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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火曜日之梦




  12

  王城是人类统一王国的京城。国王虔信上帝。并因为人是上帝用泥土造的。所以国王姓倪。传国至今近两千年。已历九十九世。王国的铁打江山眼看就要百炼成钢了。

  当年王国初建的时候是个大热天。天上有十个太阳。把人类烤得像一只只火鸡。人人热血沸腾。个个臭汗淋漓。没有不发高烧的。热昏了头的大酋长一怒之下大发神威。他轻舒猿臂毫不费力地拉开月亮的大银弓。把十个太阳射得七零八落九死一生--后来有人别有用心地造谣。把这件功劳算在大酋长的一个后裔头上。还可笑地说那个人就叫后羿。可见古人实在笨得可以。连牛也不会吹--于是就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人们把盆地当做天造地设的大澡盆。在里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人民的血也冷了。汗也不出了。高烧也退了。但那一身汗臭再也洗不掉。于是他们就自称汗族。奉大酋长为大汗。尊称他为大雨。把他建立的王国称为夏。

  这场大雨一下下了七年。把地球变成了一个水煮鸡蛋。不会游泳的人眼看就要淹死了。大汗--也就是国王--倪大雨急忙带领臣民挖了几条排水沟。把大水放到洼地里去。水流到洼地里形成了海。这就是地中海。

  追随国王的人大部分都活下来了。但有些人怪罪国王引起了这场洪水。不愿再忠于他。同时觉得为大地开膛破肚太费事也太异想天开。就逃到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地方赶紧造起船来。没等造好足够的船。洪水就淹过来了。船少人多。大多数人都变成了水族。躲在船里活下来的极少数人不但不检讨他们不该不信奉国王。还振振有辞地强辩什么排水不如造船。为了掩饰造船的人比排水的人死得多这个事实。他们宣称死去的人是因为不信奉上帝的缘故。他们坚持认为信仰上帝比忠于国王重要。对国王感恩戴德的人则坚信忠于国王比信仰上帝更管用。因为上帝鞭长莫及。而国王能任意地拯救或处罚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人民。

  两拨人争了两千年也没能争出个所以然来。上帝依然是若有若无。时隐时现。似真似假。神出鬼没。而倪氏王朝已修炼得神乎其神。鬼乎其鬼。妖乎其妖。

  13

  当今国王倪九十九--这听起来有些滑稽可笑。像一种重型轰炸机的型号--作为活着的神看起来确实神气活现。他毫不例外地生有异相。比如说他站直了两手能垂到脚面。看上去像一只长臂猿。辅臣们欣喜地认为这种返祖现象足以证明他将不改祖制并继往开来。他那双巨大的手也天生就是掌权的。虽然做足球守门员似乎更合适一些。

  倪九十九果然深孚重望地比任何一个已故国王更加史无前例地英明而且能干。他在加冕后的十年内。就奇迹般地完成了列祖列宗梦寐以求的不朽伟业--统一了世界。但令他懊恼的是。王国的臣民不但没有随着版图的扩大而增加。反而比战前减少了许多。更叫人烦心的是。王宫里虽然四方佳丽云集。但至今没有人为倪九十九生下一个王子。

  九十九个异族中的最后一个蛮族王施部落归化中央王国的捷报传来的那天黄昏。国王的一个宠妃为全体臣民生下了第一个王子。倪九十九大喜若狂。没等他定下神来。第二天王后又生下一个王子。这一下举国欢腾了。倪九十九立即颁发大赦令。并恩准全体臣民狂欢一个月。以庆贺统一世界的古老梦想终于实现。

  第三天。另一个王妃又为倪九十九生下了第三个王子。倪九十九惊呆了。第四天。两个宫女又同时生下了两个王子。其后。每天至少有一个宫女或妃子生下一个王子。还有双胞胎。三胞胎。四胞胎。五胞胎。六胞胎。七胞胎。八胞胎。九胞胎。怪胎。贱胎。葡萄胎。棉花胎。接二连三。接三连四。品种齐全。门类繁多。应有尽有。愈出愈奇。倪九十九从喜到惊。由惊转疑。吃不准这到底是上帝对他杀业太重的补偿。还是嘲弄。甚或惩罚。他害怕这些王子来路不正。可能是他的敌人死后投胎前来作祟的。大臣们惊奇之余。纷纷上表称贺。御史大夫夏凡颂扬倪九十九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君王。是唯一集卓越的毁灭力和非凡的创造力于一身的君王。夏凡说。臣民尚且多多益善。何况王子。倪九十九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于是放心地尽情狂欢。

  两个星期以后。四十七个王子在王宫里哭声震天。倪九十九下令在王宫中办一个幼儿园。因为王子的母亲们害怕失去国王的宠爱。没有一个人肯奶自己的孩子。人们开始对王子的与日俱增习以为常。认为这是狂欢节的必然产物。妇女们只是照例在饭后以倪九十九的能干为话题。对自己丈夫的无能表示愤愤不平而已。令她们略感宽慰的是。至少她们的女儿长大以后嫁给王子的机会大大增加了--不管这位王子爱骑白马还是青马。反正全球统一以后。已经不存在种族歧视了。

  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第九十九个王子降生了。第二天。倪九十九等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再为他生下第一百个王子。倪九十九不安起来。他担心一旦破了例。厄运就要临头。他焦虑得彻夜未眠。眼看一夜过去了。他突然醒悟过来。狂欢节已经结束。不会再有人给他生王子了。他连忙下旨。“狂欢节永无终止。”但他还是非常担心。狂欢节已经中止了一天。好运气会不会在这一天里全部溜走呢。

