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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好恶惟上是务──齐桓衣紫


  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于是所有的齐国人都穿起了紫色衣服。一时间紫色的衣料大贵,一匹紫色布的价格超过五匹素色布的价格。齐桓公为此发愁了。他对管仲说:“我喜欢穿紫色衣服,全国百姓都穿紫色衣服,怎么办?”管仲说:“主公如果想制止这种局面,为什么不停止穿紫色衣服呢?你还应该对人说:‘我非常讨厌紫色染料的气味。’如果有人穿着紫色衣服来见你,你一定要说:‘离我远点,我讨厌紫色染料的臭气!’”齐桓公说:“很好。就这么办。”当天,所有的近臣就不再穿紫色衣服;第二天,国都临淄已没人穿紫色衣服;第三天,整个齐国也找不到一个穿紫色衣服的人了。
  如果我说,韩非的这个寓言是在宣扬以帝王的好恶为好恶、以帝王的是非为是非的奴性价值观,韩非恐怕会大呼冤枉。他大概会这样为自己辩解:“孟子说过,桀纣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只是由于他们的坏出了名,所以别人干过的没干过的一切坏事都算到了他们头上。我也并没有那么坏,你只是因为认定我是暴君的辩护士,就把我的所有思想都看做替暴君说话。况且与这个寓言差不多意思的故事前贤已经说过不少,我至少不是始作俑者,为什么独独算在我的头上?”确实,比这个寓言更著名的“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始见于比韩非早得多的《墨子》,其后更有《管子》、《尸子》、《晏子春秋》、《战国策》等许多书中都有这个故事。我为什么偏偏盯住韩非不放?因为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可以赋予其完全不同的寓意。
  所有讲述楚王好细腰故事的人,都是在说明了臣民有以帝王之好恶为好恶的奴性盲从心理之后,劝导帝王行仁义;理由是:帝王做没道理的蠢事,况且得到臣民的竞相仿效,那么帝王如果肯行仁义,何愁仁义不大行于天下?也就是说,墨子等所有的先秦诸子都要帝王节制一己的私心嗜欲,而以天下为公,以客观是非为好恶标准。而惟独韩非的用意完全相反,他告诉帝王,臣民都是天生的奴才,不管你的好恶多么没道理,他们都会盲从你;所以你根本不必节制自己的私欲,更不必以所谓的客观是非为好恶标准,你完全可以放纵自己的私欲。众所周知,韩非是最反对行仁义的──庄子也反对行仁义。但庄子反对仁义采取的是民间立场,认为仁义对人民不利;而韩非反对仁义采取的官方立场,认为仁义对帝王不利。
  如果韩非觉得我冤枉了他,那么他自己在《韩非子·二柄》里也引用过这个楚王好细腰的故事。且看他是怎么说的:“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他认为,帝王如果好仁义,那么群臣就会自称仁义来蒙骗你、利用你。随后他举例,“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他分析此中原因,“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因为帝王没有隐瞒自己的好恶,使人臣能够投其所好来迎合帝王,蒙蔽帝王。为了不受蒙蔽,帝王不能让人臣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韩非的意思非常明确,帝王的真实想法当然不是想行仁义,而是想纵私欲。他认为,你可以也应该纵私欲,否则谁还稀罕做帝王?但你不要让百姓知道你在纵私欲──你不必说出来,而只须放纵自己的欲望,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就是了。
  然而,韩非除了在反其意而用之地转述“楚王好细腰”寓言时,强调帝王一旦暴露好恶会被投其所好的臣民蒙蔽和利用之外,他还意尤未尽。由于这意尤未尽在细腰寓言中难以发挥,所以他又煞费苦心地编出这个齐桓衣紫的寓言来。他的寓意是,一旦帝王的好恶为人所知,臣民必群起而仿效,弄到最后,帝王的欲望反而可能满足不了,会出现始料所不及的困难。比如在这个寓言中,齐桓公听信了管仲这个贤人蠢才的愚蠢建议,最后竟弄得自己也穿不成紫色衣服了。以一国之尊而竟连想穿一件衣服都穿不成,这是韩非不能容忍的事。因此韩非这个天才的建议是:在内心好恶方面,要深藏不露;在并非内心好恶的外在好恶(比如喜欢穿紫色衣服)方面,既然不可能不让人知道,那么就必须严令禁止仿效。他这个法家集大成者之所以推崇刑名之法,不是要推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而是要把帝王的一切好恶都变成残酷无情的严刑峻法。如果韩非是管仲,那么他决不会建议齐桓公克制自己的好恶,不穿自己喜欢穿的紫色衣服,而是建议齐桓公把自己喜欢的紫色定为君王专用,任何人不得僭用,一切僭用者杀无赦。此后的一切中国帝王,正是这么干的。直到末代皇帝宣统溥仪,在打闹游戏中无意地发现,亲密无间的御弟溥杰的内衣偷偷用了皇帝专用的明黄色,还毫不容情地惩罚了他。
  这个寓言还有更可恶的方面。无论是真正的选贤任能还是真正的以法治国,选任官吏理应以德才兼备为唯一标准。但是中国的官吏简拔制度,从来都以选拔者一己之好恶为唯一标准。韩非笔下的管仲和齐桓公虽然被韩非鄙视,但却与韩非一样喜欢同于己者,而容不得异于己者。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国人就都穿紫色衣服;齐桓公假装不喜欢紫色衣服,国人就立刻都不穿,固然是因为有盲从媚上的心理,但也是因为深知,在上位者会对投己所好者格外垂青。在这种举国求同于上、献媚于上、邀宠于上的文化格局中,是不可能有任何客观的是非标准的。妄想科学和真理在这样的土地上大行其道,真是缘木求鱼。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本来纯属无关宏旨的个人生活趣味,是任何人都无权干涉的个人天赋自由。但在中国,这种个人僻好自古至今却最可能触怒上司,以至从古到今的无数中国人的大量才智和无限精力,都用在揣摩和迎合上司的个人僻好上了,否则就没有好果子吃──术语叫做给你穿小鞋。
  当然,韩非有理由嘲笑管仲,虽然他没有说,但我可以代他说:齐桓公不衣紫,则必衣黄、衣朱,因此三日后虽无人服紫,但一黄贵于五素、一朱贵于五素的尴尬局面必然又会出现。如果不把穿衣服的自由还给人民,如果不根除献媚邀宠的奴性心理,那么除了韩非的办法,管仲能教齐桓公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劝他什么也不要穿。
  然而,不穿衣服的皇帝在断发文身的蛮荒小国尚且遭到无知小儿的奚落,何况是在我们这种衣冠诗礼的文明上邦呢?所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韩非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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