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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A每天早起晚归。种出来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那木头的房子也是按照A自己的意愿造成的,很古朴的一种典雅,她看过之后很震惊。
  就是在这一片金黄之中她安置了A不安分的灵魂。她认为这样真是很好。她是在A死后得到A寄给她的那封信的。A的那信很简单,A只有一句话,他说,请送我回家。然后便是,某省某县某乡和某村的那地址。尽管那某村很遥远也很偏僻,但她还是不远万里艰辛跋涉陪着A的灵魂回了他的家。
  A只有这一个家。
  A的木房子里到处装饰着枯干的麦穗。那麦穗金黄。垂着。将A的房子烘托得很温暖。她想A独自一人远离尘世在这里耕田的时候,心一定很平静。A的木房子里连电灯也没有,只有一盏小小的很古老的铜制的油灯。
  她想,其实A是现代生活中的楷模。
  她又想,可是A为什么又不耐这乡间的寂寞和平静了呢?
  她还想,A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城市去寻他破碎的梦呢?A在城市里没有家。
  很多的纸片。散落在木房子的各个角落中。纸片上是一行行漫无边际的诗句。A信手在那些纸片上写着:“为着灵魂的安息”、“当月亮从田野升起”、“那个唯一”、“将勇气安放”、“难舍的宁静”、“想她”、“大自然我的家园”、“想他”,还有“……”。
  她把那些纸片不停地排列着。她觉得这有点像当今很时髦的那种后现代主义的游戏。无论怎样排列,A的纸片所组合的都是一首很完美的诗。而她在排列组合时,总是不知该把那一张张有如排山倒海的“想她”那样的纸片放在诗的什么地方。
  她这样拿着“想她”而又无从安置的时候,便开始有眼泪慢慢地浸了上来。她想A有什么过错。A为什么为了“想她”而一定要狠心踏上这危险的死亡之旅呢?她想起A的那种种的好。想起A的执着。当初,A是因伤害了她才离开她逃进这荒野的。A想在此将息他焦急不安的流血的心灵。A是在逃避着爱。但是A想念她。A的想念是不能平复的,A所以才下定决心重返喧哗。A不知道她的过去。A只是被越来越强烈的想念纠缠着。A以为无论怎样岁月如流水,这世间只有他和她这两个本该相爱的人。A不知她在他失踪后己有了爱的历史。A更不知她尽管已同她深爱的那男人分手却不能在心底将那男人忘却。A就是在她这样的心境中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像天空中的一颗流星。在她的眼前划出了一个很美丽很明亮的弧。A有什么过错。而A却很悲哀。A是在悲哀中绝望的,所以A才一定要在清晨去那林荫大道的晨晖中漫步,一切都是预先设计的。A准备好了,于是那辆隆隆呼啸的卡车,便风驰电掣地从A的身后撞击过来……
  那不堪回首。
  然后,乡间的夜晚降临了。
  她独自坐在A的木房里。她点燃了A的那盏古老的小油灯。火光跳跃着。很温暖而又很迷乱。她在A的房子里轻轻地走来走去,木头的地板和墙壁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四野静极了。她谛听着。她想象着A多年在这静寂中在金黄的麦穗里在这温暖而跳跃的灯光下写那些纸片时的情景。她想无论如何,A是一个天才,A是个天才的诗人,他是用他的生命和血来写诗的那种人。
  她走出A的木房。这里的夜晚非常安全。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她向A的墓地走去。她只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去陪伴A那颗已经死去了但依然在热烈跳荡的心。她一路走着。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裙。一种上,她的心里一直鸣响着A的诗句。“当月亮从田野升起”、“将勇气安放”、“为着灵魂的安息”、“大自然我的家园”、“难舍的宁静”、“那个唯一”,然后是,“想她”“想她”“想她”……
  但是她终于说了,她还是不能爱他。
