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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萍萍说,你根本不必有什么歉疚,其实这样做挺好的。我这人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包括对你的要求也不高。我觉得和你在一起轻松松的。
  萍萍这样对身边的小S·森说。
  这时候他们正坐在候机大厅的沙发里,萍萍送小S·森回香港。她不觉得浪漫,也不觉得厌烦,一种可有可无可来可去的感觉。她突然问小S·森,我是不是太轻浮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可一个好姑娘一个正派的姑娘怎么能睡在瑟堡你的床上呢?心甘情愿当你的情妇。如果不是因为疯狂的爱,那就只有天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萍萍,说说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我家里人你全都见过了。我还有一个冷若冰霜的姐姐,我们彼此都没有话。我们住在朗园。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妈妈是建国巷的穷人出身,为了虚荣才嫁给我爸爸的。我是他们之间性爱生活的悲剧产物。我是家中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身上带着建国巷的血。我一直被人看不起,我只能自谋生路,比如,找到你。不过我还是有个梦想,就是要出人头地,报仇雪恨,你能帮助我吗?
  小S·森说,萍萍我有点儿听不懂你的话,为什么要报仇雪恨?向谁?
  对了,你当然听不懂了。萍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因为你有太多太多的钱,你不觉得我是在掏你的腰包吗?
  萍萍……
  我没有良好的教养,我讨厌让人肉麻的那一切。其实我的手已经在你的口袋里了,说了你也不会懂。说说你太太吧,我一直没有要求过你讲她。我想知道她,这不算过份吧?
  小S·森说当然,她在森氏集团的慈善机构工作。她曾经是我母亲的护士。我母亲去世后,她就留了下来……
  是看中了你们家的钱?
  不,她很美,非常漂亮,她是个孤儿,她是在我祖父的教会学校里长大的。她是个印度女孩儿,是我祖父把她送到香港来读书的。
  后来你就爱上了她?
  是的,她很安静。
  再后来你们就结婚了?
  是的,我们有两个女儿。
  你们是一个有着复杂血统的大家庭。你们彼此融合,生活得很幸福,是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把我留下来,这是你们有钱人的时尚吗?
  萍萍,也许是因为你太美了。
  可你不是说你太太也非常非常漂亮吗?她人好吗?
  是的,她总是做使我感动的事。是她提出来要建立我们森氏集团专门的慈善机构的。她认为这就像护身符一样,能平衡我们不断获取巨大利润的心理。何况,她也是个孤儿。
  我如果有钱,也会像她一样。我也是个孤儿,她比我幸运多了。她拥有金钱,而我只拥有身体。
  萍萍你不要这样说。我是非常看重你的。我在尽我的一切能力帮助你。不一定只有做太太这一条路,我希望你能发展自己,你还那么年轻。有时候,做个职业妇女会更受人尊敬,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要提出让你离婚那种荒唐的请求。我也觉得挺荒唐的。你是想把我和你温柔安静充满慈悲之心的太太塑造成完全两种类型的女人。你太太是你的温暖的家园,而我呢,我未来将是个令人震惊的成功的女性。你的想法很好,我也非常能理解。我只有一点想问问你,从一个女人身边到另一个女人身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是不是要洗得很干净?是不是一回去就和她做爱,是不是会但但白白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叫萧萍萍的女人?
  小S·森不再讲话。他沉默着,他觉得他还从来没碰见过像萍萍这样的女孩子。他觉得有点沮丧,但又觉得萍萍的直率中有一种非常令人兴奋的东西,是一种魅力。
  萍萍,小S·森说,情况就是这样,我也不需要解释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也喜欢我太太。我不能离开她,但要我现在离开你也很困难。我有钱,我可以帮助你。可我不愿意就这么说,这显得很俗气,但就是这么回事。我想我们就这样达成共识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梦想着成功。这没有什么不好。
  萍萍说,你该进港了。
  萍萍又说,你有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中年男人的魅力和成功的事业。我猜你印度太太的血管里也有英国人的血吧?
  你怎么知道?