  倪九十九正在发愁。他唯一活着的弟弟白马亲王倪丘进宫谒见。他刚从全球各地巡察回来。倪丘跪禀道。“陛下。我巡按各地。各族臣民感念圣恩。乐不思蜀。”倪九十九愁眉不展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倪丘。倪丘沉吟半晌说道。“陛下。说来奇怪。我十八个月前奉旨出京。昨天半夜回王府。不一会儿亲王妃就生下一个男孩。亲王妃除了七年前为我生过一个女儿以外。一直没有出息。所以我很疑心这孩子不是我的。可是更奇怪的是。这孩子长得非常像我。”

  倪九十九大喜。“老二。这你就不懂了。这孩子像大象那样在娘胎里整整呆了十八个月。单等你回来才出生。不像你像谁。而且这孩子肯定天赋异禀。况且他早不出生晚不出生。偏偏在昨天出世。正好凑满一百个王子的数字。你我兄弟连体。你的儿子跟我的儿子也差不多。快把他接进宫来。”倪丘诺诺连声。

  倪九十九随即把内务府总管叫来。告诉他又有一个王子要进王宫幼儿园。总管叹苦经道。“陛下。幼儿园虽然一再扩建。容纳量毕竟有限。绝不能再进人了。”

  倪九十九不经意地说。“想想办法吧。”总管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倪九十九有些生气。“难道不能通融通融。”

  总管毫无商量余地地摇头道。“不行。”

  倪九十九大怒。“我是万王之王。难道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吗。”

  总管横下心来。“陛下。我也没有办法。小王子实在太多了。只要有一个哭起来。另外九十八个也跟着一起哭。那哭声简直能把宫墙震倒。”倪九十九气得没法。只好下令在王宫中开设第二个幼儿园。每个园里收养五十个王子。

  就这样倪世遗从王府搬进了王宫。但他却从不加入童声合唱团。他从来都是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14

  狂欢节无限期延长后。人类尽情狂欢。乐不可支。各种奇技淫巧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人类陶醉了。于是朝野称颂人类真正的黄金时代来临了。倪九十九为了检阅自己的伟大成就。决定巡幸全球。就命倪丘代为监国。自己择吉离京周游世界。这么一遭走下来。整整花了三年时间。倪九十九非常得意。他的最大收获是收罗来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美女。数量之多使他不得不慨叹。“美不胜收。美不胜收。”

  于是他的王宫里仿佛开了一个人种博览会。但没过多久。倪九十九就对倪丘抱怨王宫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倪丘深表同感。“陛下。所以我宁愿做个鳏夫。”

  倪九十九道。“最懊恼的是语言不通。我和洋娃娃说两句悄悄话。也非得事先叫一个翻译躲进床底下。真是索然无味。而且有时候等翻译钻到床底下埋伏好。我已经忘了想说的话了。”

  “陛下何不下旨统一人类语言。”倪丘道。“从前有个皇帝曾经统一过文字。但没能做到统一语言。因为那时候上帝还能与皇帝分庭抗礼。上帝故意让各个民族操不同的语言。皇帝们也没有办法。但陛下不仅比一切帝王都伟大而且也比上帝更伟大。上帝能使人类语言不通。陛下就能统一人类的语言。人是用语言来思想的。统一了语言。也就统一了思想。统一了思想。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异端邪说。倪氏王朝就能世世代代永远传下去。当然。统一语言最大的好处就是。陛下今后与爱妃们调情的时候。会更加身心愉快。”

  倪九十九大喜。“老二。亏你想得出这么绝妙的主意。我立刻下旨。颁行全球。你就再辛苦一趟吧。”

  15

  一转眼。王子们三岁了。倪九十九重金聘来国内最好的教师教他们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可除了倪丘的儿子倪世遗以外。没有一个王子好好学习。王子们除了吃吃睡睡。就是不厌其烦没完没了地做游戏。可世遗既不馋嘴又不贪睡。而且对任何游戏都是一学就会。一会就精。一精就腻。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一边看王兄们丑态百出地游戏哭闹。一边出神地想他的小脑瓜里那些多而又多。奇而又奇。闻所未闻。古里古怪。不说出来谁也猜不出来。说出来又谁也答不上来的问题。

  谁要是和他搭话。他就劈头盖脑地蹦出来一连串的问题。不把你问得两眼翻白活活憋死绝不罢休。弄得所有的幼儿园老师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小世遗也不见怪。他对哲学老师马大可说。“我的问题很可能没有人能解答。也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答案。其实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提出问题。”

  这话传到王宫中的一个奇人耳朵里。他两眼一闭。撇撇嘴不屑地说。“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

  这天马大可又来向这个奇人求救。他懒洋洋地正闭着眼睛。跟人胡诌得满口余香。唇红齿白。忽听马大可说道。“王先生。小王子刚才问我。‘人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我说。‘是你在问。又不是我在问。’他说。‘对呀。我在问你呀。人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为什么。’您瞧。他一点都不讲道理。”

  王先生没等马大可说完。倏地睁开眼睛。大吼一声。“为什么要讲道理。”跳起来就往幼儿园跑。

  小世遗一见这个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小老头扛着个比地球还大的脑袋。脑袋上又戴着一顶比脑袋更大的绿呢帽子。活脱脱像一只大蘑菇。咯咯笑道。

  “大头鬼。你是谁。”

  “乖乖不得了。”王先生吐了吐舌头。“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问倒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小世遗喜道。“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撒谎的人。”

  王先生也乐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但却有人自以为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不妨随便说说他们是怎么说的。你也不妨随便听听。比如说。许多人说我是个小丑。”

  “为什么。”

  “大概他们觉得自己太丑而我丑的程度有限吧。噢对了。更多的人叫我傻子。”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比我聪明。我看他们也比你聪明得多。你也是一个小傻子。什么都要问。什么都不懂。噢还有。我的名字叫王八。”

  “为什么叫王八。”

  “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肯告诉我。我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为什么。我想。大概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提问题的。”

  “那好。这么说吧。我姓王。就像你姓倪一样。我是我老子的第八个儿子。就跟这地球上有八块大陆一样。所以我叫王八。可惜从来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

