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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世界自我表达。但有的时候,它也需要帮助。有这样一些人,自以为口齿比较伶俐,手段比较高明。他们站出来,承担了这一任务。在龟甲上他们发现了文字,如获至宝,几千年来,无所用不至其极。他们扯着各色的旗帜,在文化的舞台上穿梭奔跑;他们是如此用力地挥舞手中的语言,以至于几乎把它弄折了。尽管,他们人数不多,但仍然做到了使世界变得象是由他们的叽叽喳喳组成的。真正的世界缩小了,不见了,消失在人们的声明、表白、争论与辩解中。 人文派和逻辑派多少年来一直在明争暗斗。各种凶杀、诽谤、绑架事件层出不穷。由于争论的时间太长,双方经常忘了自己坚持的观点,为对方的观点作起辩护来。每隔几百年,两派中总能出现一两位天才人物。他们经过耐心求证,大胆摸索,在浩如烟海的案卷典籍中,终于回复了各自的本来面目。然而这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互换过多少次位置了。一个逻辑派的祖父可能是人文派,而这位祖父的祖父可能又是逻辑派。由于争论造成的亲密关系,他们的子女有大量的机会在一起玩耍,出现了许多逻辑-人文或人文-逻辑的婚姻。爱情火花熄灭之后,夫妇俩很快意识到彼此立场的差异,最后结果总是离婚。这时他们孩子的立场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混乱也许就出自这里。从表面上看,人文派与逻辑派的区别只是,前者留左边胡子,后者留右边胡子。相互偷袭的结果使得他们最后总是没了胡子,所有人脸上都光溜溜、青乎乎的。 未来的某个时候,两派中分别出了一位出类拔萃、古今中外无人望其项背的杰出人物。不幸的是他们都是急性子。有一次,他们在大街上相遇。两人拄着拐杖,虎视眈眈等着对方先给自己敬礼,可是谁也没有行动。等到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同时举手护住自己的胡须(那姿势象是敬礼似的)。一个人说,“想打仗?”另一个人说:“打仗就打仗。”同时哼了一声,都转身跑掉了。 一会功夫,哲学史上最货真价实的战斗开始了。人文派和逻辑派个个奋不顾身,勇猛冲锋,象多米诺骨牌似的尸横遍野。只有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逃了出来。只要有人问起、提到“哲学”这两个字,便条件反射地发出骇人的尖叫,缩成一团,只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 哲学死了。 上帝也死了。 科学拱手相让机器人。 我们手中一无所有!人类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困境。 我国议会决定在国家中央建造一座新城,作为我国的艺术首都。除了为其服务的机器人,所有居民都是艺术家,至少也是艺术爱好者---他们除了唱歌跳舞吟诗作画其它什么都不必干。 为了摒弃“生而有用”的荒谬的传统观念,政府在小学课本中划去了所有讽刺不劳而获者的话语、段落,在所有课程里大力宣扬艺术至上艺术万能的信念。经济、政治、数理化相继取消。历史课勉强保留了下来,但内容经过了净化,去除了那些不雅的成分。历史破天荒第一次被当作小说来写作和阅读,史学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自由。伟大的未来主义者,教育部长李里力先生为此被授予一项勋章,由他本人亲自授奖。他头戴花环遍游全城,一路朗诵一首五千行的长诗,周而复始,始而复周。他说: “我们还有什么?在所有的宗教、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科学,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的时候?啊?在---文化几千年来勾心斗角留下的废墟上?我们还有什么?它们向我们许诺真实,可真实在哪儿?把真实拿给我看看?我们还有什么?我们只有艺术,只有艺术能够抚慰我们千年的创伤,拯救我们于无望的追求,让我们的存在也化为虚空。人们必然、必须满怀激情地投入艺术,因为除了艺术,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鼓掌。 