
  “…………。
  朱三这一说,小队长就喝不下酒了,直在酒杯前发呆。朱三看着对方的脸,严肃的说:
  “老弟!我就为这事,找你来拉拉!干咱这份熊差使,还不是生活逼的么!遇事可得把眼皮放活点呀!……”
  小队长默默的点了点头,朱三就把话提到本题上了:“就拿你老弟这份差使说吧!带一个班在这里守这条东西大道,要是飞虎队走这条路,咱能挡得住么?不错,临城鬼子会来增援!可是枪一响,鬼子倒霉倒在后头,老弟你吃亏却在眼前呀!……”
  小队长在朱三的话音里,脸色变白了,他一对眼睛不住的向屋里瞅着,好像飞虎队已经扑到他的身边,他感到一阵阵的恐怖。朱三又说下去:
  “我替你反复想了一下,很为老弟担心。你想,你那一个班难道比七千鬼子还厉害么!七千鬼子围攻飞虎队又怎么样了呢!鬼子死伤七百多,连飞虎队一根毫毛也没捞着。再说你们那个碉堡,又怎么样呢!它比火车头还结实么?飞虎队会把两个火车头撞得粉碎,比起来那碉堡,还不跟鸡蛋壳一样么!别说这离临城站近,只有二里路,鬼子会来援助。你不记得冈村特务队么!他们住在站台上又怎么样呢?结果冈村特务队长被打死,全特务队被消灭!我说老弟,难道咱的头比冈村的脑袋还硬么!……”
  朱三这一番话把伪军小队长说得简直坐不住了,小队长马上站起来对朱三央求着说:
  “朱三哥,这回怎么办呢!你得帮我想个法,救我一命啊!”“办法倒有!”朱三轻快的说,“也很简单。”
  “啥法呀?”小队长着急的问。
  “他们要过路,你就装着看不见,让他们过去算了!”“那鬼子知道还得了么!”
  “你们全班为顾自己的命才这样作,难道谁还想去给鬼子报告么!余下就我知道,咱俩是朋友,你放心,我不会去报告的。鬼子眼看就完了。我们也得留一条后路!”
  “…………”
  正说话间,院里一阵脚步声,突然一个结实的身影闪进屋里来,紧接着这个人的后边,又拥进来一批人。伪军小队长乍一看到来者一对发亮的眼睛,心扑扑的跳起来。当他一细看,进来的人都提着张机头的二十响,便浑身打着哆嗦。他站起来,向后墙退去,可是后墙已经挡住了他,他恨不得挤出一道缝,钻进去。
  朱三一看刘洪大队长到了,也站起来。原来刘洪从道东拉回来王强留在洪山口的那批队员,并把山边的长枪队也调出来到道西,从这里路过,正碰到朱三和伪小队长喝酒的场合。老洪一进来,就把眼睛盯住伪军小队长。
  院里挤满了长枪队,一听说屋里有伪军,三挺歪把机枪都从门框里伸进来。伪军小队长更吓坏了。朱三对老洪说:“我正对他做些工作!”接着就指着伪军小队长介绍说:“他就是守卫碉堡的小队长!”
  刘洪把手一摆,机枪就都缩回去,他缓和的望着伪军小队长,向桌边的凳子上一伸手:“请坐!请坐!”
  伪军小队长像钉在墙根上一样,打着立正姿势,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浑身抖个不停。他不敢坐。
  朱三说:“大队长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吧!”
  他好容易才把伪军小队长拉到凳子上坐下,虽然是坐下了,可是上身还是恭敬的挺直着,心里还是压制不住的跳动。老洪对伪军小队长说:
  “怎么样?我看你那个碉堡不保险了!枪一响,鬼子也帮不上你的忙的!”说到这里,老洪把两个手指一伸,“只要两分钟,我就可以把它打掉!”
