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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后来那个叫詹姆斯的美国人真的来了,是S·森带来的。S·森的脸上是神秘的微笑,他后来说他终于没有能战胜他自己。
  詹姆斯几乎是个中国通,在短短的几年间已经在中国赚了很多的钱,在很多城市拥有银行和房地产。他很自负,留着向上翘起的金色的胡须。詹姆斯的中国话说得不错。就是有点生硬。他自鸣得意地坐在老爷的对面。他说朗园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然后他喝酒。喝过酒他便夸夸其谈起来。他说支那是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他就像发现美洲的哥伦布一样在亚洲登陆了,并成为了第一批拓荒者。他说支那本身就意味了金钱。而对支那的观念上,他同S牧师那种启蒙良积压的道德责任决然不同。他还坦率地说,如果在美国,他做梦都不敢想他能拥有这么多的财富。他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在美国这也是很了不起的,而这个梦想只有通过黄种人才能变成现实。老爷懂他的意思。老爷知道未来与詹姆斯合作的美和银行是在美国注册的,所以能受到拥有特权的美国领事馆的保护,能开展更多的金融业务,能赚更多的钱。所以老爷容忍詹姆斯这个淘金狂的骄傲自大和不可一世。
  人们围坐在朗园喷水池边的绿茵上。S·森坐在远远的阴影中,但女人感到了那针一样刺人的目光。
  詹姆斯夸奖老爷是他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有眼光的中国人。詹姆斯说他坚信不久美和银行将成为这座城市中最大的一家金融集团。
  詹姆斯的酒喝得很多。他同S·森用英语讲话,谁都听不懂,那是种像音乐般富有旋律的语言。后来,詹姆森居然又称赞老爷能拥有如此如花似玉的两位太太,这在美国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他诡秘地笑着,他说作为男人他羡慕老爷。然后他们开始就合资的事正式磋商起来。S·森站在詹姆斯和老爷的中间,最后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
  后来,为了庆祝美和银行的建立,老爷在朗园的花园里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会。老爷请来了各种社会名流,外国商人和有钱的邻居们。
  那晚女人没有像太太那样穿华贵的旗袍。她在美国人的商行里买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那是一个裸露着肩背的长裙。太太说女人穿这件衣服很美她的肩背很好看。老爷从不管女人的装束,而他自己则不论何时何地总是穿着长袍和布底的鞋。办洋务也不可能使他改变习惯,他固执地坚持着传统的风流儒雅。
  S·森是陪着詹姆斯一道来的,他们穿着很潇洒的黑色的燕尾服。大家坐在花园的长廊下。夜然很美,朗园的尖顶上闪烁着明亮的弯月和星星。
  S·森终于来请女人。
  女人猜S·森会来。自从那一次在英国人的俱乐部里会面以后,他们始终没单独谈过话。尽管他总是到朗园来。他已经是美和银行的经理了,作为詹姆斯的代理人,他将开始同老爷合作。他没有走,留下了来。留下来很可怕,他说他是为了她。
  S·森走过来。他抓住了女人的手。在乐曲声中,他又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触到了她光滑的肌肤。这是暗夜,没有人看得见他是在怎样地将她贴近他,也没有人看得见她是怎样地顺从了他。在幽暗的圆舞曲的旋律中,他说他早就盼望这样的时刻了。
  女人说,很高兴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很高兴你成全了老爷的生意。谢谢你没有走……
  是为了你。我放弃了发展我自己的机会,全是为了你。我很痛……
  但是,S·森,清晨到来,总会有太阳升起来的。
  是的,太阳,就像是你,总是照耀着我,又总是离我很远。