鼓掌。 再次…… ---------------------------------- 我的“未来”是由以下前提生发的: 1、物质生产极大丰富,生产力高度发达; 2、人类极度鄙视劳动者,同时非常尊重劳动本身; 3、一切物质产品生产由机器人完成,包括管理人员及程序编制人员。 4、没有战争。 ------------------------------------- 这个城市不同于其它城市。可以说黎京根本就不是城市。其它城市的主要功能,如商业,副食品生产,交通,城市建设何等庄严堂皇、何等理直气壮!可在这儿,城市的普通功能都是悄无声息地在下意识中成的。相比起它的居民们从事的伟大工作来,这些琐事简直是可耻的。如果,城市能免去其基础而生存,艺术家早就把蚂蚁一样忙碌的机器人赶出城去了。艺术家把生活给忘了。在大街上碰到个人,你问他早饭吃了什么他肯定想不起来。饥饿、冷暖这些问题的解决都是无意识地完成的。在艺术家的生物本能和艺术天赋之间有着老大老大的一块空。 大街上人们悠哉游哉地闲逛荡寻找灵感,(灵感不时地从天上飘落下来,掉到谁头上算谁的)他们或睡或坐,且行且歌,袒胸露肚,旁若无人。绝没有其它城市那种步履匆匆眉头紧锁的可怜虫。偶尔你如果看见飞奔的人,那也多半是在澡堂子里来了感觉跑回家记下来画下来的人。 他演奏了一首十分十分长的曲子,长得没有任何人能记住他在什么地方使用了反复,也不知道他在何时又转回了主调。令人精疲力竭的聆听使我们陷入一种条件反射式的麻木状态,只机械地对当前的一个音符有感;另外一些人则陷入了白痴一般的幻想中,嘻嘻地笑出声来,引起他不快的瞪视。 第二天,各家报纸纷纷发表了对他的艺术的评论。除了一家表示了有限度的理解和欣赏,其余都是一片怀疑和诅咒的吭吭声。第三天,他自己发表了一篇为他唯一的理解者所写的文章,他说,那人胡说八道。 就象他莫名其妙的作品一样,人们还之以莫名其妙的尊敬。他被邀出席艺术界名流的聚会,但被小心翼翼地防止走上演奏台。他似乎不以为意,而是对艺术圈子里的风俗习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美丽或者很有气质的女人在客厅中央聊天,他就躲在窗帘背后观察,然后急匆匆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又到对面的窗子下停下来;其间不停地哼着他即兴创作的曲调,女宾们感到他就象一只嘈杂的苍蝇,在熏昏头脑的热气中到处乱飞。 “我试图对你的曲子反应以截然不同的多种情绪,”在一次穿越客厅的过程中,他被一个穿着大方格衬衣的人挡住了,“既不相关,也不相反--- 那都是正常的;介绍一下,我是×××,作家。” 音乐家蹲到地上,从那人两腿中间爬了过去。 作家最擅长的活动是奔跑,他在奔跑中写作,他在奔跑中休息。他认识很多很多人,但是他们从来不在他的作品中出现。他作品中的人物全都面目模糊,“莉迪娅转过身来,惊惶失措,她背后的桌子上有一个高大的男人,面目模糊。她回头,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步步靠近,她也是面目模糊。……” 他对音乐家说,“如果”和“尽管”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但他还是知道如何在不同的场合运用它们。因此他的思绪经常以非语言的方式进行,“不象我现在说的这样,而是……”他仰起了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用一种非语言的方式写作?” 他递给音乐家一本书。后者小心翼翼地拈开一页,他惊呆了!所有的字都以一种冷冷的眼神看着他,好象在等他说话,音乐家被盯得满头大汗,根本看不清它们是些什么字。 “这是×××写的,他是一个书法家。”作家合上书,揣进口袋里。 书法家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科学原理、公式,除了内容不同,装裱、格式与书画别无二致。它们是牛顿运动定律、制造水泥的流程图和网络拓扑定理,另外有一面墙上满满写着狭义相对论的证明全过程。他非常怀念科学盛行的年代,以至于经常到机器人主持的实验室去看它们工作,但那已是他无法理解的操作了。他只能抄抄写写牛顿、爱因斯坦的成果,即使这些他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是怀着一种审美的激情抄写的。 “可惜,他曾经受到过严重的伤害,我们不得不怀疑有些时候的他是不是精神正常。