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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房子外的蜥蜴与蝴蝶


作者:张自力

  爱情在楼宇之间苍惶逃窜
  法庭刚刚宣布了他的她的罪行
  “多余”
  弓已被长髯英雄干脆地折断
  绝望的箭盲目飞舞
  结果
  水泥墙壁爱上了铝合金窗
  广告牌爱上了柜台吊车爱上了砖块
  其余的和卫生筷一起扫进了垃圾堆

  女孩和母亲手挽手散步。她们口袋里的钱在减少,变成她们身上手里的衣服。谁找到了丈夫?丽萍。丽萍刚刚离婚。
  考古学家宣布他们刚刚发现了爱情,爱情是一朵枯萎的花,埋在城南一座老房子的垣墙下面,老房子已经移去。原地盖起一座有许多窗户的房子,那是监狱。女孩对母亲说。一个窗户里燃起香烟的点点火光。城市象心脏一样轻轻跳动,从太阳上看,女孩和母亲就象在一蹦一跳地前进。
  一只蝴蝶停在女孩的辫子上,飞走,女孩追赶,匆忙的脚步令路人侧目。回到她的辫子上!母亲对蝴蝶喊。蝴蝶是红色的,带黄色螺旋条纹,越飞越远,在女孩的眼睛里越来越大。母亲唤回女儿,拆下她背后色彩斑斓的翅膀。女孩把它们对折,对折再对折,放进钱包。
  为什么人们对我这么粗暴,蝴蝶对囚犯说。囚犯刚洗过澡,没有听见蝴蝶的说话。他掸去挂历上的红色斑痕。珍惜时间。每天看日历三次是珍惜时间的好办法。蝴蝶躺在地上,看着他的脚踩过来,没有动。囚犯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有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有时比实际年龄小。洗澡使他觉得年轻了。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洗澡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洗下去直到变成灰色的废水从监狱的下水道流出去汇入城市错综复杂的下水道系统。囚犯感激地望着对他这么说的典狱长耳朵。耳朵拿下挂历,答应给囚犯一本新挂历,还没有人看过的,更早的,你要你出狱那年的挂历吗?谢谢。
  典狱长的脚步声坚定地消隐在走廊尽头。囚犯的声音几乎不带感情色彩,带了也没有关系。今天是?耳朵把挂历拿走了。官僚主义。今天是……?囚犯走到窗口,点燃香烟,急吸一口,放进嘴唇中间;烟雾滑入鼻孔、喉头、支气管和肺泡。这时他看见楼下的女孩和母亲,女孩指着他的方向,对母亲说……,囚犯透过面前柔腻地舞蹈着的烟雾看见,她嘴唇的蠕动。烟灰落在床单上,毫无规则。然后女孩跑开追赶一只红色蝴蝶。
  窗户由许多小窗户组成,这样就省去了栏杆,同时并不妨碍囚犯观赏风景。一二三四……共有九块,呈“井”字形,把囚犯眼中所见分成相等的部分。这座监狱有许多窗户。当初,建筑师为此遭到指责,哪里有过墙壁如此脆弱的监狱呢?不过,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能成功地越狱,而且是看守的过错,与建筑无关。
  囚犯从小生活在这座监狱里,但他只熟悉两个地方,他的房间以及澡堂。看起来这座高大而粗壮的建筑是为他一个人盖的,每当他睡着了,整座监狱就象夏日下午嗜睡的一只苍蝇。典狱长耳朵坚定的脚步声,一会儿在楼上,一会儿在楼下,毫不犹豫,充满信心。囚犯醒觉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耳朵的脚步声,他竖起耳朵,从房间的一面墙转到另一面,循环地,贴住屏息凝听;还有地板,最后是天花板;他躺回床上,仰视上方,直到脚步声响起,长舒一口气。囚犯曾经怀疑典狱长耳朵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的严厉里总是有意无意地透出一丝温柔。尤其他长时间地洗澡时,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他能分辨出耳朵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感到他的目光聚焦在他赤裸的脊背上。
