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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属未定的永恒追逐──百姓逐兔


  一只兔子窜过街头,所有看见的人都纷纷追杀,想把这只兔子打死,以便吃它的肉,穿它的皮,或者吊起来卖钱。兔子逃走后,追杀的众人纷纷止步,在街上闲逛。满街肉铺里挂着的上百只死兔子,他们连看都不看,就径直回家去了。
  先秦思想家慎到的这则寓言,对私有化的作用做出了极为形象的描绘。不过,不要误以为他强调的是自由经济的市场概念,恰恰相反,他要求帝王对天下万物做出明确的产权划分。首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兔。因此,中国古代历史是这样的,先是群雄逐鹿,然后诸侯分兔。中原逐鹿,是为了看看鹿死谁手;鹿死谁手,谁就是天下共主。鹿是唯一的,天下共主也是唯一的──他就是帝王。帝王不仅是天下的主人,也是百兽万民的主人。天下之兔多矣,但帝王不能放任百姓逐兔,因为放任就有争,有争就有乱,帝王应该把天下众兔分封给帮助自己逐鹿有功的诸候。这就是慎到所要表达的思想。
  他说百姓逐兔,是因为名分未定。百姓对肉铺的众兔看也不看,是因为兔子已经有了主人。对于有主的兔子,再贪婪的人也不敢公开抢劫。我们现在不必来批判慎到思想中为帝王献策的思想立场,那是那个时代的大部分思想家难以避免的,我们只看这个寓言中关于无主兔与有主兔的划分与界说是否有理,是否在现代依然有意义。
  这是明确反对自由经济的一个先秦寓言。所有的先秦思想家都不言利。不言利,是为了无争。慎到是具有道家倾向的法家──大部分法家都是如此。从道家那里,他找到了形而上的最高目标:无争;从法家那里,他找到了形而下的具体策略:定分。没有一个先秦思想家想过,利是不能不言的,利更是不可能不争的。既然不能不言利,既然不言利也不可能不争利,最聪明的办法是公开地谈论。谈什么?谈论如何把无序的争导向有序的争。只要公开而理直气壮地言利,其结果必然是得出结论:要使争利从无序走向有序,就必须有规则。国家也好,法律也好,不是把天下万物分光,让百姓没有东西可争,而是定出争的规则,让百姓有序地争。规则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善,因此要不断地言利,不断地讨论如何改进规则。
  为了杜绝争利,而把天下万物分掉,一开始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分得天下众兔的是帮助帝王逐鹿有功的功臣。但是功臣死了呢?功臣之子也有功吗?你说他爸爸有功,而他是他爸爸的儿子,所以他没功也该得。谁叫你没有这样一个爸爸!这话就强词夺理。也许没有一个好爸爸的人被你噎得说不出话,但他心里还是不服,不服就还要明争暗斗。你想无争,结果并没有达到目的,还是要争;而由于你主张无争,不肯制定争的规则,结果,不因无规则就不争的争,就变成了无序的争。无序的争必然争到不可控制,一旦争到不可控制,就不仅仅是争兔子,而是必然升级为逐鹿。中国的朝代覆灭,总是因为无功无才无能之人超越合理规则和合理份额,占有了太多的兔子,百姓不满,要争兔,一争争到不可收拾,索性就逐起鹿争起鼎来──于是一个朝代灭亡,鹿鼎归于新主。可惜新朝代还是把全部兔子分给有功之臣,还是强迫没有分得兔子的百姓不争。中国的每一个新朝代,永远愚蠢地不肯制定争的规则,于是旧过程再来一遍。就这样周而复始,永远跳不出朝代轮回的恶性循环。
  本世纪的共产主义运动,要把私有制彻底粉碎,应该说用意是极好的。名义上,鹿不再属于某一个帝王,而是属于全体人民。然而属于全体人民,虽然确实不再属于任何个人,比起帝王时代的一人得鹿,少数人得兔,固然是进步得了不得,但天下依然不属于全体人民中的任何人。虽然名分已定:鹿与兔都属于人民;但由于产权虚化,所以也等于不属于全体人民。公有制的怪圈是:公有制之兔,不属于任何人,但也属于任何人;公有制之兔,属于任何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百姓所得,只是月亮里那只看不见摸不着的玉兔,想想挺美,其实根本不存在,完全是一只虚幻之兔。于是,历史又回到了慎到说的百姓争抢无主兔的时代。
  当然,公有制之兔,是一种特殊的无主兔。说是特殊的无主兔,因为它毕竟不是纯粹的无主兔。任何人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逐兔,因为全体人民中的任何人对兔子都有空洞的主权,对任何明目张胆的逐兔者和猎兔者,在理论上都有权干涉。然而不许别人猎兔的许多人,一有机会也在偷猎公有制的兔子。他偷猎的时候十分心安理得,我是主人,这些兔子本有我的一份。也就是说,公有制的共产主义,还是没有制定出争的规则,与慎到担心的混乱局面没有本质的两样。文明发展了两千年,科学兔子、艺术兔子哺育了不少,但这些兔子的归属问题依然停留在慎到以前的水准,实在可说是莫大的不幸。由于名义上公有制之兔属于全体人民,于是不言利的热情比任何时代都虚火更旺,但也更底气不足。由于名义上公有制之兔属于全体人民,于是制定争的规则很长时期内依然是中国人真正的乌托邦。没有争的规则,当然不能有序地争;没有争的规则,只能无序地争。公有制下不允许逐兔争利,只提倡残酷斗争,并且认为,一部文明史,就是一部斗争史。其实这非常正确,但是却没有人承认,这部斗争史斗来争去,也就是争那些无主兔罢了。过于高调的共产主义道德,还是想用慎到那些早被证明无效的定分,来力求无争。然而慎到的私有制的定分,不能达到目的;共产主义的公有制的定分,也同样不能达到目的。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也罢,公有制的空心汤团也罢,都不可能消灭争的永恒局面,于是对无主兔的明争暗斗,依然如火如荼。
  在主权虚化的公有制面临危机的当代中国,公有制之兔就成了天下百姓争逐的对象──现代社会,没有人对鹿有兴趣;现代社会,是没有英雄的时代。英雄逐鹿,百姓逐兔。没有英雄,无所谓逐鹿;永远有百姓,百姓永远逐兔。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正是慎到寓言之始所说的万民逐兔而归属未定的时代。这只归属未定的兔子,正是公有制的特殊无主兔。现在就看,等尘埃落定之时,谁的私家铺子里吊着更多的死兔子了。
  谁都可以看出,主权虚化的公有制,其出发点比任何以往的产权制度都更无私,更光明正大,但其结果却比以往的任何产权制度更混乱。真可以说是播下了龙种,收获了跳蚤。想捉的公有制之兔不能在人间生存,只能逃到月亮的乌托邦里。公有制的兔子逃掉了,而作为国家名誉主席的人民,现在两手空空地步行在日渐繁华的街头,看到捷足先登的私家肉铺里吊满了从公有制的禁猎场上偷猎来的兔子,他们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各自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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