  一般孤儿的血都是很复杂的,比如我,我身上有官僚的血也有百姓的血。因为血的混杂而常常被人遗弃,所以,他们就成了孤儿。
  萍萍最后说,小S·森,你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挺好的阔商。不是说在大陆找情人的人就都不怎么样,那太一概而论了。我们做朋友吧,当然,也睡觉。
  飞机平稳地起飞。
  萍萍回到了瑟堡。她觉得有点空落落的,这是每一次小S·森刚走后萍萍都会产生的感觉。她觉得形只影单,有点不习惯。不是因为爱,萍萍知道决不是因为爱,而是,彼此呆得习惯了。
  瑟堡的套间里到处有小S·森留下的痕迹。萍萍住在这里就不能摆脱这个香港男人的阴影,萍萍还会想到,飞机平稳地降落,然后小S·森走出机场,然后就看见他肤色微黑的有着英国人血统的太太微笑着迎上来。他们接吻。然后开车回家。两个天使般的女儿跑进他的怀中。最温馨的晚餐和最温馨的重逢。然后是夜。是卧室,是不可能不发生的那些事。
  萍萍为她的联想忿忿然。
  她在瑟堡的套间里忿忿然地走来走去。
  我并不爱他,萍萍这样对自己说,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只是觉得太冷清。
  谁都知道萍萍是小S·森的人,萍萍觉得这对她来说才是最致命的。没有人再来找她,她那么孤单,混来混去依然像个孤儿。而小S·森这张王牌唯一的价值。就是能阻挡无赖一样的萧小阳。萍萍想到这些,就觉得更没劲了。她发现她和小S·森以及萧小阳这两个男人的关系,只能用以毒攻毒解释,无论是哪个男人,她全都不喜欢,只是出于无奈的需要罢了。
  萍萍独自一人躺在宽大的双人床里,喝酒、抽烟、看电视。而每当她最最无聊的时候,总是常常能接到小S·森从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你在干吗?睡了吗?天气好吗?想我吗?诸如此类,也全都是最最无聊的问题。萍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时候,萍萍实在是觉得太无聊了,就会说,我有朋友在这儿。
  这么晚了?
  晚吗?你和你太太还没睡,没什么事吧?再见。
  然后萍萍挂断电话。
  然后几个小时以后,萍萍准会再接到小S·森穷追不舍的电话。他问萍萍的房间里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是,或者不是,怎么样?这么晚了,你怎么不跟你太太在卧室里。
  萍萍,我想念你。我要是再见不到你就快疯了,我明早就飞过去。
  明早?你是不是疯啦?你才刚回去。
  黑色轿车就停在公墓的门口。整整一个下午。森和那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车里。女人的脸色苍白,头发很零乱。森说了他同萨妮订婚的事,并说了他们已决定到美国去。
  女人说,她从报上看到了。女人平静地说着,眼泪也平静地流着。女人又问,什么时候走?很快吗?
  森说,婚礼之后,大约两星期或者三星期吧。
  女人绝望极了。她哭着问森,你不再喜欢我啦?
  不,不是。森这样说,但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很麻木。他已经欲哭无泪。他又说,他的灵魂从此飘荡,再不会有家园,但无论地角天涯,都永远不会忘记她的。
  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低下头抱紧自己躬起的膝盖。她的身体蜷缩得就像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儿,就像还呆在子宫里没有出生时那样。
  森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小孩儿一样的女人的后背。他想安慰她,又无话可说。他触到了一根弯弯的突起的脊柱,他觉得她确实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儿。
  森只能任凭着女人抽泣。森也很难过但他毫无办法。他们唯有哭,唯有苦痛和伤感,因他们都知道这是个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的现实。
  后来女人不哭了。她低着头问,你走以后银行的事怎么办?老爷只信任你。他如果知道你要走会非常难过的,他……女人在想到老爷也要面对森离去的现实时,又重新哭了起来。她又说,无论怎样,你还是伤害了他。
  森说詹姆斯会派一个新的银行代理来。他也在中国呆了很多年,也很有经验。
  但他毕竟不是你,女人说,他们彼此陌生,不了解,不知道银行未来的前景是怎样的。
  就不能谈点儿别的吗?森继续抚摸着女人光滑的后背。
  别的?女人扭转头,粗暴地推开了森的手。她问,什么叫别的?你同萨妮做爱了吗?这算不算别的。
  不!森说,没有!真的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萨妮也不愿。
  她为什么不愿?
