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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秘


郑彦英

  老秘穿着睡衣,吸着拖鞋,软沓沓地迈着方步,走向卫生间,长长地清了一下嗓子,缓缓坐在马桶上。就听见妻子迈着急急的碎步从客厅走来,衣裳擦出的窸窸的声音就从容厅响到卫生间,随着,两份晚报出现在老秘面前。
  老秘理所当然地接过报纸,连朝妻子那里看一下都没有。
  这些报纸妻子都看过了,并在有关文章标题下面画着或红或蓝或黄色的道道,这些道道都是为老秘画的,红色的道道说明这篇文章是重要文章,希望老秘必看;蓝色道道说明这是一篇比较重要的文章,希望老秘看一看;黄色道道说明这篇文章虽然重要但和老秘关系不大,仅需浏览一下就可以。
  有了这三种颜色的提示,老秘很快就读完了这两份报纸,马桶上的事情也在不知不觉间结束。“嗯——”老秘又长长地清了一下嗓子。
  妻子窸窸窣窣的衣裳声又从厨房响到卫生间,从老秘手中接过报纸,又将盛满温水的漱口杯递给老秘,漱口杯上横着一只牙刷,牙刷上已经挤好一条雪白的牙膏。
  老秘就开始刷牙,尽量做些。尽量缓些,尽量松泛些,充分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洗漱完毕,老秘右手捏着梳子,梳一下头,把手垂一下,再梳一下,再把手垂一下,梳着垂着从卫生间走进厨房。
  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两杯热牛奶,两个热烧饼各夹着两片粉色的方火腿。这是老秘最爱吃的,老秘就放下梳子,又长长地清了一下嗓子,坐在了餐桌前。
  妻子在一旁坐了下来。不管多早多晚,只要老秘在家吃饭,妻子总是和他一起吃。
  老秘喝了一口热牛奶,拿起热烧饼咬了一口,真好吃,又热又脆又香,禁不住前妻子那里看去。
  妻子却没有吃,一双眼微微笑着盯着老秘看。
  “快吃吧。”老秘说,“都看了一辈子了,有啥好看的?”
  妻子却依然吟吟笑着,声音很轻他说:“仟村百货商场今天开业呢,你能陪我去一下么?”
  老秘没有吭气,又咬了一口烧饼,一下又一下地嚼。
  妻子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声音小了些:“想给你买一件袄呢,你得试一试。”
  老秘还是没有吭气,直到一口一口地把烧饼吃完了,才从妻子手里接过手中擦了手,说:“我给你说过几回了,你咋就没记性呢?”站起来,“我是个当秘书的,自己不是领导,自己的一切都是领导的,当然包括时间。秘书没有任何权力,但是领导有权力,秘书可以借助领导的权力,领导发达了,秘书跟着发达;领导倒婚了,秘书跟着倒楣。所以秘书要想尽办法让领导发达。在咱们家呢,只要我发达了,你就跟着发达,所以,我要给领导服务好,你要给我服务好。”
  妻子低下头来:“今天是星期天,我以为你没事呢。”
  “咋能没事?”老秘走出厨房,“现在就去办公室。”
  妻子的衣裳声立即从厨房响到卧室,随着,老秘从妻子手里一件一件地接过衣服穿好,很快就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客厅里。
  出了家门L老秘发现天上正在飘落着细密的雪粒子,地上已经积了指头厚一层,吹到脸上的风虽然不大,却冷飕飕的。“嗯——”老秘清了一下嗓子,短促而又响亮,随着走进雪地里。和在家里相比,老秘完全换了一个人,反应机敏,动作麻利。积在地上的雪虽然很薄,却已经上冻了,皮鞋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脆响。虽然小风裹着冰冷的雪粒子不断往他的脖子里灌,但他并没有袖手缩肩,依然挺胸昂首地走,皮鞋踏雪的声音又脆又有节奏,从家门口一直响到办公大楼,响到他的办公室。
  老秘本名叫边灿烂,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虽说是办公室秘书,实际上是县委书记刘若愚的专职秘书。刘若愚今年三十九岁,老秘却已经四十四岁了。刘书记的司机国明就开玩笑叫他老秘,他听到后心里很不高兴,却又不能给国明发火。他想到自己虽然整天跟着书记,给书记出主意,完全可以说和书记贴着心,但真正和书记贴着身,几乎寸步不离的,却是司机。司机实际上身兼书记的警卫和生活秘书。他就小了声很亲切地对国明说:“可不敢这样叫,你想想,在秘前面加一个老字,就把我叫老了,起码在人们的印象上,觉得我已经老了,现在兴的是年轻干部,把我叫都叫老了,我还怎么进步?你知道我今年我多大了?”
  “我算一算。”国明说着想着,“你比书记大五岁,今年……”
  “今年四十四。”老秘强调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四十四岁。”“四十四岁有啥重要的?”
  “四十五岁是提拔大关,过了四十五岁如果还不提拔,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没有登天的梯子让你上了。”
  和他处得很铁的国明恍然大悟,说:“你还等着你当了官日后照顾我这出力人呢!”所以从此不再叫他老秘,但这个外号却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县委。
  老秘在自己办公室只打了个转,就匆匆来到刘书记办公室,开始了秘书的工作。
  第一件事是翻台历。“一九九六年一月五日,星期天,一九九七年的第一个星期天。”他边翻边说。
  他知道一月份是一个重要月份,一般的干部调整都在这个月份,县委书记刘若愚已经在黄城县工作了六个年头。成绩很大,很可能在这个月提拔上调。刘书记在黄城工作的这六个年头里,他鞍前马后地为刘书记服务,特别是刘书记出政绩的几件大事,都是他出的主意。这些,别人不知道,他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刘书记的尊严和威信,为了刘书记的飞黄腾达。他相信这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是,刘书记从来没有正面给他许诺过要提拔他的事,这就使他心里不免有些发毛,就在几次他和刘书记单独相处的时候,拐弯抹角地向刘书记提出了希望刘书记在离开黄城前,让他有些进步的意思。
  第一次是他代刘书记为省委《支部生活》写了一篇《县委书记应该如何抓大事》的文章,《支部生活》加了编者按发表后,他趁刘书记高兴的时候笑着对刘书记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学过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是每天都跟着刘书记好好学习呢,不敢期望天天向上,只是期望刘书记高升的时候,别忘了让我也有些长进。”
  刘书记听完后没有吭气,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刘书记是个严谨的人,只要说出来就会做出来,所以刘书记没有为他选好位子的时候是不会说出来的。但是刘书记认真地看过他一眼了,这就说明刘书记已经很重视这件事,而且已经记在心里了。
  第二次是在上个月。也就是去年年底,他和刘书记去市里开会,刘书记登台领了个大奖杯后,他在宾馆里一边把奖杯往盒子里装,一边对刘书记说:“听说元月份要调整一批干部呢。”没有听见刘书记的应声,他也不朝刘书记那里看,就又说:“土地局张局长和我是一年上的大学,一年分到咱县的,在大学时,他是普通学生,我是班干部。”
  说完了他还不朝刘书记那里看,就听见刘书记“噢”了一声,然后又听刘书记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他在心里说。
  翻看台历,老秘禁不住想到了这些。他知道一个秘书最重要的应该是干练、敏捷、清晰、干净,于是就在想着这些时到锅炉房提来了开水,然后又不停手地扫地、抹桌子、洒水,片刻之间,屋里已经充满了清新的气息。
  他就在这美好的气息里想,会让我去哪里呢?是去乡镇当书记或者乡镇长呢?还是让我去局委任职?
  于是就禁不住为一月这个特殊的月份发愁了,但愿市里不要在这个月份把刘书记调走,就是调走也要让刘书记调整完黄城班子后,再走。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走廊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他浑身的神经立即一紧,就赶紧将刘书记的茶杯放到办公桌的右上角,这是刘书记习惯的位置。然后提起开水瓶,在刘书记走进办公室的一刹那,将开水不迟不平地倒进刘书记的茶杯。
  刘书记脱下大衣,掸着大衣上的雪。
  他连忙走过去,“我来。”接过大衣到走廊里掸干净了,才走进办公室挂在衣架上。
  刘书记斜靠在椅子上,没有动办公桌上的文件,也没有动文件一边的一摞信,而是瞅着前面发呆。
  他知道这是刘书记思考时的习惯表情,就没有吭气,悄悄地立在一边,等着刘书记发话;站一会儿,如果刘书记还不反应,他就会悄悄离开。
  但刘书记没待他悄悄离开就说话了:“你坐下。”
  他知道刘书记要给他布置任务了,就轻轻地坐在刘书记对面的凳子上,从兜儿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昨晚你看省新闻联播没有?”
  “看了。”
  “省里开了三级干部会。”
  “对。总结了去年工作,布置今年工作。”
  “市里通知我去一下,看来市里也要开,市里开完了,咱们县当然也得开。”
  “对。”他嘴上应着,心里却想,市里通知他去开会,我怎么不知道呢?一般来说,书记去开会的通知都是秘书告诉书记的,今天怎么……但愿不是和书记谈提拔调动的事……
  刘书记在布置工作时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所以没有发现老秘走了神,依然沿着他的思路往下说:“去年的工作好总结,关键是今年的大思路,这个你好好想一下,明天给我谈一下,我好有个准备,明天开常委会。”
  这句话等于给老秘吃了定心丸,如果书记将被调走,他还会一门心思想着这里的工作?
