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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到哪里去呢?天哪,你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弱女子的一条活路都不给吗?突然,一道亮光在她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去找陈先生!孔府的二少爷伸出了援助之手,把她藏在宋家公馆,又在宋家两兄妹的帮助下,乘车船北上……

                  一

  娇小的身影,在寒凝冷瑟的夜色中,柔柔弱弱而又慌乱急措地快步走着。
  到哪儿去呢?
  是啊,到哪儿去呢?
  悲凄和痛楚无情地咬噬着赵瑞芝那被浸泡在血与泪之中的受伤的心。
  赵瑞芝想到了死。
  在这样情况下,她,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投入死神那冰冷的怀抱里,对她来说,无疑的,也可能就是唯一的自我解脱。
  “对,只有这样!”
  赵瑞芝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这样说。
  是一个女孩儿的声调,细细的,柔柔的,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也有人说:
  “就是。也只有这样。咱们女孩子,碰到这样的情况,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办法,也只有这样。”
  是另外一个女孩儿的声调,也是柔柔的,只是带着一点哭腔,嗓音显得略微嘶哑一些,字字句句也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是谁?是谁在跟她说话?。
  两个女孩儿。这两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她们在哪儿跟她说。话?
  赵瑞芝不知怎么莫名地感到有些森然发怵,她不敢扭过头去寻找,去正视,她鼓足了勇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很快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什么人都没有。
  赵瑞芝猛地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想起刚才在新房里自己凝视着蜡烛愣神发呆的情景,那喜庆的蜡烛在她眼里成了摆在棺枢头上的长明灯,而她自己觉得自己忽而成了那朱家的女娃,忽而又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她的心咚咚咚地狂乱地跳了起来。
  跟她说话的,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就是的!好像就是的!
  你看,这不显示出来了吗?
  赵瑞芝看到自己面前确确实实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了两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就像刚才在新房里她呆怔时看到的那样:一个是留着齐耳短发、身穿白色布衫和黑色裙子,是朱家女娃;一个是披着长长的蓬乱的头发、穿着破旧的古代的裙衫,是王三姑娘。两人你一言她一语地在赵瑞芝耳边柔柔地、悲凄地说着:
  “没有办法,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个细细地,一个略有些嘶哑地,但都是柔柔地,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赵瑞芝心头掠过一阵阵冷气。
  她觉得走投无路了,只是心里想了一下死,可她们怎么知道,就来这样也劝她去死呢?
  她感到惊悸,感到毛发悚然的惊悸;而在惊悸之余,又感到有些迷惑。
  这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和这略有些嘶哑的、柔柔的嗓音,她听起来,是那么耳熟。那位朱家女娃,她认识都不认识,连部没见过,还有那位《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是个古代小说中的人,就更连面也没见过,她们怎么会有让她赵瑞芝这么熟的嗓音呢?
  不是的,跟她赵瑞芝说话的,不是她们。
  那又是谁呢?
  赵瑞芝猛地觉得眼前闪现了她的那两位同学——那为抗婚而自杀的吴姓和张姓两个女子。噢,是她们在跟她说话。赵瑞芝跟她的这两位同学熟悉极了。那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就是那位张姓女同学的嗓音。她平时说话就是那样细声细气的,显得是那么的柔弱。而那像是带着一点哭腔、显得略微有些嘶哑的、但也是很柔柔的嗓音,是那位吴姓女同学的嗓音。相对而言,赵瑞芝对吴姓女同学更为熟悉得多,因为她和她在学校时住在一起。那时,那位吴姓女同学经常满怀着悲凄,带着略些嘶哑的声腔,柔声柔气地向她赵瑞芝和同一寝室的其他同学哭诉她父母亲如何贪图钱财把她许配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多的商绅作偏房,她如何不从,父母亲如何威逼,她从家里跑出,来长沙上学,那商绅家的帐房先生又如何带着人来学校威吓她,等等。她边诉边哭,边哭边诉,那种悲伤凄切,实令人哀怜不已。每一个听她讲述的同学,一个个都又悲切,又气愤。悲愤的泪光,在一双双灼亮的眼睛里闪烁。
  没有想到,此后不久,这两位同学就先后被逼得一个上吊,一个投塘,都走上了绝路,自杀而死。
  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两位同学又飘飘忽忽来到这里跟她赵瑞芝说话。
  赵瑞芝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激灵。
  她似乎看到,那上了吊的吴姓女同学,脖颈套在绳扣里,舌头长长地伸吐着,那投了塘的张姓女同学,脸面被水浸泡得肿胀得已完全变了形象,两人都在赵瑞芝面前隐隐约约地闪忽着,时隐时现,时近时远。两人都眼泪花花地悲凄地望着她,嘴唇在一张一合地微微翕动着,在劝她也去死,也去走像她们那样的绝路。
  “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
  赵瑞芝感到身上一阵阵森然发冷。
  只有这样吗?
  难道真的就只有这样?只有去死吗?真的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了吗?
  要真的是这样,那拼着命跑出来干什么?还不如就困在那坟墓般的新房里老老实实地等死算了。
  天哪,你造就的人世间,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个弱女子一条真正做人的活路都不给吗?
  天哪!

                  二

  怎么办呢?
  不去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去死吧,她又不情愿——这才刚来到人世间不长时间,还没有正式走上人生旅途,还没有来得及去更深切地体验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就一头扎进死神那僵硬冰冷的怀抱,她不情愿,打心底深处很不情愿。
  那怎么办呢?现在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有时候还小跑着,但脑子里却是一团杂乱的迷雾,使她茫然而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到哪儿去呢?
  突然,一道光亮在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北京的陈仲甫陈独秀陈先生!
  去北京找陈独秀陈先生去!