(一个来自异国的侠客刺伤了他,旁边一个人补充道)尽管侠客已经离去了很久,他还是经常感到膝盖处针刺的感觉,毫无衰减。在夜里他会忽地爬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捂住了无一事的膝盖。我们避免在与他谈话时说起‘疼’、‘痛’、或者‘针’字,否则他就会倒在地上,把膝盖抱在怀里叫唤起来。(你看到的书就是他在发病的时候写的,旁边那个人又说)”作家倒到地上抱着膝盖叫唤了一会儿,爬起来又跟没事似的,“就象这样。”他说,“我开始非常欣赏他,但后来发现自己慢慢变得癫狂了。” “就象刚才那样。”不断插话的人把音乐家拉到一边,他有一双老鼠般明亮的眼睛,画家。我是画家。你明白吗?我一见到红色就尖叫。 我也是。音乐家嘟哝道。作家以高抬腿的姿势慢慢跑远了。 “他有点不正常,他自以为是个作家,实际上只是个受伤退役的田径运动员。”画家说。 画家觉得他看到的一切都是二维的。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障碍。他常常害怕撞上至少有五米远的桌子而绕着它兜圈子。有一次送朋友远行,看着他越走越远,画家不由得悲从中来,发声大哭。“他变得这么小,以后我遇见他看不见把他踩死了怎么办?”他说。与此相反,他的画倒是立体感极强。对他来说,画才是真实的,三维的,立体的。他在生活中所受的挫折全赖此才得以补偿。他的房间里空空荡荡,他为他画的床,画的桌子和画的妻子所包围。只要他回到房间就会眯起眼睛露出舒心的微笑。有一次他甚至试图画一张足够大的房子以住在里面,后来才发现似乎不太可能。他为此伤心了很久。 “我喜欢画蜻蜓。”画家对音乐家说,“各种颜色。有一次,一只粉红色的蜻蜓从我的画里飞走了。”他有点得意地说,扬起了眉毛,“后来我在思想家的一本书里找到了它。” 思想家?不是哲学家吧。 不,我们这的哲学家早就死绝了。他是一个思想家。记住:是思-想-家。 思想家举着一块牌子,走过他们身边。牌子上书三个大字“为什么”,他不停地举起来晃两下。就是他。大概又是在对某人言论中的说道发出疑问了。不,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向旁人表示我思想中的转折关键所在。我曾经看到他举着“为什么”,在新街口的十字路口皱着眉头兜圈子,司机们不见他放下牌子,都不敢动弹或鸣喇叭,致使黎京交通中断了三个小时。我在思考,为什么星期天在星期一前面呢? ※作家说。我们都受到了自己觉得并不值得的尊重,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点。※ 在黎京的市中心,他们合资建起了一座诗歌乐园。园中有一座形似埃菲尔铁塔的建筑,由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诗歌构筑而成。塔尖是一个巨大的“光”字,每天夜里发着七色的光。起初,诗人协会(相对诗人理事会的少数派)极力反对使用“光”字,他们的主张是“道”字。理由是“光”字与一种香烟的牌号雷同,有损诗艺的纯洁。但建筑师宣称:“与香烟牌子的雷同是事实,烟草商给予赞助也是事实,但是请注意,两者之间并无一点联系!他们给赞助不是为了做广告,我们也不是为了拉赞助。”他举起手中的圣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诗歌乐园建成之后,青年诗人们整日提着诗句在园子里相互追逐,喊杀之声百里可闻。为了公平起见,工作人员不强制实行任何规则,背后偷袭、暗箭伤人、围殴、倒戈、出下流招数均属合法。每天都有大批的“天才”的尸体被扔出园外。而来自外省的穷乡僻壤的作者还在蜂拥而至。在乐园门口他们会看见当世最伟大的诗人、文豪坐在大门当间,脑满肠肥,昏昏欲睡。文学青年们拿着手中的诗句刺刺他这里,刺刺那里,直到他从梦中醒来,伸个懒腰,他们便赶紧从他腋下匆匆穿过。 在用惠特曼的《草叶集》修成的围墙外,渐渐积聚了许多业者。他们是卖字的,卖小刀的(用来把诗句削得更尖),卖毒药的,设帐授徒的等等等等。当局一再明令禁止,可他们的生意反而更加兴旺了。 每年春节,经过整整一年的搏杀,最后胜出者将参加一年一度的诗歌大展。公众在一周时间内得以欣赏当代最伟大的一些诗作及其作者。(大部分人都是冲着后者去的)获奖作品放在玻璃橱窗里。它们大多形似蜥蜴,也有的象小猫熊和袋猴的,它们贴着玻璃,或得意洋洋,或不怀好意地向游客张望,不时发出几声吱吱的怪叫。在橱窗下面的一个个铁笼子里,关着它们的作者,接收游客给的食物,香蕉面包什么的。