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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林妹妹”被急电召回。青岛已成东洋人天下。家里一切也都东洋化了。林丽萍感到羞辱和自卑,但又离不开这个家。家里还来了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世雄表哥。不过这青年男子人还是挺不错。父亲将她定给了表哥。她没看见,秋菊在向她使眼色……

                  一

  一封加急电报,让林丽萍速回家。
  也不知道是什么紧急事情。
  林丽萍满腹狐疑,心中疑疑惑惑、忐忑不安地登上了开往青岛的列车。
  笨重的列车,喷吐着滚滚的黑烟,像条黑不溜秋的蜗牛似的,在胶济铁路线上,滞重迟缓地行进着。
  林丽萍靠着车窗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凝视着车外向后缓缓退移而去的田园、树木、房屋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村落。和过去几年前林丽萍还没有来北京上大学时坐火车经过这一带明显不同的一点,就是铁路两旁膏药旗增多了,再就是从火车两旁掠过去的人群当中,东洋小日本人增多了,有的地方还可看见整队整队的东洋鬼子兵,扛着膏药旗,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地从路面、从街头上耀武扬威地走过。
  “这里都快成了东洋人的天下了!”坐在林丽萍旁边的一个青年女子,有些忿然不平地说道。青年女子是北京一所医院的看护小姐,这次是因为母亲有病,回青岛去探视母病的。
  看护小姐的话音刚落,邻座一个戴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的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忿忿地说:
  “何止是快成了东洋人的天下了,现在就已经是东洋人的天下了!”
  是啊,说得很对!现在这里已经是东洋人的天下了。就说这胶济铁路吧,最早原来是德国人修的,现在整个被东洋小日本国占据为己有了。再说这整个胶州湾,这整个山东半岛,这四季长青的青岛,还有哪一块地方没有被踩在他东洋鬼子的大皮靴子下呢?
  林丽萍对这都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朝车窗外凝视着。
  她能说些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也说不出来。她自己就是一个假东洋鬼子的女儿。
  父亲林士杰,是个很活跃的人,早年曾在日本上过学,很有悟性,聪明过人,学会了一口熟练而又地道的东洋话。那时,父亲还是个热血青年,在东京弘文学院与《猛回头》、《警世钟》作者陈星台陈天华同过学,并一段时间和陈天华交往很深。他很赞同陈天华所深刻指出的“洋人列强为了奴役中国民众,采用豢养走狗的方式来统治中国,清政府早已成了‘洋人的朝廷’,一切都卑躬屈膝,奉迎秉承洋人的旨意,反对洋人列强必须也反对清朝媚外压内的反动统治。”他也很赞同陈天华的“为了反抗洋人列强,中国须先学外人的长处”,“越恨他,越要学他;越学他,越能制服他。不学断不能制服”的观点。他很敬服陈天华。在清皇朝加紧勾结东洋小日本政府,镇压中国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的同时,日本国文部省又颁布了“取缔请韩留日学生规则”,一下激起了公愤。陈天华为抗议东洋小日本的罪行,在日本大森海湾投海自杀后,父亲林士杰曾悲愤至极,到处慷慨激昂地宣讲陈天华自杀时留下的《绝命书》,大声疾呼要遵循星台遗训,与国人一起“去绝非行,共讲爱国。”陈天华的灵柩运回国内至老家湖南安葬时,父亲林士杰还曾随同前往,并扶枢、抬枢,以尽同窗好友之深情厚谊,并在这一年参加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积极宣传“驱除达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也曾积极投身于革命活动。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政府大总统后,父亲以随员身份跟随于孙中山左右。南北议和开始后,袁世凯花言巧语,骗取了孙中山的信任,孙中山举荐袁世凯继他担任大总统,并派蔡元培、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五专使前往北京,迎接袁世凯南下到南京就任大总统职。父亲当时作为五专使随员,也来到北京。由于父亲一口流利的东洋话,颇为袁世凯赏识,父亲便被袁世凯的花言巧语所说动,脱离了南方,投到了袁世凯的门下。这时候的父亲,已经不是原来的热血青年的父亲了。袁世凯倒行逆施,想复辟当皇帝,父亲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卖力地上蹿下跳,摇唇鼓舌,帮着给积极筹备,并还充当了活跃穿梭于北京与东京之间的信使。短命的“洪宪王朝”垮台,八十三天的皇帝在众叛亲离中郁悒而死后,举国上下愤怒声讨并一致要求严惩帝制祸首及其孽凶,父亲也在被声讨和被要求严惩的祸凶之内,东洋人出面给段祺瑞段大总理示意了一下,父亲逃脱了声讨和惩办,并被段祺瑞任命为青岛外事代办,全家搬到了青岛。