  陈独秀陈先生,她赵瑞芝不认识,也未曾会过面,但她知道,她听说过,还是在长沙女子中学上学时,就已经听说过。
  那时,她和一些同学们经常去北门泰安里周南女校她们的向大姐那儿。她们的向大姐,向警予女士,是周南女校的学生,是一位女子中的英杰,虽然年龄不大,但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而且很有主见,深得长沙各个学校女学生们的敬服。各个学校的女学生们,不论是年幼的,还是年长一点的,都一致亲昵地称她为“向大姐”。就是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赵瑞芝和同学们知道了陈独秀先生和他主编的在青年学生中极有影响的《青年杂志》。
  陈独秀陈先生,字仲甫,原名庆同,安徽怀宁县人,是位很开明而激进的青年学者。陈先生曾是秀才出身,早年在家乡考中秀才,后来不久,科举废除,陈先生也因对封建专制深恶痛绝而毅然弃离仕途,专门从事反清王朝的活动。1902年,正值孙中山先生积极奔波于亚洲、欧洲、美洲等地,宣传和组织反清革命,陈独秀也深受中山先生影响,在家乡创办了一个“藏书楼”,专事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封建和反清思想,因而受到清政府通辑而逃亡日本,在日本,考进了成城学校陆军科。在东京高师学习期间,陈先生继续积极从事反封建和反清活动,创建了反清革命组织《中国青年会》,并积极参与了邹容等人剪封建保皇顽固派辫子的活动,因此而被遣送回国。回国后,他更为积极地投身于反清革命活动之中,办报撰文,先后在上海、芜湖等地创办了《爱国新报》、《国民日日报》、“安徽爱国会”,《安徽俗话报》、“岳王会”等革命报刊和革命团体,撰写了大量的反清反封建的思想激进的文章。在这办报撰文时,陈先生以故乡的独秀山之名而为自己取名为“独秀”,其中还针对自己同乡同窗中的一些清末封建余孽的鼓噪,而隐含有*杂丛中独核一秀,出污泥而不染”之意,以表自己与黑暗的封建专制彻底决裂、势不两立的革命志向。辛亥革命中,跟随同盟会员柏文蔚积极投身于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后,他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书长。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成果,曾异想天开,妄图复辟恢复帝制,孙中山先生发起讨袁的“二次革命”,他又踊跃投身于“二次革命”。讨袁斗争失败,柏文蔚被免去都督,他也在芜湖被捕入狱。面对袁世凯反动官府的酷刑和处决,陈先生视死如归,从容不迫,笑傲长天,催促剑子手说:“要枪毙,就快点!”一时被人传为美谈说:“独秀,真乃英雄也!”获释后,陈先生再度亡命日本,与章士钊先生创办了《甲寅》杂志。1915年回国,在上海创办了《青年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高擎起“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主义营垒,向陈腐和黑暗,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在创刊号上,他发表了在青年中引起了巨大反响的《敬告青年》一文,向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六点希望,希望青年们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气,奋起向封建专制,向陈腐和黑暗进行坚决斗争,决一死战。这篇文章,如号角,如战鼓,激励了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赵瑞芝在向大姐那儿看了晴年杂志》创刊号和这篇文章后,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以后,《青年杂志》上所登的文章,特别是署名陈独秀或陈仲甫的文章,赵瑞芝都从向大姐那儿借来仔细读阅。那两位吴姓和张姓的同班同学为抗婚而自杀后,赵瑞芝悲愤之余,鼓足勇气曾给上海《青年杂志》和陈独秀先生写过一封信。没想到,陈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并在《青年杂志》上发了专文痛斥这封建礼义和吃人的陈腐恶习,为吴姓和张姓两位可怜的弱女子痛鸣不平,也为天下所有被紧锁在封建旧礼教的桎梏中的女子而仗义执言。
  后来,听说陈独秀先生又去了北京,在京城的大学里当教授。《青年杂志》也从上海迁到了京城,改名为《新青年》,继续高举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腐朽进行更为猛烈的冲击。
  找陈先生去;
  对,去北京找陈先生去!
  赵瑞芝决定去京城,去找《新青年》也就是原先的《青年杂志》,去找陈独秀陈先生。
  绝处逢生。在这沉黑的夜色迷雾严密笼罩的天地间,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看到了一条有一丝光亮的可行之路,赵瑞芝全身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她脚底下的步子也一下轻快了许多。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去。

                  三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着。
  突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脚步声。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
  赵瑞芝把自己的步子放得缓慢了一些,走得也更轻了一些;一边慢慢地轻轻地走着,一边仔细地朝着四周侧耳聆听着。
  是脚步声,确实是脚步声,她听清楚了,是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后面传来的。
  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道上,皮鞋急促而又有力地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显然是个男人的脚步声,而且,由这声音在逐步地向她逼近来看,脚步声是追踪着她而来的。
  啊,是孔家公馆的人!
  赵瑞芝全身刚刚稍微放松了一些的神经,忽地一下又都猛地紧绷了起来。
  孔家公馆的人!是来抓她回去的!肯定的,是孔德仁和他的那位孔夫人,也就是她赵瑞芝的所谓的公公和婆婆,发现她从新房逃跑了,便派人来追她,把她抓回去。
  怎么办?
  不,不回去!决不回去!
  什么“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决不回去!哪怕是被活活打死在这夜色沉黑的大街上也坚决不回到那森然可怖的活地狱中去!
  决不回去!
  赵瑞芝决然地停住了脚步。
  正在这时,从前面由远而近地传来了纷乱混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老爷和夫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人?站住!”
  “胡喊叫什么?一只野猫。”
  “快!快!抓紧时间搜寻。一定要找到!找到了,带回公馆去,老爷、夫人有重赏。”
  脚步声和喊叫声整个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喊叫声朝这边走来。
  “好哇,前面堵,后面追,两面一起都来了。”赵瑞芝心里忿忿地想着。她狠下心来,反正就这样了,看你们咋着?回去是坚决不回去!要耍什么威风,动什么家法,就在这里来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没有什么好怕的。真的逼急了,兔子还要咬人哩!别说我赵瑞芝还不是一团任人随意捏的面团儿呢!