  刘书记下楼后,他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前,看着司机国明站在纷纷扬扬的雪里给刘书记打开了黑色奥迪车的车门,还伸出一只手护在门沿上,心里就不禁感慨:还是当官好呀,一圈的人都为你服务。实际上为当官的服务也是为自己服务,都是想从当官的手里得到好处。自己也是这一圈人中的一个。
  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惭愧,就离开窗口走到了办公桌跟前。他开始集中精力想着今年全县的工作思路。
  他已经第六次为刘书记思考一年的工作思路了,前五次刘书记都采纳了,在常委会上加以充实、发挥,就变成了书记的思路、县委的思路,然后变成文件,变成全县人民的行动。每当刘书记向全县下达这些文件时,他的心底深处就感到悲哀。自己的话自己不能说,只能由书记说,书记说了就变成书记的了。由此看来,自己有当书记的能力,却没有当书记的运气。
  那么,今年的思路是什么呢?他嘴里啜嚅着,思绪在飞速地翻卷。
  就在挂钟的时针将要指向十二点的时候,他郑重地在稿纸上写下了标题:《总结经验找差距抢抓机遇上台阶》。
  经验是好总结的,因为这都是已经被省市肯定了的成绩,而且非常突出。比如出现了两个企业不但扭亏为盈,而且成了县里的利税大户;组成了三个农业产业化集团,其中一个在全省排名第三;县中学高考升学率列全市第一,等等。
  这些经验也就是刘书记的政绩,刘书记如果被提拔,重要原因就是这些政绩。
  “这些政绩和自己的努力也分不开。”老秘在心里说,心里便有些酸酸的。
  妻子打来电话,叫老秘回家吃饭。
  老秘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让自己的表情晴朗着,然后一边利索地走,一边想着思路。
  抢抓机遇上台阶,机遇在哪里?台阶在哪里?
  老秘中午没有睡觉,整整一个中午,一个下午,他都在为此动脑筋。终于在晚饭以前,列出了提纲。
  吃完晚饭后,老秘又来到办公室,用言简意赅的语言,阐述着自己的思路,直到凌晨两点,确信刘书记看一遍就能完全理解掌握后,他才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走出办公室,知道这时候已经没有人注意他的行走,才将步子迈得缓缓的、懒懒的、散散的。
  早晨六点刚过,老秘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这是老秘睡得最香的时候,最烦别人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实际上他连电话都不愿意装,因为打来的电话几乎都是有事情让他做。但是电话是县委给装的,说是为了方便他的工作,实质上是方便书记的工作。
  妻子曾经申请由她先接电话,认为重要再叫他接。他表扬妻子说这想法很好,但不可行,因为每一次电话铃响,当秘书的都要想着是书记打来的,书记打来的电话只能是自己亲自接住,不能有中间环节,否则书记就会不舒服,就会想到秘书怎么还有秘书了?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老秘就一跃而起,抓住电话听筒,尽最大努力让声音响亮起来:“你好!我是边灿烂。”
  电话那头响起老秘的哥哥边光辉的声音:“我是光辉。”
  老秘一惊,他知道哥哥完全了解他的习性,没有大事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就连忙问:“出啥事了?”
  边光辉在大阳镇当了近十年的派出所所长,跟谁说话都带着审问的口气:“刘书记昨天去市里你知道不?”
  “知道”。
  “知道去弄啥不?”
  “不知道。”
  “你呀,”哥哥在那边叹了一口气,遂提高了嗓门:“刘书记要走了!”
  “啥?”老秘坐直了,遂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准确消息!”哥哥在那边说,“今天上午,市里就送来新书记,同时接刘若愚走。新书记是市里的团委书记白发中。刘若愚调到市委当秘书长了,进常委班子。”
  放下电话,老秘狠狠他说:“噩耗!简直是噩耗!”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刘若愚,玉八蛋!”猛然朝床头砸下去。
  “咋啦?咋啦?”妻子来不及穿衣服,慌慌问他。
  他没有理睬,但妻子的问话减缓了他的愤怒。“不一定,不一定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说不定他在走以前还不知道,到了市委才知道调动情况!肯定,肯定是!要不,他咋还会让我准备今年的思路呢?”
  想到这些老秘的心里稍微得了些安慰,啜嚅道:“他心里清楚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他的升迁和我的努力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每年我都给他出思路,每逢大事我都给他出主意,要不,他能出这么多政绩?!他不会亏待我的,他肯定临走以前会安排我的事!”他重重地点点头。
  遂又嗫嚅道:“安排,怎么安排呢?”眼睛直了一下,“第一是舍不得我,带我走;第二是给新书记交待,提拔我。他虽到市里任职,但他是常委,还管着黄城县,新书记不敢不听他的。”
  妻子在一边急了,哭丧着脸,摇着他的肩膀:“你有话就说呀,你这样咕咕哝哝,吓死人咧!”
  老秘是一九九七年的第一个星期一第一个到县委上班的干部,按照常规打扫完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和他自己的办公室后,就开着办公室门,竖直了耳朵听着走廊上的声音,等着刘若愚书记的到来。
  那份一九九七年工作“思路”在桌面上放着,“思路”上放着一张报纸。这是习惯,凡是书记交办的有关思路、谋略之类的文字,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写出来,只要书记一到办公室,他就能立即交给他,以显示自己的敏捷干练;而上面盖着报纸,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以维护书记的威信,同时又显示出他对书记的忠诚。
  这种忠诚持续了六年。但是,六年之前我是秘书,六年后的如今我还是秘书,就是说我忙了六年,敏捷了六年,忠诚了六年,却没有任何成绩,或者说没有任何进步——在县委机关,干部们最大的进步就是被提拔。今天是刘若愚书记在黄城县的最后一天了,或答说最后几个小时了,如果刘书记念及我的忠诚,对我的能力和智慧给予肯定的话,就会在这几个小时反映出来;如果他在这几个小时内还没对我的安排有任何表示,我还继续对他忠诚的话,那就是再再典型不过的愚忠了。
  想到这里,老秘把写好的“思路”从报纸下面拿出来,放到抽屉里面。如果他还用这个思路的话,就是他想在县委常委面前摆出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姿态,给他树一个善始善终的口碑。但是,他如果还不安排我,我就不让他摆出这个姿态,不让他留下这个美好的口碑!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走廊上那令他敏感了六年的脚步声,虽然他已经抱定了观望的心理,但六年的习惯还是左右了他的行动,他不由自主地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迅速走到对面刘书记办公室去,在刘书记迈步进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将一杯热茶倒进刘书记的茶杯。
  “思路理出来没有?”刘书记一进办公室就问,问得从容不迫,和六年来的任何一个日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区别,完全不像一个就要在今天离开黄城的干部。
  老秘来不及思考就说:“还没有。”就觉得脸上有些热,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在书记眼前撒谎。
  “哦……”刘书记不习惯老秘这样的回答,沉吟了一下,说:“你叫办公室通知常委,八点半钟,在常委会议室开常委会。”
  “好的。”老秘刚要转身走,却又多了个心眼,就停住步,问:“说不说内容?”
  刘书记端起茶杯小小呷了一口,又小小呷了一口,说:“内容是研究今年的工作思路。”
  “噢——”老秘应了一声,无端地把尾音拖得长了一些,走出刘书记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小腿有些沉重。六年来,总是我将思路给了他,他看完以后才开常委会研究,可今天,他没有看我的思路,就要开会研究了。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那么,这六年来,我给他写的思路是不是像今天一样都是可有可无呢?不不,这六年来的县委工作思路,和我写给他的思路几乎是一致的。另外,今天和以往不一样,今天他没有时间等我的思路,因为他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就不可能把他的思路变成整个县委的思路了,所以他必须研究,不管研究成什么样子,都要研究。还有,他刚才听我说没有整理出来的话后,嗓子里有那么一种声音,这是六年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是他感到我工作态度的反常?还是对我没有按时交出思路缺乏思想准备?反正他的这一声是对我工作和能力的一种不满的表示。
  想到这里老秘只觉得腿肚子一麻,这可不得了,虽然他要离开黄城,但他还能在这几个小时内决定我的提拔问题,还能决定是不是带我到市里的问题——就是走了,他是市里的常委,也还能左右,起码是部分左右黄城的干部任免问题。
  他到办公室迅速传达了刘书记的指示后,就勿匆走到刘书记的办公室门口。
  刘书记的办公室门半掩着,这是他在办公室办公的表示,平常其他干部要进刘书记办公室,都要经了他老秘的同意,才能去敲书记的门,只有老秘自己去刘书记办公室,是不用向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敲门进去的。
  他对自己一时失策,恨得咬牙切齿,但挽救还来得及,他就举手,轻轻敲刘书记的门,在刘书记那长长的应声中,笑吟吟地走了过去。
  刘书记正在巴掌大的、市委发的工作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抬头看了老秘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写,“有事?”问了一声,很随便。
  他立即想到刘书记是在写今年的工作思路提纲,而刘书记不抬头继续写就是让他不要打扰的逐客令,他如果走开就一切都完了,所以他硬着头皮站在刘书记的办公桌前,轻声说:“今年的工作思路,我虽然没有写出来,但已经想好了,是不是现在给你汇报一下?”