  全家搬到了青岛后,这时候的父亲,对东洋人感恩戴德,不仅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热血青年的父亲了,而且,还已经更不是原来的那个中国人的父亲了。父亲不但在东洋人面前是一副奴才相,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言听计从,而且自己还穿起了和服,留起了小平头,留起了小仁丹胡,还给自己起了个东洋人名字:横田精次郎,平时有时在家里,还穿起了木屐,叭哒呱哒地走来走去,他甚至还想给妈妈和她林丽萍也都起个东洋人名字,让妈妈和她林丽萍也都穿上和服,像东洋女子那样说话、走路,还想把他们家的住房,也都改修成面积是多少铺席多少铺席的、带格子拉门的东洋式榻榻米房子。总之,父亲不仅使他自己完全东洋化了,成了个假东洋鬼子,还想使他们全家一切装饰摆设、一切衣着服饰、一切生活习惯,也都一古脑儿彻底东洋化。好多人背地里都鄙夷地叫父亲“假东洋鬼子”、“汉奸”、“卖国贼”、“背祖叛宗的嫁伙”。连有些有点正义感的西洋人和一些东洋人也都称父亲是为三十块银币而出卖耶稣的“犹太”。
  她感到自卑,经常在剧烈的痛苦中自我熬煎,经受着这种无法向别人倾诉的痛苦的无情的折磨。她鄙视父亲,鄙视这个家庭,也非常痛恨父亲,痛恨这个家庭。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还离不了也摆脱不了这个家庭。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哭过,闹过,绝食过,坚决要去北京上学,要去北大读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从这个家庭里走出来,离这个家庭远一点,当然,最好是能脱离开这个家庭,但是,事实上,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她无法脱离开这个家庭。别的先不说,就经济来源,吃饭、穿衣、上学的学费和其它各种学习费用,就像一条蛇一样的冰寒的锁链,把她死死地拴系在这个家庭、这个让国人鄙夷、唾骂的“假洋鬼子”、“汉奸”、“卖国贼”的罪恶家庭的黑色石柱上。就这一点,她就没有办法,只能沉浸在悲哀的无奈中,垂泪而已。
  她也听说了,班上那个赵瑞芝,那个以女扮男装考进了北大,迫使得这座全国一流的大学率先打破“男女不能同校”的禁例,吸收了她为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的赵瑞芝,是从两个坟墓般的旧式封建家庭里逃婚出来的,两个家庭都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那个所谓的婆家,当然不用说,一个铜子都不给她寄。而她的那个亲父亲,更为狠毒,不光一个铜子都不给她寄,而且派人带话:不再认这个女儿!不许她再登家门一步!好在是赵瑞芝很有心计,一直都想着出外读书,所以手边存有一笔很可观的积蓄。另外,赵瑞芝的母亲还不时地偷偷给女儿寄上来一些钱。当母亲的毕竟心软。不管怎么说,女儿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林丽萍自己不能和赵瑞芝相比。林丽萍生性懦弱,她没有想到、同时也不敢为将来自己离开家积蓄点私房钱。再就是她的母亲,比女儿还更懦弱,根本私下里不敢给女儿寄半分钱。所以,林丽萍她无法和家庭脱离。
  这次催她速回家的加急快电,是父亲亲自拍发的,她不敢违抗。
  火车吭哧吭哧地行进着。
  林丽萍向窗外凝望着。
  车窗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色。原来很亮丽耀眼的太阳,明显地黯淡了下来,现出了一层清冷的光圈。田园、林木在渐渐走向萎谢;大地上,尽管有金色和紫色掺杂在最后剩余的、依然还有一点青翠的绿色中,但在乏力的秋阳的俯照下,在淡烟般的雾气的笼罩下,已显示出了萧瑟干枯的迹象。
  太阳在半打开着的车窗玻璃上闪闪烁烁。一丝丝凉风,从窗口掠过,吹拂着林丽萍的脸颊和头发,有几分凉意。
  林丽萍把视线从车窗外远处的景色中收了回来,转过了脸,随手翻了翻摆在面前正摊开着的一本杂志。是最新近的一期《新青年》。林丽萍临上车前在书报流通处买的,准备在火车上看的。翻了几下,心神不定,再也翻不下去,林丽萍原又把它一合,思绪又回到了加急电报上。
  这么紧急地把她往回叫,到底是什么事情?