  这一狠下心来,无所谓了,赵瑞芝倒显得也坦然了。她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头高高地昂起来,连朝后回头都不回一下,冷峻地直面对着前方,静候着前面的人找来,也等着后面追着的人逼近,那么沉着,那么冷静,一副不为恶威所屈的凛然的神态。
  前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越来越近。
  而后面的急促的皮鞋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大嫂!”后面紧追上来的人急促地叫了一声。
  赵瑞芝一怔,一动没动。
  “大嫂,我是文才。”
  文才?赵瑞芝脑子里浮起一个“?”号。
  “孔文才。孔文义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爷。赵瑞芝想起来了,她听人说过,孔家还有个二少爷,是在洋学堂读书的洋学生,听说是在北京一个什么法政专门学校上学,很新潮,同家里面人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里想给他娶亲,迎新人进门,给他以喜冲灾,也就是冲喜。想着事情一定下来,就让他回来一趟,让他帮着把事办一下。还想着,这也是赵瑞芝刚才从那两个使女那里听来的,如果到娶亲、迎新人进门那一天,老大身子骨还虚得起不来,就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阳县赵家府上迎娶新人。待新人迎娶进门后,拜堂时,倘若老大还不行,就还想着让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结果是,后来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给这二少爷写信,让他赶快回来,不料他不仅不回来,而且还对家里搞这种所谓的“冲喜”极力地反对,信中明言谴责父母亲说“已经民国了,还在搞封建礼教伤天害理的事情”,明确表示:“决不参与,决不同流合污,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后来,果不其然,家里去了几封信,又去电报,最后还专门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没把他叫回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迎亲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时,让孔家公馆里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姐顶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上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来追我回去的?
  赵瑞芝心里咯噎一下,怀疑地回转过头,把已站立在她身后的孔文才孔二少爷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个子,很精干;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身着素布长衫,脚上擦得铮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发,特有精神;而鼻梁上的黑边眼镜,又使他显得秀气和富有才华;透过眼镜,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光。一切都还挺受看。唯独那张瘦削的脸,不知是本身血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夜色中暗月的映衬,显得苍白,还有些青癯癯的,像隐伏着一种什么病,令人感到一种寒气。
  “噢,孔二少爷!你不是……”赵瑞芝刚要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前面传来了一个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声:
  “看!快看!那里有人!”
  随着这喊叫声,一片加快了的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诈诈唬唬的吼喝,朝这边逼近而来。
  “快!跟我来!快!”孔文才抓着赵瑞芝的胳膊转过身朝后大步子飞跑起来。
  他们大步飞跑着。
  他们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顺着巷子前面是一条大马路。他们紧贴着墙,隐在巷子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稍许休息着,微微缓了一口气。
  赵瑞芝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孔文才,仍还带着刚才的满腹狐疑,气喘嘘嘘地说:
  “孔二少爷,你……”
  孔文才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反对家里干这没名堂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坚决不回来。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来,所以,今天下午我又赶回来了。”
  “为什么?”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点点头,“冲喜,这是封建旧礼教残留下来的一种伤天害理的坏习俗,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送进活人的坟墓之中。好的话,就不说了;不好的话,就害人家女孩儿一辈子。我听说过你,上次家里打发人去喊我回来的时候,我专门打问过你。我不想让你在我们家那座活地狱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苦熬苦度过一生,我要把你救出来。”
  赵瑞芝心里一热,两眼也有些潮湿。
  “今天下午我赶回到家里时,你已经被接进门了,而且已经拜过了堂——是跟我表姑的女儿孔丽虹小姐拜的堂。我躲在其他房子里,一直偷偷地看着你。我想着,天黑后,就把你救出去。天一黑,我先把守大门的老家人支派了开去,把大门先打开,然后又去把巡夜的家人和守在新房外的女佣和丫环也都一一支派了开去……”
  噢?是这样!怪不得赵瑞芝刚才从孔家公馆跑出时,一路畅通无阻,新房门口任何人都不见,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黑铁大门也开着,还拉好着一条缝,对这,赵瑞芝当时也曾很奇怪,心里也曾嘀咕了一下,但当时由于特别紧张、害怕而又仓促、慌乱,只想快一点从这活地狱里逃生出来,对这没顾得上再去细想,现在,经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释然而散了。
  赵瑞芝感激地看着孔文才。
  孔文才缓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劝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领出大门,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化费用的钱……”说到这里,孔文才停顿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丝赞赏的笑纹,黑边眼镜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也高兴地忽地闪亮了一下,“没想到,我刚走到内院花形小门那里,就看见你从新房里出来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门跑去。”
  “真谢谢你!”赵瑞芝气喘嘘嘘地轻柔柔地说。
  “谢?没必要谢!”孔文才笑着摇摇头。“大嫂,噢,不!赵小姐,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从我们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赵瑞芝点点头。
  孔文才两眼透过镜片闪灼着钦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从心底敬佩你。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奇女子。”
  赵瑞芝脸一红,现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娇嫩而妩媚的羞赧,微笑着,柔柔地说:
  “孔二少爷过誉了。”
  “不,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孔文才说着,把头从巷子里探出去,朝大马路上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回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凄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个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的穿着长衫马褂又穿着皮鞋的男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沿着大街从远处走来,还捏着个嗓子,装成女人腔调,细声细气地哼唱着戏文;在走过孔文才和赵端芝隐身的这个巷口时,这位沉醉在酒和戏之中的快活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无意地探头朝巷子里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两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后、朝更背光的阴影处隐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脚,朝巷子里探了一下后,又捏着细嗓子,哼唱着戏文,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哼唱声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孔文才探出头去,望了望马路上那已经走过了灯的光区、已越来越被沉黑的夜色吞没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尔后又朝马路各处望了望,问赵瑞芝: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躲在这儿。”
  “我想……”赵瑞芝低着头,轻声细语,吞吞吐吐,而欲说又止。
  孔文才看着赵瑞芝,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赵小姐,请你相信我!有什么,你大胆地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浪涌腾而起,她满怀着感激之情地看着孔文才,问道:
  “陈仲甫陈独秀先生,你知道吗?”