  因为她要和我结婚也要做我的新娘做S·森的夫人和太太……
  这么说我真的什么都不是了,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
  你不要这么说。你应该懂我们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你会永远在我心中。有一个只属于你的地方,爱……
  不不不,也许我们并不相爱。
  太阳开始落山,总是这样美丽黄昏的时辰。女人推开车门。她迈出去了一条腿,那腿细长而苍白。然后她走出了黑色轿车。她说终于有人取代了我。她紧抱住她自己的肩膀一步步向荒弃的墓园走去。她的身影很单薄。她费力推开了那扇吱吱嘎嘎作响的铁门。她的手被铁门碰疼了。但是她不管。她向墓园的深处走去,停留在那个已经被废弃的教堂的门前。然后她扭转身看着正缓缓朝她走来的森。森的背后是一片血红的天空。就像梦境一样。森跋涉着,但他们之间相距遥远。很多块墓碑东倒西歪地阻隔了他们。女人说,从此我回朗园了,我喜欢朗园喜欢老爷和太太。你知道吗?
  女人的声音在墓地上空回荡。
  森一步步地向着她。森正在绕过碑石。
  森终于搂紧了颤抖的女人。森亲吻着她。森说,别说了,我爱你。
  女人挣脱着。女人问,告诉我,萨妮她好吗?
  别傻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取消婚姻。
  不,不,那萨妮会伤心的,你不要这样。我只是说,你也爱萨妮吗?
  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有勇气,我们逃走吧,到美国去,开始一种新生活,只有你和我。告诉我你愿意吗?
  女人推开了森,她睁大着惊奇的眼睛。她说,跟着你逃跑?不,不不。女人的眼前变得迷茫,但她还是看到了天空正有黑色降落着并慢慢遮盖了落日的血红。女人在迷茫中轻轻的摇着头,她无限凄怆地说,今生今世,我是再不会到这地方来了。
  女人流着泪让森把她带进了那座破旧的小教堂。
  他们不久前在这里逗留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一种触景生情的感慨油然在森和女人的心中升腾着。
  女人被窒息了。
  她没有挣扎。
  这时候,很浓的暮色已经非常温柔地笼罩了远方的荒野。刚刚绽开的芦花在最后的光亮中显得无限凄美而且悲壮。摇曳着的光斑闪烁着,后来是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像眨着的眼睛。
  女人问森,你会忘记吗?
  森说永远不会。
  女人又说,从此我活着也如同死去,让朗园锁住我的悲哀。
  女人和林重新坐进了车里。女人说,先不要开走,让我再看看这里,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沉默地一直等到黑夜彻底降临。
  女人听着森的喘息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但是她却突然觉得她受不了这平静。她突然喊叫了起来,要走就带着萨妮快走,从此让她睡在你的身边,让她夜夜被你亲吻和拥抱,走吧走吧,我从此再不要见到你们俩,你和萨妮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家伙。你们背叛了我伤害了我,你们这两个混蛋!