  林丽萍苦苦思索着。
  会不会是关于她的终身大事?好多在外面上学的女学生,都是被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召回去,或者干脆就是说哄骗回去,又被强制性地推进了洞房的。她会不会也落入这种情况?这很难说。
  但是,仔细想想,又估计不会。
  因为她现在还是个“独行客”,她还没有主儿,父亲还没把她定给什么人家。
  然而,再想想,又不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上个星期五下午,她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看报,有几个面孔很生的、后来才知道是青岛来的学生,在和张国焘说什么事情,中间提到说青岛的外事代办如何和东洋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说这个狗汉奸、卖国贼为了取悦他的东洋人主子,竟不惜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东洋军官。不用说,这个外事代办指的就是父亲,所说的女儿,无疑地指的就是她,因为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任何女儿。记得当时,张国焘好像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无风不起浪。那几个青岛来的学生绝不会是信口雌黄、胡编乱造的。此事只可信有,不可信无。林丽萍很是知道自己的父亲。依照父亲的那禀性,如果真的根据某种需要,而又有这样的人选,父亲会这样干的!毫不犹豫地会这样干的!他会为了个人的某种利益,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赌注,押给东洋人的!林丽萍很相信这一点。所以说,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
  林丽萍思虑着,有些忧心忡忡。
  这次回去,如果真的是这种事情,怎么办?
  林丽萍的心,缩成了一团儿,微微有些颤栗。
  她想起了,班上同学,张国焘、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还有赵瑞芝、漆小玉、宋一茗她们,在送她上车的时候,都很关切地宽慰她:让她把心放宽;与此同时,他们似乎还预测到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都用一种很深沉的、满含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望着她,让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太懦弱;还告诉她,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在车厢门口,张国焘还语重心长地叮咛了一句:
  “切切好自为之!”
  想到这些同学,林丽萍心头立即涌出一股热流,浑身感到振奋,觉得有了勇气和力量。她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如果狠心的父亲真的不念父女之情,为了自己的某种企图,拿自己亲生女儿去讨好东洋鬼子,她坚决不从!她下定决心:或以死相抗,或像瑞芝同学那样,弃家出逃,回到北京,回到同学们中间来,与同学们再作计议。
  火车就在林丽萍这纷繁的胡思乱想中,一声沉郁浊重的长笛,驶进了青岛车站。

                  二

  你真不会想到这是在中华神州的花园般的城市青岛,你还会以为是在东洋日本国的某一个城市里呢!
  车站上,旅客熙熙攘攘,有装束不一、各种各样的中国人,也有很多的身着军装和和服的男女东洋人。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插在屋顶上和插在东洋鬼子兵手中枪刺上的白底红圆砣砣的膏药旗,在深秋的晚风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飘舞着,哗啦啦地高唱着强者胜利的凯歌。随着这飘舞着的膏药旗所显示出的强者胜利之歌的威武气势,旗面上那白底上的红圆砣砣,在深秋夕阳的映照下,醒目地闪耀着它那腥红的、令人可怖的、森然的血色。车站上到处都是东洋鬼子兵。一队队东洋鬼子兵,就踏着这哗啦啦的强者胜利的凯歌的旋律,就沐浴着这膏药旗上红圆砣砣腥红的、令人可怖的血色的光辉,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地在车站内外走来走去。也有单个的东洋鬼子兵,站在各个固定的哨位上,双手平端着刺刀,横叉开两腿,瞪大着眼睛,也可以说是警觉性特别高地,也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从刺刀前面来去过往的中国人,而对他们的那些穿和服的东洋国人,则马上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这些东洋鬼子兵们,以刺刀盯视着中国人,那架势,完全就像是双脚踏在他们东洋自己的国土上,在忠诚地严阵以待地守卫着他们东洋自己的国土,而那些满面灰色、赤手空拳的中国人,是要来强占他们国土的海盗似的。在出月台的门的两边的端着刺刀的东洋鬼子兵,更有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劲儿。
  旅客们,尤其是中国人旅客们,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这森严的刺刀尖对峙的夹道里通过走出月台。出口处,有一个头上戴着顶东洋鬼子兵军帽、脚上还穿着双东洋鬼子兵大皮靴的中国人,在搜查着每个中国人旅客的身上和手中提的东西,说是看有没有违犯大日本帝国政府规定禁带的物品。
  林丽萍跟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去。
  刚才在车上和林丽萍同一车厢的那位看护小姐和那位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在林丽萍前面走着。
  前面,突然一阵骚乱。
  是一位老农民提了一小篮子山果和煮熟了的鸡蛋来车站卖,被几个东洋鬼子兵一抢而空,也不给钱。老人家的老伴患重病在家,老人家指望用这一小篮子山果和鸡蛋换几个钱,给老伴抓药,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情况。老人家追到车站里面来要钱,苦苦哀求着。那几个东洋鬼子兵不但仍不给钱,还对老人家拳打脚踢一顿凶残的毒打,把老人家打得皮开肉绽,浑身鲜血淋漓,哭天嚎地。周围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轮到那位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过关口了。
  “干什么的?”“假东洋鬼子”检查员厉声喝问。
  “教员。”中年男子回答说。
  “这手里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书。”
  “书?什么书?反对我大日本国政府的书?”