  孔文才点点头,以无比敬佩的口吻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政坛上大名鼎鼎的文杰高士,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万青年热血沸腾。他力主民主与科学,以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和鞭挞封建主义的陈腐和黑暗,深得青年们的敬服。尤其是我们北京、上海的青年学生们,都对他特别崇拜,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赵瑞芝的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着亮光:“我就想着去找找他。”
  “你认识陈先生?”
  赵瑞芝摇摇头,轻声说:“我往《青年杂志》编辑部给陈先生写过一封信。”
  孔文才惊奇地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接着说:“我向《青年杂志》和陈先生在信中讲述了我的两位同学为抗婚而自杀身亡的悲凄之事,表述了我的不尽的伤感和悲愤。”
  孔文才问道:“赵小姐说的是不是就是前年发生在长沙女中的吴姓和张姓两位小姐抗婚自杀之事?”
  赵瑞芝点头说:“就是。我的信寄出后不长时间,陈先生就给我回了信,而且,紧接着又在《青年杂志》发了一篇他写的专稿,以我两位同学抗婚自杀身亡为例证,痛斥了封建礼教的种种罪恶和吃人的实质。这本杂志我一直都随身带着,还有他给我的回信。”
  孔文才两眼流露出敬佩和羡慕:“赵小姐,你真了不起!你要知道,陈先生是学术界的名人,又是政坛上的英杰,向他请教的人特别多,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封信,不熟悉的人,或是没有经过什么人引荐的人,是很难得到他这样的厚待的。”
  听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不免也有些心虚而惶恐,她胆怯怯地说:
  “我那仅仅是连面都未见过的一封信之交,而我现在是要去直接找他,要登门求助,陈先生会见我吗?会帮我吗?”
  孔文才想了想,说:“我想会的。陈先生亲自给你的回信和亲自寄给你的《青年杂志》,比其他什么推荐信都更为有力,你去了,他一定会更另眼看待你。”
  “可我又怎么去呢?”赵瑞芝难关刚过,愁绪又起,两道秀眉被愁苦紧蹙在一起。
  “是啊,怎么去呢?”孔文才沉吟着;猛地,眼睛一亮:“噢,对了,我有个同学,正好就在北京大学文科上学,是陈先生的学生,前些日子家中有事回来了,这一两天就回北京去,他有个妹妹这次也准备跟他一起去北京上女高师,你和他们兄妹正好同路,可以搭个伴儿。”
  赵瑞芝惊喜:“真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他们家,就在我们这个县上。穿过前面这条马路,沿着那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朝右拐,再朝左拐,就是他们家。”
  “太好啦!那快领我去!”赵瑞芝高兴地喊叫起来,而且还忘情地一把紧抓住了孔文才的胳膊。
  “嘘——”孔文才手掌一挡,忙制止住了赵瑞芝忘情的喊叫,身子也下意识地往旁边问了一下,又警觉地朝前后望了望。
  赵瑞芝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腾起一阵羞怯的燥热,忙把紧抓着孔文才胳膊的手松放开,收了回来。
  “走吧!我领你去。”孔文才招呼道。
  一冷静下来,赵瑞芝反倒有些迟迟疑疑的了,她犹犹豫豫地对孔文才说:
  “要不……明天再说吧!”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问。
  “我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去打扰人家……再说,我和人家都不认识……”
  孔文才笑笑,说:“这没什么。一回生,两回熟嘛!何况还有我呢!我的那位同学,是位极爽朗的人,快人快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别有什么顾忌。”
  赵瑞芝望着孔文才,听着。
  孔文才接着说:“在这县上时,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县立师范学校,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长沙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我考到了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他考取了北京大学文科院。”
  赵瑞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见了面,我怎么称呼人家?”
  孔文才回答说:“他姓宋,名维新,你就叫他宋维新好了。”
  “宋维新?维新?”赵瑞芝沉吟着。
  “对,宋维新。日本明治维新的维新。”孔文才望着赵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解释说:“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来叫宋维时。他特别推崇日本的明治维新,也很赞赏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公车上书’。尤其是,他对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从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维新,就是立志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意,他还给自己取字继陆,继,学习、继承之意,陆,六的大写,合起来就是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意思。”
  赵瑞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孔文才的同学,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说了,他还有个妹妹,准备去北京上女高师。他那个妹妹,和他一样。也是一位极其爽朗活泼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关系也挺好,将来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走,我们去吧!”
  赵瑞芝心虽已动,但仍还有些迟疑:“我总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打搅人家,怕是不大好……”
  “没什么。真的,不要紧!不光是我那同学和他妹妹人好,他们家里的人,包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别好,都很新派,还都很通情达理,一定都会很欢迎你。而且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

                  四

  这的确是一个很新派的家庭。