  “噢,”刘书记将眼睛从笔记本上抬起来,“简略他说一下。”
  他心里猛然一热,他真害怕刘书记根本不听。所以他精神为之一振,说:“我想今年的思路总题目应该是‘总结经验找差距,抢抓机遇上台阶’。”
  刘书记点了一下头,“大思路对,”又小小呷了一口茶,“后一句。‘抢抓机遇上台阶’,也是省里三干会提的,搬过来很好。但前面一句‘总结经验找差距’,容易让我们县外的人听了产生我们有了成绩就固步自封、沾沾自喜的错觉,所以要改。”他看了一下笔记本。看来他确实在笔记本上;写着工作思路。只看了一下就将头抬起来,“第一句应该是‘学习先进找差距’,先进在哪里?远学张家港,近学我省十个特别试点县。这样就给人一种谦虚上进生机勃勃的感觉。对不?”
  “对对!”他连忙应。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刘若愚书记很有水平。看来,六年来他给书记出的思路,许多地方正好和书记的思路一致了,就像刚才自己说的总标题的后一句一样,并不是书记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工作,并不是自己有了思路,书记才有思路,县委才有思路,全县才有行动……
  他紧接着将自己的提纲讲了一下,当然省略了总结经验一部分。
  他讲着,书记听着,偶尔记一两笔。
  他讲完后,书记看了一下手表,“不错,我再考虑一下。”
  他也禁不住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十五分,离开会还有十五分钟。他知道书记刚才的一句话实际上就是明白无误的逐客令,但他还是没有立即离开,他很想问一句书记是不是今天走,如果书记说走,他就提出他的问题,但他张开口了,却没有说出来,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书记发现了他的反常,抬头看了他一下。“还有事?”
  “哦……”他摇摇头,“没事。”转身走出了书记办公室。
  “怎么能没事?怎么能没事呢?!”他站在自己办公室里,攥紧左拳,狠狠地朝右手掌砸去。
  右手被砸疼了,却也把他砸清醒了。不说出来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像自己今天这样的心情,心急火燎的,最容易说走嘴,那么自己六年来的心血就全泡汤了。我不说,刘书记不可能不想到我,刘书记的风格是多做少说,他曾经在大会上讲过领导干部要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话。
  十五分钟后常委会按时召开,老秘站在办公室里感到自己整个是一个热锅上的蚂蚁,他连续接了六个电话,都是局委干部打来的,大都是先拐弯抹角,然后话锋一转,就问刘书记是不是调走的事。他一听到这样的问话就烦躁不安,但他还是耐住性子,回答他们:“不清楚。”
  就在他放下第六个电话的时候,国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说真的,除了县里主要领导,就是刘书记的司机国明敢于这样不敲门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国明进了门根本没有看他的脸,而是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检查一下,有没有受贿的烟?哟,还有红中华呢!”抽出那条确实是别人送的红中华,根本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拆盒子,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他看着他点上了烟,才声音沉重他说:“你不知道,要出大事了?”
  国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也没有着他的表情,走到办公室门口,先把门关死了,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来给你犯一下自由主义的。”抽了一口烟吐出来,“我是昨天才知道的,看不出刘书记是哪一天知道的。不过昨天市里的谈话有些突然,牵扯到县级干部十几个,昨天一天谈完。刘书记是升了,当然很高兴,不过这个高兴是我想的,他的脸上嘴上都没显出来。”又狠狠抽了一口烟,“我咋也没有想到,他谈完话后,就跟我在市委大楼下面等着,直到新书记自发中从楼上下来,他才开了车门迎上去,将白发中叫到车跟前,将我介绍给白书记,说我车开得好,嘴也紧,是个好司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这一句话,我能记他一辈子,新书记立即表态,说让我还给地开车。”笑了笑,“新书记戴着眼镜,说一句话就扶一下眼镜。”
  老秘听得心里突突跳,禁不住问:“说到我的事没有?”
  国明看着老秘的脸:“还能不说!说真的,跟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你,一个我,他不可能不想着。说了我后,他就又跟白书记到车前面,说了一会儿话,我隐隐约约地听不清,肯定在说你!”老秘轻轻点点头,心里就有些热热的,很不自然地朝国明笑了一下:“我真害怕他一走,撂下我们不管了。”
  “刘书记是那种人么?”国明一只眼睛被飘起来的烟熏得眯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急,才专门来的,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当司机最重要一条,就是嘴要紧。”
  “谢谢谢谢!”他把那条烟拿起来,“你拿去抽吧。反正我又不抽烟。”
  国明接过,笑了!”你还以为我只抽一根啊?我就是要拿走呢。”
  但国明走后,老秘还是忐忑不安。到底说我什么呢?是要带我走呢?还是让新书记重用我?
  上午十点半钟,老秘听到走廊上有异常的响动,禁不住走出去看,就见市委主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张晴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走向常委会议室,县委主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尚文义在前面带着路。他立即意识到那个戴眼镜的就是新来的县委白书记,他们要在常委会议室进行工作交接。他顿时感到心里突突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退进自己办公室。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这是很不正常的,平时,他经常忙得电话都接不及,内线电话还没接完,外线电话又响了,他就拿着内线讲,将外线电话耳机提起来,说完了内线再说外线。可现在,两个不同颜色的电话,安静得像两个熟睡的孩子。
  他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两部电话,豁然意识到,这是由他目前所处的地位造成的。目前,他的处境是非常尴尬的。几个小时前,他是县委书记的秘书,说话比许多县级领导还要受人重视。但现在,刘书记要走了,很可能下午就到市委办公室上班了,就是市委秘书长了。而平时伴在他左右的秘书,却被冷落在一边。乡镇、局委领导,包括一些县领导都不知道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从职务上讲,他是一个相当于副科级的普通干部,今后是不是还跟着县委一号人物,处在赫然的地位上,还不一定,所以人们现在对他的态度,很难掌握,在难掌握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见他。
  他不由想起平时见到他时许多人的笑脸笑语,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干脆关了办公室门,却又立即开了一条缝,让人们看不见他,却能知道他在办公室坐着。门是为刘书记开的,他期待着刘书记在离开黄城前的这一点儿时间里,能来他这里,或者打个电话叫他过去,告诉他对他的安排,征求他的意见,将他介绍给新来的白书记。
  十一点十一分,走廊上又有散乱的脚步声了,老秘觉得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他做好了刘书记来他办公室的一切准备。刘书记如果问他跟不跟他到市委当秘书,他就说我是一个党员,一切由组织决定。他甚至还做好了刘书记陪同白书记来他办公室的准备,他想到自己见到白书记时,一定要显出很拘谨的样子,让白书记对自己产生谦虚平和的印象。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散乱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县委办公大楼下面。
  他连忙走到窗口,伏在窗玻璃上朝外一看。就见院里的雪已经被扫干净了,堆在院中间的花坛里。就在花坛旁边,刘书记和市委张书记上了同一辆小汽车,新来的县委白书记和县委常委们站在车一边,嘴里不断地呼出白色的水汽,朝小汽车招着手,一直到小汽车开出县委大院,不见了。
  老秘只觉鼻子一酸,连忙闭住了眼睛。
  六年来,老秘一直是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和县委常委们同等级别。虽然办公室主任还管着他这个相当于副科级的干部,但是办公室正副四个主任只有两个办公室。六年来,老秘觉得这很正常,认为这是工作需要。但在一九九七年一月六日下午,老秘为自己一个人一个办公室感到空前的头疼。
  上午以前,他不出办公室,就能知道县里几乎所有的事情,但下午已经上班两个多小时了,还没有一个电话打过来,也没有一个人来他的办公室。他想知道许多事情,但都不得而知。他真想到大办公室去,他知道那些个干事,一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只要一到大办公室,听听他们的议论,就什么都清楚了。但是,老秘已经习惯了别人到他的办公室来说事情,而不习惯把自己和其他干事们混为一体。再说,他过去去大办公室都是给他说什么事情,让他们办,这会儿自己莫名其妙地去,别人怎么跟自.己说话呢?自己就干干地坐着听别人讲话么?不不!他连连摇头。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主任才陪着白书记到了他的办公室。老秘在他们走进办公室时从桌前站了起来,笑着一张脸迎了上去。办公室主任介绍着。白书记朝他伸过手来,他连忙伸手和白书记握了。他发现白书记比刘书记还年轻,额头上连皱纹都没有。心里不禁想,自己真正是老秘了。但他不敢走神,他知道和新书记的第一次会面事关重大,绝不敢有一点马虎。就按照上午构思好的表情,拘谨着,结巴着:“请;多、多批评。”
  白书记扶了扶眼镜,微笑着说:“刘秘书长专门给我介绍了你的情况。”
  刘秘书长?噢,就是刘书记!他心里猛然一热,对刘若愚的一切怨气都因了这一句话不翼而飞。他的一双眼睛躲躲闪闪地瞅着白书记,希望他再往下说,但白书记的话却拐弯了,只说了一句:“以后请多关照。”就和办公室主任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他愣了一下,但这种发愣只是短暂的一瞬,他迅速走出办公室门,在出门的一霎间已经将腰间的钥匙串拿在手里,快步走到白书记和办公室主任前面去,打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然后又像对待刘书记一样,拿杯子去倒茶。手刚伸到桌面上却又停住了,“洗一个新茶杯。”似乎是自言自语,却又明显的是说给白书记听的。说着打开扁形茶几下面的小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只新的青花瓷杯,匆匆出门,到卫生间去洗干净了,又匆匆回来,见办公室主任正在给书记介绍着内线电话的使用方法,就在办公室主任的话缝里插了一句:“咱这儿绿茶有信阳毛尖,花茶有湖南茉莉,乌龙茶有福建铁观音,还有杭州菊花茶,不知道自书记喜欢喝哪一种?”