  但是他没有根据,典狱长与他并无任何相似之处,另外,耳朵看起来并不比他大多少,自他懂事以来,耳朵就是这付模样了。监狱的外墙贴满了细小的白色菱形瓷砖,就象把卫生间掏口袋似的里外翻了个个儿。如果阳光足够地强,监狱会从人们的注视里消失,只剩下无数个黑乎乎的窗户悬浮在空无一物的地基上。女孩每次坐在暗青色的轿车里经过监狱,有时能看见香烟的亮光在窗口一明一灭地闪动。火光有时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三个星期或一个半月,然后又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这一天是星期一、星期三或星期四。女孩记得火光从未在星期天出现过。她不清楚星期二、星期五和星期六是否出现过,但她清楚地记得星期天的空白。最近以来,她一直没有看见它,包括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以至于她几乎忘了她对这火光毫无道理的注意。
  司机说,小姐,你知道吗?白房子跑了个犯人。白房子是市民对监狱的昵称。
  女孩拍拍司机的肩膀。小姐?司机回头看了看女孩,神情略带迷惑。他扳到二档。车哼了一声,又稳稳地向前驶去。
  我们将不再称呼典狱长耳朵为典狱长耳朵,直接叫他耳朵,或者加上一个前缀,囚犯耳朵。囚犯耳朵正在把一本崭新的日历挂到他房间的墙上,日历通过一根细麻绳吊在半锈的钉子上,微微地晃动着,耳朵忽然觉得那麻绳摩擦着的是他的皮肤,而且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钉子是耳朵的一部分,如果他愿意,可以拔下钉子刺进颈动脉。但耳朵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并不感到羞愧、绝望。而且那样会溅得一墙的血。墙壁现在还是一片白色,干净的,不过并不象镜子一样平整。如果凑近看,可以看见上面细腻的墙灰,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波纹,就象缩小的凝固的白色海面。耳朵试图推开一扇窗户,它并不比耳朵的脸更大,窗户被什么阻止了。低头一看,是一只灰色的小蜥蜴,它原先躲在并未关紧的窗棂与窗台之间的缝隙里,这时它动了,柔软的身体贴在窗的拐角,一只前肢扶着垂直的墙面,另一只撑在下面,它相对粗壮的尾巴在末端戏剧般地变细了,没有断过的痕迹。如果耳朵刚才不是推窗,而是关窗,它就会被挤成肉泥,象打湿的名画,象花瓣掉进了车辙。耳朵捡起一根火柴梗,用焦黑的一端碰碰蜥蜴。后者不为所动,它用与它的头相比而显得过大的混浊的眼睛看着耳朵,好象被阳光晒傻了。焦炭在它灰白发青的皮肤上留下了黑色的斑点。耳朵发现它的眼珠并不是光滑的,难以确定它看着什么方向以及看见了什么,他注视着它皱纹密布的身体,微微隆起的背鳍,和瘦弱的腹部轻轻的跳动。这确乎是一个活物,可能是他将来岁月中唯一的邻居和伴侣,或者,只是一个过客,错误地闯入了一座复杂的城市,在人们巨大的脚板和飞驰的车轮下侥幸生存了下来,来到了他新居的窗口。耳朵用火柴梗翘起它的下巴,我该不该捉住你留下你呢?他回头看有没有合适的容器,这时,蜥蜴飞也似的转身,跳下了窗台,象一个高台跳水的勇士。
  女孩老远就看见他,神情落寞,被川流不息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女孩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出门时母亲对她说,你穿那件红色的衣服吧。女孩就穿了。但是她分不清衣服的正面和反面,不知道蝴蝶结应该在腰腹间还是在背后。于是,她一路上遇到厕所,就进去,把衣服反过来。她看见他时,蝴蝶结在反面。“他穿了一件纯白的衣服。”她很久以后回忆道。此时女孩忽然希望蝴蝶结在身体的正面,那是一只漂亮的黄色的真丝蝴蝶结。