  听说两分钟打掉他的碉堡,伪军小队长马上把头对着老洪,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那双刚毅的眼睛。
  “可是,不要怕!我并不打算这样作!如果你们不阻拦我们从这里过路,我打掉它干什么呢!我们打的是那些死心投敌的特务汉奸!谁能够暗地帮助抗日的,我们都把他当朋友看待。两条路由你挑!”
  “…………”
  “你说话呀!”朱三着急的催着伪军小队长,要他别放过这个好机会。
  “就这样吧!”老洪简洁的说,“我今晚借你这条路走走,可以么?”
  “行……”
  “好!够朋友!”
  老洪点了一支烟,递一支给伪军小队长,对方不敢不接,拿烟的手还在抖着,显然他第一次没答话,是吓得说不出话了。“这样很好!”老洪说,“以后我的队员从这里过路,都要你帮忙啊!记着不要惹怒他们!你不叫他们过路,那就难看了。我想你会作我们的朋友的!”说到这里,他就回头对朱三说:
  “你今后要多帮助他呀!他们既然也在秘密的抗日了,就应该多照顾他们。那么,我们走吧!”
  半点钟以后,伪军小队长站在铁道边,望着老洪带着他的队员,静静的顺着东西大路,向道西走去。他挥了一下额上的冷汗,倒吁了一口长气,身上如卸下了千斤重担样的感到轻快了。
  老洪把长枪队拉过道西不久,他们就袭击了赤山的湖边剿共司令部,活捉了秦雄,湖边的局面完全打开了。他们又可以分散的出没在湖边的村落了。鬼子虽然在微山、夏镇安了据点,不时三路出发扫荡湖边,可是这里有爱护铁道游击队的人民,和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使扫荡的敌人常常扑空。
  原来敌人在各庄组织起来的反共自卫团,被李正保存下来。不过他们已经不“反共”而成了抗日自卫团了。一天傍晚,小坡带着几个队员到一个庄里去,突然鬼子来了,庄上锣号齐鸣,对着要进庄的鬼子开枪,高喊:“八路上来了!打!打!”
  鬼子费了好大力气,才跟自卫团联络上,进了庄了。“反共”自卫团都列队欢迎,鬼子挨了顿打,不但不恼怒,反而夸奖这庄反共认真。其实这时小坡正扛着一尊土炮站在欢迎的行列里呢!铁道上已有两条路被控制在铁道游击队手里,不论白天或黑夜,派人联络一下,就可安全过路,局面已经打开了。王团长带着警卫武装以及已绘好的地图,连夜回山交任务去了。
  经过一度紧张,任务总算胜利完成,刘洪才松了一口气。可是,也就在这时候,他渐渐的想起了芳林嫂。刚插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听王强谈到芳林嫂被捕的消息,当时只有一阵难言的愤怒和焦急,可是山里交的任务是这么紧急,他没有在这问题上打圈子,就很快的投进迅速打开湖边局面的战斗了,直到现在,完成了任务,个人的悲痛才浮上了心头。每逢到了苗庄,他总要到榆树下站一会,静静的望着被封的大门,脑里映出芳林嫂的面影。李正看到这些天,刘洪是有点瘦了,他知道大队长的心情。
  以后刘洪打听到凤儿还寄养在芳林嫂的姨母家,在一天晚上,他就去看凤儿,当他抱着凤儿的时候,凤儿像很懂事的投进他的怀里,刘洪抚着凤儿的软发,想起了孩子的妈妈,他发亮的眼睛,涌出了一层泪水。他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她的爸爸,可是却以父亲的心情,紧抱着这失去妈妈的孩子,而感到一阵阵的难过。
  他把自己存下的津贴和搞火车分到的一些值钱的东西,交给孩子的姨姥姥,要她好好照顾孩子,要她给凤儿做件衣服穿,并且买些可口的东西给孩子吃。在战斗中刘洪虽然是坚如钢铁的英雄,可是现在对待凤儿的照顾,却是那么细致,周到,充满着温情。
  芳林嫂被抓进临城后,松尾整整审了她三天,为了想从她口里掏出铁道游击队的秘密和湖边的关系,芳林嫂曾受尽了苦刑,可是她始终咬紧牙,什么都没说。