  白书记说:“我来吧。”
  “不不,你们说话。”老秘连忙说,然后又打开扁形茶几下面的小柜门,“还是喝绿茶吧,冬天本来就干燥,加上暖气蒸着,最容易上火了,绿茶清火提神。”说着颠了一撮毛尖到杯子里,先给茶上倒了浅浅一点开水,刚刚把茶叶盖住,等了一下,这才又往杯子里面续上多半杯水。茶叶就整个地沉在杯底,水却绿汪汪的让人赏心悦目。
  办公室主任看了看手表:“省计委来了一个黄副主任,住在县委招待所,你看你能不能出一下面,晚上陪黄主任吃个饭?”
  白书记没有吭气,扶了一下眼镜。
  办公室主任继续说:“要没有特别大的事,还是去一下好,你一去,人家就觉得咱们县里很重视人家,否则就会有想法。”
  “那就,去吧。”白书记说。
  老秘注意到,白书记说话声音很平和,也比较缓,给人很稳当的感觉。看着办公室主任往门外走,老秘突然又觉得无所适从了。过去他是书记秘书,每逢这种应酬,他必然要跟着过去,即所谓鞍前马后。可现在,虽然他在这一会儿已经充当了秘书的角色,但办公室主任并没有正式通知他是不是继续留任。所以他跟着办公室主任出了书记办公室后,悄悄扯了一下办公室主任的衣角。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我去不去?”
  老秘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心里很清楚,县委书记可以有专职秘书,也可以没有专职秘书,全在县委书记本人的意愿。办公室主任虽然也是县委常委,但面对这种事情也不敢擅自做主。
  办公室主任想了想,很慎重地对老秘说:“我找机会跟白书记正式谈一下你的使用问题,你等着我的通知好不好?”
  老秘点了点头,心里对办公室主任的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他知道,这在实质上,就是把自己从秘书的位置上挪开了。虽然没有彻底挪开,白书记没有发话他不敢彻底挪开,但他就在这关键时刻使用了他的权力,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挂起来了。
  他顿时想起县里有几个被挂起来的干部,一挂就是好长时间,那个日子,是很难过的。
  六年来,老秘很少回家吃晚饭。妻子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他时,两只眼里满是喜悦:“唉呀太好了,今晚回家吃饭了!”
  他没有吭气,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真想冲妻子吼一声,“好个屁!”但他强压住了这种愤怒。妻子是个好人,妻子整天小心翼翼地侍候自己,而且把单位的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还要无微不至地照顾正在上学的儿子,不能让她受委屈。
  妻子从他手里接过西装,一边往衣架上挂,一边问:“是现在吃饭呢,还是等儿子做完作业一起吃?”
  他禁不住朝儿子做作业的房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紧闭着的房门。每天早晨,等地起床的时候,儿子就已经到学校导读了;几乎每天晚上,当地走进家门的时候,儿子已经人睡。所以他这个当爹的,实际上很少和儿子对过话,心里不禁惭然,这都是当秘书的结果,家顾不上,儿子顾不上,结果呢?
  他颓然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妻子说:“等等吧。”又拍拍沙发,“你坐这儿。”
  妻子对他这种举动很陌生,怯怯地看着他:“你的脸色好像不对?”
  “没事儿。”他轻声说,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对妻子说几句宽慰轻松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当妻子坐在他旁边时,他却站了起来,“这样吧,儿子做完作业,你叫我。”说着走进房间,回手将房间闭住了。这是他要工作,不让打扰的表示。
  他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地在房间踱步。
  他的眼前浮现出办公室主任那一张方脸,自己跟了刘书记六年,确实没有怎么注意这个顶头上司,因为这个顶头上司实际根本管不了自己,相反的,许多时候还是自己向他转达刘书记的指示,让他去落实。他心里不知多恨自己呢!刚才要不是自己主动到书记办公室去尽一个秘书应尽的义务,他绝不会叫自己过去的,他甚至在刘书记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暗下决心不让自己再做秘书了。
  想到这些,他停住了步子。办公室主任是县委常委,尚且对自己怀恨在心,更何况其他人!
  他心里不禁一紧。
  他想起了毛主席的话:“高处不胜寒。”看来,人在得意的时候,是很难做到不忘形的。得意了,忘形了,就会得罪人,而得罪的这些人,就会在你不得意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来报复你!
  他闭住眼睛,决定从县委常委开始,将县里的主要领导都在脑袋里过一遍,看看自己都得罪了哪些人。
  还没有过一半,他头上的汗就淌了下来。他擦紧拳头在胯上狠狠地砸着,平时咋就恁不清醒呢?秘书其实是书记的附属品,秘书要说没有权力,一点点权力都没有。自己平时咋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糊涂呀!父亲在世时,给哥哥取名光辉,给自己取名灿烂,就是希望他们能干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可自己……
  他只觉浑身一软,仰面躺在了床上。
  老秘毕竟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只躺了一会儿,便控制住了情绪,然后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如此,就得思考下一步的对策了。
  想来想去还是以白书记为突破口。只要白书记了解了自己的能力,建立了对自己的信任,自己重新受到重用别人是无可奈何的。必须首先让白书记知道,刘书记过去的许多政绩,实际上是他辅佐取得的。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让白书记知道自己的忠诚,二是让白书记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不但可以当好秘书,成为书记的智囊,而且具有独当一面的一把手的能力。
  昨天所起草的“一九九七年工作思路”立即浮现在他的眼前。
  将这个“思路”递给白书记,是最最便当的。因为上午刘书记和常委们刚刚研究完毕,白书记就来了,刘书记根本来不及向白书记转述今年的工作思路,很可能要由办公室主任按照常委会议记录向白书记汇报。这时候自己将“思路”递给白书记,只要略加说明就可以。过几天,等办公室主任给他一汇报,白书记就会恍然大悟,刘书记这几年原来是这样工作!但他立即警觉,这样做有个最大的危险就是让白书记对自己存有戒心,因为白书记立即会联想到,他跟了刘书记六年,最后却把刘书记出卖了!
  不!不不!他立即否决了这个举措。
  不能让白书记感到自己的背叛,不管自己能不能在白书记手里提拔起来,自己在白书记心中的人格形象先要立起来!
  这样一决定,他就遗憾万分。冒着在刘书记面前说谎的危险而留下来的“思路”,就将这样永远地躺在自己的抽屉里了。
  转念又一想,就是把这个“思路”给了白书记,白书记也不一定会用,因为这个“思路”带有浓厚的刘若愚痕迹,白书记就是再愚蠢,也不会将自己淹没在刘若愚的影子里。必须给白书记提供一个既便于实行,又能很快出政绩的新思路,让别人一听就对白发中刮目相看;而且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出明显政绩,又让别人对白发中由衷佩服,自发中这一出政绩,能忘了自己?他想起了刘若愚。刘若愚没有忘了自己,只是他来不及,他还专门对白书记讲了自己的事,就说明他感到没有及时提拔自己是个遗憾。白书记何不在自己对他有帮助的时候,做个顺水人情,既成全了刘若愚所托之事,又对给他出了大力的人做了回报,一举两得。
  思路清晰了,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就开始认真地为白发中构想新思路。好在他这几年毕竟做了许多这样的事情,加上他熟悉本县情况,思路很快就制订出来了。
  题目为:“快出政绩的便捷之道。”
  当然,这个题目不能让白书记看见,不然会让白书记面子上下不来。虽然是为了快出政绩,但在说法上应该是“尽快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黄城人民做点见实效的事情”。见白书记时就这样讲,也只能这样讲。
  第一种思路是不花钱或者少花钱就能够明显见政绩的,可以做两件事:
  1.在县城和乡镇铺天盖地搞卫生。目标:本年内达到国家卫生城市标准。
  2.在全县上下抓尊老爱幼。目标:本年内成为全国瞩目的注重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典型县。
  这两件事,只要下丁夫,要不了半年时间,就会弄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因为第一件事会让人感到明显的变化,而第二件事,最容易鼓动人们的感情,特别是老年人的感情。白书记根本不需要吭气,人们就会佩服他。
  第二种思路是直接切人工农业,拆短平快项目。工农业上面不一定要全面开花,只要一两个方面“新奇帅”,就能引人入胜。这方面同样可做两件事:
  1.抓一个包袱特别沉重而又前景看好的企业,实行破产改造。目标,年内扭亏为盈。
  2.用酸枣树嫁接枣树。目标:年内成林。
  接着他对其方法及步骤分别进行了阐述。他对所写出的思路很满意。只要白书记听他的,不管是前两条还是后两条,都能很快出政绩,黄城县很快就能成为本市乃至于全省全国的名县。而自发中书记,就能成为全市全省乃至于全国的名县委书记。如果魄力更大,把四件事一起办,那就八面威风了。黄城县全体人民永远忘不了他这个人民的好书记。
  “白书记听了一定会满意的!”他对自己说。
  这时候他才感到肚子饿了,一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连忙走出房间。
  妻子和儿子正在客厅看电视,却将声音全部闭了,显然是不想打扰他。见他出屋,妻子站起来,儿子笑着对他说:“我做完作业,妈妈让我叫你吃饭,我推开门,见你正在专心思考,就和妈妈悄悄等着你。”
  “好儿子。”他轻声说,表面上似乎轻描淡写,心里却漾着满满的暖流。
  饭刚吃过,哥哥边光辉来了。
  哥哥问了他今天的情况,然后狠狠地抽烟。从来不抽烟的老秘被呛得咳嗽起来。哥哥虽然意识到了却没有停止,直到把嘴上那根烟抽完了,才说:“我想,刘书记肯定给白书记说你这个人工作很勤恳,而不会说你的聪明才智,更不能说你给他出了很多主意。他们这一级干部在一起说事,完全可以很直接,我想他是向白书记推荐,让你到下面哪个乡镇去当乡镇长。”
  老秘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若是真让我去当乡镇住,还是很不错的。
  “你问为啥会这样吗?”哥哥又将烟拿出来,点着,“你想想,他在时,不提拔你,就是觉得离不开你。但他不会对白书记说得这么真切,他会说他用你用顺手了,压了你这么多年没有提拔起来,成就了一个秘书,耽误了一个好干部。他还会说他想在他走以前将你提拔起来,没有想到走得这么急,所以只好请白书记关照。这样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说公,是不忍心让你这么一个干部耽搁了;说私,他不能让跟了他六年的秘书落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样做也是给他以后的工作铺好路,世界很小,任谁做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你没有一个好结局,他往后用的秘书就会有想法,就不会死心塌地地跟他干,他所分管部门的领导也会认为他只会使唤人不关心人,也就不会一心一意地跟他干。所以他一定会让白书记安排你。但安排也是有学问的,这个学问是围绕着他的利益和名誉的,所以他建议白书记把你提拔到名义上的一把手,实际上的二把手位置。因为乡镇长虽然是行政一把手,但在重大决策方面,完全听书记的。如果把你提拔到真正的一把手位置,你的作风很快就会显露出来,人们就不禁要问,他的作风怎么跟刘书记的一模一样?你说对不对?”