  老爷子宋文韶,字东溪,早年间,曾是清皇朝咸丰年间进士,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先是在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手下,追随李鸿章办过“自强、求富”的洋务事业,在江南制造局、江南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北洋水师学堂等处任过职,在此期间,曾被派往英国、比利时、法国外驻过几年,在那里学会了英文和法文,后又在内阁学士李端囗手下任职,追随李端囗上书光绪皇帝办学堂,建议在京师办大学堂,依次往下,在府、州、县也办各类学堂,还提出在各地兴建藏书楼、仪器院、译书局,设立报馆、选派人员外出游历和学习等。在李端囗向光绪皇帝秘密推荐康有为、谭嗣同,实行变法期间,宋文韶也积极参与了变法活动。变法失败后,李端囗被革职充军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运难逃的,或许下场还要更惨,幸亏有李鸿章在老佛爷慈禧面前保了一下,才使得宋老先生保住了命,被削职遣送回老家。自此后,宋文韶就一直在家,有时着文介绍一下西洋的经济、文化和风土人情,有时也翻译一点东西。
  孔文才和赵瑞芝来的时候,这家人正好都不在家,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一个洋人朋友家里参加那位洋人朋友妻子的生日晚会去了。因孔文才是宋公馆的常客,宋公馆的仆人们都很熟识孔府的这位二少爷,所以仆人们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门,让进了客厅,端来了茶,让他们静候老爷和少爷的归来。
  如同一株从腐朽霉烂的枯枝败叶堆里冲破而出的春苗,一走进这家公馆电灯通亮的大门,赵瑞芝立时就感到了有一种使人振奋的清新而富有无限生机的气息,向着她扑面而来,竟使她欢欣得心都有些微微发颤。
  宋公馆是一座中国古老传统式的那种四合大宅院,正面上房,是间坐西问东的大正厅——也就是客厅,客厅两边连挂着两套四间稍小一些的被称之为耳房的侧厅,客厅前面两边,是面对面地南北两排也挺宽敞的厢房。宅院是中国古老传统式的,但明显地可看得出来,是重新进行了彻底的改修。首先,每间房子里,点的都不再是那昏黄黯淡的烛台、煤油灯或者汽灯,都换成了一盏盏灿灿通亮、耀眼夺目的西洋式电灯。再就是,每间房子的窗户,都由原先旧的那种古老传统式的梅花型小窗户,往宽往大扩展成了两扇窗。门也开大了。窗扇门扇,都由原来的小木方格格框形,整个打通,成了大框大扇形,而且都用通明透亮的玻璃代替了原来的窗户纸。尤其是作为客厅的正房,十分宽敞明亮,门窗都改修成了更宽更大的大门大窗,窗户被改修成了那种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近乎于欧洲那种西式落地式的玻璃大窗户,窗户上垂吊着天蓝色金丝绒窗帘,窗帘用滚动滑轮绳索拉开或合上。窗台上等距离地整齐地摆着几盆四季常青、青翠欲滴的冬青花。窗台下放着几个大花缸,里面栽种的也是冬青一类的花树。
  客厅里的家具,也不是赵家以及孔文才家的那种笨重的、色彩阴暗沉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而是精致轻巧、色调明快的茶几、沙发、琴案、圆桌、圆椅等。两个很精巧的长沙发,相对着,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中间是一张精巧的椭圆形茶几。东面,靠墙是一个玲戏的琴案,上面放一凤凰琴;琴案角上立放着一个暗印花青瓷花瓶,瓶内插着几只娇媚鲜艳的秋菊;与琴案并排放着还有一架钢琴。西面,墙上挂着四条李鸿章关于“自强、求富”的行书屏条,看样子是李鸿章书赠宋文韶的。屏条墨迹浓重而有力,其强劲气势使人可以感到似迸然而出,扑人脸面;下面靠墙是一张圆桌,周围用六把高靠背的圆椅围着。整个客厅都是地板,地板上铺着地毯。门的左侧,两扇大窗户中间的墙上吊着一个挂钟,嘀哒嘀哒地演奏着,清脆悦耳。
  这一切,都使人感到新奇,给人一种畅快的感觉,使人在新鲜和好奇之中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心。
  除这些而外,尤其使赵瑞芝注目和新奇的,是壁炉上面横挂着的那幅画。这是一幅挺大的、长有八九尺、竟也有四五尺的西洋油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优秀代表作之一,是米开朗基罗以《圣经》中创世纪故事为题材给罗马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绘制的巨型天顶画《创世纪》中的一幅《创造亚当》画的临摹复制品。
  这幅画,赵瑞芝曾在长沙周南女校向警予向大姐那里见到过,是在一本介绍西方艺术和美学的什么杂志上看到的。杂志里随画还登载有一篇专门介绍和评述这幅画的文章。《创造亚当》是根据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神话传说而创作的。这虽说是一个宗教神话题材,但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像大部分宗教画那样去着重渲染宗教特有的那种神奇说教的气氛,这位艺术大师把自己的理想作为画的构思的中心,把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始祖,画成一个身体健美的青年,把上帝画成一位既威严而又慈祥的老人——他正把手伸向亚当。在这里,画面上只有一只手,象征着那位上帝老人。老人的手,五指瘦削,骨骼嶙峋,满含着老人艰辛的沧桑和丰富的阅历,力透着老人深沉的内蕴和无比的威严。那向前伸去、想要把亚当从朦朦胧胧的睡幻中唤醒并从大地上牵拉起来的食指,又满含着慈祥和深切的期望。亚当正从不知不觉的混沌的睡幻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获得新的生命和力量,他半支起了身体,仰起了头,面向着上帝老人,两眼熠熠闪亮,盛满热切的渴求和期望,渴望上帝赐予他智慧,那健壮的躯体,正孕育和凝聚着即将勃然迸发而出的无穷无尽的青春和力量。
  赵瑞芝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第一次看到这画时,那画是在杂志的封面上,没这么大,笔触没这么清晰,而且又是黑白的,色彩也不大鲜明,但毕竟是第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全身画像,不免羞怯之中有些惊恐,有些张慌失措。这一次,画那么大,尽管是临摹作品,但画面是那么清晰,赤裸裸的,甚至男人那隐秘的东西,画得都是那么清清楚楚,以至不仅比原来画上的画得清楚得多,而且还画得大得多,不知这幅画的临摹制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故意要向旧的传统的封建礼教公开挑战,还是有别的什么象征?就这样,赵瑞芝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恐而张慌失措,反之,不惊不诧,很是坦然。而且,坦然之中,还多了几分新奇。尤其是,赵瑞芝觉得,在耀眼灯光的熠熠照耀下,这画,这画上赤身露体、蕴藏着强大内力的青年男子,被罩上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光同,似乎都有些动感,这更使赵瑞芝兴致盎然。
  公馆门外传来了男男女女的笑语声。
  孔文才和赵瑞芝闻声一起从客厅门上朝外望去,几乘轿子已经进了公馆大门,在客厅前的石阶下面落下。
  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从洋人朋友那儿回来了。
  一仆人赶到一乘轿子跟前,禀报了一下。
  从轿子上下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中等个儿,身材瘦削但极有精神,尤其是那显然是经过烫了的带一点卷的乌黑发亮的头发,那一身笔挺的咖啡色条花呢西服,那锃亮照人的银灰色尖头皮鞋,以及那一副金丝边眼镜,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
  孔文才对赵瑞芝说了句:“这就是宋维新。”
  说完,孔文才走出客厅,朝宋维新走去。
  宋维新已从仆人的禀报中知道了孔文才的到来,忙走上台阶,向孔文才迎去。
  “文才兄!”