  “好在什么地方。”

  “最大的好处是绝不会有人名字和我相同。现在要做到这一点可越来越不容易了。”

  “为什么。是字太少吗。我已经认了很多很多字了。”

  “不是字太少。是人太多了。人比字多得多。所以除了我。每个人都跟许多人同名同姓。”

  “你为什么例外。”

  “因为别的男人都不愿意取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愿意。”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男是女。”

  “他们又为什么不愿意。”

  “他们想娶老婆。”

  “娶老婆干什么。”

  “因为据说。这就是生活。”

  “生活是什么。”

  “生活。嗯。就是生下来。活下去。说来就来了。说去就去了。”

  “我不太懂你的话。”

  “我也不懂。我被你越问越糊涂了。要不是你问。我可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问题。好在我的名字毫无问题。可惜这么好的名字偏偏没人叫。可惜。真是可惜了。”

  王八说完。摇摇摆摆迈着鸭步走了。

  16

  这天倪九十九和夏凡王八正在侧殿闲聊。夏凡洋洋得意地说。“陛下。您的臣民在短短的六年里已经增加了三倍。人类的生命力真是太旺盛太伟大了。”

  王八耸起大鼻子哼了一声。“夏大夫。你所谓的生命力其实只是繁殖力。”

  “傻子。繁殖是生命最辉煌的创造。”

  “我记得你曾把创造和毁灭作为生命力的两个不可割的组成部分。但今后不会再有战争了。还要繁殖那么多人干什么。”

  “可繁殖就和排泄一样。上帝也不能禁止。”

  “陛下。你听见没有。这位先生宣称他每天繁殖一壶尿和一堆屎。并且每年排泄一个孩子。”

  倪九十九勉强笑道。“傻子。你虽然把我逗笑了。却勾起了我最大的心事。我越来越后悔不该过早地把所有的敌人都消灭了。真想不到天下无敌会这么无聊。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是平庸的。如果没有战争。狂欢节更是有名无实。”

  正说着话。倪丘周游列国回来了。

  “老二。你来得正好。先说说事情办得怎么样。”

  “陛下。全妥了。我带回来的各地采女再也不会听不懂陛下的话了。人们听说要统一语言都高兴得发疯。说世界真的大同了。”

  王八拍手道。“太好了。大同之世到处都大致相同。大家都差不多。其实也不必统一语言。简直就不必再说什么话。因为没有什么新鲜事要说。这下正应了‘沉默是金’的古老箴言。黄金时代就是沉默的时代。”

  夏凡不冷不热地说。“傻子。这你可说错了。统一语言后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并不是沉默的时代。”

  “但其实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夏凡道。“他们说话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不让别人说话。”

  王八两眼一闭。“照你的说法。现在是不让别人说话的时代喽。”

  “千真万确。”

  “夏大夫。我对你的幽默感佩服得五体投地。”

  倪丘不理睬两人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陛下。人类已经迎来了永远的太平盛世。再也不必担心有战争的危险。就像战争带来死亡一样。在统一的人类语言中。战争这个古老的词汇自己也死亡了。”

  “老二。我担心的正是这个。这么多年不打仗。人类已经开始退化了。军队的战斗能力也越来越差。”

  “陛下。军队的难题我想过了。”

  “快说。有什么好办法。”

  “最好的办法是全部解散。”

  “什么。你疯了。”

  “亲王殿下。”夏凡插嘴道。“你想过没有。军队一旦解散。这么多士兵都将失业。最近几年来。由于我们尊贵的陛下给人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陛下的丰功伟绩自然不必再说。但这些古今未有的盛事已经造成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失业。比如说。全球统一使外交官们失业了。移民局关门了。统一语言使翻译家们失业了。外语学院关门了。等等。根据社会学家的研究。全球统一使人民失去了祖国。宗教势力开始抬头。因为人总是需要某种归属感。根据动物学家的报告。甚至候鸟也不再迁徙了。因为没有边境线。候鸟已经失去了偷越国境的冲动。等等。当然这有些扯远了。总之。一旦把庞大的军队解散。失业率更会惊人。而失业率与犯罪率自杀率是密切相关的。”

  倪丘冷冷道。“可是没有敌人还要军队干什么。”

  夏凡哑口无言。倪九十九一拍大腿。“没有敌人。难道不能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吗。字典里既然没有战争这个词汇了。可以换一种说法。就叫国王的游戏吧。也可以叫国王的体育比赛。”

  王八白眼一翻。大声朗诵道。“天下人。你们有福了。你给孩子玩具。因为孩子是你的玩具。但孩子大了。就不好玩了。成了过时的玩具。现在你可以把长大的孩子送来。当国王的玩具兵。然后你再生孩子。做自己的玩具”

  夏凡打断王八的话头。“陛下。既然是游戏。就可以制订规则。既然是比赛。就应该有专门的赛场。这样。通过合理地按排比赛场次和制定游戏规则。就能有计划地把人口总数控制在一个理想的水平。人民将不受任何限制地尽情狂欢。享受人生最大的快乐而不必担心天塌下来。战争游戏将成为人类征服不可征服的欲望的最佳手段却没有任何传统战争的弊端。它既不会危及参战者以外的无辜者的生命。人们可以坐在看台上安全地观赏战斗而毫发无伤。它也不会毁坏赛场以外人类几千年文明的伟大成果。开展这项运动本身。就是人类的智慧正义文明理性的结晶。”

  倪九十九越听越喜。频频点头。倪丘却与夏凡激烈争论起来。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二。你跟夏凡已经进入战争状态了。只要人类还有欲望。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

  王八偷偷地冲倪丘扮了个鬼脸。

  “傻子。别装傻。你怎么看。”

  王八收起表情。傲然地闭上眼睛。“我不看。”

