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
他重新意识到城市的不同,是在城门口被警察拦住的时候。他无法解释身上的枪和破旧卷边的美钞、澳币和大团结,于是在警所渡过了进城后的第一个夜晚。他靠在潮湿斑驳的墙上想,警察不同于野兔、金隼或吭哧吭哧的獾,他们有管理他人生活的权力。 他走出警所时,外面已是阳光灿烂。他未被获准离开城市,直到彻底查清他的来历--他估计那是很久长的一种工作,就租了间房,17楼。 白天,他端张椅子,坐在四窗来去的风里,倾听城市的音响。晚上,他便四处游荡。他穿过大街小巷,骷髅般的楼厦骨架落下的尘雾,经过争吵的家庭,大声歌唱的乞丐,中巴上安睡的女人与小孩,穿过姿态千奇百怪、满藏历史的老街区,千篇一律、油亮光鲜的新区,一直到青苔滑漉的城墙根。徘徊在晨烟笼罩的城墙边,他反复思考着它与自己的关系。 他不熟悉这座城市,也记不清是否曾经来过,经过这么长时间,任何城市都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他在寻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城墙在地平线上威立的姿态吸引了他,勾起了他的什么记忆,他才偶然地走进了这座城市。当他看见警察围上来想回头走掉,已经不由得他了。城墙究竟象什么呢?他感到他的记忆象风中的帏幔飘来飘去,难以接近。 一年很快过去,他想到别处去。但是,他每次去警局听到的回答总是这么一句:“在这座城市里,你是完全自由的。” 他只好更仔细地划分自己的流浪,每天晚上,只走那么一小片。但他仍旧无法避免这一天的来临,他终于踏上了计划最后一片城区,市中心,上上个朝代留下的古老住宅。他小心翼翼,不放过每一细节,他注意路上的坑洼,水龙头关上与否,以及各家墙头的高度。一只漫无目的的猫尾随他,忧郁、摇摇晃晃地贴着墙根滑行。 这个晚上是不同寻常的。一场火熊熊燃烧,吞噬树木、花草;遮天蔽日,鸟散兽走。在呛人的烟雾中他呼吸困难,衣服已烤成灰烟化空而去,皮肤上裂缝道道爬行。他艰难的脚步如陷入泥浆,溶化了的黄色液态空气还在象鸟屎样落在他肩上。 他停下来,站在巷口的雪松下,捕捉掠过耳际的每一个声音。街区一片宁静,人们都已安睡。他刚刚放松下来突然,一个小女孩笑将起来,咯咯的声音在谧和的夜空里不可思议的真实。他转回身,一遍一遍地将这街区走着,直到腰腿酸软、神思恍惚。每次他走到巷口,那小女孩的声音便立即响起,他便又满腹狐疑地回头再走一遍。 天亮了,一对提着酒瓶的年轻人走过。“不走到大街上,就永远走不出这片街区。”其中一个人说道。也许只是无意,但他听了大为震动,他竭力思考,汗珠大粒大粒地滚下来。走出去会发生什么呢?他喊了一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一辆运石车飞驰而来他欲躲闪,低头发现那只猫咬住了裤管,它的神情分外狡浍。 ×× 老街的尽头就是他们的家,紧挨着的两间平房。他们作了十二年的邻居,上的是同一座小学,同一座中学和同一座大学,毕业后分到同一个剧团,一个做了演员,一个做道具工,前者姓青,后者姓黄。他们排了一夜的戏,现在正提着导演夫人送的酒,回家去。 坐在青的家院里,他们喝着酒,城市的喇叭声徐徐地喧闹起来又消退下去。青、黄一口一口咂着酒,沉默地渡过了整个白昼。他们不需要交谈,这么多年的朋友已经使他们没有话说。这一天里,他们多次同时合上眼帘,又多次同时睁开,以至于没有人晓得自己是否曾经休息过。入夜,青把酒底倒入黄的杯里。黄说,没酒了。青便开始大声朗诵葛兰佩的诗句。 我们提着酒瓶子从城市的那边走到这边我们男男女女我们吵吵嚷嚷…… 高声呐喊大刀长矛…… 我们喜欢走在一切界线的边缘…… 我们提着酒瓶子从城市的那边走到这边把它砸碎在 挡住我们去路的墙。 黄笑了,他指着两家之间的墙头,“你看那是什么?”青回头看去,一只美丽的狐狸消失在青色的墙洞里。 ×× 有两个年轻人经常从楼下走过,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端起气枪,打中了当中一个人的屁股,没有听到他们叫喊发现原来在做梦。 高楼之间的街道深如隧井,他头晕目眩。那坚硬的地面、那诱人的高度、那舞蹈的风在说,来吧,跳下来吧。 他的房间里扔满了黄色的蒲团、红丹丹的药丸。他的辟谷进行了一年。他从不感到虚弱,只感到疯狂,一天比一天疯狂。他贴在四面墙上,横竖乱爬,把它啃出千百个窟窿,露出里面的隔板、石灰和人骨。他长出了爪子、螯和尾巴,日以继夜的咳嗽(笑)声,象木头撞击坚实的土地。不,我不能再忍受了!“上山吧?”一个声音极其诱惑。 “雁荡山峨嵋山青城山五指山长白山天山华山崆峒山赤壁山栖霞山五夷山阿里山昆仑山大别山太行山九华山狼牙山……” 在辟谷的第371天,他飞了,伸出刚刚张出的、硕大的毛茸茸的翅膀,缓慢地越出了窗台。人们聚集在底下的街道广场,拍疼了手,涨红了脸,叫哑了嗓子,欢迎他飞向遥远的高山。 |
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