  中年男子教员从镜片后面斜视着“假洋鬼子”检查员,嘴角隐隐漾过一丝鄙夷蔑视的冷笑:
  “小民哪敢胡乱带一本反对东洋先生大日本帝国政府的书?这都是些学生上课用的书。”
  “里面没有夹带任何反对我大日本国政府的材料?”
  “那就请东洋先生检查检查吧!”
  “你!……”“假东洋鬼子”检查员脸色红一阵子,紫一阵子,半天说不出来,憋到最后,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滚!”
  中年男子教员冷笑着,说了一句:“谢谢!”大步子走过去了。
  轮到那位看护小姐了。
  “假东洋鬼子”检查员正要上前检查,旁边正好过来一个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他把“假东洋鬼子”检查员拦住,自己走上前去检查看护小姐。
  东洋鬼子小官佐,一双狼一样的绿森森的小眼睛,闪着淫荡邪欲的光,扯着嘴,露出一口恶臭的大黄牙,笑着,两只黑毛茸茸的手,毫无顾忌地,甚至是肆虐地在看护小姐丰满的乳胸上,纤细的腰上和臀部间摸着,揉搓着,乱抓着,乱捏着。
  看护小姐又慌,又怕,又羞,又臊,又气,但又不敢说什么,不知怎么才好,只是慌忙左躲右躲着,用双手尽量护卫着自己。
  旁边那些端着枪刺的东洋鬼子兵们,看着热闹、笑着,吱哩呜啦地乱叫着,起着哄。
  那个“假东洋鬼子”检查员在一旁也讨好地媚笑着,摇头晃脑地鼓着劲儿:
  “太君,好!大大地检查!大大地检查!”
  那个东洋鬼子兵小官佐也更来劲了,他,把揪住看护小姐的衣服的领口,撕扯着,要扯开看护小姐的衣服进行检查;他撕扯着,笑着,像一只狂野的恶狼,在凶残地撕扯着一只被它捕获在手的柔弱的小羊羔。
  看护小姐紧紧抓住自己衣服的领口,不让扯开,摇着头,两眼溢满着苦苦哀求的泪水:
  “不,不!……”
  跟在看护小姐后面的林丽萍,此时已给吓得要命,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上,浑身像筛糠一样索索颤抖着,打着寒战。
  “走开!走开!”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厉声吆喝着,把围拢着的人群推开,走上前来;走到东洋鬼子兵跟前,点头哈腰:“太君!”
  林丽萍一看,是她父亲的随从也是保镖柳子龙,就像落到水里眼看就快要淹死了的人,突然看到了能救自己命的人似地,急惶惶大声叫了一声:
  “柳子龙,快!我在这儿。”
  柳子龙看了她一眼,又朝东洋鬼子兵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太君!”
  “你的什么的干活?”东洋鬼子兵横眉立目地问。
  “接人。林代办林老爷来接小姐。”
  “什么林代办?”