  倪九十九大笑。“那就这么定了。老二。你要是不乐意。就免了你这趟差事。叫夏凡去找一块合适的比赛场地。”

  夏凡喜不自胜地跪下谢恩。

  倪丘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还是我去吧。”

  倪九十九和夏凡不解地愣住了。王八眼睑微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

  17

  王八在幼儿园门口被雄辩术老师吕回回拦住。

  “王先生。我听马大可说。您是个先知。您说小王子是不是先知。”

  “我不知道。”

  “连您也不知道。那他简直是深不可测了。我刚才给他上课。正讲到推理的要诀是圆。他突然打断我。‘吕先生。你家里是不是开磨坊的。’王先生。您不知道。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但我这个出身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怎么会知道。真是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但你可以放心。他肯定不是推呀推呀推出来的。所以别人绝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他在里面吗。”

  “他对我说了一句。‘吕先生。那你就推下去吧。’就一个人到上苑去了。”

  王八一踅一踅地走进上苑。小世遗正坐在一棵古槐的虬根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脚尖。阳光从茂密的树枝间洒下层层叠叠变幻不定的无数圆点。王八摘下大帽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

  “我是你的八哥。”

  “我没有哥哥。我是我父亲的独子。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是特地来跟你说话的。”

  “说什么。”

  “说什么。”

  “我在问你。”

  “我在问你。”

  “你怎么跟我学。”

  “你怎么跟我学。”

  “不跟你说了。”

  “不跟你说了。好了好了。我投降。我不做八哥了。现在我是狮子。啊呜。”

  “王八。狮子早就被捕杀光了。现在只剩下那些烫着卷发的石狮子了。”

  “那么我是长颈鹿。”

  “你装出一付高贵的样子。却不得不跪下来喝水。”

  “现在我是猩猩。”

  “我最讨厌假的猩猩。”

  “我是一头金钱豹。”

  “可你身上并没有钱啊。你只是个穷光蛋。”

  “我没有蛋。我是一条丧家狗。”

  “我听不懂狗的话。”

  “你假装已经听懂了不就行啦。反正是闹着玩。”

  “我不。我不玩。”

  “那你说我是什么。”

  “你是小鸡鸡。”

  “可我的小鸡鸡已经没了。”

  “什么你的小鸡鸡没了。”

  “罢了。不说这个。我就是小鸡鸡。”

  “喂。小鸡鸡。”

  “咯咯。”

  “我问你。小鸡鸡。倒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咯咯。我不知道。”

  “你不能不知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你是小鸡鸡呀。”

  “哦。我把这个忘了。我是小鸡鸡就一定不能不知道吗。”

  “对。非知道不可。”

  “那好。让我想想。小鸡鸡知道什么呢。嗯。大概是先有蛋。”

  “为什么。”

  “因为我是蛋孵出来的。”

  “那么蛋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又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只是小鸡鸡。不是蛋。看来你这个问题只好去问蛋了。我不可能亲眼看见孵出我的那只蛋产生的过程。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是王八了。倒应该是王八蛋了。”

  18

  倪丘离京三年回到王城。对倪九十九说。“陛下。现在到处人满为患。根本找不到一块空地方来专门打仗。”

  夏凡说。“亲王殿下恐怕是故作惊人之语吧。”

  倪九十九不禁疑心倪丘在有意捣鬼。他转身问道。“傻子。你不是先知吗。你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作战场。”

  “有一个地方。那是一片大沙漠。陛下的玩具兵可以到那里去玩玩。只要玩上一玩。就玩儿完了。”

  “太好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叫非非洲。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到过那里。任何人一到那里就会变成非非非非……呃……非人。”

  “难怪老二没找到这个地方。老二。你去歇着吧。夏凡。赶快调动人马尽快开始比赛。傻子。要我赏你什么。”

  “陛下。赏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好。”

  “有一个笑话叫做‘皇帝的新装’。从前……”

  “这个听过了。”

  “是吗。那就讲另一个。这个笑话新编叫作‘国王的破鞋’。”

  “国王怎么会穿破鞋。真是笑话。”

  “陛下。你别打岔。从前有个国王。管的地方太大。连想做隐士的人都没地方躲。国王还整天疑心有什么旯旯旮旮没有王化。于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看。地方太大的唯一坏处就是走一遍太费鞋。国王带了一百双新鞋上了路。一路上穿破了一双扔一双。可是等鞋全穿破了还没巡幸完一半地方呢。国王这才想起最早扔掉的那些鞋还不算太破。就派人去把扔掉的那些破鞋再捡回来。幸亏那些扔掉的破鞋没人敢动。国王的破鞋当然是禁脔。谁敢染趾。

  “但是没想到。派去捡鞋的钦差大臣捡回来的破鞋。竟然远远超过了一百双。原来他把民间的破鞋也一起收罗来了。国王试试这双破鞋。又试试那双破鞋。不禁龙颜大悦。原来国王的龙爪有一个妙处。穿任何破鞋都合适。就这样国王穿着这些破鞋巡幸完了整个天下。一路上又收罗到不少新的破鞋。传说国王的破鞋在大地上留下的那些脚印。民间有许多女子踩上后。竟因此生下了很多王子。这也可说是王化的一大业绩。

  “巡幸回来后。国王再也不愿穿新鞋了。大臣们和各地诸侯们知道国王的奇癖后。就纷纷把穿过的旧鞋当做稀世珍宝献给国王。国王大喜笑纳。于是国王就上穿新装下着破鞋。恢复了人间的乐园。”

  “上穿新衣下着破鞋。哈哈傻子。亏你想得出。真是不伦不类。”倪九十九哈哈大笑。但他转念一想。这傻子莫非在含沙射影。有所讽谕。于是一再追问王八。“傻子。莫非你用了什么象征手法。”