  老秘被哥哥的分析弄得心情很复杂,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哥哥派出所所长的毛病又犯了,狠抽了一口烟,然后边往出喷烟边喷出了审问人的口气:“你咋不吭气?我问你呢!”
  老秘已经习惯了哥哥的这种口气,想了想说:“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对。”
  “你不懂!”边光辉晃动着夹着香烟的手,“一点都不会差!”
  他看着哥哥,声音很轻他说:“你说的地必须提拔我是为了他日后的工作方便,这很对。所以他肯定会让白书记提拔我,白书记不提他还会找白书记说。加上我又不是一个无能无德的人,所以我的提拔在这个意义上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你说他不会提拔我到真正的正职位置,害怕我的工作方法跟他的一样让别人说闲话,这完全是多余的担心。”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哥哥的眼睛就随着他的走动转移。
  他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他的许多思路是我出的。因为你是我哥哥,你相信我。但除你我之外,说给谁谁都不会信。都会说我是一个不称称斤两就贪天之功为已有的人。因为每次有关县里大的战略思路,都是刘书记先在书记办公会或者常委会上提出来,让大家补充讨论通过了,才形成文件往下发。在这整个过程中,谁会相信你一个秘书的作用?甚至连想想都觉得滑稽。”
  “不对!”哥哥断然说,“你每次写的东西都有文字。”
  “不假,但是谁会相信你是在书记办公会或者常委会前写好的?你这是为书记整理的!为书记整理文件和讲话,是秘书的份内工作。”
  哥哥愣愣看着他,嘴张开了却没有说话,甚至忘了抽烟,烟灰在烟头上结长了,掉了下来。
  “还有,”他继续对哥哥微笑着说,“他不用担心我当了一把手,工作思路跟他原来的一致,因为我越是像他,人们就会说我跟在他左右,学会了,学得不走样,只会抬高他。你说对不?”
  “噢……”哥哥愣了一会儿神,烟把指头烫了一下,遂将烟扔在地下,用脚踩灭了。
  老秘走过去,捡起烟头,扔在纸篓里。随后他又把刚刚为白书记设计的新思路说了一遍。因为这是对他刚才思路的再发挥,所以他说得很有激情。说完了就看着哥哥,似乎哥哥就是白书记——他想感受一下想象中的反应。
  哥哥的一只眼又被蓝色的烟雾迷住了,显然是在思考着,突然说:“你这个思路他听了准会高兴。但是,你要跟他说,得有一块整时间!你现在还不是他的秘书,很难跟他说上话,这就得有茬口。对不?”
  老秘点点头。
  “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茬口!”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长长吐出来,“我们镇是全国著名的山药生产基地;今年生产的山药有四千多万斤,现在正是卖山药的好时候,春节前如果卖不完,节后就贱得跟红薯一样了。咱这儿的山药主要靠三个四川贩子往外贩,而区所有合同都是这几个人签的。就是说这几个人掌握着太阳镇经济的命脉。但是这三个人在这儿住得时间长了,少不了弄那事,半个月前,他们一人姘了一个。因为牵扯着咱县的经济,所以民警报上来,说是要抓,我压住没让动。今晚我马上就去把他们抓了,但是不处理,一个小时后你去找白书记,就给他说这事。过去每遇到这种事,不都是直接找书记,尽量缩小范围嘛。”
  哥哥说完,起身又道:“你还得想想,给书记出啥主意。主意要是出得不好,事情反倒办砸了。”说着就站在当屋里,又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吸着。
  老秘低下头,想了想说:“书记听到这事,心里肯定为两件事恼火,一是在咱们县出了嫖娟的事,说明咱们县有些地方风气不正;二是抓了这几个人,影响咱们县经济发展,又不能不抓……”
  “是这个理!”哥哥在屋里边抽烟边走,俨然一个白书记。
  “嗯。”老秘点点头,心里立即有了主意。“这样,”他看着哥哥,“我给书记说,按照治安管理条例,非法同居罚款两千,因为嫖娼和非法同居的界线很难区分,可按非法同居处理。然后公安上先将这三个人原籍的地址弄清楚,并将他们所在县的公安局长、他们所在乡镇的派出所所长的姓名弄清楚,让咱们公安上在处理的时候有意将对方公安局长、派出所所长的名字露出来,并说公安之间是经常联系的,我们要观察你们的表现,如果你们表现的好,继续为我县的山药生产贡献力量,我们就不将你们这些不光彩的事传过去。这样,事情就解决得比较完满。”
  “好!”哥哥看着弟弟,使劲儿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我现在就派人去抓,不打,不骂,光审问,行不?”
  老秘点了点头,见哥哥要往外走,心里泛上一丝感激,遂站起来:“我还是去办公室察看一下白书记的去向为好。”
  哥哥赞同,说:“我也得回去守着。万一书记打电话到我那儿,哪个毛头小子接了,一句话说到旁边去,就麻烦了。”说着开门出屋。
  正在屋里看电视的妻子儿子应声站起,微笑着垂手立在二人面前,光辉看着侄子,又看了一眼弟媳妇:“我说咱们两家,最主贵的人就是我这弟弟,所以呢,咱两家就得保他一个人。眼下就有一个事要做,我刚才在屋里抽了烟,满屋烟气,你立马就开了门窗,把那气儿放净,然后关住门窗,等你爸爸回来,屋里也暖和了。”
  老秘在哥哥的话语里穿好了西装,虽然他不喜欢哥哥的粗声高嗓,但心里却非常感动。“哥,”他轻声说,“天黑,路上又有雪,你要小心些。”
  白书记是十点二十分回到办公楼的,虽然仅仅半天,但老秘已经记住了他脚步声的特点,所以他的脚步声刚刚响在走廊上,老秘就出了屋,迅速打开了白书记办公室的门,然后给茶杯里放了几朵杭白菊,在书记走进屋的时候准确地将开水倒进杯子。“白书记,怕你晚上喝茶水睡不着,给你泡了一杯白菊花。”
  白书记扶了扶眼镜,没有坐,只是站着,声音很轻地问:“晚上了,你还没有回去休息?”
  “有一件事情,不敢耽搁过夜。”老秘看看白书记的脸色,发现他正认真地听着,就按照既定思路把事情讲了,最后说:“以往遇到这种事情,公安部门也都直接打电话或来人汇报。越过中间许多部分,为的是缩小影响范围。”说完了就等着白书记征询他的意见,因为过去,刘书记总在他汇报完一些大事后,紧接着说一句,“谈谈你的想法。”但他知道,白书记和刘书记区别很大,可能不问。不问也可以,他肯定要思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了,自己再对他讲自己的意见。
  但他没有想到,白书记根本没有照着他的思路走,只是扶了一下眼镜,就低下头看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的县四大班子领导电话号码,遂拿起电话要总机,“给我找一下政法委书记张大忠。”说完就放下电话。
  老秘心里“咯噔”一声,我连给他出主意的机会都没有!而且直接给总机打电话下指示。难道他已经决定不让自己当秘书了?也许他还不知道怎么使用秘书吧?不管怎么说,得赶快补救!