  他们跳着。看着S·森痛苦的样子,女人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S·森的确是放弃了一些什么,他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后来她说,我欠你的,我愿偿还你。因为我爱老爷。他就像我的父亲我的恩人。我不愿他失败。我利用了你,我会报答你……
  女人把他带到了楼房后面的那个已经荒芜的废园中。那里杂草丛生,原是一个异常精致的后花园,但慢慢被废弃了。只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弯曲的小路通向地下室。地下室是一个很大的储藏室,住着几个年老的仆役。
  他们在荒芜的杂草中。他们靠着墙壁。这里是真正的暗夜,只有遥远的花园里隐隐的乐曲声。S·森颤抖着。他的眼睛很亮,几乎都要哭了。她说,快一点儿,否则我们会被发现。但是真的到了她可以报答他的时候,他反而不知所措,甚至退却了。他说不,别这样,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说他很紧张,说我们回去吧,又说这样不好,他将永远无法摆脱那种负罪感,那才是最可怕的。
  但是女人冷。她说,你抱紧我吧,这里太荒凉了,这里是一个废园。秋天草就会枯萎,发出萧瑟的响声,亡失了生命和色彩。家中只有我常到这里来。我从小就喜欢这里。来吧亲亲我。就在这个废弃的园里,就一次。没关系的,我早就是太太了。来吧,从此不再有了,我的良心也就安了我也就不再欠你的了。
  他突然疯了般抓紧了女人并猛烈地摇撼着她,他问她,你是说你爱你的丈夫吗?你是这么说的吗?可是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是个孩子。
  她的头发被他弄乱了。她被他摇着像一个就要散架的房子,她说你弄疼我了,但是他不管,他开始亲吻。亲吻着一个女人,她的嘴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肩背。最后,他撕扯开女人黑色长裙的纽扣,亲吻了她的胸膛和乳房。女人很茫然,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激情。她任凭那棕黄色的头发像流水一样轻拂着她赤裸的胸膛,她被逼迫着紧贴在墙上,任凭那个疯狂男人的疯狂的吻。然后,他终于掀开了女人的长裙。女人并没有阻挡他。但是,他却突然转身离开了,留下来一长串杂草的窸窣声。
  女人瑟缩地从楼后面的楼梯回到了她二楼的房间。她迅速换了一套衣服,那件黑色的长裙已经被撕破。她对着镜子重新化妆。一切是那么神秘,而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旗袍包裹住她那颤抖的心,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走回花园。她为老爷和太太每人拿了一件外衣。这时夜已很深,但人们依然在喷水池边狂欢。女人把衣服给了他们,然后便坐了下来。S·森在很远的地方,神情沮丧像个败兵。他看见她换了一件衣服。唯有他知道她为什么要换。
  女人对太太说,真的有些冷了。她从废园里回来就一直紧靠在温暖的太太身边,她对她有一种依赖,此时此刻只想同太太在一起。
  太太问,你和S·森跳得很好,怎么不去跳了?
  女人说我累了。其实她并不累,她是在想她同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把他当作了什么?父亲还是丈夫?曾经是父亲但突然不是父亲了。那个深夜他来了。从此他对女人冷淡,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她。但是他依然常常在深夜中来。来过之后便匆匆走掉。白天,女人和太太都几乎看不到他。他总是很忙。为和顺钱庄忙后来为美和银行忙。老爷是谁?老爷就是老爷。而太太对女人说,你生就是为老爷的。但是,S·森又是谁?那幽幽的蓝眼睛,以及楼上房间里她那件被撕破的新长裙。
  太太问女人,冷吗?
  是的,有点冷,刚才我出了很多汗。
  太太于是伸出手臂温暖地搂紧了她,像回到小时候。太太已经和很久不这样了,那一刻女人真的想哭。她把头靠在太太柔软的肩头上。太太真像个母亲,她有天下慈母的心肠,她是个圣母玛丽亚一样的圣洁的女人。
  女人闭着眼睛靠在太太肩上但她还是能感觉到S·森的目光。她很慌张,不知道一切如何收场。森吸引了她,她无法拒绝那吸引。
  后来女人问太太什么是爱?