  那时候,她把A当作了别人,她希望A能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血肉中的。A懂了,于是A用死亡来报复。结果是A彻底地消失了。人世间不再有A这个人。她觉得这点她和A不一样。她从不敢拿生命做赌注。她当初报复A的方式至多是用身体同另一个男人去睡觉,就像她后来报复他也是试着同A去睡觉。她也曾痛苦也曾绝望也曾想到了死。但她最终还是将生命坚持了下来。但诗人不坚持。普希金不坚持。叶赛宁不坚持。马雅可夫斯基不坚持。顾城不坚持。自然A也不坚持。对女人的绝望竟比生命还重要。这确乎是她这一类凡俗的女人所无法企及的。她坐在A墓边的木凳上。很凉的寒露慢慢浸润着她的身体。A的坟墓很典雅。她为A立在墓前的是一块黑色的山石。那山石是从A木头房子的后院里搬来的。她请来了当地的山民。他们沉默着把石头抬到了A的坟墓前。夜晚有星星和月亮照耀着。她觉得坐在A的墓边很宁静也很轻松。她一点儿也不困,不想回A的木头房子里去睡觉。她想她这一晚所补偿的A的这温暖的陪伴,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A,都将是永恒的。
  太阳升起。
  她看着田野间这日月星辰的轮回。
  她想,A这一生来来去去总是很孤单。但是终于,A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归宿他的集体。在这里,A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这是唯有死亡才能做到的,A终于把他的身体真正溶进了泥土中。A的隆起的坟冡已经同大自然无法分割。她甚至很难想象,这里的天与地山与水之间若没有了A的木房子没有了A的坟墓,大自然是不是还会很完整。
  她告别了A的墓地。她想她同A毕竟不是一种物质。A是悬在半空中的,像一片飘乎不定的云;而她是脚踏实地的,是尘世中人。因她在陪伴着A的灵魂的这个晚上,还是禁不住地很多次地想到了他。想到了在那很多月淡星稀的夜晚,他们是怎样地紧搂在一起,怎样地做爱。
  所以她才告别了A。
  所以她才把A送回到了这片有了A才完整的美丽洁净的大自然中。
  她离去的时候很轻松。她甚至不再为A的绝望而不安了。她想也许还是他说得对,A一定会认为死和回到这大自然的家园是他最理想的境界了。
  他在那个晚上留在了她身边。
  那是个特殊的晚上,因为女人很悲伤。
  他们认认真真地在暗夜中吃了一顿饭。饭是男人亲自到厨房里去做的,因他看出女人已几天几夜不吃什么东西了。男人说不清他是不是怜惜女人。但总之他希望她能吃一点什么。女人很顺从。他们在那个晚上还打开了一瓶王朝酒。琥珀色的浆液在透明的高脚杯中闪着光亮。这是女人平时最喜欢喝的一种酒。
  男人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突然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什么呢?在哪儿?和什么人?男人在那个瞬间放下了酒杯。他低下头努力去想究竟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同他的妻子告别前的那最后的一个晚上。那一天他们也是这样认真地吃饭。那一顿饭也是他主动去做的,他在那个亲切、温暖、洁净的小厨房里呆了很久。他面对着他妻子最后端起酒杯时也是这样满心的忧伤。他的口袋里装的是他明早起飞返国的机票。他和他妻子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在餐桌上却没有说告别的话。他觉得他对妻子是有着一份责任和牵挂的。他可以带走牵挂,却不得不抛弃了那一份责任。他举起酒杯的时候流泪了。像有什么堵在了嗓子里。他什么也说不出。那时候他看见了他妻子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很刚毅。她没有哭,因她依然拥有着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后来那整个的晚上他一直在楼下的沙发上沉默。再后来他上楼。他同他就要离开要永远离开的那个女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直到天明。然后他们告别。从此他就再没有见到过她。他们离婚。他们最终成为了彼此牵挂的朋友。
  而此刻他对着他曾深爱他曾为她付出了极大代价的女人举起了酒杯,他举起酒杯时便不禁黯然神伤。他知道他们分开之后,谁都过得不好。如果说他离开他妻子时,心中还有着她的支撑;那么在他离开她之后,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谢谢你来。还有这顿饭和这王朝酒。
  她说,我其实一直在想念你。我是因为想你,才拨通了A的电话。没想到A竟死了。A是个无辜的人。我本不该将A卷进你我这场恩恩怨怨的战争中。