  “继陆兄!”
  两人双手紧握。
  “文才兄深夜来此,定是有事要继陆效劳吧?”
  “不瞒你说,确实是有一紧要事,急需继陆兄助一臂之力。”孔文才转头朝客厅望了一眼,轻声对宋维新简略地说了说。
  宋维新听孔文才说着,点着头,时不时地也朝客厅那边望上几眼。
  正说着,宋文韶和夫人也都先后下了轿,走上台阶。
  “新儿!”
  “爸,”
  “老伯,您好!”孔文才转过身来,向宋文韶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道。
  “噢,是文才。新儿,怎么让文才站在外面说话?快请文才客厅里坐!”
  宋文韶宋老先生,虽说思想很新潮,但衣着服饰却还是很旧式的:身穿宝石蓝色高级丝绸马褂,上面外套一件青缎料马甲,头上戴着一顶青缎红顶瓜皮帽——若不是眉宇间还透着一股子英气,把他老先生看作是清皇朝的遗老遗少一点也不为过。
  “新儿,还愣怔着干什么?!快请文才客厅里坐!文才,进里面去坐!客厅里坐!”宋文韶热情地催促着。
  “好,好……”孔文才点点头,嗯嗯喃喃地应承着,眼睛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想了想,说:“文才兄,要不你先去客厅陪着赵小姐,我在这儿先给家父说一下。”
  “好。”孔文才赞同地点点头,完后,转身正准备先回客厅里去,后面却传来了一个响亮而又清脆悦耳的嗓音:
  “你们二位在这里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孔文才知道是宋一茗,宋维新的妹妹,忙回转过身来,热情的招呼道:
  “噢,一茗!”
  “你们在这里要给我老阿爹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孔文才笑笑:“给你找来了一个姐妹。”
  “姐妹?”宋一茗眼睛眨巴眨巴,头一歪,调皮地问道。“是姐呢?还是妹?”
  孔文才想想,回答说:“大你一岁,算姐吧!”
  “姐?”宋一茗知道不是开玩笑了,也认真起来,疑惑地望望孔文才,又望望宋维新。
  宋维新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你。文才,你先去陪着赵小姐!”
  “好!”孔文才转身向客厅走去。
  在客厅里正焦虑地等候着消息的赵瑞芝,见孔文才进来,忙碎步子迅疾地迎上前去:
  “怎么样?文才兄。”
  现在,赵瑞芝已完全把孔文才当作她的最亲近的也是最信赖的人了,再无须生分,也无须避讳,所以,称谓上自然而然地也亲昵了许多。
  “你就尽管放心!继陆兄不仅非常欢迎和支持你,而且对你非常钦佩。”
  赵瑞芝紧张的心弦松缓了下来:“让文才兄费心了。瑞芝心里实为不安。”
  “没什么。再别这样客气!”孔文才笑笑,“继陆兄现在先去给他们老爷子打个招呼。”
  赵瑞芝心里又有些不大实落地望着孔文才。
  孔文才笑着说:“你放心!老爷子那儿同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绝对的!”
  正说着,宋维新和宋文韶也进到了客厅。
  宋维新先叫了一声:“文才兄!”
  孔文才忙迎向宋文韶:“老伯!”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
  孔文才向宋文韶和宋维新介绍说:“这是赵小姐。”
  赵瑞芝向宋文韶鞠躬致意:“宋伯伯!”又向宋维新招呼了一声:“宋少爷!”也鞠了一躬。
  宋维新一下慌得不知所措:“快别这样!快别这样!”上前一步,想阻拦一下,又有些胆怯。
  宋文韶笑着说:“到我们家来,你就不要客气!就和文才在我们家一样。”
  赵瑞芝又鞠了一躬:“谢谢宋伯伯!”
  宋文韶招呼说:“坐,坐!都站着干什么?坐下说,坐下说,都坐下说!”
  大家都依次坐下。
  赵瑞芝的心还有些慌乱而紧张地咚咚咚地跳着,她靠近坐在孔文才旁边,低着头。
  宋文韶笑着看着赵瑞芝,转过头,朝宋维新说:“新儿,给赵小姐上茶!”
  赵瑞芝慌乱地抬起头,立起了身子:“噢,不!不用!”完后,又坐下,低下了头。
  宋维新走到客厅门口,喊了句:“张妈,给客人上茶!”完后,也回到位子上坐下。
  茶端上来了,依次摆在了各人跟前。
  宋文韶招呼说:“喝茶!喝茶!”
  宋维新也紧跟父亲的话音,热情地招呼说:“赵小姐,请喝茶!”
  赵瑞芝略微抬了抬头,怯怯地说了声:“谢谢!”又低下头去,两只手在腿上抓在一起。
  宋文韶呷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赵小姐不必过于拘谨。赵小姐的情况,刚才新儿都已经给我说了。”
  赵瑞芝又略略抬了抬头,望着宋文韶宋老先生,带着一种歉意地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打搅贵府,打搅老伯,瑞芝心中实为不安,深感歉疚。”
  宋文韶放下手中的茶盅,朗朗笑说:“哪里话!哪里话!赵小姐勇敢抗婚,反对封建黑暗,乃当今女子争取自身解放之楷模,有鉴湖巾帼英杰之风。我和新儿都很敬佩赵小姐。赵小姐光临敝舍,是我宋家之荣耀,何以谈得上‘打搅’二字?”
  宋维新赞同地点头:“我和家父都完全支持赵个姐的这种英勇抗婚的行为。”
  宋文韶接着说:“这几天,就请赵小姐先住在敝舍,与小女茗儿一起住上几天、茗儿已经替赵小姐准备被褥去了。”
  赵瑞芝心里一阵热浪涌腾,两眼也一阵湿润,噙满了感激的泪花,轻轻地颤巍巍地说:
  “瑞芝不知该怎样感谢老伯!”