  柳子龙正准备回答,一声咳嗽声传来,林丽萍看见穿着东洋和服的父亲林士杰走上前来。父亲身边还有一位身穿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挺清秀的、也挺有派头的青年。父亲走到东洋鬼子兵跟前,也点了一下头,哈了一下腰,讨好地笑笑,一副奴才相,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东洋鬼子兵。
  东洋鬼子兵接过名片看了看,又看了林士杰一眼,然后把名片呈交给了那个小官佐。
  父亲林士杰忙上前一步,对小官佐讨好地笑笑,弯腰鞠躬,行了一个东洋礼。
  东洋鬼子兵小官佐检查那位看护小姐正在兴头上,他很不耐烦地把正抓着看护小姐衣服领口的手放下来,接过了名片,看了看,也是又看了林士杰一眼,一脸的轻蔑和鄙夷,叽哩咕噜说了一句东洋话,把手中的名片像扔一张破纸片一样随手扔到了地上,把头一摆,示意东洋鬼子兵放他们走,完后,自己回转过身子,又要去接着检查那位看护小姐。
  那个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还没等完全转过身子去,就被一声很低沉、但又很有内力的、很威严的喝声,喝止住了。只见那个身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的挺清秀的青年,走到那个东洋鬼子兵小官佐跟前,低而厉声地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东洋话,那东洋鬼子兵小官佐脸色灰白,跑过去,把他随手乱扔在地上的父亲林士杰的名片,原又捡了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跟前,一再地向父亲表示谦意:
  “对不起!林代办!对不起!”
  那些端着枪刺的凶神恶煞般的东洋鬼子兵们,一个个也都诚惶诚恐地朝后退了退,把路都让了开来。
  父亲林士杰走到林丽萍面前,介绍那位青年:“萍儿,过来见见,这是你姑妈家的世雄表哥,高世雄表哥、”
  林丽萍愣怔了一下,但还是上前招呼道:
  “表哥好!”

                  三

  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姑妈家有这么一个表哥呀!从来没有听说过。
  从车站回到家里,林丽萍一直是满腹狐疑的,心里一直这样嘀咕着。
  姑妈家有两个表姐,这林丽萍知道,也都见过,而且两个表姐岁数都已经挺大了,像这个这么年轻的表哥,林丽萍确实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
  姑妈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就这么一个姐姐,也没有妹妹。爷爷、奶奶过世早,父亲几乎就是姑妈、姑父养育大的。姑妈家在北京天桥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杂货铺,虽说比不上那些大商号,但也算挺殷实的。父亲早年去日本上学,完全就是姑妈、姑父资助的。姑妈、姑父对父亲一直都特别亲。那时候,姑妈。姑父自己还没有孩子,对父亲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后来,姑妈、姑父才先后有了两个女儿。父亲在日本学习,血气方刚,尤其后来受陈天华的影响,对东洋日本恨之入骨,听说姑妈、姑父的杂货铺有日本货,就多次写信让姑父有一点民族气节,不要买卖东洋货,把铺子里已有的东洋货全部清查出来,彻底销毁。陈天华自杀后,父亲护送陈天华灵柩回国,妥善安葬。尔后,父亲去北京看望姑父、姑妈。一则是看望,二则是想进一步激发一下姑父、姑妈的爱国心。去姑妈家一看,没想到,姑妈家的杂货铺不仅没有抵制日货,而且趁乱还偷偷囤积了大批的东洋货,以便今后形势有所转变时,伺机抛出,狠发一笔大的横财。当时,父亲怒不可遏。第二天,就上街去,领了一队正在检查东洋货的学生来,把姑妈家杂货铺从里到外底朝天地翻腾了一下,把所有的,包括藏到杂物房里乱杂物底下的,各种各类的东洋货,都搜了出来,堆到院子当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姑父、姑妈老两口哭天喊地,又痛惜,又伤感,又气,发誓再不认父亲这个养不熟、喂不亲的“黑心狼”弟弟。以后好多年相互再没有来往过。后来,父亲随五专使来到北京,弃离了南京临时政府,彻底拜在了袁大头门下,利用是袁世凯密使身份而来往穿梭于北京与东京之间的机会,给姑父、姑妈的杂货铺带了许多紧俏的东洋货,让姑妈他们美美赚了几大笔钱。姑父、姑妈他们高兴极了,不计前嫌,对父亲又好起来了,相互走动也多了。这期间,林丽萍很少去姑妈家,因为她受不了弥漫在姑妈家那令人作呕的商人气味,倒是姑妈家的那两个表姐常来她们家。林丽萍所经常见到的,也就是这两个表姐。她从未曾听到过姑父、姑妈说过他们还有个儿子这一类的话。她也从未曾见到过这个所谓的世雄表哥。以至到后来父亲到青岛任外事代办职,全家从北京搬迁到青岛,甚至到现在,到车站见到那位表哥之前,她所知道的,也还就是姑妈家有她的两个表姐,而依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世雄表哥。
  怎么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世雄表哥来呢?