  太太想了想,告诉她,主说,爱是永恒的忍耐。
  在听了太太的解释之后,女人躲在屋子里独自哭了。
  萧东方家的全体成员都聚集在半楼的餐厅里。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是萧家成员可以彼此见面的地方。早早等在那里的是薛阿婆和从医院里赶回来的殷,殷的脸色很难看,她和薛阿婆各自坐那里。二十多年来,尽管她们彼此很少讲话,但她们是能够以她们各自不同的方式相互理解和沟通的。
  最先走进来的是刚刚下班的萧烈。外面的风很冷。烈的脸像一块被冻得僵硬的石头。他对谁也不打招呼便独自坐在角落里。他不看薛阿婆,更不看殷,甚至连桌子上当日的报纸也不看。
  然后萧弘和萧小阳相继走进来。萧弘很礼貌地同在场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包括他的继母。弘总是能表现出一种很有教养的样子来,无论他骨子里怎么想,但他做出来的全都是一视同仁的,让谁都能过得去。小阳则不然。他和谁也不讲话,进来就坐在长桌的中央,点上烟,跷起二郎腿,边抽烟边读桌上的报纸。其实他也并没有认真读报,他不时抬头看着门口,他说还差二位公子,然后继续做看报的样子,并把报纸掀出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紧接着萧思回来,还带来了她拉大提琴的丈夫。她同几位兄弟寒暄,同薛阿婆寒暄,却对殷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和蔑视。而这一份习惯性的尴尬,显然又被她懂事的而且老实的丈夫弥补了,那个戴着深邃眼镜的艺术家,至少要比萧思大十岁,他因此在萧思的面前总显得唯唯诺诺。他坐在了殷的旁边,并不停地向殷询问着岳父的病情。
  最后到家的是萍萍。在此之前,萧思已不耐烦地说过好几遍,究竟有什么事?干吗还不说?非要等谁呀?好像她不知道萍萍是谁。
  萍萍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走进来,还戴一顶黑色的呢子软帽,于是她的脸就显得格外美丽。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使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睛为之一亮。萍萍亭亭玉立,身高至少有一百七十公分,她同姐姐萧思因为母样的相异而成为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萍萍对所有的家里人嫣然一笑,然后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我想尽量缩短在朗园的时间。
  谁给你的权利敢在这个家里这么说话?
  萍萍知道这是萧小阳在故意挑衅。她没再看他,而是径自脱掉大衣,露出了里面的一件火一样红的羊毛衫,而羊毛衫上戴着的则是萧小阳几天前送给她的那串项链。萍萍说,你们大家仇恨我讨厌我大概就是我的权利吧?我是我妈生的大概也算是我的权利吧?而你们通知我来,也算是一种权利吧?所以,我来了。然后萍萍大言不惭地坐在那里。她非常满意萧思投过来的仇视的目光,她也把仇视的目光还回去。萍萍很得意,她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干脆当无赖反而能使她产生出一种扬眉吐气的自尊感来。
  你目前又姘上什么男人啦?还是萧小阳。
  你。除了你还有谁?这项链不就是你死气白赖送的吗?你们不信可以问大哥,大哥什么都知道。
  萍萍你放尊重点儿。萧思更加仇恨地盯着萍萍。
  思,我说的是真话,你可以问大哥。
  而大哥萧烈则紧攥着拳头。他看看独自垂泪的殷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他站起来,他吼着,够了,你们别吵了,有什么意思。今天约大家来是为了爸爸,他的病没希望了,我去看过他,希望你也去。另外,能否再想想办法,妈妈,你说说爸爸的病情吧。
  殷对着二十年来始终仇视着她的儿女们。殷在他们面前竟然十分紧张。她流着眼泪说,癌已经扩散到全身,医院说己无法动手术,她想同他们商量一下,是不是就这样等待着死……
  除了殷和薛阿婆,家里竟没有一个人再哭。甚至都没有人在认真听着殷究竟在说些什么。仿佛萧东方真是别人的父亲,至少萧思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从这个建国巷的女人走进萧家,她的父亲就和她的亲妈一道死了,她就成了孤儿了。
  而萧弘在此时此刻所费心的,是怎样到楼下去找覃并讲清楚小阳去当副董事长的事。他希望覃不要误解他,国家确实下了文件,而他这样的国家干部是不允许兼职的,他所以只能求助于小阳。他刚才上楼之前,曾去找过覃,可是覃不在。他又在覃的房间里给“四季”打电话,覃依然不在。弘于是有点酸溜溜的,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为此而始终心不在焉。
  小阳的目光则是在随着萍萍转。他已经很多天没见过萍萍了。他有点想她,又觉得她太妖艳太光彩照人了,使男人一看到她就会欲火十足,恨不能把她撕碎,再一片一片地吞进肚子里去。
  萍萍坐在那里散漫异常。她的目光也是游移不定的,她不能忍受母亲在讲述父亲时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她是在求着谁似的。她太软弱了。就因为她来自建国巷?建国巷怎么啦?但是,萍萍长大了以后也学会了像他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去仇恨和轻蔑建国巷。而她自己就属于建国巷,她身上就打着永远也抹不去的建国巷的印迹,尽管,她自从出生就生活在麦达林道的朗园中。萍萍为母亲的那一番乞丐般的告白而感到耻辱。特别是当萧思反驳她母亲的时候,萍萍便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并扭转身走出去。但是萍萍想不好她可以去哪儿。偌大一个家里她竟没有地方可去,于是萍萍只好进了二楼大厅里的卫生间。
  萍萍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她用随身携带的那个羊皮小包里的化妆品为自己整理脸面。她再度想她恨这个家也恨她自己的母亲。她发誓未来一定要为自己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出人头地,让所有萧家的混蛋们望尘莫及。萍萍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美丽的脸时想,我很幸运,我有美貌可以利用,而且我还这么年轻。萍萍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弥留之际的父亲,她对父亲,几乎没什么感情,所以无论他死他活都跟萍萍没什么关系。萍萍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万分美丽的脸后便打开了插销。萍萍刚拉开卫生间的门,便被等在门口萧小阳推了进来,并重新锁上了门。
  告诉我,这些天你去了哪儿?