  王八连连摇头不迭。“陛下。你怎么也听信了象征的邪说。人们一旦迷信‘一切都是象征’的谣言。就开始疑神疑鬼。到最后什么也不再相信了。甚至不相信鼻子下面就是嘴巴。但我的鼻子底下千真万确是个嘴巴。虽然我的五官长得乱哄哄的。就像头发那样乱哄哄。我的表情也乱哄哄。说话也乱哄哄。我的一切都是乱哄哄的。但从我这乱哄哄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乱哄哄的话。却没有任何象征意义。这你可以放心。我们这个族类固然只有陛下一个人建立了大同之世。但过去亿万千劫之中。这种大同之世我见得多了。阳光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

  倪九十九还是将信将疑。就把倪丘叫来。“老二。你听到什么丑闻没有。”

  “什么丑闻。新闻倒有一个。”

  倪九十九把王八的笑话说给倪丘听。倪丘淡淡一笑。“陛下。小丑的话不是丑闻是什么。你要是相信小丑的话。那就是丑闻中的丑闻了。”

  “你是对的。”倪九十九看上去完全释然了。“我要是相信了傻子的话。我就变成二傻子了。还是说说你的新闻吧。”

  “陛下。费鞋不费鞋还是小事。狂欢节开始以来最大的问题是特费木材。由于臣民们整天呆在床上。而每对夫妇或情人的床一般只能使用三个月就不得不更换新的。因为床的榫头摇松以后噪音很大。这种噪音又非常影响狂欢的情绪。如果木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倒也不妨事。但现在原始森林早就砍伐光了。所以木床实在是供不应求。而且木价飞涨。很多人已买不起新床。有人就戴上耳塞在旧床上狂欢。如果能普遍实行戴耳塞。对缓解木床的紧缺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而且那样的话。晚上就比白天更喧闹了。”

  “这还在其次。问题在于根本就行不通。因为许多人狂欢时非听音乐不可。有些人虽然不听音乐。却爱听那欢声笑语。更有少数人把噪音当成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来听。甚至有人宁愿自己不狂欢。戴上助听器躲在别人的窗下偷听。”

  倪九十九大受启发。“说下去。”

  “还有。人们为了尽欢。稍有不如人意就另谋出路。如果是非正式的打打短工那也罢了。只要换一条床单就行。可往往是正式的长期人才交流。于是非换新床不可。但说是长期又不太长。短跑记录不断地被刷新。因为有不少人服用兴奋剂。昨天就查出一个。狠狠地罚了一下。可是屡禁不止。这样就无止境地不断换新床。换下来的旧床虽然还可以使用。但任何旧货都有人抢着要。只有旧床例外。只好当柴禾烧掉。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人以床为地。’难哪。”

  倪九十九沉吟道。“我说过狂欢节永不终止。我可不能出尔反尔。老二。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挪用一些木材。”

  “我们正在加紧发展太空技术。估计十年内可以把木星作为主要的木材基地。目前除了床以外。最大的木材消耗就是棺材了。其实现在谁也不信天堂鬼神之说了。更何况即使人口不再增长。若干年后整个地球做人类的墓地还嫌太小。到那时候活人只能住到土星上去了。所以我请陛下颁旨废除棺葬陋习。”

  倪九十九立即准奏。依旧派倪丘到各地督察实施。限明年鬼节开始一律实行火葬。谁也不许再装神弄鬼。

  19

  倪丘动身前。在他的亲王府设宴作别亲友同僚。唯独没有邀请御史大夫夏凡。倪丘派人把世遗接回亲王府。检查他的功课学业。勉励训导几句。世遗与父亲并不亲近。倪丘长期在外。世遗住在宫中。父子俩极少见面。亲王妃生下世遗不久就死了。倪丘一直没有续弦。所以世遗觉得除了王八以外。只有比他大七岁的姐姐倪虹是唯一的亲人。

  世遗在宴席上略坐一会儿就溜下椅子。谁也没有注意。傍晚时分突然下起了大雨。倪虹到处找不到世遗。赶紧差下人四处去找。过了很久。管家倪福落汤鸡一样跑来报告。“郡主。小王爷在花园里。”

  倪虹吐出一口长气。“在花亭里吗。”

  “不。不是。在雨里站着。”

  郡主斥道。“那还不赶快抱他进来。”

  倪福吓得扑嗵一声跪下。“小的该死。不知怎么惹恼了小王爷。小王爷死活不肯进来。”

  倪虹知道弟弟又牛性了。“起来。不干你事。快拿伞来。别让王爷知道。”

  倪虹奔到通花园的那扇门的门口。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雨之中。倪虹大声叫他。下人们也帮着一起喊。可是毫无动静。倪虹接过一把伞打开就跑了过去。世遗正仰着脖子眯着眼睛在看天呢。倪虹伸出伞遮在世遗头上。

  “喂。你挡住我了。”

  “世遗。快进去吧。”

  世遗用手拨开伞。“我正在看闪电呢。”

  倪虹又把伞伸过去。世遗一闪身走出伞外。依然眼睛一眨不眨仰着头看。倪虹又跟过去伸出伞。世遗又跑出伞底。倪虹一甩手把伞扔在地上。走上去抱住他。用自己娇弱的身体为世遗挡住风雨。十六岁的倪虹要比九岁的世遗高出整整一头。世遗被倪虹抱着浑若未觉。只顾歪着头出神地仰望夜空。稚气的小脸狂热而生动。屋檐下的下人们被这奇异的姐弟俩惊呆了。冰冷的雨水泼在倪虹身上。她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竭力想忍住。却越抖越厉害。倪虹不敢强行抱世遗进去。也不忍心用规劝的话来打断世遗专注的思绪。又一个沉重的闷雷打下来。

  世遗大吼一声。“来得好。”

  这声音在风雨中是如此微弱。但倪虹却激泠泠打了一个冷战。世遗从迷狂中回过神来。他转过头。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他挣开倪虹的双臂。退后两步。惊叫一声扑上来抱住倪虹。