  不过,平心而论,疑惑归疑惑,而从她心里,对这位突然冒出的世雄表哥并不反感,进一步说,似乎多少还有点好感,还有点钦佩。
  你看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清秀、文雅而又有派头,还会一口娴熟、流利、地道的东洋话,三言两语把那些东洋鬼子兵,还有那个挺坏的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都给震慑住了。说的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但当时他那气势,还是挺令人钦佩的。尤其是让她林丽萍心动的,是他那彬彬有礼的风度和对林丽萍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切。就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对林丽萍谦恭礼让。出站口的时候,他让林丽萍先走;上马车时,他打开车门,让林丽萍先上——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丽萍先上去;下车时,他先从另一侧边门跳下车来,跑过来,给林丽萍打开车门,又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丽萍下车……一切都是那么热情、周到,一切都是那么彬彬有礼。
  挺让人有些好感的世雄表哥!
  如果……
  她的精神莫名地有些亢奋起来;激动的暖流,灼热着她的整个心胸,以至整个全身。
  那种刚接到电报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那种多余的忧虑,特别是捕风捉影的传言所造成的忧虑,此时,都像是无形中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都无影无踪了。
  这次从北京回家来,林丽萍一眼就发现,家里发生了明显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几个月的时间,原来的房子就按照父亲原先早就设想的那样,完全改修成了以几铺席来计算面积的、带格子拉门的东洋式榻榻米房子。各间房子里的家俱和陈设、以及各类用具,包括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等,全都是东洋式的。就连庭院里那飞檐雕柱、古香古色的小亭子里的石桌、石凳,也都换成了东洋式的。父亲呢,和服不离身,那不用说,而且,从车站接她回来,刚一进门,又立即换上了木屐,煞有介事地呱哒呱哒地走来走去。甚至就连母亲和使女秋菊,也都是穿的东洋女式和服,头发也都梳成了东洋女人们的那种发髻。家里完全成了地地道道的东洋式!林丽萍如果不知道这是自己家,那还真以为是走错门,误进到一个东洋人家里了呢。这一切,要是在往常,林丽萍肯定会深恶痛绝到极点的!嘴上不敢说,心里也会像浸泡在碱水里一样那么苦涩的。但在今天,不知怎么,她没有感到多么强烈的反感,反而觉得也还能看得过去。
  怪呀!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位突如其来的、而又挺让她林丽萍有些好感的世雄表哥,以及她精神上的那种莫名的亢奋,带给她的无比的欢悦,塞满了她的整个的心胸,家里这一切剧变,使她顾不上去对这些东洋方式和东洋货表示反感和深恶痛绝?
  看来,是这样的!毫无疑义,是这样的了。
  人啊,人的感情这东西呀,太让人不可思议,太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的林丽萍,整个身心都正沉浸在那位世雄表哥以及她精神上的莫名的亢奋带给她的一种欢悦之中。一种未曾料到的欢悦。
  一下午,她都在回味这种没有料到的欢悦。
  “萍儿,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打电报让你这么急地回来一下?”