  她又说,我每天都在回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你给我的。我一直在想,或者,我们该重新开始?或者,唯有回忆才是最好的?我不知道。
  她变得很平静。她在吃过饭后主动收拾餐桌主动去洗碗。她做得很好。像一个很称职的家庭主妇。然后,她便开始更换床上的被罩和枕巾。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直到她直起腰扭转头看见了他的目光。她说,你别这样看着我。
  是的他一直在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他也觉得这一切令人陶醉。这是在他和她之间重复过几百次几千次的情景,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的心已变得很麻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即或是快乐也只是暂时的。他们已不再能使对方幸福。他们即或是睡在一起即或是做爱也不再能拯救他们破碎的世界。他已经决心不要再这样彼此伤害。折磨和欺骗下去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无声地脱掉了衣服。然后她走进了浴室。女人在脱着衣服的时候以为他们昨晚还住在一起呢。她忘记了他们分手的这半年。她觉得他们的身体依然是熟悉的是亲近的,他们一点也不陌生。
  很快那熟悉的水声和那温热的气浪夹带着幽香浸入了男人的心脾。他被诱惑。他站起身。他必须逃离。他的手已经拉住前厅的门把。那扶手是冰冷的。他握住那扶手犹豫着。他不知该不该对那个正在沐浴的女人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时候他听到她在浴室中叫他。
  她说,水太热了,她请他帮助调整一下水温。
  她这样同他讲话的时候,仿佛她与他并没有隔着那可怕的断绝的半年。她依然和他很亲近,很随便,像一家人,他们之间没有沟通的障碍,他们依然像六年前那样,彼此深深地相爱着。
  他从扶手上抽回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使他放弃了逃离的愿望而走向了那个厨房中的水温调节器。
  他为她调试水温。
  他问浴室中的女人水温是不是合适。
  他甚至下意识地拉开了浴室的门,像往日那样。他在热气腾腾之中再度看到了那个他曾经那么熟悉那个曾给予了他那么多欢乐的女人的身体。
  但是他还是很快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他很犹豫。他不知是不是趁她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奋力逃离这可怕的诱惑和温馨。但是他又很怕在她找不到他时的那种绝望。他知道她会绝望。会痛哭。他是很怕她绝望和痛哭的。
  他犹豫着。他觉得他可能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或者是,他至今依然爱着她。
  这时候,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淡粉色的浴衣。她的脸是晕红的。头发湿淋淋的。她走到了他面前。她的肌肤中溢着幽香。她伸出手来抚摸着他满是胡茬的脸颊。她说,去洗澡吧。
  他把她的手从他的脸上轻轻地拿了下来。
  他抓着那手一直把她带回到客厅。
  他让她坐在沙发上。他也坐在了她的对面。
  然后他说,他不能留下来。
  她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那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想问为什么。她张开的嘴仿佛是在说,我原以为今晚你会留下来呢。但是她最终也没说。她只是扭转头,用手去抹掉脸上的眼泪。
  她站起来时,他的心像被谁紧紧地抓住了。但是他依旧还是坚持着朝门外走去。他知道身后一直是她无望的目光。
  事情也许只能这样。
  她看见窗外有一片小小的枯枝落下来。就那样的一阵小小的轻风。那枯枝就落在了地上就被僵硬的土地撞碎了。那枯黄的树叶在那个瞬间骤然向四处迸散了开去。叶片碎裂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像很多不规则的残破的梦。可是,已没有梦境。残破的叶片上没有光泽。