  “姐姐。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姐姐。姐姐耶。”

  倪虹一阵心颤。她闭上眼睛。听任世遗抱着她惶急地一声声呼唤着她。片刻。她睁开眼睛。看见世遗的脸上泪水比雨水还多。

  “弟弟。姐姐接你来了。你看闪电高兴吗。”世遗使劲点了点头。“我们进屋去。好吗。”世遗又点点头。把小手交给姐姐。倪虹牵着世遗的手。侧过头去看他。世遗也转过头来。姐弟俩的视线一刻不离地慢慢走过草坪。就像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散步。

  当天晚上倪虹就病倒了。到了早上。倪虹和世遗一起去给倪丘请安。倪丘说。“虹儿。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倪虹赶紧用话支吾开。王爷忙着上路。也没在意。倪丘一走。倪虹再也支持不住。立刻软倒了。世遗忙命人请大夫。大夫号了脉。开了药方。说不妨事。

  世遗知道是自己闯的祸。就摒退下人。自己守在倪虹的病榻前伺候。倪虹也不阻拦。倪虹到半夜醒来见世遗倚着床柱睡着了。吃了一惊。连忙摇醒他。叫他钻进被窝。倪虹戳了戳世遗的脑门。

  “弟弟。你要是也着了凉怎么办。”

  世遗嘻嘻笑道。“这算什么。昨天那么大的雨都没事。不过多亏了你。本来生病的应该是我。姐姐。昨天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倪虹扁了扁嘴。“我怎么知道你有这种本事。像马一样。站着也能睡着。”

  世遗不好意思了。“我只顾看闪电。就没注意。害得你生了病。姐姐。你没生我的气吧。”

  “当然没有。我前几天就着了凉。跟淋雨没关系。”

  “你骗人。”

  “你不骗人。那你告诉我。你知道站在雨里看闪电有多危险吗。”

  “知道。”

  “知道还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后不许这样。”

  “那你知道危险吗。”

  “我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傻抱着我一声不吭。以后不许这样。”说着把头往倪虹怀里直拱。

  倪虹猛地发现刚才不知不觉又把世遗抱住了。她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啐了一口道。“小油嘴。小疯子。”转过身去装睡。

  世遗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猱身缠上来。扳住倪虹的肩头。“好姐姐。饶了我。你不是说不生气吗。”倪虹不理他。“其实我昨天是故意装不知道你来。我是想要你多抱我一会儿。你不肯吗。姐姐。姐姐。快转过来。我再不敢了。”

  倪虹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哄她高兴。但他有这份心意。也足以使她心头鹿撞。于是回过身板着脸道。“我本来是不肯的。你这么可怜兮兮。我就饶你一回。但不许再说话。”

  “郡主殿下。再说一句行吗。”

  “什么。”

  “你比王后陛下还要好看。”世遗说完。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搂住倪虹。

  倪虹心里一喜。也合上了眼睛。“不许偷看。”

  过了一会儿。倪虹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世遗鼻息匀匀。早已睡熟了。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这回由于倪虹生病。世遗在家多住了几天。五天后。倪九十九派他最宠幸的御医夏秋冬来给倪虹看病。夏秋冬一见倪虹就说。“郡主殿下已大好了。”转身就走。世遗正瞧着古怪。夏秋冬在门口站住。回头对世遗说。“傻子王八让微臣给王子殿下请安。”说完拔步又走。

  世遗像被勾了魂似的连声说。“糟了。糟了。”对倪虹说一声。“姐姐。我去了。”就急急忙忙赶进宫去。

  世遗一进宫就往倪九十九的侧殿跑。没进门就听见倪九十九的大笑。原来王八正在说笑话呢。世遗给陛下请了安。急忙道。“王八。快从头上开始说。前面的我没听见。”

  王八咧嘴一笑。“怎么样。陛下。我没胡吹吧。小王子天纵奇才。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倪九十九大惑不解。“他知道什么。知道他干嘛还要你说。”

  “他这是大智若愚呀。跟我正好相反。”

  世遗委屈地大叫。“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八不理世遗。对倪九十九道。“陛下。小王子要我从头上开始说。我刚才不正是在讲我头上的帽子吗。”

  倪九十九不得不点头。世遗却抢着问。“帽子有什么古怪。咦。这么热的天你干嘛还戴着大帽子。”

  “好家伙。一下子就发现问题了。小遗老。你不妨猜猜。”

  “你头疼。”

  王八把大头猛摇。“我对弄不弄就头疼的人才头疼。”

  “那你发高烧了。”

  “哪有一年到头发高烧的。”

  “不是头疼脑热。我就不知道什么毛病了。说吧。别卖关子了。”

  “陛下。你瞧他又对了不是。小遗老。我不卖关子。我只卖帽子。就卖这种帽子。”

  倪九十九真的吃惊了。世遗奇道。“王八。你当老板啦。”

  “是啊。我是小老板。陛下才是大老板呢。”倪九十九得意地大笑。“不过陛下卖的帽子和我的不一样。所以我不会破产。”

  “你就卖这种绿呢帽子吗。”

  “对呀。”

  “为什么。”

  “因为绿色是现在的流行色。所以绿帽子一年四季都很畅销。”

  “这么热的天谁会戴呢帽子。”

  “嗳。这你就不懂了。这回我知道你是真的不懂。因为我也不懂。为什么天气越热。戴绿帽子的人竟越多。”

  “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别人戴过这种帽子。”

  “这种帽子是专供收藏的。一般是夫人太太买了送给她们的丈夫的。所以每个丈夫都宝贝似地珍藏着。轻易不肯戴出来。很多有这种帽子的丈夫都误以为只有自己才有这种帽子而别的丈夫没有呢。物以稀为贵。这样我的生意就越做越大了。”