  晚饭后,稍许休息了一下,林士杰就把女儿叫到客厅里来,和颜悦色地问道。
  母亲和往常一样,低眉垂眼,默不言声地坐在一边。
  开始切入正题了。
  这切人的正题,但愿是她心中所隐隐希望的那种正题,而千万不要是她原先所深深忧虑的那种正题。
  林丽萍望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摇了摇头,轻轻地回答说:
  “女儿不知道。”
  “爸爸想问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林丽萍低着头:“我现在就一门心思:想上学。终身大事,我还没有想过,从没有想过,我现在暂时也不想去想。”
  “上学,爸爸也是同意的。现在的形势,作为女子,也必须要有比较高深的文化才是。可是,终身大事,也不能说一点不去考虑。尤其作为女的,年岁到了,一定要考虑。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不该不考虑!再说,考虑了,该上学,你还是去上你的学。终身大事和上学这两者并不矛盾。”
  林丽萍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说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要说,社会上的习俗就是这样的: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是谁家儿子大了,不想着娶媳妇,女儿大了,也不忙着出嫁,那这家的儿子或者女儿肯定是有着哪方面的毛病,十有八九就是生理上有着什么毛病,肯定是个不正常的人,人们也就都会像看、像议论某一种稀奇怪物似地看你,拿眼睛飘你,说三道四地议论你,尤其是作为女儿,过了十八岁还不出嫁,那数不清的人们的眼睛的锥子,非把你满身戳得都是窟窿,非得把你戳成个到处都是洞洞眼眼的乱蜂窝不可。
  这是从社会上的习俗来说。
  再就从她自己来说,虽说在漆小玉、赵瑞芝、陶美玲、宋一茗她们中间,还算是个小妹妹,但也已经过了十八岁了,而且十八岁半都多了,过了年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也不可能一点不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可抗拒的青春的来临,生理上的莫名的冲动,都促使她有时不得不去想那令人羞怯、同时又使人难以启齿的事情。有一段时间里,她觉得全身上下热烘烘的,感到胸脯发胀,两个乳房在一个劲儿地向外挺,向外向出突兀高耸而起,把她的衣服猛撑起来,绷得紧紧的,她有些害怕,也有些害羞,但同时,在心底深处却也升腾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和快感。这时候,不知怎么,她见什么都好,见什么都顺眼。看见庭院里的花卉、青草,就觉得那花儿,一朵一朵的,都是那么鲜艳,那么好看,就觉得那青草,也是那么碧绿晶莹,那么青翠欲滴。她总是不由地摘下一朵花来,戴在头上,或者掐下一根绿草来,放在鼻子跟前使劲闻着,使劲往鼻孔里抽吸着那带有泥土味的、浓烈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心里荡漾着一种陶然沉醉的情波;看见鸟儿在树枝上啼啭鸣叫,也觉得鸟儿叫得那么好听,那么清脆悦耳,简直就是在欢乐地歌唱,她也要不由自主地呆愣在那儿,听上一阵子。这期间,不管什么都变得那么美好。就连那些平时她看到反感的东西,此时也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也都让她难以名状地激动一阵子。
  这可能就是那些小说家们在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爱情的萌发和情潮的初期涌动吧!
  有时候,林丽萍觉得自己那长期以来被憋闷、被窒息在狭小阴黑的石屋里的心,倏然从石屋里挣脱出来,尽情地扩展了开来。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深邃而又静谧、明净的夜空中,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飞来飞去,像许许多多神奇而隐秘的夜间飞行物一样,在银河和灯海中穿行邀游。周围到处都盈盈飘荡着美妙动听的、关于爱的、柔情绵绵的细声密语。说不清的纷繁的榜惶的欲念,在她心中蠕动着。她感觉到是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把她的心吸引到这里,又把她的心和这充满青春活力的诗的境界相融合在一起了。沐浴在美的柔和的星光月色下,那种带她的心来到这里的神奇的力量,又像给她的心里注入了一种什么很新鲜的东西似的,使她的心在无比的欢欣和喜悦中,在无比的陶醉中,微微颤栗起来。一种朦胧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欲念,在悸动。她感到了她的心正沉浸在幸福的暖流中。
  她开始幻想起爱情来了。
  一次,在酥香的熟睡里,她觉得有一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隐隐约约地,就在她的身边,紧挨着她,一种令人温馨的体温和一种令人销魂的肉感,导电似地,传到她身上,传遍她全身,从头顶一直到脚尖。她浑身一阵抑制不住的震颤。恍恍惚惚中,她用自己的双臂朝空中伸展而去,向那青年男子搂去,最后,把那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紧紧搂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她紧紧地搂抱着,像是要牢牢地紧紧拥抱住这个令人陶醉的梦境;迷梦中,她梦幻般地觉得自己把嘴唇伸给了那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同时,她也是梦幻般地觉得有个柔软的灼烫的东西,轻轻地,带着无限深情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一阵沉迷,一阵幸福的剧烈的颤抖,一阵眩晕,几乎就要昏厥了过去。
  自此以后,经常性的,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的隐隐约约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不时地映现,扰乱得她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
  “你知道吗,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到底是谁?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胆地闯入你的心房,而又不来真正见你?你知道不,他现在到底在何处、何方?”
  ——林丽萍觉得她对面有另外的一个林丽萍,一个和她一模一样,衣着、长相、神态都一模一样的林丽萍,在望着她,问她。
  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她脸红红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她一概都不知道。你想想,在她脑海里映现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连脸面,连长得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清晰地让她仔细看见过,她还能知道他更多的什么呢?