  那是最最热烈的一次。也是最最温柔的。她记得那是在一个美丽的午后,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时刻。她觉得她并没有留意。然而那美丽的午后的阳光便从那扇白色的百页窗里流泻了进来。阳光中飘舞着尘埃的光斑。她没有留意。她在没有留意的那一刻突然被他紧紧抱住。
  他说,我决定了。
  他说,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我要离婚。
  然后她扭转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慢慢涌上来泪水。她心里很感动。因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许诺。很久了。她就这样一直在没有许诺的情况下等待着。但是当许诺到来,她觉得她反而很惶恐。
  她说她知道离婚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说她实在不想因他们的爱而去伤害别人。
  他为她擦去眼泪。他说他会尽力去做的。他又说,你才是我的亲人。他说我不说爱,但你是我的亲人。亲人你懂吗?亲人是我永生永世不能舍弃的,是我们的骨肉不能分割的。
  她哭着,她把头枕在了他的肩上。她任凭他抚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她会永远记住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那个美丽的时刻,她终于听见了那许诺,然后,又听到了枯枝被摔在了地面上的那噼噼啪啪的响声。
  后来,每个秋季她都能听到那响声。再后来,她又听出了那响声的令人心碎。
  一切都是那么轻柔。他把她抱到了床上。秋天的阳光在窗外照射着。她轻声说,秋天真美。然后,她任凭他把她衣服上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她任凭他抬起她的双臂,把她的毛衣从她的头上脱下去。她那样抬起双臂便把她那赤裸的身体露了出来。那肌肤中的淡淡的幽香。然后她觉出了他正把他的热烈的吻轻轻地印在她的胸膛上。听到他说,你是那么好。她的周身开始抽搐。她的双臂一直向上抬起着。毛衣脱到了一半。没有人再去管那被脱到一半的毛衣。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见他的满眼柔情。她颤栗他说,秋天最美丽。金黄的收获季节总使人觉得心里很踏实。还有你。谢谢你让我在这个季节收获了你的许诺。他在亲吻着她的乳房。他是那么小心地,仿佛在呵护着一个易碎的物体。他说,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最心爱的。
  午后的阳光从毛衣的缝隙中透露了进来。那一刻她觉得她幸福极了,她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那时候,她最喜欢透过被子中的棉絮看天空。那时候红的太阳总会把身体照射得通体透明。她透过毛衣终于看到了他缓缓移动着的身影。她如雷击了一般,那欲望开始缓缓地萌动,并正沿着她身体中的很多部位向下行走。她不知道那激情是怎样如雷击般遍布了她的全身的。只是种感觉。很具体很实在的一种感觉。那感觉立刻淹没了她。她渴望。她唯有渴望。这时候她还觉出他的黑色的头发也正如流水般从她的肌肤上轻轻地扫过。他越来越执着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他说,你拥有着这么美丽而轻柔的身体,拥有了你才是拥有了这一切。他就让她抬起着手臂就让她被蒙在毛衣下的黑暗中。他在午后的阳光中看着她赤裸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他感受着那抖动所带给他的刺激和冲动。女人想,激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在欣赏中在动作中在彼此的触摸中在想象中在若隐若现的黑暗中,她开始呻吟。后来她说她成熟了。她知道她成熟之后所作出的选择也是成熟的。后来秋天就不再仅仅是收获。还有那衰草的凄迷。那蓝天白云下的淡而悠远的悲伤。他将她的身体吻遍。他将她变成了一个赤裸的美丽的女神。他的双手依然如温热的流水在她的身体上流淌着。他抚摸她的瘦骨她身体上的那诱人的曲线。女人依然被蒙住了双眼。她只是一次一次地感受着那热浪的袭来。那胸膛上乳房间的阵阵激情。她无声地扭动着,她觉得她已承受那来自天国的那么轻柔圣洁的撩拨。她扭动着。如歌般的低声呻吟。她的身体起伏着就像是起伏不定的浪涌。后来她觉得她渴望。她太渴望了,那渴望就像是火山突然喷发,排山倒海。她喊叫。她说她想要。于是男人响应着。一切依然很轻柔。就那样缓缓地缓缓地。他们亢奋着。那么美丽的亢奋,就像是这秋季美丽而灿烂的午后。那样的一种轻柔的坚持。最后,男人终于在最温柔的进击中发誓,此生决不再离开这女人的身体……
