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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宇建说,当今最可怕的,是人类精神的贫瘠,这将是堕落的开始,这使他意识到一种责任。
  萧思便那样听着。她觉得她心中正有什么东西在复苏着,她感觉着她自己。
  萧思终于说服了萧弘。她每天数十次把电话打到瑟堡,问萧弘是不是已经买好了钢琴,那钢琴是不是已运到了瑟堡的酒吧。那时候,思大提琴手的丈夫正好打来电话,说再过两天,这一次室内乐队的巡回演出就可以结束了。他很想思,想他们温暖的家,思在接到丈夫打来的亲亲热热的电话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烦。她的话很冷淡,又自个儿觉出来了,于是马上补救说,最近的身体不舒服,很累,于是那位执着的艺术家更加情意绵绵,说他如何归心似箭,说他如何一天也不愿在外面呆了,诸如此类。萧思最后只好说,放心吧,我没什么,否则电话费就太贵了,你不是就要回来了吗?思不等丈夫答话就按掉了电话。然后她又并不把电话的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仿佛是电坏了似的。
  思很冷静地坐在那里。
  她只要静坐下来,想到的就还是宇建。
  然后,思又叫通了萧弘的电话,萧弘说,刚才就给你打电话,可打不进去。思,你来吧,看看那架三角琴,是最好的,你可以先来弹一弹。酒吧上午不营业,你每晚七点开始工作,到十点,三个小时怎么样,我每次付你三百元,并免费提供一顿晚餐,还满意吗?
  哥哥真是太谢谢你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着思。她抓起外衣,骑上自行车开始向瑟堡奔。那时的酒吧确实没有人,紫绒的落地窗帘敞开着,一片片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思觉得她的感觉好极了。
  那架深黑色的钢琴真的是无与伦比。
  一串音符弹下去,便会有一串阳光般的流响在大厅里滚过。
  萧思把她近日练习的一首首克莱德曼的轻钢琴曲弹奏着,《爱情故事》、《水边的阿蒂丽娜》、《绿袖子》、《致爱丽斯》什么的,思知道这一类曲子对瑟堡的酒吧最合适。思整个上午一直在弹琴,她弹得很好,很动听,她因而也被自己感动了。思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邪门儿了,她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
  真的是那个宇建那个建国巷的臭小子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政治犯?
  萧思一直呆在酒吧里,她远远地坐在大厅的角落,看着那些酒吧的职员们陆续来上班。他们擦拭桌椅,做各种准备工作。他们关闭了那些紫绒的窗帘,遮挡住下午明亮的阳光,让大厅陷在他们故意制造的幽暗和情调中。
  然后宇建走了进来,萧思在看到宇建的时候,心头确实为之一动,但是宇建没看见她。大厅里太暗了,而她又坐得太远了,而且宇建想不到,他以为往事确实己彻底结束,因为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人们需要组合的,是一种新的关系。
  宇建与众不同地穿一件显得古老的军大衣,他脱掉军大衣,里面是一件洗白了的绿军装。宇建这样的穿着不是因为穷,而是为了他的一种信仰。但很快他把这信仰也脱掉了,为了挣钱糊口,他必须穿瑟堡专门为他订做的黑色西装,宇建换完衣服站在酒柜前很快进入了角色。他目不斜视而且一丝不苟地做他份内的一切事情。他做得很尽职尽责,无懈可击。他的钱挣得很诚实,看上去也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整整一个下午,萧思就独自一人默默坐在那个角落里。她始终看着宇建,却没让宇建看见她。