  萧小阳将萍萍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并紧紧抓住。他的眼睛里冒着火,他说你真是太美了。你超过世界上所有的妓女,你使一切男人堕落。为什么你要生在这个家里,说,你究竟躲到哪儿去了?
  小阳这样说着便抱紧了萍萍,他拼命地吻她,将她刚刚涂上的深咖啡色的唇膏弄得满嘴满脸都是。而萍萍奋力挣扎着,她无法挣脱他的手无法挣脱这个疯狂的男人。她说,你放开我,不然我就要喊了,我要让萧家的所有人都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畜生!
  可当初你不是这样的,你一夜一夜地等着我。
  你快点儿放开我,那些早就结束了。
  萧小阳更紧地抱住了萍萍。他窒息着萍萍的呼吸并扯开了萍萍的衣服,他终于触摸到了萍萍光滑的肌肤。那所有梦寐以求的所有的渴望……
  萧小阳无力地放开了萍萍。
  萍萍甩开无力的萧小阳时什么话也没说,她就那样散乱着头发走出了卫生间。她依然喘息着。心头是不平的怒火。她在楼梯口碰到了萧恩的丈夫,那个显得有点木讷的提琴师。他对萍萍现出馅媚的笑,但萍萍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使那个男人十分尴尬。
  萧小阳也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的时间。他大概需要休养生息。调整精神并处理自身的一些困窘。总之他觉得并不舒服,不舒服极了,所以他很暴躁。出来时,他也没有理等在卫生间门口的大提琴师。
  一走进餐厅,萧小阳就听见萧思说,我要搬走我的钢琴。萧小阳不爱听这种话,至少他现在还住在朗园。于是他破口大骂,都他妈的搬走,看看这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老头子还没进停尸房呢!说,你还要什么破烂儿,把你想要的都他妈拉走,现在就拉!
  萧小阳脸色发白,周身发抖地吼着。
  恩说,我不过是觉得我应当得到我的那一份罢了,这些问题怎么就不该提。比如,父亲有没有存款一类……
  放你妈的屁!你别丢人了行吗?父亲养我们一窝的孩子,有个屁的存款,搬着你的钢琴滚蛋吧!
  萧小阳你这是怎么啦?发什么疯呢?
  萧思,咱们家不是有一架钢琴了吗?你这是干什么?刚刚从卫生间回来的大提琴师惶惶地说。
  你少说废话,这是我们家的事。
  萧烈说,还没到分遗产的时候。你们都走吧。
  于是萧家的成员们开始穿衣服,彼此之间似乎都没有话,大提琴手在萧思取她的大衣时,悄悄地把一条镶着宝石的项链塞给了萍萍。萍萍莫名其妙。然后她好不容易才认出来那是她自己的项链。那项链已经被扯断了,因而掉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萍萍轻蔑地看着那根项链又轻蔑地看着萧小阳。然后她披着黑色大衣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了。甚至,她也没理自己的母亲,她认为她在这家里才是真正的孤儿。她没有亲人。
  最后,半楼的餐厅里只剩下了殷和萧烈。
  殷说,我回医院去了。
  萧烈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他开始穿衣服,他说太晚了,我送送你。
  萧弘则独自一人等在楼下覃的房间里。
  夜已经很深。
  餐厅里的灯一直亮着,屋子里是一片凄冷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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