  女孩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艰难地逆人流而行,人们的嘀咕和避让几乎使他自己也产生了有事在身的幻觉。而当停足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才发现自己又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灾难性的漫无目的之中。人们的脸、服装、笑声叠加在他脑子里,杂乱无章中经常有一团红色闪现,红色上有一个黄色斑点,象蝴蝶一样攸忽来去。他害怕自己会突然倒下去,在他的幻觉中,经常有人在他身边啊的一声跌倒,从此就再也爬不起来。他蹲下身,寻找那些消失了的不幸的人们。他们变小了,依然在匆忙地行走,他们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可以在鞋底和地面之间的缝隙中毫不困难地穿行,那些缝隙对他们而言就象毫无规则的山峰一般。
  女孩的母亲有一件与镜子有关的工作。工作的时候,周围有无数的镜子注视着她,复制着她。通过镜子,她对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由于过多的折射无法分清事件发生的场所。她养成了说话时不看人的习惯,因为她总是在想,也许我看的只不过是影子而已。她自以为是地对床单说话,对杠铃说话,尤其对她的孩子,她可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母亲与女孩确实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不过母亲制作得更早些,因此也更老些。她们更象是姐妹而不是母女。父亲似乎没有在女儿的基因里留下任何痕迹,这一点颇让母亲满意。对她而言,父亲就象一个默默无闻的翻砂工人,从属于她的那个模子里倒出了她的女儿,仅此而已。母亲洗完衣服,走上阳台,看见女孩在楼下彷徨,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好象忘了家的方向。母亲注意到蝴蝶结从反面变到了正面。
  你脱衣服了?母亲问女儿。我不是告诉过你在外面不要脱衣服吗?永远不!女孩歪头看着母亲的背影,她似乎是对镜子里愤怒的自己发脾气。母亲从女孩的背后摘下翅膀,对折,对折,再对折,叠成小小的一个方块放进梳妆台,上锁。这时,电话响起,DLING,DLING,DLING……
  爱情是一个被禁止的字眼。事实上这根本没有必要,在只有蜥蜴出没的这座山上,这是理所当然的。蜥蜴都很小,与巨大的山石相比就象是蚂蚁。它们沉默不语,在彼此间穿行,或者停下来,三两只相互凝视,事后又象开完了一次冗长的会议忙不迭地爬开。偶尔会有一只好奇的蜥蜴爬到山顶,在强风的吹拂下,它四只吸盘紧紧抓住粗糙的岩石。从这里它可以看见底下的城市,轻轻一跳就可以进入那楼宇林立的地方。蜥蜴不是蝴蝶,它很清楚这一点,它有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我们无从得知,但从它长时间的眺望中我们几乎能感到某种深情的存在。如果它的眼力更好些,比如它头上盘旋的鹰,它的目光就可以穿透云雾,穿越座座高楼的阻挡,看见一座高大粗壮的白房子,五层、六层或者更高,看见它黑洞洞的窗口,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吸烟,如果目光可以转弯,它还可以看见他注视着的对面墙上的日历。蜥蜴继续凝望。
  耳朵处于一种近似欢快的情绪中。在孤独的日子里,快乐、绝望、忧伤的来往都不由他主张。它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轮流掌握着他的身体,熟练而且毫不客气,把这身体弄得一塌糊涂。是的,一塌糊涂。他试图对那看不见的欢快微笑,也许不会走得太匆忙?耳朵的脚步声已不再坚定。事实上,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床上,剩下的大部分则耗在澡堂里。在水柱里他僵直地站着,直到差一点窒息过去。