  或许,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根本就不存在,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的人,只是她的心思的无形的画笔,随意勾勒出来的,来扰乱一下她被禁铜、被封闭的心房;或许呢,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确实有,确实存在,但可能是个虚无缥缈的幽灵,也可能是个《聊斋志异》中《画皮》里的那个披着美女(在这里当然是美男)外皮的青面獠牙的恶魔,是专门来诱惑她,迷乱她,摧残她,进一步最后吞噬掉她的。
  太可怕了!林丽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但是,她马上听见她的心在反驳她,她的心在大声疾呼地反驳道:
  “不,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也根本不会这样的!不会的!”
  她想想,也觉得对。可能的确不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的心不会欺骗自己。尤其是现在。
  不知怎么,很怪,那天在车站,林丽萍第一眼看到和父亲走在一起的、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世雄表哥,就似曾相识,觉得在哪儿见过,当时也来不及去进一步深想;后来,知道是姑妈家的儿子,是表哥,叫高世雄,经过使劲的回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从来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世雄表哥的身影,怎么那么像那个梦幻般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不可知青年男子的身影;又后来,一路坐车,回到家里,随着渐渐熟悉,特别是随着对这位表哥的好感逐步增多,林丽萍就越发觉得世雄表哥非常像那个幻影般的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再经过慢慢的观察和认真审视,林丽萍就肯定了,世雄表哥就是那个经常梦幻般映现在她脑海里的、她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的、不可知的青年男子。
  所以,当父亲和她的谈话一切入正题,提到了她的终身大事时,她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闪现出了世雄表哥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清秀而文雅的面容。
  “你看你世雄表哥怎么样?”父亲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又把茶盅放下,定定地望着她,问道。
  这个“怎么样”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林丽萍心中忐忐忑忑的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弄不清楚:是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这样问的?还是父亲老早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来摸她的底细的?
  不过,从父亲的神态来看,后一种可能性大。
  看来,同学们的推测和她的忧虑都是对的,父亲拍加急快电催她回来,就是这事情。只不过是,事情不像她以及同学们想得那么坏,起码她现在认为事情不是那么不好:其一,父亲没有强迫她,而还能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尤其是父亲没有强制性地把她当作赌本,押给东洋人,这就说明父亲的中国人的气节并没有完全丧失尽净,不管怎么说,中国人终竟还是中国人嘛。其二,世雄表兄人确实很不错。女大当嫁,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必定要走的一步路。早走晚走都得走。关键是要能碰上个合意的人。眼下反对封建专制,女子要奋起砸碎封建枷锁,争取解放,争取婚姻自主,实行自由恋爱,反对包办,这固然好,也完全是对的,但有时父母帮忙看中的人如果很合自己的意,也不是不可以。不管怎么说,不管父亲怎么背祖叛宗,把自己卖给了东洋人,人多么不好,但他还没有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卖给东洋人,对自己的女儿多少还算有点责任心,从这一点来看,他对父女之情还是顾念着的。再说,世雄表兄这个人看来确实也是很不错的。儿女都是父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父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其三,父亲说了,考虑终身大事,不影响上学,两者不相矛盾。考虑了终身大事,甚至结了婚,该上学,还是去上你的学。父亲的这话,很合她林丽萍的心思。要知道,她向往上学,比向往什么都强烈得多。
  看来,回家来之前,同学们以及她自己的关于父亲要把她许给人的推测是对的,但担心许给东洋人的忧虑是多余的。那天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的什么外事代办为了取悦东洋主子,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军官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回来之前,她还一直把心吊挂在嗓子眼儿上,几晚上几晚上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忧心忡忡,现在看来确实没有那个必要,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想到这里,林丽萍的心里很实落了。
  看着女儿半天不言声,低头思索着,林士杰又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尔后,把茶盅放下,又问了一遍:
  “你觉得你世雄表哥这个人怎么样?”
  林丽萍满面羞涩,心剧烈地跳动不已,脸红红的,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句:
  “我也不知道。”
  她没有发现,一点也没有发现,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家里的使女,也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秋菊,借着给她斟茶的机会,一个劲儿地向她使着眼色。
  “那好,就让爸爸替你做主吧!”林士杰似乎是在征得女儿的同意,但口气已经决然地作了决定。
  林丽萍低着头,脸红红的,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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