  他连忙说:“白书记,我来找张书记,张书记常去的地方,总机肯定不熟悉。”
  白书记转脸看看他,又抹抹眼镜。
  他心里就毛毛的,这个人是反应慢呢?还是城府深呢?但他的脸上还是微笑着,切切地看着白书记。
  “那好吧。”白书记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你把经贸委主任和工商局长也叫来。”
  “好的。”老秘说,“半小时内,他们就会赶到你办公室。”
  老秘到了自己办公室,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把所有人通知到了,遂到白书记办公室,笑吟吟他说:“很快他们就都到了。”说完看着白书记,想趁机将他精心思考过的处理办法告诉白书记。
  “好,”白书记说,“这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老秘心里很难受,但依然一脸微笑;“书记开紧急会议,前后照应是我当秘书的责任。”说着提起开水瓶,给白书记的茶杯里添了一点水,边放暖水瓶边壮着胆子说:“我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讲。”讲完心里突突乱跳。
  “说说我听听。”白书记不紧不慢地说。
  老秘就赶快把自己的意思讲了,讲得有些结巴,这次却不是故意的。最后说:“这样一来,不但得罪不了这几个贩子,而且使他们不敢不努力为咱县做贡献。”
  白书记喝了一口水,没有看老秘,轻声说:“你是动了脑筋的。”
  老秘微微一笑,无声地看着白书记。
  白书记依然看着桌面,声音依然很轻:“山药销售,是山药生产和发展的重要环节。生产是为了利润,利润是通过销售实现的,这么重要的环节,怎么能单单依靠几个贩子?靠了他们,就经不起任何折腾,同时也会助长他们舍我其谁的心理,目无法纪,恣意妄为。关于怎么处理这三个人,我想给政法书记这样一个原则:既维护社会治安,又调动这三个贩子的积极性。我想他们会办好的。但这个事情不能就此结束,我们的经济部门怎么抓发展?重要的是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农业要走产业化道路,要建立龙头企业,要采取公司加农户的形式,用经济利益将各个环节上的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就是我们不管,各个环节上的人也会因为自己的利益加倍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这就是机制。机制对了,一盘棋就活了。”
  “对,对对!”老秘连声说,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白书记的话,但他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而且思路开阔,遂真诚地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刚才我还以为我的主意不错的呢,一听你这话,才知道还差十万八千里。”
  说话间政法委书记赶来了。经贸委主任和工商局长也7前一后来了,上楼梯时使劲跺着脚,老秘就知道又下雪了,将他们迎进白书记的办公室,给他们倒上茶,他就很守本分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时等着书记的召唤。
  老秘仔细想着刚才和白书记谈话的整个过程,确认自己在处理两个山药贩子嫖娼问题上的意见书记是肯定了的,而且又鬼使神差地与白书记提出的原则暗合,这使他欢欣鼓舞。进而想到书记既然已经了解了自己的部分才能,就会对自己重视一些,起码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只会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整理文件之类的公务员型的秘书。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机会对书记提出自己的“快出政绩”的思路设想,书记会十分重视的。想到这里他为自己和哥哥感到庆幸,费尽心机设置的这一事件总算达到了应有的效果。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走到窗户前面。果然又下雪了,雪不像昨天晚上的雪粒子小落细撒,而是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黑苍苍的夜也映得自茫茫了。从窗口泻出去的灯光在雪野里散得很宽阔,在灯光中飘落的雪就像片片飞舞的洁白的鹅毛。“雪真好!”老秘对自己说,“真想到雪地里走走。”
  在这以后的两天里,老秘依然处在被吊起来的状态。对这个状态最为清楚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老秘第二天上厕所时在走廊上见到他,两人正好面对面,他就平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地对老秘说:“还没顾得和白书记商量,你等着。”
  面对他这种表情,老秘不由想起他以往见到自己时那笑吟吟的样子,真想摸紧拳头,朝他那扁脸砸一拳,但他还是让声音柔着:“不急不急。”
  许多有权势的各路诸侯显然也知道了老秘的这种状态,所以老秘办公室的电话依然稀着,老秘心里就不时地产生一种怆然的感觉。
  书记这两天一直在下面跑,几乎没有回他的办公室,他想打电话到县委办公室,了解书记去了哪里,但他依然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老秘决定问他的好朋友、白书记的司机国明,所以在晚上十二点,他打电话到司机国明家。原想到这个时间他肯定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没有回家。国明的妻子连着说这么大的雪,万一出个啥事情……他不愿意和国明妻子啰嗦,就说让国明回来后给他打个电话。
  半夜两点多钟,国明的电话来了,说他和书记下乡到了红石乡,回不来了。打电话给妻子请假,才知道他等着电话。他就急问书记这两天干什么,怎么不露面,弄得他心里没有底。国明就说书记这两天一直在下面了解情况,今天一天都在察看大雪里的穷困人家,有一家人的房子被雪压塌了,书记和那一家人一起从塌了的房子里往外扒东西,弄得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疯跑着安排好了这一家。“你真带劲,在家里抱老婆。”国明说,“现在全县的乡镇干部都在雪地里跑着,谁都害怕冻饿着人挨书记训。”
  老秘放下电话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背着手在被暖气蒸得暖融融的房间里走动,他想象着书记在乡下察看灾情的情形,不由被深深地感动了。“真是一个好书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书记官当得越大越好!”
  突然响起妻子细弱的声音:“你咋又不带劲儿了?”
  他看着妻子:“咋了?”
  “你一个人走着咕哝着,还挥拳头。”
  “噢,”他对妻子说,“你睡吧,别操这心。”走了两步又对妻子说:“我去办公室写一点东西。”他突然想到,白书记这样的风格,如果等着他有了空闲时间再给他谈思路,那就几乎等不到,干脆写出来,递给白书记。
  妻子连忙坐起来:“我给你做一点夜饭,你吃了再去,肚子空了会冷的。”
  “不用,你睡吧。”他对妻子说,“白书记这会儿都在雪地里呢,我呆在家里愧得慌。”
  妻子却坐起来穿衣服:“我不管啥书记不书记,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命根子。”
  听到这句话地感到心里很暖和,但他只是将脸上的表情变温和些,然后对妻子说:“我确实不饿,你睡吧。”
  说完了就走出了屋。
  雪依然下着,雪片子没有前天晚上大也没有前天晚上稠了,但风很硬,他一走进雪地里,风就把飘着的雪吹到他的脸上,冻得他浑身一个寒颤。
  他不禁想到这几天都在这么冷的雪地里的白书记,心里就说,我急着整理出来这个快出政绩的思路,主要是希望这样关心群众疾苦的好书记能够不断进步。虽然他自己很清楚写这个思路是为了自己,但有了上面这个理由,他突然觉得写这个材料很是冠冕堂皇,很君子,很有人民性,所以步子也就迈得很大,在冷风冷雪中走得很气派。
  因为有了这个理由,所以他整理得也很顺利,写得很流畅也很有煽动性。清晨五点的时候,整个思路就整理出来了。他想到白书记看到这个思路后心里一定会很感动很高兴,就禁不住自个地笑了。
  他知道应该回家去睡一会儿,但他一点倦意都没有,就看着窗外的雪,想着给书记送这份思路的每一个细节。最后确定在书记晚上回办公室睡觉前,放在书记的办公桌上,这样,就省去了许多解释性的语言,于自己于书记面子上都好看。
  方法一确定,他立即意识到少了一个他和书记之间的连接文书,这个文书就是一封信。
  老秘没有想到,他写过这么多年东西,从来没有这封信这么让他费脑筋,短短的一封信,他整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写了出来。
  白书记:您好!你到黄城虽然还不到一个礼拜,但你一门心思为黄城人民谋利益的风范感动了几乎所有黄城人民。这几天,我不断接到基层干部和人民群众的电话。都为你的行为而感动。我作为一个黄城人,也深深地觉得和你之间产生了一种亲情,一股强烈的愿望推动着我要为你做一点事情,于是我就写了下面这些想法,很不成熟,如果你觉得很幼稚,就一笑了之。
  此致
  敬礼!
                         边灿烂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日
  又:这份思路仅此一份,底稿我已经烧掉了。
  走廊上响起人们上班的脚步声,老秘才知道已经到了上班时间。以往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大开着自己的门,等着书记来上班,所以他不习惯在这个时候关着自己办公室的门。但他还是认真地将这封至关重要的信又详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丁点差错,才放进了抽屉,并且很认真地将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两转确认锁好了,才放心地起身,开了办公室门。
  县委办公室的人们纷纷到厕所旁边的垃圾间拿扫把,明显的是要去扫雪。
  老秘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和大家接触的好机会,也是听取大家对新的县委书记看法的好时机,所以连忙走过去,也拿了一只竹扫把,随着大家走下了楼。
  院里的雪已经积了一尺多厚,院中那排平时亭亭玉立的瓮形翠柏,被沉重的雪团压得七歪八扭。老秘就想,过去只要看到这样的大雪,就会心里高兴,就会想到现成的成语:瑞雪兆丰年。但是今年不同了,自己看到这样的大雪,心里却沉沉地想着那些在雪中受冻的农民,想着书记和县委领导都在贫困山区乡镇。看来白书记是一个很务实很深入的干部,对待任何事情都会举一反三,都要看到事物的几个面,他难道不会想到瑞雪兆丰年吗?他肯定也会想到,但他会同时想到大雪带来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冷和灾难。就像那天晚上,自己只想到了要将那三个嫖娼的山药贩子逮了罚了还要调动其积极性,却没有由此而想到农业的产业化道路,想到农业的新型模式——公司加农户。
  想着这些,老秘不禁走了神,直到人们招呼他,他才觉出自己的失态,连忙笑笑,掩饰道:“我是想,今天所有的县委常委都没有来扫雪。”
  “都在下面乡镇呢。”人们就一边扫雪一边自然而然地谈起了领导今年冒雪下乡的话题。雪太厚,人们扫得很吃力,甚至用上了铁锹,人们不断地从嘴里鼻孔里呼出白气。老秘完全可以听出来人们在话语中对新来的县委书记充满了崇敬之情,心里就又一次肯定了自己对书记写的那份思路。几乎是在同时,那封短信似乎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对其中第一句中称书记为“您”,而在以后的几处都称“你”很满意,因为第一句称“您”是尊敬,而往后的语言里如果还一味地用“您”,那就做作了,用“你”反而显得亲切而又实在。看来做人做文一个道理,要有华有实,有奇有平,失了一面,都会倾斜,斜则不立。
  就在这时,一溜三辆北京吉普车开进了县委大院,车身上沾满了黑黄的泥和散落的白雪,老秘一瞅车牌子,就知道是下面乡镇的车,遂看到县信访办主任举起铁锨,挡住吉普车,朝县委门口一指,大声叫:“车到那面去,没看到这儿正扫雪么?”