  世遗想了想。“但这样一来。很多想买帽子而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买的人因为没看见别人戴出来。也就轻易不会向人打听这种帽子哪里有卖。这样实际上也影响了你的生意。如果大家都戴出来。你的生意不就更好了吗。”

  王八苦着脸道。“谁叫这种帽子本来就不是公开戴的呢。再说也没有几个人有我这么大的脑袋。大部分人戴上它会崴了脖子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世遗突然拍手叫道。“所以你就自己戴出来做做广告。”倪九十九笑得打跌。

  王八眼睛一闭。大头一仰。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我的小遗老。又让你说对了。”

  可是世遗却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王八摸了摸大鼻子。“小遗老。这个笑话的可笑之处在于。它一点也不好笑。所以只有不笑的人才算听懂了这个笑话。”

  倪九十九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王八拉着世遗就走。

  世遗一出侧殿就问。“王八。陛下卖的是什么颜色的帽子。”

  “陛下卖的是黑色的乌纱帽。他卖帽子一般不收现钱。最好是有人送他一双破鞋。他就给人一顶乌纱帽。破鞋送得越多。乌纱帽就越大。乌纱帽是专供戴出来炫耀的。”

  20

  狂欢不知日月。转眼又是三年过去。倪丘在一天深夜赶回王城。一进王府就支持不住了。早有人报进宫去。一大早倪九十九便亲到王府慰问。世遗也同回王府探望父亲。

  倪九十九进到王爷卧室。倪丘挣扎着要起来。倪九十九赶紧按住。倪虹向陛下见过礼。世遗向倪虹请了安。姐弟俩就退了出去。倪九十九溜了一眼赞道。“好一双金童玉女。”一挥手。两个小黄门抬进来一只大箱笼。打开。立即满室生辉。这些稀世珍宝是倪丘历次宣抚各地带回来献给倪九十九的。倪九十九一向爱如性命。

  倪丘惊讶得未及开口。一个大太监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倪亲王丘。尽忠持国。竭诚辅弼。与朕同气联枝且倚为股肱。特晋爵白马亲王。食三山五岳。钦此。”

  倪丘立时诚惶诚恐。“陛下隆恩。何以克当。倪丘虽九死不能报万一。”

  “老二。你府里藏着一个无价之宝可以报答我。没有一万。也有万一。”

  倪丘大骇。立即就要下跪。被倪九十九拉住。“陛下。倪丘赖陛下庇荫。黄金万两是有的。却不敢私藏珍宝。还请陛下明示。”

  “你慢慢想。几时想起来就来见我。”但倪九十九并不就走。倪丘隐隐有些不安。兄弟君臣一时冷了场。片刻。倪九十九突然仰天打个哈哈。“老二。长安郡主快十九了吧。这孩子稳重孝顺。常到宫里来看我。顺便也去看看世遗。你为了国事常年在外。倒把她的终生大事给耽搁了。”

  倪丘顿时如梦初醒。这才知道倪九十九说的无价之宝。指的是倪虹。不禁又惊又怒。幸好他在病中脸色本就不好。总算没露声色。倪丘心想。你既羞于启齿。我索性跟你装糊涂。“陛下。如今时兴晚婚。倒也不急在一时。不妨慢慢给她物色个门当户对的后生。”

  “老二。不瞒你说。我留意了多年。举凡国内竟找不到一个配得上她这般品貌的。”

  “陛下说得是。我这回奉旨巡抚。特地做了有心人。各大洲均有不少青年才俊可作东床待选。我就打算下回出巡把她带上。如今婚姻自由。得由她自己决定。”

  倪九十九脸色一沉。哟嗬。想远走高飞。夏凡一再对我说。各地总督都是他安插的亲信。还说他反迹已露。早晚要自立为王。我一直不肯信。现在正好试试他。就微笑道。“这样也好。不过别把世遗带走。我喜欢他得很。”

  倪丘略无难色。“陛下尽管把他留下。”

  倪丘这么爽快。倪九十九倒疑惑了。我可别错怪了好人。但我是冒不起这个险的。眉头一皱。“我看谁都别去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多好。你辛辛苦苦跑了十几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倪丘一听。坏了。他要硬来。顿时有些后悔不该过早露了形迹。

  倪九十九续道。“我整天听傻子和幼儿园老师夸世遗是个神童。我老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和你商议尽快立世遗为太子的事。”

  倪丘霎时脸色大变。汗如雨下。“不可。陛下万万不可儿戏。自古大位传承。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此事有悖纲常。千万不要再提。世遗纵是大才。也只可拜相。不可为储。除了此事万难从命外。余事……余事无不可从长计议。”

  倪九十九又意外又感动。老二忠心可嘉。我虽然早就有意立世遗为太子。但此时再提。倒好像是做交易一般。白白辜负了他一番美意。于是倪九十九留下太医夏秋冬伺候倪丘。兴冲冲地回宫静候佳音。

  倪丘把倪虹叫来。如此这般地才说了几句。倪虹一声惊呼往后便倒。夏秋冬闻声而来。忙了半天。倪虹才嘤咛一声哭了出来。侍女柳叶把郡主扶回自己房间。倪虹依然悲不可抑。柳叶不明底里。也不敢劝。好容易倪虹哭累了才罢。正好世遗来找姐姐说话。柳叶喜道。“小王爷快劝劝郡主。别哭坏了身子。”说完就退了出来。倪虹又哭起来。世遗拍拍她的肩头哄道。

  “乖。不哭。谁欺负你啦。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出气。叫陛下打他屁股。”

  倪虹甩手啪地就是一巴掌。这一掌不但把世遗打懵了。倪虹自己也吓坏了。世遗的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倪虹哭喊着一把搂住世遗。一边给他揉脸一边抵着头痛哭。泪水淌了世遗一脖子。世遗苦笑道。