  宋文韶笑笑:“赵小姐不要客气!只是敝舍较为清寒,各方面都很简陋,会使赵小姐受到委屈,还望赵小姐多多包涵,尤其小女茗儿,从小娇惯,有点任性,有时说话没高没低,缺乏教养,与赵小姐住在一起,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也请赵小姐看我老朽的面子……”
  宋文瑞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好哇,老爹,你又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随着带有娇嗔的清亮的话语声,宋一茗裹带着一阵风进了客厅。
  “小妹,快来见赵小姐!”宋维新起身把宋一茗拉到赵瑞芝面前,“这就是赵小姐!”又向赵瑞芝介绍宋一茗:“这是我家小妹,小辣椒,有名的凤辣子。”
  “你坏!”宋一茗狠瞪了哥哥一眼后,向赵瑞芝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宋一茗。”
  “我叫赵瑞芝。”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给你们添麻烦,很不好意思。”
  “哎呀,再别那样客气了!平空多了个这么俊巧、又这么勇敢、让人喜爱、又让人敬服的好姐妹,我都要高兴死了!哪还谈得上‘麻烦’二字?只要赵小姐不嫌弃我们这里就行。”
  赵瑞芝双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扑闪扑闪着,羞涩地轻轻说:“宋小姐过奖了……”
  “赵……噢,你看,我也是。咱们说好,既然是姐妹了,就别再一张口就‘小姐’长,‘小姐’短的了,咱们以后都叫名字。好吗?”
  赵瑞芝点点头。
  “我小你一岁。我知道。”宋一茗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以后我就叫你瑞芝姐,你就叫我茗妹,或者直接叫小妹也行,好吗?”
  赵瑞芝高兴地赞同地点头。
  两人一见如故。
  尤其是赵瑞芝,一下子从心底里就喜欢上了这位初次见面的被称之为“凤辣子”的宋家小妹。

                  五

  两位湘妹子,一柔一刚,一文一烈,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简直就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宋一茗,一个典型的湘水养育大的辣妹子,对人实诚,快人快语,嫉恶如仇,心底又是那么善良。人们,包括公馆外头的一些熟人、同学和朋友,都亲昵地喊她“小辣椒”,喊她“辣妹子”,都是因为她性情豪爽泼辣,而且又都特别喜欢她的那种泼辣劲儿。有时喊她“凤辣子”,也是亲昵的称呼,说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那样泼辣干练。一茗的泼辣,从小小的时候、梳两个羊角小辫儿的时候,就显示出来了。“凤辣子”这个昵称,也是小时候一个和他们家关系特别好、来往很密切的洋人最先叫开的。那还是宋文韶在上海机器织布局任上的时候,在一次圣诞晚会上,小一茗玩得很开心,显得特别活跃,跑上跑下,笑声朗朗,一个洋人工程师笑着说:“噢,茗,宋小姐,你像《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一个样,王熙凤的一样,哈哈哈,凤辣子!小凤辣子!”自此后,宋文韶一高兴,就叫小爱女“小凤辣子”。别人有时候也叫“小凤辣子”。后来,小一茗慢慢长大了,宋文韶和一些人有时还亲昵地叫她“凤辣子”,只是把前面的“小”字去掉了。
  “凤辣子”口辣心善,特别爱救危济困,助人为乐,还特别爱打抱不平,这是人们都特别喜欢她的原因。赵瑞芝不愿给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人做陪葬品,不甘愿做旧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违上抗命,新婚之夜逃婚外奔,很对她“凤辣子”宋一茗的脾性,所以,她对赵瑞芝一见面就特别的亲。一种满含着怜悯和满带着无比敬服的亲。尤其是,当她得知赵瑞芝把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严复的《天演论》、以及关于鉴湖女侠秋瑾的、关于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关于宋教仁血案的,好多好多的书都读过,读得比她宋一茗还多,好多地方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就更让她敬服得不得了。连着好几天,白天她去替她的瑞芝姐探听孔府里有没有什么动静,晚上就彻夜彻夜地和她的瑞芝姐讨论她们看过的书,谈论她们各自的体会,谈论她们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也谈论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现在、以及她们的将来,也谈论新时代女性的革命和恋爱,等等,总之,无所不谈。甚至,宋一茗还把她心中最秘密的事情,她的春情炽热的涌动,她对孔文才的爱慕,都毫不隐讳地讲述给了赵瑞芝。赵瑞芝第一次听到作为一个女性这样大胆地直露地表白自己的春情,她作为听的人反倒很不好意思,脸红得像一块红布似的,默默地听着。宋一茗讲完关于自己的事情后,也使劲地追问赵瑞芝各方面的事情,赵瑞芝呢,只是抿嘴笑笑。
  赵瑞芝是在苦笑,她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难言的揪心的酸楚。她在一座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出生、长大,尔后又被披红戴彩地送进另一座同样的也是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去,要不是下狠心逃了出来,那自己还不就是一具被活埋在坟墓里的活着的僵尸?哪能像一茗小妹这样大声地说,放开地笑,大胆地爱。
  大胆地爱。刚才宋一茗在说到她心中正暗暗爱着孔文才,她准备要大胆地主动地向他进攻时,赵瑞芝心里隐隐地莫名其妙地涌腾起一股说不清的乱纷纷的心绪来,但是,很快地就过去了,赵瑞芝的心情又归于平静。
  赵瑞芝羡慕她刚结识的这位一茗小妹命好,出生在这样一个开化文明的家庭。
  “文才见很不错。”赵瑞芝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上,真诚地说,“他和他们那个家完全不一样。你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很好的一对儿。”
  “唉,我这样炽热地恋着他,谁知道人家心里面有没有我呢?”宋一茗偎依在赵瑞芝的胸前,望着窗外深邃迷离的星空,轻轻叹了一口气,们然惆怅地说道。
  “文才兄也是很爱你的。”
  “你怎么知道?”宋一茗仍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怅然地说,有点伤感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宋一茗一下转过头来,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点点头:“他领我来你们家的时候,一路上给我讲你们家,讲你哥,还待别说你多好多好。我看得出来,说你多好多好的时候,那表情,那神态,对你特别的迷恋、”
  宋一茗又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搂住她瑞芝姐的脖颈,两眼熠熠闪烁着灼人的光亮,一迭连声地问:
  “他都说了些什么?他都说了些我什么?”