  车却一溜儿停下了,从车上跳下来县委书记和几个常委,每个人的裤脚上都沾满了泥巴,身上也到处是泥点子。
  信访办主任举在空中的铁锨停住了:“白书记,不知道、不知道是你们。”说话也显得结结巴巴。
  就有几个机关干部偷偷笑了。老秘却来不及笑,他看见白书记一脸的疲惫,虽然戴着眼镜,还是能看见两只眼睛周围的黑晕。这是极度缺乏睡眠的标志。由书记下了车后就扶了扶眼镜,似乎没有注意到信访办主任的尴尬相,然后低着头,踏着人们刚刚扫出的一条窄窄的弯曲小路,走向办公大楼,县委常委们也都跟着地走了进去。
  老秘想到,这是他进县委机关以来,第一次见到县委领导看着县委机关的人扫雪而甩手过去。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但在今天,人们看着领导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眼里尽是崇敬,因为领导们在这几天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机关干部。老秘继而想到,这些领导是县委领导,而不是县委机关领导。他们所想的所做的,应该是全县的大事,而不仅仅是县委机关的事。扫县委大院里的雪,当然属于县委机关的事情。
  就在老秘这样想着的时候,白书记和领导们相继走进了办公大楼,老秘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时候很尴尬,按说书记回来了,作为秘书,应该立即跟过去,因为书记明显地很累,是最最需要秘书的时候,但以他现在所处的境况,如果跟着书记回去,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议论,甚至一些人嘴里能吐出恶心话。但他心里又实在着急,因为只有他才知道,书记目前有这么几个急需解决的事:一、需要有热水洗脸,需要换洗衣服,需要喝一杯温热的茶水,需要把两条电话线都拔掉,安静地休息一会儿,需要秘书守着书记的办公室门,不让一个人去打扰,等等。
  老秘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国明来到了他跟前:“书记都回来了,你还在扫雪!””声音很大,话语里似乎充满了责备。
  老秘连连应着:“噢噢,我就去。”心里却满是感激,两眼热着朝国明瞅了一瞅,就跟着国明走进了办公大楼。
  一上台阶,没有外人了,国明睁了睁困倦的眼,说:“我这一回真是开眼界了,没见过在雪地里边走边开常委会的。”说着朝旁边看了看,确认没有外人了,才又说:“这些副书记和常委们,过去日子好过得很,书记咋说他们咋干,只要达到书记的要求就行。白书记这一来把他们治住了,白书记就不说咋干,而是问他们是咋抓工作的。这一回去乡镇,就把农口的人治住了,问为啥会出现这些问题,立马就要解决办法,弄得这些领导脑子乱紧张。”
  老秘立即想起白书记那一天晚上对他说的话,其中“要调动人的积极性”的话很有道理,这明显地是书记将自己的忙变成大家的忙,将自己一个人动脑筋变成大家动脑筋,而书记作为县里的最高领导,保留着随时检查、随时批评、甚至随时在你所分管的面上或点上开现场会的权力。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只要你有本事,就容易出政绩,就容易被提拔;而那些平时爱跟着打呼噜,没有真才实学的干部,就会立即在他面前显出捉襟见肘的窘态。老秘遂又为自己没能在刘书记走以前被提拔到下面乡镇任职而痛心,否则,这正是显露才华的大好时机。
  “你看着,”国明边往楼梯上走边小声对他说,“这会儿,我敢说每个副书记和常委都忙得不得了,只有书记敢在办公室睡大觉。”
  要在过去,他会哂笑国明胡说瞎猜,但现在,虽然只有几天,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往后需要借助国明的地方很多,就笑了笑,转过头认真地对国明说:“谢谢你。”
  “谢我弄啥?”国明知道他感谢的意思,就在走廊上停住步子,小声说:“其实我是为我呢,我还是觉得咱俩跟书记带劲,要换个人,我说话都不知道咋出声。”
  “就是,”老秘说,“你管驾车,我管联络,书记管干活,三套马车,所向无敌。”
  话刚说到这里,二楼走廊上响起一串脚步声,老秘一听就知道是办公室主任,连忙将手指头竖在嘴唇上,国明立即噤了声。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上楼,似乎是偶然遇到一起的,一上楼就不吭声地分开了,一个往东,到司机班;一个往西,到书记秘书办公室。
  老秘一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就看见书记办公室门关着,便一边掏钥匙开自己办公室门一边琢磨,书记在不在他办公室呢?如果在,为啥又关着门?过去刘书记在办公室,就把办公室门开一条小缝儿。但现在是白书记,他的脾气个性老秘还没有把握住,所以不敢肯定白书记在不在办公室,也就不能决定自己下面应该干什么。
  治秘在办公室转了两圈,最后下定决心,开开书记办公室门看一下,如果在,为他服务;如果不在,再关了门,等他回来。但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他还是没有贸然就开门,而是举起手,勾起食指,轻轻地敲了敲,如果书记在他会听见这声音,也就会应声。
  但是没有听到应声,老秘就掏出钥匙,动作轻巧又很迅速地打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正像国明说的,白书记正躺在办公室内间的床上睡大觉,眼镜放在枕头旁边,只穿着毛衣毛裤,光着脚,连被子都没有盖;有泥点子的鸭绒棉袄挂在衣架上,满是泥污的棉鞋脱在地上,罩裤和袜子扔在洗脸盆里,罩裤上有很多黄色的泥水。也许是太瞌睡了,也许是没有盖被子的缘故,白书记还打着呼噜,声音不大,也很均匀,说明他睡得很安稳。
  老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书记盖上了被子,然后端起放着罩裤和袜子的脸盆,俏悄走到外间墙角,弯下腰,左手端着脸盆,右手伸到电话线插销跟前拔电话线。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虽然是那种柔和的音乐声,但还是吓了老秘一大跳,他也不去接电话,只恨自己动作慢了,便迅速捏住括销,猛地拔了下来。
  屋里响起白书记的声音:“谁啊?”
  老秘连忙应了一声:“是我,白书记。”竟然忘了把洗脸盆放下,依然端着,走进里间,“你太累,我拔电话线晚了一步,把你吵醒了。”
  白书记坐起来,戴上了眼镜,“是谁打来的?”
  老秘还是端着脸盆:“我没接,把电话拔了。”
  白书记光着脚准备下床,眼朝床前左右看了一下,只有那双满是泥污的棉鞋。
  老秘连忙过去,弯下腰,从床底下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床前,“你带没带换洗的袜子和衣服?”
  白书记穿上拖鞋:“我来拿吧。”遂走到衣柜跟前,打开门,提出一个大提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袜子和罩裤。然后坐在床边上,一边穿袜子一边说:“把电话线插上吧。”
  老秘连忙说:“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睡够了。”白书记卸下眼镜,伸手在眼上抹了一下,“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常给我说:‘小伙子睡觉驴打滚儿。’”
  老秘想再劝他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走到外间,插上了电话线,然后给书记倒了一杯毛尖茶,放在办公桌上,又走进里间,端起洗脸盆。
  “放下吧,”白书记说,“这个我中午洗。”
  “不不。”老秘连忙说,“你太忙,我现在就去洗,洗完放在暖气片上,到下班就干了。”
  白书记穿好了裤子,一边系着皮带一边说“你放下,你年纪比我大,怎么能让你给我洗衣服?”