这时他眼前会出现一条光滑的脊背,节节脊柱在薄薄的脂肪和皮肤下支撑着重量,长时间地,带着骨节间液体微小的泊泊声。我的心脏跳得太快,或者太慢--他已经学会了和自己身体的各个器官做朋友--数心跳就是他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在它速率恰当的时候他会夸奖它两句,然后吹腿上的汗毛。吹一次就闭目感觉毛孔神经传来的丝丝缕缕的触觉。他唯一没有分离出去的是眼睛,如果他把眼睛也当作朋友看待,那他就一无所有了,他将看不见他的脚趾,他的肚脐,他并不强壮的肌肉,以及视野中总是模糊一片的鼻子。我的朋友们,他说,借着窗口透来的光线,伴着城市的噪声和流行的歌声,他虚构了与他的朋友们之间的背叛、战争和重修旧好。他打自己的鼻子,从侧面从正面,把血涂在脚板上,花一个上午的时间不停地抚摸后脖,就象摸一只可爱的猫。他曾经有过一只猫,黄色的。它死了,也许是老死了,也许是在追逐蝴蝶时被车撞死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漠不关心气死的。由于年月太久远,回忆起来就象是他人讲诉的故事。他有个恶习,就是在回忆是喜欢加入幻想,幻想那些从未发生但在他意识里潜伏得已不耐烦的事,在那些转折的关口,他义无反顾地转向了使他显得更无耻更勇敢更不可能的方向,在他下一次的回忆里,他很难不把这幻想当作回忆的一部分,于是他在进一步的关口折向更为复杂的地方。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消失在记忆与迷幻的迷宫里。
  他记得他曾经在白房子高高的阶梯上,看见一对令人羡慕的母女。女儿背后有着一对硕大的薄翅,追逐着一只红色的蝴蝶,那样子就象一只大蝴蝶在追一只小的。母亲的笑声爽朗而亲切,她毫无顾忌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苍惶四顾,看见他的囚徒的窗口里火光闪动。
  凝望的蜥蜴已不再凝望,它看见一只红色的蝴蝶从城市的方向飞来,一路洒下微香的荧光粉,那是它的翅膀在土崩瓦解。蜥蜴开始兴奋,它跟随香粉,一路追踪,离开了山顶,穿越崎岖不平的山谷,来到一条蜿蜒而去的小溪旁。蝴蝶落在一棵带刺的植物下,它在泥土中痛苦地挣扎,身上的翅膀已经残缺不全,几乎完全透明了。蜥蜴观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出前爪按住蝴蝶柔软的腹部,它张开口,微小的牙齿……
  母亲拿起听筒,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呻吟声,绝非痛苦,亦非快乐,遥遥远远的就象一种呼唤,或象蹩脚的演员的戏,一根丝线从声音的核心抽了出去,徒然空壳。她仔细地听着呻吟声的起伏,忽然觉得以前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动静,不久以后她已不再聆听而是陷入了追忆,连什么时候呻吟声消失了都没有注意到。
  爱情是一种久已灭绝的东西,就象恐龙。她想起小学时历史老师告诉她们的话。由于年月过于久远,历史上已不再有关于爱情的任何描述。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种无用的东西,就被宣布了死刑。有人提议以其它的东西代替,但后来发现无论以什么代替,那代替物也立刻变成了百无一用的东西。后来,爱情就变成了一块空白,被其它的色彩渐渐侵蚀不见了。
  女孩趁母亲发愣的功夫钻进了被窝,这样她醒来时看见女儿已经睡了觉,也就不好再骂她了。可是女孩没有注意到现在并不是睡觉的好时候,太阳还斜在人们头顶,城市依旧喧哗。还有一个小时,更高的楼群投下的阴影才能把她的卧室涂黑,否则她是无法入睡的。这时她只好详尽地回忆上午所见的那个白衣男人。先是由于无所事事的追踪,后是由于睡前的幻想,女孩不知不觉间与他建立了一种隐秘的联系。他象是长期生活在缺少阳光的所在,皮肤白得如同透明一般,可以看见他青色的血脉。加上他穿了一身白衣,他整个人就象是一大块移动的白色,画上了头发和五官。女孩从被窝里伸出手,在一张白纸上,开始画它们。