  七点的时候,她便悄无声息地换上了那条黑色的拖地长裙,并悄无声息地走到钢琴旁边,坐下来,打开琴盖。没有乐谱,将要弹的几十首曲子她都能准确无误地背下来。她在音乐学院读了整整四年书,她已经熟悉了那一切,那一切一切宇建所不曾了解的。他们相距太远了。那一扇遥远而又遥远的铁窗,从此阻隔了少年时的迷乱,阻隔了那个迷乱的时代。思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唯有坐钢琴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再世俗,钢琴发出的声音使人变得圣洁,思沐浴在圣洁的感觉之中,甚至感到有点紧张,不,紧张极了,甚至比她毕业汇报演出时还要紧张。其实,她不过是弹给宇建一个人听,她根本就不把那些陆陆续续来到酒吧的人们当回事。她在幽暗中。她弹琴的地方没有光。她不要光。她骤然想起那个没有光的地下室,朗园的神秘的所在。萧思为之而震动。单单是关于那个地下室的一个念头就使萧思不能自己。但,思还是使自己平静了下来。于是,非常非常优美的像水一样的乐曲声从人们所看不见的幽暗中流淌了出来。
  舒缓而凝重。
  那是一种比行板还要缓缓慢的中板。
  满座在客人为之一惊,从此他们悉心谛听着,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很高雅的情调。他们无论白天怎样靠欺骗掠夺金钱,无论怎样彼此倾轧,但此刻他们被净化了,他们给思以热烈的掌声。
  但萧思并不在乎这些,她的钢琴演奏是早已得到国家一级的专家认可的,她在乎的是宇建。思在幽暗中看得见吧台里的那个男人的脸,那张脸冷漠寡然,似乎对一切都只是听之任之,不惊奇也不关切,这多多少少使萧思感到了某种失望,她骤然也变得意趣了然了。但因为是签了合同,她只能是继续演奏下去。要演奏整整三个小时,这真可恶,思的乐曲慢慢就变得很麻木不仁甚至很机械很应付差事了。
  而萧思的心里是满怀着迷惘、怅然和感伤的。
  尽管如此,萧思还是坚持了下来。三个小时之后,她收到了好几束鲜花,甚至还有美金。花束就躺在三角钢琴黑色闪亮的琴盖上,而美金则是放在她宽敞的琴凳上。仿佛我是卖艺的,萧思这样想。但萧思还是把那几十元美金收下了,而把鲜花无偿捐给了瑟堡的酒吧。十点之后,萧思本该下班了,但是她没有走,她用酒吧领班给她的三百元报酬的十分之一,要了一杯酒吧的咖啡。她依然坐在了那个幽暗的角落里,她要等宇建要同宇建讲话。
  直到凌晨三点。
  宇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宇建穿着绿军装绿军大衣向外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萧思。
  萧思走上前去拦住了宇建。她说,宇建,能留下来谈谈吗?
  酒吧要关门了。
  我可以让他们不关。
  你该回家了。
  可是太晚了,我回不去了。
  那我要走了。
  不,宇建,你真的不愿回忆往事吗?
  宇建说,我知道是你在弹琴,你弹得很好。但你确实该走了,要不,去找你哥哥?
  可你却那么不动声色。
  我在工作。
  宇建,真不能坐下来吗?我们毕竟是朋友,见到你后我确实想了很多,我原以为你真的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见到你时才知道,你依然活着,宇建……
  原先的我确实已经死了,这是个现实,一个人只能为一个理想奋斗一次。在我这一次心甘情愿成为雇佣劳动者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理想了,但我的头脑不可能停止运动。我正在体验着底层人民或者是殖民地人民被奴役的生活。我回到了旧时代的朗园,就往在那个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我发现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都不是万能的,也不会是完美的,如果说无产阶的革命使人贫穷,那么向资本主义的学习就一定能使人富有吗?而且,金钱真的就能决定一切吗?