  每当她受审过后,被鬼子抛向黑屋子里的时候,她虽然遍体鳞伤,可是还是顽强的从湿地上爬起来,默默的用被皮鞭抽烂的衣衫擦着嘴上的血。在她嘴里,从来听不出一声哀叹和呻吟。在湖边,当敌人追捕她的时候,她曾为母亲的死而流过眼泪,当七千敌人围攻微山,炮弹像撕着她的心,她曾为炮火中的老洪他们担心,也落过泪水。可是在残酷的敌人面前,她忍住了一切苦刑,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只有满腔的仇恨,因为敌人杀死了她的丈夫,逼死了她的老娘。她知道敌人抓到她就会杀掉她的,所以他从来没想在敌人面前去装可怜相,乞求鬼子的怜悯。她在百般的痛苦中间,咬紧了牙关,她觉得这样作,才对得起老洪,在和老洪相处的时候,她爱老洪坚如钢铁的性格,因此,她知道老洪也会这样来希望自己的。
  在黑屋子里,还押着一些妇女,她们大多是这次被捕的铁道游击队的家属,她们有的熬不住苦刑,在低低的哭泣。芳林嫂用她坚毅的目光,安慰和鼓励着她们:
  “忍着点啊!他们就要回来了,会为我们报仇的!不要出卖自己的人啊!”
  在鬼子提喊着“犯人”的名字去审问的时候,芳林嫂知道冯老头就在隔壁的屋子里押着。冯老头受审的次数比她多,她从头三天受审以后,这些日子就没来提她了。可是冯老头几乎每天都被提去拷问一次,这说明老人每天要受一次苦刑。每当铁门一响,芳林嫂听到冯老头扑通一声被抛进屋里的时候,芳林嫂就心疼,她知道老人年纪大了,是经不起这样折磨的。冯老头待她像父亲一样,所以她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痛苦,为老人哀伤。半个月以后,松尾已把“犯人”审了一遍,开始屠杀了。每天晚上,押“犯人”的黑屋子里都有人被提出去,永远不回来了。这天夜里,芳林嫂为铁门的丁当声惊醒,她听到隔壁提人了,她不禁一阵心跳,在为冯老头担心,果然不一会,听到冯老头的叫骂声:
  “要杀我么!杀就杀吧!奶奶!我死了,有人会为我报仇!……”
  接着一阵喊打声,鬼子显然是在打着老人,不准他张口,可是一到院子里,冯老头的叫骂声就更响了:
  “铁道游击队马上就过来,你们倒霉的日子就到了,奶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老人被带走了,但是远处还传过来隐隐的“八路军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呼声。自从被捕以后,芳林嫂没流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为着冯老头的死,她却压不住心头的悲痛,泪水哗哗的流下来。
  芳林嫂在想着,也许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头上了。她在静静的等着,从被捕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个结果的,可是几天又过去了,鬼子并没有提她去杀。
  松尾在看着“犯人”名单,圈定谁可处死的时候,眼睛曾瞅到芳林嫂的名字,可是他在这名字上停了一会,并没有在那里点点,就又闪过去了。他下决心要从这女人身上挖出些东西,因为她对飞虎队了解比黄二还多。飞虎队被歼灭的捷报虽然已经散发出去,而且也开了庆祝会,可是真实的情况,松尾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的。在围攻微山战斗“胜利”结束的时候,他特别到微山岛去查看俘虏和尸体,并没有发现飞虎队的影子,这一点使他万分惊异。难道他们会插翅飞掉么!就是会飞,在那么稠密的炮火下也难逃脱呀!这对他是个难解的谜。以后听铁甲列车部队报告,当天下午曾有一队“皇军”向东出发,引起他们的怀疑,打了一阵,松尾查了一下这次进攻部队的编制,并没逃亡。直到这时,松尾心中才有数了。他暗暗估计飞虎队可能化装逃走。不过他为了讨好上级,把这个事情压下来。可是在他心头,却不能不估计到飞虎队的卷土重来。他要求大军在湖边多驻几天,协助他迅速伪化这个地区,也就是为了应付这一着。