  老秘还是没有放下,笑着说:“我虽然比你多长了几岁,但老没成色,只要能给你服务好,就谢天谢地了。你太忙了。”
  “我不忙。”白书记系好了皮带,穿上了西装,人立即显得精神了。“各个口上都有其他书记和常委们抓着,我今天上午就没有事情。你如果有空,咱们俩可以谈谈。”
  老秘心头立时一热,但他毕竟是老秘书了,并没有受宠若惊地立即坐下来和书记谈话。“我先去给你打一盆热水,洗把脸。”
  “不用了。”白书记走到外间办公室,坐到沙发上,手朝对面的沙发一伸,“你也坐吧。”
  老秘很不自然地坐下了,刚坐下又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端起那杯沏好的毛尖茶,放到书记左侧的茶几上。
  由书记似乎真是睡够了,喝了一口水后,脸上确实找不到一丝倦色,扶了扶眼镜,说:“刘秘书长对我介绍说,你是一个难得的好秘书。”
  老秘心里一震,想到自己曾经在心里对刘书记的怨恨,惭愧之情油然而生。
  “他说你是一个有思想有办法的好干部,关于全县工作,你的许多大思路和他不谋而合。他觉得你如果到一个乡镇当一把手,这个乡镇的工作一定能做好,但他用惯了你,舍不得放你。这次他很想带你走,又怕耽搁了你的前途。”
  这是老秘万万没有想到的,心里不禁交织着对刘书记的感激和对自己胡乱猜忌的愧赧。深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心情才稍得平静。
  白书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取下眼镜朝上面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手绢仔细擦着:“刘秘书长的意思我明白,但干部问题要组织部提出建议,由常委会决定,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老秘低下头来,“我……听从组织安排。”他真想补充一句,说他愿意到乡镇去工作,因为刚才与国明谈话时他就深切意识到,在白书记手下当乡镇一把手,很容易出政绩,很容易进步,但他略一停顿就说:“我想如果白书记需要的话,我还是给您当秘书。”
  白书记没有吭气,依然擦着眼镜,似乎擦得很专心。
  老秘知道他在思考,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说到这里就足够了。而在这个难得的时候,是让书记充分认识自己才华和能力的好时候,所以他轻声说了一句,“我过去拿个东西。”就迅速出了书记办公室。片刻又回来,见白书记已经将眼镜戴上了,就将那份他整理了一夜的“思路”连同他附在前面的信,双手递给了白书记。“我整理了一夜,希望您能抽时间看看。”
  白书记没有吭气,却已经用心地看了起来。
  老秘机敏地离开日书记,轻着手脚到里间,端出那盆脏衣服,悄悄出了书记办公室。
  只有裤子和袜子,所以老秘很快就洗完了,端到自己办公室,刚要往热乎乎的暖气上晾,就见白书记推门走了进来,“唉呀你洗了!”
  “应该的。”老秘说着,平展展地晾好了。“一会儿就干。”
  白书记走到老秘办公室的窗口,看着窗外。老秘一边擦着手。一边站到了白书记身边。
  县委机关的干部已经结束了扫雪的劳作,将院里的雪堆成一个一个大雪堆。天晴得很干净,阳光照在雪堆上,明光闪闪的,西北风吹着,雪堆上的雪沫子雾一般向东南飞去,也闪着光。
  “你觉得这个景色好看吗?”白书记问老秘。
  “挺好看的。”老秘说。
  “应该是很好看的。”白书记说,“但是我一看到这景色,就想起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我家离学校三十六华里山路,我每隔三天回家背一回馍,不管多大的雪,不管多大的雨,我都得回家背馍,要不我就没有吃的。在这样的雪路上,我要走整整一天,才能从家里赶到学校。其实当时要在学校搭伙,只需要背上粮食到学校,每月给学校三块钱就可以,但我爸爸拿不出这三块钱。我母亲去世得早,我弟兄三人都是父亲当爹又当娘拉扯大的。”说到这里白书记停下了,从窗口走开,坐到了老秘办公室的简易沙发上。
  老秘不知道白书记为什么给他说这些,但他被白书记的真诚感动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见白书记坐下,连忙走到白书记办公室,将白书记的茶杯拿过来,添了一点开水,放到白书记身边的简易茶几上。
  白书记喝了一口茶,看了老秘一眼,轻声问“你说我在那样的年代,特别是那种年代的大雪地里,最需要的是什么?”
  老秘心里豁然一跳,“最……”咽了一口唾沫,“最需要关怀。”
  由书记点点头:“你说得对,最需要关怀,而且是最最基本的关怀,仅仅是温饱。那时候我们乡的书记叫王大军,我到现在还能这么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是我对他的印象太深了,几乎每到我家揭不开锅的时候,我们村最最困难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都会来到我们村,和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危难。那时候我就暗暗下定决定,一旦我将来当上国家干部,就一定要当一个王大军这样的好干部。”
  老秘这时已经完全领会了白书记到他办公室来的目的,不禁点头应道:“就是,我们的每一个干部,在每时每刻,都应该具有人民性。”
  “不是一般具有人民性,应该是具有强烈的人民性。”白书记说完,站了起来,“你说是吗?”
  “是是。”老秘应道。
  白书记看着老秘,扶了扶眼镜:“咱们今后多交流,今天算是你给了我一个思想,我还给你一个思想,对吗?”
  老秘只觉全身哄地一热,脸上不禁淌下汗来。
  白书记端起茶杯,站了起来,但他正好看见老秘在擦汗,就微微一笑又坐下了,说:“你知道市里一些干部给我取了个啥外号吗?”
  老秘摇摇头:“不知道。”
  “人家叫我‘中发白’。”白书记笑笑,“说我做事情没有一点高招,普通得就像麻将牌中的中、发、白一样,恰巧我的名字从后往前念就是中发白。市长那次和我说闲话,说起这事,叫我干脆换个名字算了。我说不用换,我就是普通人,做的就是普通人的事,他们叫我‘中发白’正好叫准了,你说对不?”
  老秘看看白书记,嗫嚅半晌,不知说啥。
  老秘全县出汗了,他明白书记的这一番话,比直接批评他一心想着政绩,一心想着提拔还要让他难受,他强烈地感受到了白书记的人民性,而且,在推心置腹的白书记面前,他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他给办公室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后,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完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彻底完了!”他在心里又对自己说。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给白书记写这一份思路,白书记凭着刘书记的推荐,很可能建议组织部,让组织部提议自己下去到乡镇当一把手,然后交常委会讨论。但是自己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思想,其实这个思想并不是自己原本的思想,而是为了讨好白书记设计出来的思想,就是这个思想毁了自己。在白书记强烈的人民性面前,自己的那种思想立即显出了恶劣的一面,卑俗的一面,个人主义的一面,白书记了解到自己有这种思想,还能放心地让自己去当乡镇领导?!
  老秘狠狠擦了探脸上的汗,攥紧拳头在自己的膝上狠狠砸了一通。
  办公室主任就在这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立即站起来,觉得自己双腿很软。
  办公室主任一改前几日对他的那种冷冰面孔,满面春风地朝他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轻声对他说:“我刚才和书记商量了,决定还是让你跟白书记,当秘书,怎么样?”
  “哦……”老秘点点头,“我服从组织安排。”他万万没有想到白书记还会用他当秘书,他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
  “那咱们以后多配合。”办公室主任微笑着说。
  老秘这才还过阳来,笑道:“你是我的领导,我听你的指示就行。”
  他一直把办公室主任送到办公室门口,还站在走廊上看着办公室主任离开,心里想,白书记肯定是让我跟他一段,培养我的人民性……我要在跟着白书记的这一段时间,切不可得意忘形,要注意和同志们的关系,就是和这个势利的办公室主任也要搞好关系。
  晚上刚刚吃过晚饭,老秘就给白书记打了一个电话,他现在是明确了的书记秘书,所以就可以随时和书记通话了。他问白书记晚上怎么安排。
  白书记想了想说:“咱们去一下赵沟乡。”
  “是去乡政府还是去下面村里?”
  “去乡政府。”
  “什么时候去?”
  “一个小时以后。”
  “哦是不是给他们通知一下?”
  “不要通知,我们去就是。”
  老秘明白,白书记想看看乡镇干部的真实状态,特别是在这样的大雪压着原野的晚上。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和白书记第一次下乡,应该特别重视。一定要给自书记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所以一边穿大衣一边给妻子说了一下,就出了家门朝办公室走去。
  雪后的夜风很冷,吹在脸上真正像刀割一样。他不由缩了一下肩,但依然边走边思考着今晚应该携带的东西和应该办的事。
  应该带上全县地图(小型的);全县工业简报(最新一期);全县农业简报(最新一期);全县干部花名册(一九九六年九月印)。
  还应交待司机国明,带上防滑链,带上铁锨,检查好备胎等。
  应该给哥哥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又当上了秘书。还应告诉他……不不,要告诉他的很多,以后有机会再说。
  路上所想的事情在办公室一会儿就办完了,他一看表,还有四十三分钟,就背着手,在办公室漫步随想。
  “白书记是个好书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白书记是个难得的好书记!”要跟着这样的书记,好好学地的一招一式,同时,应该为这样的书记服好务,当好参谋。特别是当好参谋,出好主意这一条,是自己的特长,一定要发挥,要让白书记明白,自己也是一个具有很强烈的人民性的好干部。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全县的工作思路,而且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列出了个一二三,列完之后,他又读了一遍,感觉到了里面浓郁的人民性,心里不禁美滋滋的。他想到在今晚的雪野里,他如果能找出一个合适的时间将自己的这个思路告诉了白书记,白书记一定会高兴。这一高兴就不得了,他的思想就会变成书记的思想,进而转化成全体黄城人民的行动。
  他一个人咧开嘴笑了,这就是为领导帮心!实际上长期呆在这个位置上,长期为领导帮心,也是不易的,实际上就是将自己的心血,化成了黄城人民的幸福,黄城人民的幸福表现在黄城人民的衣食住行上,那么,自己的心血,就转变成了黄城人民穿在身上的衣服,嘴里吃的饭,黑天白日住的房子,出门行走的自行车、架子车等交通工具上,这可是黄城人的每时每刻啊!他突然觉得很美,不由想到国明给他取的外号。
  “老秘!”他自己叫着自己。“老秘!”他又自己叫着自己。
  “老秘不是个坏名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老秘有别于小秘,小秘带有那个色彩,而老秘是智慧的,是老练的,是难得的,正像刘书记说的,是离不开的。小秘可以随意更换,而老秘,是不容易被换掉的,真要换,领导也会心疼的。”
  “老孙……”老秘在自己办公室里,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轻声地叫着自己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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