  黑色轿车在黑夜中飞速地行驶着。森是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中骤然发动他的车的。于是,车像一颗黑色的子弹射出了枪膛。
  别折磨你自己了,森说。
  不久森又说,你我都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
  最后女人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并不相爱。女人说过之后,就让森停车。她走了下来,那时车已经开上了麦达林。
  女人独自走着,脚下是可以踩出声响的随风飘转的落叶。女人想,无论迟早,总要斩断这一缕伤心的思绪,迟早的,所以她下了车。她独自踩着落叶踩着清冷的月光。她知道那辆黑色的轿车就远远地跟在身后。但她从此不再回来。
  她向前走,一直走到朗园的门口。看见朗园使她有了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也哭着飞快地跑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朗园。
  女人在餐厅里看见了太太。她停住了,看见太太向她投过来无限关切疼爱的目光,仿佛她是个受了伤的小鹿。女人走进餐厅。老爷并不在这里。女人对太太说,我刚刚去了萨妮的家……女人没有说完就在太太的怀里哭了起来。
  太太温柔地抱紧着她。太太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萨妮刚才几次打来电话找你,她说,两个星期后,她就要在S牧师的教堂里同森举行婚礼,然后他们去美国。
  是的是的,女人颤抖着说,我是同森在一起,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会再有了,真的不会再有了,是我让森和萨妮认识的,是我让森娶萨妮的。
  孩子,别哭了。太太说,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记住,人是不可以同命抗争的。吃点什么吧。
  不,不想。女人开始往楼上走。太太又轻声嘱咐她,别去惹老爷,他正为森要走的事烦心呢。
  女人轻手轻脚走上了楼。走过老爷房门的时候,那房门突然敞开了。老爷有点儿严厉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萨妮到处找你。
  我,我去了教堂,秋天了天气这么冷。四季又开始轮回,总之,朗园是最好的。我想去洗一洗。我很累。
  从来没有过的,老爷突然把女人拉进他的怀中。他仔细地看着她就像是在欣赏一个物件。他突然用劲地亲着她的脸颊。然后他说,太太说得不错,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可我却总是很忙……
  这时候,突然有仆役禀告说,楼下客厅里有S·森先生求见。
  S·森?老爷立刻横眉立目,他来干吗?他不是要回美国去了吗?但老爷还是放开了女人,他没有发现女人在听到S·森这个名字时,身上是怎样地一阵哆嗦。她立刻站得远远的,远远地看着老爷穿上长袍到楼下的客厅去,然后她离开了老爷的房间。
  她泡在浴缸的温水里。她在长长的穿衣镜里看到了她自己。她是那么美丽而修长。她为此而哭了,无声地哭。她听到眼泪滴落进水中的空洞的响声。她觉得末日正在到来,毫无希望,空空荡荡。然后是老爷和太太,无变化起伏的日子,舒适而漂亮的朗园,教会学校。但是,萨妮没有了,森也没有了,他们在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然后是黑夜,她要如常般承受着老爷……
  这时候,楼下传来了争吵声,吵声越来越大。老爷已经暴跳如雷。后来只有老爷的吼叫声。森不再讲话。森为什么不再讲话?他干吗还来气老爷?他已经伤害了他还不够吗?
  森最后说,他是敬重老爷的。
  森这样说过之后便起身离去,窗外又传来汽车的发动声。
  女人知道森走了。这一次森是真正彻底地走了。发动机的声音轰鸣。女人在这轰鸣中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为了她的两个最亲的朋友背叛了她。家又有什么不好?朗园又有什么不好?女人并不缺少爱,她是为了并不缺少家中的爱而哭泣。还因为一切都发生过。确实发生过了,那个走了的森。S·森,牧师的儿子,他的蓝眼睛,棕头发。
  然后女人不再哭了。她从浴缸里走出来时,周身是水,像眼泪一样地向下流淌着。她想到了萨妮的电话。她知道萨妮几次打电话来,其实是要找森的。而森不在,女人也不在。萨妮当然知道女人是同谁在一起。萨妮可能也会想到女人同森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发生些什么。是她亲口告诉萨妮的。那时候萨妮还不认识森。女人说,森在黑色的轿车里吻了我,很长的吻,然后她和萨妮哈哈大笑。但是女人并没有撒谎。森不仅吻了她还把她带到了郊外那个被废弃的墓地。满是灰尘的小教堂。残破的旧钟。萨妮永不会知道那个神秘而悠远的地方。森不会告诉萨妮的。女人相信这一点,尽管森就要领着萨妮进教堂。
  女人穿着睡衣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女人的步履很轻,她听见太太正在老爷的房间里讲话。
  女人听到太太说,你干吗发那么大的脾气?森要结婚,你怎么能阻拦他呢?而他的太太又想去美国。何况,你已十分地熟悉了这种合资银行的业务……
  只是,老爷说,只是不知道詹姆斯还要派个什么样的美方协理来,如果合作不好,银行是搞不好的。我非常喜欢森,这你知道的。
  女人没有再听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为老爷的忧虑而忧虑,并为老爷的被蒙在鼓里而难过。她想都是因为她。
  她关上了灯。
  她听着窗外刮起了很猛的风。风发出吼声,打着木窗,仿佛朗园都被摇动了。她睡不着,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她隐隐约约听到隔壁老爷的房间里传出来嘁嘁喳喳小声说话的声音。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话的声音一直到天明。天明的时候,女人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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