  宇建你真还记得那地下室?你把它封住了,你不让我再走近你。
  是什么使人堕落?萧思你想过没有,我认为就是金钱。这个社会正处在一种变相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阶段,所以金钱尤其重要。剩余价值被大量剥削,由此形成了资本。资本是什么?伟人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残酷的竞争正使人类暴露着他们骗子的本能,还有,良积压被污染了。
  可是宇建……
  萧思你不要讲话,你必须听我说。瑟堡的生活使我慢慢重新了解了现实。所以,我才决心找到一个同那些深埋地下的伟人们对话的方式。需要打通一种思想。我会找到的那是一个神祇。那神祇就在我们眼前但是我现在还暂时看不到。但我已感到了那种神示。神示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宇建说,他只有真正同那种些伟人们对话之后,才可能真正找到救世良方。宇建说,他要为拯救人类堕落的灵魂而战斗。他要为此而战斗毕生,他让思一定要相信他的话。
  萧思茫然地看着有点语无伦次但慷慨激昂的宇建。她其实听不懂宇建的话,但是她却不断地点头,点头,用她的似水的目光鼓励着宇建继续说下去。
  于是宇建平和下来。他说你知道信仰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吗?那是种绝对神圣的精神生活,而人类又是多么需要过这样一种精神的生活啊!而时下物欲的横流,使人类的精神已经越来越变成了废墟,这才是我们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的最大的不幸和悲哀。我们应当因此而感到苦恼。因为尽管我们富有了,但我们却依然总是感到沮丧。这是为什么?这就是人们在注重物质进步的是同时,忽略了精神的以及道德的进步。想一想吧,一些人以争取“自由”为幌子而变得完全丧失了他们的自我控制力而一味地追求自我的发泄。他们忘记了社会的进步还在于道德的进步,这就导致了犯罪。社会的畸形和变态,还有……
  思确实听不懂宇建在说些什么,也弄不清他未来究竟想做些什么。宇建就站在那里滔滔不绝他说着。他的神情严肃,像是在发表演讲,又像是在布道。他执着的迷信着他自己的思想,他在讲着他自己的思想时痛苦万状。他满怀着痛苦的绝望说,他此生还有一个最后愿望,那就是到德国去,去看一看马克思的墓地,但这个愿望他可能终生都不会实现了。
  宇建这样说过之后,便朝外走去。他的步履很沉重,大概思想也很沉重。他背负着一种莫名其妙要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他的背影使萧思茫然空洞的眼眶里装满了泪水。
  小S·森再度到大陆来,是为了“四季”的时装展销大厅正式开业。这一天是辉煌的,特别是对于日夜为此而奔忙的杨来说。杨在开幕剪彩的那天穿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这对于一向穿着很随便的杨显得是一种拘束,但杨自身依然潇洒自然,于是西装便也潇洒自然了。杨就那样在展厅的门口恭候着各位佳宾。
  覃乘坐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瑟堡展厅的门口。和覃一道从车里走下来的还有萍萍。萍萍在几个月的秘书培训班的调教下,显得庄重典雅了许多。她的黑发披散着,穿着一套湖蓝色职业妇女的西装套裙,一副青春焕发的样子,因而她身边的覃就更显得老成持重。杨在看到这一幅情景时,不免觉得悲凉。杨认为覃选择萍萍做她的陪衬人肯定是一着败棋,甚至会导致某种厄运。于是当覃微笑着走进来并握住杨的手时,杨小声说,干吗带那个小娼妇来?杨,你于什么?紧接着覃又大声对走过来的萍萍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秘书萧萍,这是杨,这儿的经理。
  杨对萍萍轻蔑地笑笑,说,你看上去可真够辉煌的。
  我代表覃,也代表你,我代表的是整个,“四季”公司的形象,你不满意吗?我当然无须你满意,我只受雇于覃,对不起,少陪了。萍萍说着,转身走了。
  然后,小S·森走到杨跟前对杨说,你干得很好,我一见到你就相信你是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我对覃讲过了,我们必须嘉奖那。些为公司的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雇员们。谢谢你,杨,你干得真是漂亮极了。
  紧接着,萧小阳在对小S·森会心一笑之后,也以一副自己人的架势端着酒杯来祝贺杨。他说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你是我们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四季”能拥有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前程无量的。认识一下,我叫萧小阳,你们公司的副董事长,我同覃是邻居。
  杨没有去握萧小阳伸过来的手。杨说,我确实不认识你,我对上层不感兴趣。
  总有你会认识我的那一天。没关系。但依然不妨碍我认为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咱们回头见。
  萧小阳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杨。他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很会自己化解尴尬。他高举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酒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在寻找着他真正的目标,那湖蓝色惹人眼目的身影。其实萧小阳的眼睛始终瞄准着他的这个猎物。一刻也没有放松地看着那蓝色的身影飘来飘去。他还看见萍萍的脸上不断灿烂出各种明媚的微笑,像一个狐狸精。萧小阳觉得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他骂着,妈的。刚好覃正端着酒杯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便身子一横,拦住了覃。
  他说覃,祝贺你。他又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呢?有什么无法逾越的东西阻隔我们吗?咱们不是多年的好邻居吗?而且,我还是我哥哥的亲兄弟。萧弘确实很忙,光是瑟堡就够他没日夜的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对我哥哥的帮助呢?而且我狡猾,我没有我哥哥的那一身官气,这对你的公司不是更合适吗?你的董事长就很欣赏我。所以覃,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仇视我,把我当成你的敌人或是你眼睛里的沙子。当今做生意可不能像你这样。你就是恨得我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你也要假惺惺地对我微笑。你要对所有人保持微笑,就像我那个漂亮的妹妹一样。而且提示你此刻应当同那个杨站在一起,你们俩才应该是今天这个仪式中的主角。但你们好像彼此疏远似的,出了什么事?当然不该问这纯属个人的私事。哦,对不起,你看我光彩照人的小妹妹来了,请把我的小妹妹借给我两分钟,我很多天没见她了,我很想她我得同她谈谈。
  萧小阳又在覃的咬牙切齿中朝萍萍走去。他走过去用力捏住萍萍的胳膊时,显得很亲呢的样子。他巧妙地制服着萍萍的反抗,他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场合,你想砸了你的饭碗吗?挎着我,继续对迎面来的人微笑,咱们到人少的地方谈谈。
  萧小阳带着萍萍到了一橱窗前。他指着硬塑模特上的一套服装对萍萍说,其实这套服装才真适合你,典雅而艳丽,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给覃干的?