最受欢迎的礼物是纸,以便他们写下最新的诗句,搓成纸团,射向他旁边笼子里的诗人。 但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文化精疲力竭,哲学、科学和宗教象破败的墙壁露出了腐蚀的木料。他们创造了哲学、科学和宗教,并相信那是一种真实。 人们渐渐发现他们并不了解这些机器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神经网络一点点地装配得复杂到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力之外。一个机器油漆工的大脑重量相当于三个成年人之和已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人们便惊讶地看到,在本该漆成灰色的围墙上却出现了一幅高更风格的海岛风景画。有人站出来大声疾呼,应加强人与机器之间的相互沟通。他召集了黎京最优秀机构最复杂的机器人,讨论如何更好地发挥他们的艺术天赋的问题。机器人们鸦雀无声地听着,报以响亮和冷冰冰的掌声,最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据说在机器人内部,油漆工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它们指责它不该暴露出任何超过人类的才能。机器人应该永远记住它们的责任:做人类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的事。 从此黎京再也没有发生此类事件,机器人一如既往任劳任怨,他们本来就毫无表情的机器表盘上显得更加冷漠了。 如果结果并非如此呢?如果机器人没能做到这样的谦卑呢?如果它们充分发挥了它们的艺术天赋呢?黎京会怎么样?人类艺术家会失业吗?不管怎样,艺术,人类的最后的精神家园还是保住了。 ------------------------------- 风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传说他是从《石头记》里蹦出来的,他在里头扮演一个无名的男童。总有些好奇的小姐拿这个来问他。他扬着眉毛,兴味十足地听着,半晌笑吟吟地不语,最后躬一躬腰,谦恭地问,“您说呢。我亲爱的小姐?”有时加上一句“我看您颇有黛玉的风采--- 当然,我并不是在说您有那么瘦。” ------------------------------- 钱的灭亡 他被叫“钱”的这种东西吓得魂不附体。它们无所不在,在人们的口袋里、饭桌上处处露出头来,向他发出响亮的笑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它们的窃窃私语,他吓得整天东躲西藏。 站在十字路口中间,用喇叭大声呼喊“钱”,钱便飘飘而降,不是纸币,不是硬币,也不是支票,而是大大小小的“钱”字,有中文、法文、德文、英文、意大利文……所有语言中与钱有关的所有字词都来了,仿佛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市民呆呆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渐渐被埋入了钱堆里。第二天,人们发现所有的文件、字典、小说里的钱字一夜间全都不翼而飞了,而在他们奔走相告自己的发现时,都张大了口说不出那个字,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那时,我正在写作一篇批判拜金主义及其残余的论文。窗外飘起的“雪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到窗前,发现雪花是五颜六色的,大如车轮、小如芥末。我相信是长时间的写作使我产生了幻觉。我回到桌前,看到我的论文正在变成一篇描绘荷香浮动的诗篇,那些字自顾自地舞蹈着走向他们应该在的地方,发出兴奋的咳咳声和行进中擦碰的唏唏琐琐声,多余的字崩裂了,被赶出了纸张,象层灰尘覆在自造的诗歌上,我吹去灰尘,“钱”字一个也找不到了。 我想,这怎么办呢?明天就要交房租了。 从此,未来的艺术家在黎京过着幸福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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