  然后一切如太阳般坠落。缓缓地。当男人帮助女人把毛衣从她的头上脱下,真正的黑暗已开始侵袭这宁静的房间。女人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男人在火红的残阳的暗光中,看见了从女人的眼角缓缓流出的那美丽透明的泪水。他趴在女人身上将那咸涩的泪水吞噬。他说,我已无力再离开你。女人捧着男人的两颊轻声说,就单单是为了这肌肤之亲,就单单是为了你进入了我,就单单是为了你我成为了一体,我们血肉相连,女人说,谢谢。
  后来,她总是在说着谢谢。她有着无穷的永元休止的欲望,她要感谢他总是使她的这无穷的无休止的欲望得到了无穷的无休止的满足。她说,你是个很棒的很不自私的男人。这是发自真心的。她说,他们的每一次做爱都让她觉得很感动。
  后来,当那天的那个美丽的下午开始沉入黑暗的时候,她问他,当激情过去,那许诺依然还做数么?
  男人用双手轻抚着女人蓬乱的头发,他说,为什么不?你应当相信我。
  然后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女人用最轻的声音开始给男人讲她刚才看见的那片小小的枯枝落下来时的情景。她说就是那么一阵微微的轻风。那枯枝便被从树上吹落,掉在地上,发出很轻的听不见的声响。然后那枝上的所有的枯叶便被摔碎了向四处迸散了开去。它们轻轻地跳起来,又落了下去。在落下去的那个瞬间,将那枯黄破碎……
  后来,她听到他在她的耳边讲述中睡着了。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他的头就斜靠在她的耳畔。于是那温热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很快地包笼了她……
  她突然很怕。
  她怕失去。
  她想她终于拥有了一个男人拥有了他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
  她想她是幸福的,因她时时刻刻能感到他就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生活里和生命里。
  终于黑暗吞食了那美丽的午后。她躺在他身边却久久不能入睡。她睁大着黑暗中的眼睛,想着那被摔成碎片的秋季的枯黄。
  她终于决定了去寻访她的祖母。虽然祖母在这最后的章节才出现,但她却知道祖母对于她的故事都是何等的重要。
  因为她终于决定了离开。
  她的祖母曾是个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目不识丁却经历了很多的年代。她曾在社会动荡的时期同祖母生活了很多年。那是乡下。乡下的一个非常贫穷荒凉的村庄。祖母住在一个已经萧条了的大院子里。她每天在院后的自留地里摘豆角。在祖母的村庄里她度过了青春期。她把她青春期时的那村庄里的偶像永远留在了这荒远和闭塞中。他们曾引而不发的青春爱情早已退到了记忆的最遥远处。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后来还是知道了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乡下男孩早已远走他方,并娶了他中意的女人做妻子。尽管如此,她依然把那青春的爱情当作了她永世不忘的初恋。回到这个古老的村庄时,她的心很疼痛。她知道在这里,她再也见不到祖母,也再也见不到那个乡下的男孩儿。那时候她没有奢望。她以为,从此乡下的生活就是她的毕生,而与她相伴的也只有祖母和男孩儿。但后来男孩儿走了,祖母死了,乡下的家中只留下了这浩大而孤冷的土房子。