  “着急什么?!”赵瑞芝笑着逗趣说;又把两眼一闭,头往后一仰,枕在床头横档上,故意拖着唱戏的那种道白腔调:“听我慢——慢——道——来——”长长的尾音拖着,两眼悄悄地张汗一条细细的小缝,偷看了宋一茗一下,两眼又一闭,好像睡着了似的,还轻轻地打着鼾声。
  “哎呀!你坏!你坏!瑞芝姐,你真坏!”宋一茗用纤细的小拳捶打着赵瑞芝的肩头,娇嗔地喊叫着,“你真坏!你真坏!你坏死了!坏死了!”
  赵瑞芝睁开了眼,笑着,躲着;还龇牙咧嘴地作出很疼痛的样子呻吟着:
  “哎哟!你手好重呀!”
  “谁让你这么坏呢?谁让你这么坏呢?”宋一茗继续用小拳头捶着打着。
  “你打吧!你再打,我可什么都不说了。”赵瑞芝一本正经地威吓宋一茗道。
  宋一茗看了赵瑞芝一眼,停住了手,嘴一噘,生气地背转过身去。
  赵瑞芝望着宋一茗的后背,笑了笑,上前搂在宋一茗的后肩上,说:
  “好吧!我讲给你听。他说……”
  宋一茗的头稍微动了动,虽然说仍背着身子,但已经在侧耳仔细倾听了。
  赵瑞芝笑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他说你人长得漂亮,为人实在,心地也特别善良。”
  宋一茗转过身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脸色红扑扑的,两眼闪闪发亮:
  “他真的这样说了?”
  “那还有假?反正他说的什么,我都全部如实地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
  “他真的说我长得漂亮了?”
  赵瑞芝点点头。
  “谢谢你!瑞芝姐。你真好!”宋一茗欣喜忘情地猛一把抱住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把赵瑞芝搞了个面红耳赤。完后又两眼一闭,仰面往床上一躺。嘴角漾着幸福的笑纹,自我陶醉地沉浸在无比甜蜜的欢悦之中。
  赵瑞芝脸红红地笑望着宋一茗。
  窗外,从园子里的花树草丛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小虫求偶的鸣叫。
  夜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迷人。深蓝色的天幕间,那颗颗珍珠般明亮的星星,把点点滴滴璀璨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清爽而又柔和地俯照着大地,眨巴眨巴着,时不时地还显露出几分调皮来。
  宋一茗在甜蜜幸福的沉醉中,”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个敢爱敢恨、说愁就愁、说高兴就高兴、心里一点不搁事情的辣妹子哟!打起了轻轻的香甜的鼾声。那高耸而柔软的、美丽诱人的胸脯,随着轻轻的鼾声,微微地一起一伏,涌动着充满性感的青春曲线的波浪。洋溢着一种使异性一触目就神迷心乱的美。
  看着宋一茗,赵瑞芝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孔文才的面影;
  赵瑞芝转过头去望窗外的星空;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孔文才那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不大的、但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亮晶晶的眼睛,她觉得这深邃的夜幕间闪闪烁烁的星星,有点像是孔文才的眼睛。
  这几天,孔文才天天都来,表面上是来找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讨论学问、讨论时事的,而实际上是来向赵瑞芝讲述他们家的情况的。虽说宋一茗每天也出去为她的瑞芝姐打探孔家公馆的动静,但打探到的情况终究是打探到的,毕竟不如孔文才实实在在带来的情况那么详细,那么具体。
  新娘子新婚之夜的出逃,在孔家公馆掀起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对像孔德仁这样的孔圣人后代、在地方上又极负声望的名门来说,简直就更是辱没门庭、羞煞祖宗、大逆不道的天大的丑事。当天晚上,黑门高墙的孔家院内,就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逃走’了?是淫奔!下贱无耻地淫奔。”孔德仁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厅堂里,在院子中,气急败坏地打着转转,狂嗥乱叫着。一批又一批人被派出去,带着府上老爷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指令,满县城里搜街查巷的追寻,然而,这一批又一批人,杀气腾腾地嗷叫而出,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新大少奶奶既没有活着见人,也没有死了见尸,无影无踪了。
  “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孔德仁的两只金鱼眼睛狠鼓着,圆溜溜地瞪着,冒着血,喷着火,嘴角溢满了白沫,吼叫着。
  下人们都惶恐地低着头,默然不语。
  他们也说不上来,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他们确实也说不上来。
  第二天,第三天,孔家公馆的人仍在县城各处查找,与此同时,孔德仁还派人去湘阳县赵府上去探听,也没探听出个结果,而且赵家也和孔家一样,乱成了一窝蜂。赵钦恩,甚至比他的亲家翁孔德仁更气急败坏,因为赵钦恩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比他的亲家翁还厉害。尤其是这个违背祖训、不守妇道、既辱没了孔家门风、也辱没了他赵家门风的大逆不道的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赵钦恩的女儿!这更让他无颜叩拜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世人。

                  八

  几天来,湘水和湘阳两县的两个名门望族的高墙大院里,就这样乱哄哄的,但在外面,他们各自都在尽量地包着,遮掩着。
  这毕竟是辱没门庭的丑事!
  就在这期间,在第四天,湘水县上的未公馆送公子和小姐去北京上学。
  第四天一大早,一辆带篷的马车,拉着宋公子和宋小姐,从县城街面上驶过,出东门而去。他们是准备坐马车到长沙,再换乘汽车到上海,然后坐船北上。
  由于是一大早,街面上的人不是很多。马车轻快地从街面上驶过。车铃铛高唱着清脆欢快的歌儿。
  在路过孔家公馆那黑色大铁门时,孔家二少爷孔文才正站在门口,向马车上的宋公子和宋小姐其实更是向藏在车里的赵瑞芝挥手告别,大声喊着:
  “你们先走一步,我很快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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