所以现在他不杀芳林嫂,就自有他的道理了。他觉得这个女人留下来,将来对付飞虎队是有大用处的。冯老头他也想留下的,可是这老头顽强,争取没有希望,只有去处死了。可是他认为芳林嫂虽也顽强,究竟是个女人!松尾特务队长,一向看不起女人的,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不能把她变过来,这不太笑话了么!一天天过去了。一月以后,突然有新的“犯人”押到黑屋子了,芳林嫂从新进来的一个女人嘴里,探问出湖边的情况,知道铁道游击队又过来了,杀了胡仰,活捉了秦雄,湖边的局面又打开了。这女人就是敌人报复扫荡抓来的,芳林嫂听到这消息是多么高兴啊!在漆黑的夜里,她仿佛常常看到那对发亮的眼睛。
  鬼子对芳林嫂的态度突然温和起来了。这天又把她搬到一个比较干净的房子里,虽然还有鬼子警戒着不能自由行动,可是已经不绑她了,送来的饭也变好了。有时一个日本女人也来看她,她从翻译官口里知道这日本女人是松尾的太太,她还给芳林嫂带一些饼干,满脸笑容,好像很关心芳林嫂的健康。
  芳林嫂不知鬼子肚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既然送东西来了,一两个月饿得肠子都细了,她就大口的吃着,可是她心里却拿定了主意,要问她什么,她可一句不说。
  松尾的女人,看看芳林嫂也吃她送去的东西,一天,就把芳林嫂拉到自己漂亮的房间来了,让芳林嫂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端过来一盘盘的点心,像待贵客似的,要芳林嫂吃茶点。
  日本女人就和她谈起来了。她开始解释过去给她受刑是没法子的事,主要是怨自己太傻了,如果把什么都说了,不就不受苦了么!接着又谈到芳林嫂犯的罪,是该杀头的,可是松尾特务队长为了顾全她这条命,不想杀她了。最后这日本女人笑嘻嘻的对芳林嫂说:
  “马上,皇军就要放你出去了!”
  芳林嫂听着这日本女人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罗罗嗦嗦的为松尾解释,心里就有点不耐烦,可是最后她听到说要放自己了,就觉得一阵兴奋,因为她听到铁道游击队又过来了,她是多么愿意出去啊!可是又一想,不会有这么容易的事吧!她半信半疑的问:
  “真的么?”
  “真的!”
  “什么时候?”
  “你要想早,明天就可以!”
  “还有什么说法么?”
  日本女人说:“没什么!只有一点手续得办了!”她掏出一张写着字的纸,指着纸上的字说:“只要在这上边打个手印就行!”
  “那上边说些什么呢?”芳林嫂问。
  “上边写着,你的过去作错事了。今后要改过,为了报答大大皇军的恩惠,出去后送三次情报!”
  芳林嫂的心刷的冷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不是当鬼子特务么!她马上想到黄二叛变;想到林忠、鲁汉那么可爱的队员的死,这样作,她不是成了杀老洪他们的凶手了么!想到这里,她的胸口涌上了不能压制的愤怒。
  日本女人看到她在沉思,就端着满盛茶点的托盘,走上来婉言劝说着:“只三次呀!三次情报救活你一条命还不值得么!别狐疑了!快吃点心吧!”
  芳林嫂忽的把头抬起来,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只见她把左手向递过来的茶点一挥,茶点盘子呼呼啦啦的落地粉碎了,当日本女人被这突然的动作惊恐得还没有醒悟过来的瞬间,芳林嫂有力的右掌“拍”的打在对方的脸颊上了,她像怒吼着似的叫骂着:
  “你这熊鬼子娘们!”
  芳林嫂被进来的两个鬼子抓住,又带回黑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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