  土房里是多年的灰尘。到处悬挂着闪光的蛛网。破旧的木家具标志着百年沧桑。祖母死后,竟再也没有人进来过。这里成为了被闲置的一段历史。老屋中风吹日晒雨淋中,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坍塌。门紧闭着。铜锁生满了青锈。一切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走进这座古宅时,她竟骤然地想到了弗朗西丝卡在电影中的那座木房子。电影中的那房子是采景人员在最后的几近绝望的时刻才在直升飞机上发现的。他们终于在依阿华的草原上找到了弗朗西丝卡的家。当时那房子已闲置多年,破旧不堪。它就那样孤零零地仁立在秋天的草原上,成为了荒野中禽兽栖息的家园。那些采景人员想不到依阿华竟还有这样的等待着来承载爱情的旧房子。他们不知道这房子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它荒凉了。
  几天前,她下定了远行的决心。她在铁轨隆隆的响声中回到她的老家。
  这是她做出的一个人生的重大的决定。她想这无论是A还是她至今深爱的那个男人都没有给过她的勇气。是她自己鼓起那人生的勇气。她有了勇气才敢于告别都市告别读者,她一定要寻找到那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而不是属于别人的世界。
  为什么弗朗西丝卡的畅销故事要发生在乡下?难道只有远离都市文明的男女才可能创造出那瞬间而永恒的爱情吗?在依阿华大草原上。她记得那片草原。她见到过那里秋季的飒飒衰草。那是种迷蒙而浓郁的秋的色彩。那色彩凄迷得就像是一团团凄迷的浓雾。后来,那浓雾就掩盖了弗朗西丝卡令人感动的爱情故事。
  1994年10月,当美国的大腕明星伊斯特伍德和斯特里普在依阿华的麦迪逊拍摄那中年人的断肠故事时,她正在依阿华访问。她那时还根本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弗朗西丝卡这个女人。不知道还有《廊桥遗梦》这本书正在畅销。那时候她就住在依阿华州的依阿华大学城里。看林中的小鹿,和一个叫朱迪的独身女人在依阿华乡间漫步。她非常喜欢依阿华那片美国中西部的大草原。那里的秋天太美丽了,给她留下了终生不忘的记忆。但是她竟不知道《廊桥遗梦》。不知道在她喜欢的大草原上竟发生了罗伯特和弗朗西丝卡的爱情。后来,她回国后很久才读了这本畅销的小书。她觉得她同那个也叫罗伯特的作者有着一样的对依阿华草原美丽本质的认识。她为此而很高兴。她还觉得她读懂了作者心。她觉得一个不曾被一段爱情深深打动过的男人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能够深深打动读者的作品的。这作品也打动了导演兼男主角的伊斯特伍德。他是在与妻子分手10年之后,决意拍摄这部电影的。当他同斯特里普拍毕4天“爱情”之后,片场中的所有人都哭了,伊斯特伍德这个“最后的牛仔”也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抹掉了自己眼角的泪水。还有那个她最最喜欢的斯特里普。她胖了。中年人的丰腴。眼角是细碎的皱纹。但生命却充满了活力。她想不到这电影竟也是在那个秋季拍摄的。她想这可能就是她同这《廊桥遗梦》的所有的缘分,包括,她正在写的一本和《廊桥遗梦》的篇幅一样,但却不知是不是关于爱情的小说。
  她在想着这些的时候,A和他这两个男人都开始后退,而且越退越遥远。
  她独自站在祖母的这间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房间里。
  她站在这里祈求着祖母的护卫。祖母是她唯一最爱的女人,也是她最最崇拜的女神。她站在房子的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祖母。然后她倾听。她相信她是定能听到祖母的回答的。
  她说她知道祖母会听到她诉说的一切。然后她告诉祖母,她说,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心静如水。
  然后她开始打扫房间。她听见古老的家具正发出敠敠嘎嘎的声音,那声音她很熟悉,它们已经响了很多年,像每分每秒空气中都有什么在断裂着。
  后来早晨的阳光从破旧的窗棂中流泻了进来。有鸟在附近的林中鸣唱。远山中有野花和流水。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把这古老的房子清扫一新。
  她独自留了下来。
  这里没有电话。偶尔有邮差路过。可她也没有任何信件可寄。她不写作。也不思考。她只是终日陷在这即将断裂的只属于祖母的古老中。她谛听着自己的心灵。
  然后,那如歌的旋律终于响起。中速的。像山谷中缓缓行进的流水。和平而宁静。那是田园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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