  男人提起蜥蜴,扔到一旁,蜥蜴翻过身,看看泥土中的蝴蝶,扭头爬走了。蝴蝶不再动弹,等男人把自己放入手心。他作了个奇怪的动作,嗅。有一种奇异的气味,游动在四周的空气里。他四周望望,鼻子上还沾着彩色的鳞片。香气并非来自蝴蝶,而是那株带刺的植物,它丑陋得就象一座尚未完工的大厦。蝴蝶似乎睡着了,任男人拉开它螺旋状的触须,一次次弹回原形。他注意到除去翅膀的蝴蝶不过是只肥胖的昆虫,并不比蜥蜴漂亮多少。男人躺到地上,尽量靠近植物,那香气的来源,同时避免碰到黑色的花刺。天,基本上保持了蓝色,只是覆盖了一层云。有的地方薄些,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厚些。因此太阳的光便被折射得到处都是,好象有无数个太阳从无数个角度照射下来,让人找不着影子。香气越来越浓烈了。
  女孩又一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巡游。她觉得自己就象城市的女王,微服查访领地,看看事物是否都一如原样。每当看到铺子换了主人和招牌,她就不免皱皱眉头。但有些事是每天都在变化无法制止的,如废物箱里的废物,还有天气。前一个月都是晴天,一天一天让人觉不到时光飞逝。今天却下起了大雨,满街飘的都是水的气息。女王跳起身来,试图在空气中游泳,却痛苦地落回原地。不过她似乎并不痛苦,自我解嘲地笑一笑,宽容地看着宠物店的金鱼游出店铺。有很多这样奇形怪状的鱼跟着她,大部分都叫不出名来。雨点碰了她的鼻尖,就迅速从普通的鱼苗长成有漂亮的长尾巴的大鱼,钻进她的衣领,嬉戏着游出衣袖。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在寂无一人的街道上独自游戏。
  她看见一道宽大的水帘从一家饭店的屋檐下奔泻而下。啊,不是,水帘背后有人,白衣男人。鱼儿瞬间游走了,在宠物店的水箱里窥视着女孩和白衣男人。
  “神秘的花园”女孩唱了一句,陷入沉默,过一会儿又自己做起动作,转身,埋头,下蹲,旋转,跳跃……姿势极其优美,含义丰富。她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等待着。男人从水帘中走了出来,举着双手,象个梦游者。女孩看见他的手心上有一个蝴蝶形的印记,色彩斑斓。男人转身,埋头,下蹲,旋转,跳跃……然后继续举手前行。街上突然响起节奏强劲意义混浊的音乐。一个女人的声音蛇一般在街道两边弹射。“Ifeel…”“Ifeel…”“Real…”男人经过女孩身边,走向无车经过的道路。女孩闻到他身上嘈杂的气味,象是搏斗中玉碎后的寂寞呼喊。她牵起男人水湿的后襟,无数的鱼儿跟在他们后面。音乐中止。雨云移去了城市边缘的山上,满山的蜥蜴或寻地躲避,或张开嘴,对着灰暗的天空发出低沉的吼声。
  男人用他有着蝴蝶印记的双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和身体,他从梦游中醒来,动作却更加温柔了。他知道自己不懂得女人,她们只是行走在他窗前的另一种生物,却如同植物一样悄无声息。因此他闭上眼睛,让手在未知物之上的触动带领着他,去寻找,去迂回地感叹。女孩是同样的迷惑,胸口里面有什么在膨胀,几欲爆裂,当他解开她的衣扣,她直想对天空大声哭喊。男人的抚摸在她身上留下了红润的痕迹,水珠早已蒸发殆尽。鱼儿在他们周围,交头并尾,组成了一道密不可破的屏障。让女孩根本就看不见天空和光。
  男人发现她已经不是女孩了,她已经是女人了,他就象想象中对待一个女人的方式对待她,这过程中,她发现他象个孩子……
  夜晚,漫长得难以叙述。
  耳朵坐在澡堂的地上,水柱落在他身前,水珠溅在他的腿上,他用剪刀一绺一绺地剪去头发,直到剩下短短的一圈。阳光穿过云层,穿过窗缝,一根一根在地上他身上快速地弹射。耳朵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洗澡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他关了水笼头,埋下头,趴在一地花白的头发上一动不动。他在哭泣吗?他是在哭泣吗?他会哭泣吗?为什么?