  这你管得着吗?萍萍甩开了萧小阳的胳膊。
  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并一直很爱你,但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一进监狱你就甩了我,后来就干脆不来看我了,我毕竟是你哥哥呀。
  正因为你是我哥哥。你关进去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可我想你都想疯了,我每天每夜都想着你,我一出狱就想见到你。
  你是个疯子。神经病。你怎么不去看看心理医生?你已经变态了。
  这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必成仇人哪,我们还是兄妹呢。
  你要是真能这样想就好了。说完了吗?我忙着呢?
  等等,真不回家来住了。
  是的,我长大了。
  你妈回来以后呢?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冷酷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像。听着,即便你不承认我是你哥哥,我也是你的老板。我已经和小S·森接触过。他对我很感兴趣。我很快就会同他谈一个新的时装公司,我们合资,你愿意来干吗?我让你当女经理。
  萍萍非常吃惊地看着萧小阳。
  是不是有点诱惑力?但你必须对覃保密。这是我和小S·森的项目,你不是梦寐以求想出人头地吗?
  你真无耻!萍萍把她手中的酒泼在萧小阳的脸上后,便离开了他。
  没有人看见这一幕。因为他们呆的地方太暗了。萧小阳用雪白的手绢擦掉他脸上的酒后,便又故作潇洒地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大厅的中央。
  剪彩之后,吃自助餐已成了这类仪式的固定模式。而小S·森。覃及杨在自助餐上的即席讲演,就成了“四季”公司简要的新闻发布。
  无耻的是,萧小阳竟接过了小S·森的话题继续说了起来。他盛赞,“四季”服装设计公司的品味之高雅、种类之繁多,全然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大的服装设计公司相媲美,他并且肉麻地吹捧小S·森对大陆经济发展的赞助是史无前例、功德无量的,并暗示他未来在与小S·森的合作上会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且,那将是一个真正的跨国经济实体。
  这个杂种!这是杨走到覃身边时骂的。杨说这个世界真他妈邪门儿了,睁眼就看见坏蛋,抬脚就遇到限阱,妈的,非把这杂种赶出公司不可。
  覃脸色苍白。她说这个人肯定疯了。她快步走向萍萍,对她说,你哥哥在那儿胡说些什么呢?去告诉他,少碰小S·森,小S·森是我的关系。
  让我去说?覃你有没有搞错,我才不愿意同那个混蛋讲话呢。你该去找我二哥,别一心跟着那个艺术家。
  萍萍,你怎么啦?
  我真心诚意地提醒你,萧小阳心狠手辣,你得提防着他点儿,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你趁早还是先摆布摆布你的小S·森吧。
  很好,谢谢你的提醒。那么你现在就去同小S·森说,为我们安排一次私人会谈。
  是的,老板。萍萍放下手中的餐碟,端上一个酒杯朝坐在主宾席上的小S·森走去。萍萍很亲切自然地坐在小S·森的身边。她对黑色头发蓝眼睛的小S·森嫣然一笑。覃在远远的地方看到了。她相信世界上无论什么颜色头发还是什么颜色眼睛的男人,都不可能拒绝萍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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