  回来吧回来。母亲把一面镜子摔到地上,它不多不少碎成了相等的九块。母亲变成了九个,眯起眼睛,那就象是她的九个女儿,可我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另一面镜子碎了,自动地。
  女人为男人端上早点,擦去她流在他胸膛上的泪水。能够在异性面前赤裸而行,不感到难堪不感到兴奋确乎是一种幸福。女人躺回男人身边,哭喊的欲望并未消解,它只是累了,就在不远处,不离开,就象是头痛转移到了脚趾。男人咀嚼食物,女人随着微微而动。她轻轻伏在他的肚子上,听里面的声音,那声音奇异而又有条不紊。女人把男人翻过来,她产生了彻底了解他的愿望。她摸着、嗅着、揉着、揪着、搓着,试图把他的什么攥进手里,吃进心里,还用尖锐的食指甲掐他。别动。一点也不要动,女人说。她就象一只训练有素的猫,在他身上爬动。你饿吗。男人对着墙说。女人用吻堵住他的嘴。他们因此不能微笑,太痛苦了。鱼替他们微笑了,墙微笑了,桌子微笑了,石灰簌簌地往下掉。鱼儿变成雨滴,或者回到水箱,相依成眠,饲养员看到它们脸上奇怪的表情。他们又……
  女人在做梦,男人也在做梦,做的是同一个梦。梦从未变得如此重要,因为身体已经不再重要。身体是一条船,它只能把你带到梦那里去。如果不小心掉下了船,你就会在与水泡的争斗中变成一条,比如说一条微笑的鱼儿,你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你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没有,你以为自己所见皆梦,其实没有,你再也没有可能接近梦。他们,抓住了身体,挥舞它,用它写下欲望,写下遗忘。逃亡,到梦那儿去。梦会收留他们吗?你(我),男人盯着女人的眼睛,女人盯着男人的,他们在梦里相互凝视,时间不耐烦地敲着鼓点,做鬼脸,舞蹈。他们象在游泳又象飞行,色彩映在他们的身上,看起来就象蝴蝶的翅膀,缓慢而又飞速,简单而又复杂。他们在阳光中不断地相互亲吻,令人相信他们本是一体,只是为了消除一体的孤独才分为两个,分享那寻获的狂喜。我爱你。他们艰难地说,说完便都害羞得不得了,前面有无数的蝴蝶飞舞。
  珍惜时间。珍惜。耳朵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已经把自己的骨头暗中一把把折断,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过骨头。他怀疑自己是一只蜥蜴。他想变得丑陋,更丑陋,没有什么曾经或将要比他更丑陋,眼珠突出,皮肤粗糙,与垃圾为伍,在屋角,在蜘蛛网背后,阴沉仇恨,啃大厦的地基。生养更多的蜥蜴,一代一代地啃大厦的地基,把这座除了囚禁孤独什么也不囚禁的建筑吃进肚里,即使撑死,也不足惜。他开始咬自己的手指,手指已经被洗得透明了。我的骨头。他说,在我死后,我的骨头。
  母亲又开始工作了,只要静下心来数一数要干的活,她就会发疯。她只能一件一件地在希望与绝望中,欺骗自己,尽量在疯掉之前多干一些活。购买是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前一秒钟她还在收购,后一秒钟就交给了别人。对她来说,生活中只有明天,今天是什么?后天是什么?是什么什么什么?她坐在镜子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训斥她,告诉我,你明天是什么模样?她只会永远记住一个日子,那一天,女儿在她的精心哺育下终于长大成人了。那一天,她俩的身高、容貌、胖瘦完全一样。她给她打了麻醉针,拖她到镜子前,通过仔细的比较终于确定了复制的大功告成。我不需要镜子了。母亲自豪地说,女儿就是我的镜子。但是,由于工作的关系,她还必须和镜子打交道。她发现女儿变了,从她们的交汇点漫不经心地逃走了。母亲习惯了她的样子,都不愿意去正眼看她,偶尔当她不小心看了女儿一眼,骤然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恨不得把这个陌生人赶出家门。只要母亲出现在镜子前,镜子就不怀好意地挤出一些皱纹来,使本来与女儿一样的母亲的脸变得奇形怪状。但是女儿照镜子的时候,镜子就很乖巧了,一无异样。镜子是在故意讨好她吗?镜子有什么目的?母亲依然热爱生活,只是,仇恨镜子,它太不老实了。糟糕的是,所有的镜子、玻璃、水面、金属,一切能反射光线的物事都联合了起来,与自己作对。她可以砸光家里的镜子,但她不能去砸商店,不能填平湖泊,不能划烂所有的金属表面。明天。
  你有家吗?男人问。她的衣服散乱地放在椅子上、地板上。女人想起母亲的话,不许在家之外脱衣服,她又何止是脱衣服了呢,她几乎把皮都脱了。家?家是什么?男人也不知道,他的家就是一个有日历的房间,还有一间高大的澡堂。在遇见她之前他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五十句。是啊,家,家是什么?男人帮女人穿上衣服,女人帮男人穿上衣服。他们走到街上,人群的气息、声音象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他们感到自己老了许多,不得不相互扶携,穿过人群。人们手里举着电饭锅和奖券,兴高采烈地叫喊着。来自乡下的红脸警官站在每一棵树下注意着发生的一切。间或有强壮的强盗或小偷高喊捉贼飞快地跑过。在节日里,人们带着谅解的笑容给他们让路,就象看到了游戏的孩子。警察更多了。
  母亲通知了警局、医院和火葬场,预订了两个空位。她放下电话,看见女儿走进门来。她站在满地的镜子碎片上,看上去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可一晃眼又似乎一切依旧。她好象变软了,目光里多了种东西,因为还未适应新环境因而显得探头探脑。母亲分明已经很长时间没洗澡没修整容颜了。女儿看见她,一个白发苍苍微微颤抖的老女人,伸手抓住一根针筒。你被感染了。警察告诉我,城里发现了爱情的踪迹,那可怕的魔鬼又回来了。
  耳朵死去了。我死了。耳朵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生命正从他的指尖、毛孔一点一滴地渗漏出去,蜥蜴一只一只地从窗口爬进来,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便一动不动。直至满墙满地板满天花板都是它们微微的喘息声。围在耳朵身旁的张开嘴,贪婪地接饮着耳朵的生命。它们一边喝一边点头,好象听见了耳朵的嘱咐:摧毁这座城市,首先从白房子开始,吃掉他们,然后成为主人。你们一代又一代,只为完成这一使命。耳朵身体里最后一滴生命也滴尽了,火苗便从他的肚脐冒出来,这里那里,都有火苗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汇合到一块,吞食着耳朵的尸体,发展壮大。我死了。耳朵想。完成了仪式的蜥蜴井然有序地退出窗口,沿着它们的秘密通道,爬回山上。在那里,所有吸食过耳朵生命的蜥蜴都一动不动,让其它的蜥蜴咬去它们的肢体、尾巴、背鳍和眼睛。耳朵的旨意就这样传遍了全山的蜥蜴。它们数目如此众多,以至于整个过程持续了数日之久。蜥蜴们在山顶上凝望,城市在它们脚下。
  白衣男人站在白房子对面。看见窗口的火焰,还有四散逃窜的蜥蜴之流。他冲进房子,从澡堂取水,浇在耳朵焦黑的尸体上,辛苦地在长长的走廊两头奔跑,他的脚步声响彻整座房子。火扑灭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看着耳朵,他怀疑中的父亲,不知道应不应该哭。那日历奇迹般地丝毫无损,只是烤得有些卷曲了。珍惜时间。他重复着耳朵经常重复的话。他想冲出房间,却发现房间已经锁上了。他大声呼喊,可回答的只有空旷的回声。他走到窗口。很多警察举着手枪,正在向上张望。他们中间,他的女人惊慌地四处张望着。他想起他们的约定,他们即将逃亡,即将躺在那株有刺的植物下。但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伸出手拼命地挥舞,可引起的只有警察的欢呼。女人被他们的叫嚣吓得奔跑起来,磕磕绊绊地转过了拐角。
  山谷里,带刺的植物正在疯狂地挣扎。铁丝包扎的花蕾被割得遍体鳞伤,但它终于开放了,奇香飘满山谷。四周,无数的蜥蜴一步一步逼近,它们张开嘴,露出微小的牙齿……女儿推着母亲,走过白房子。她俯身在目光呆滞的母亲耳边说,你看那个窗口。窗口有火光闪动。那火光变成了一只红色的蝴蝶,慢慢飞近,停在女儿手上,又飞起,它看起来和多年以前的那只蝴蝶一模一样。女孩,快乐地跑出去追赶蝴蝶,她越跑越远,后面是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
  窗口的火光熄灭了。它还会再出现吗?它再出现时谁会在那儿?考古学家又有了新的发现,爱情是……

  张自力

  九五.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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