  “挨打的没哭。打人的倒哭得伤心。我昨天看到书上写着。‘有人打你的右脸。你要把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我就不懂为什么要这样。我问傻子。傻子想破了脑袋。也就是左边脸和右边脸分了家。也没想明白。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而且明白了我原先为什么不明白。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挨过巴掌。可我现在知道了。实践出真知嘛。原来人家轻轻打一下你的右边脸。马上就会哭着给你揉呀揉的。揉得右边脸麻酥酥地舒服极了。左边脸不禁自暴自弃起来。”世遗故意停顿了一下。倪虹止住了哭正在听。“左边脸就想。这种好事为什么就轮不到我呢。于是左边脸羡慕之余忍不住跃跃欲试。就这样左边脸毛遂自荐地转了过来。自告奋勇地送了上去。”

  倪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世遗喜滋滋地继续道。“可是左边脸啊左边脸。这下你就上当了。人家刚才是猫哭老鼠。你要是让她再打一下。她就既不会再揉。也不会再哭。人家已经在笑你了。可是。你既知道人家给你揉了半天就是为了打你的另半边脸。你好意思叫人家失望吗。人家本来就满肚子委屈。你再要人家委委屈屈于心何忍。况且再挨一下天也塌不了。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最低限度不会变成半边肿半边不肿的阴阳脸。所以姐姐。你和我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世遗把左边脸转过来故意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做出一副舍身赴难的样子。那样子实在太淘气。倪虹突然难以自持地在世遗迎上来的脸蛋上深深地印了一个吻。世遗一跳老高拍手欢叫道。“噢噢噢噢。好了好了。姐姐不生我的气了。”

  倪虹无限娇羞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幽幽道。“弟弟。姐姐原本不是生你的气。”

  世遗也不禁失笑。“对了。我本来就没有得罪姐姐呀。那姐姐为什么打我。”

  “因为我还是生你的气。”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我总听人夸你小小年纪什么都懂。其实正因为你小小年纪。才什么都不懂。你再聪明也没用。说不定长大了还是不懂。就是真的懂了。也已经晚了。还是永远别懂的好。可是我又何必对你说这些呢。越说你越不懂了。”

  “姐姐。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吗。”

  “世遗。你还太小。这种事……”

  “什么事。说呀说呀。”

  “世遗。我真的没生你的气。真的跟你没关系。刚才是我自己跟自己呕气。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不。姐姐你又哄我。要是跟我没关系。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现在不说。以后更不会说了。”

  “刚才姐姐打你是无意的。姐姐给你赔不是。你就不能原谅姐姐吗。”

  “你打我一下算什么。我想知道姐姐为什么伤心。”

  “世遗。你要是真的体谅姐姐。就不要逼我。我不说。既是为自己着想。也是为你好。姐姐我……最爱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但那样姐姐会更伤心。你愿意吗。”

  “不愿……意。姐姐。”

  “姐姐也不想瞒你什么。我巴不得把一切都告诉你。世遗。快回自己房间去。你听我这一次。我就永远当你是我的……好弟弟。姐姐就不伤心了。”

  说到这里。倪虹已泣不成声。世遗的眼泪也下来了。世遗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倪虹突然跃起来抱住世遗。闪电般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一松手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大哭起来。一边扬手要世遗快走。不知所措的世遗呆了半晌。只好走了。

  这一夜世遗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感到了书本知识的苍白。天底下有那么多难解之谜。连他最亲近的姐姐都无法猜透。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早上。倪虹平静地走进倪丘的卧室。倪丘轻喝一声。“退下。”下人们垂眉垂眼地倒退而出。

  “父亲。我已经想好了。”

  “虹儿。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唉。其实我也不愿意让你出嫁的。只是现在陛下他……”

  “父亲。我谁也不嫁。”

  “虹儿。这事虽然有些委屈了你。但以后你会知道我都是为你好。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现在还不懂。”

  “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所以我决定一辈子服侍父亲。”

  “这不是孩子气吗。我死了以后呢。”

  “我就独身一辈子。”

  “虹儿。不要任性。你已经不小了。你应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不能嫁给我爱的人。我早就不想活了。”

  “放肆。”

  “父亲。你不要逼我。”倪丘怔住了。倪虹站起来就走。到门口回头道。“别忘了你只有我这个女儿。”

  21

  从此倪虹再也不到王爷这里来。世遗倒是每天来应应景。

  倪九十九见倪丘毫无动静。就把夏秋冬叫去。“夏太医。白马亲王的病情怎么样。”

  “陛下。亲王殿下的病根是过于劳累。”倪九十九不禁略感内疚。他为我到处奔忙。我还要听信夏凡的话对老二起疑。我明明知道他们历来不和。

  “陛下不必着急。这病在别人手里是难治的。在微臣看来却是小菜一碟。可以药到病除。立竿见影。”

  “积劳成疾唯有静养最好。还有什么灵丹妙药。”

  “陛下。傻子王八说。‘治国如治病。吃药如吃饭。’他说的药。就是微臣祖传的回春丹。一颗下肚。丹田之气直冲斗牛。吃了回春丹牛都能斗。何况骑马。”

  倪九十九微微皱了皱眉。

  “微臣本不该妄议亲王殿下清誉。既然陛下问及。不敢不如实相告。亲王的劳顿实在是非关跋涉。请陛下明察。”

  倪九十九恍然大悟。怪不得亲王妃死后老二一直不肯续弦。原来他借宣抚之便到处打猎来着。哎哟不好。这么说上次傻子的疯言疯语并非空穴来风。莫非鞋真的都让他先穿过了。怪不得我很久没尝到一针见血那话儿了。老二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辱我太甚。简直是死有余辜。不过。我并没有当场捏住他的把柄。况且这事不足为外人道。若以此罪名拿办他。连我也成了笑柄。再说不久前大西洲总督上过个奏本。说现在各地淑女酷爱激烈的户外运动。所以这见红见绿的事也作不得准。老二一向谨小慎微。他也未必有这个胆量。且看这回他如何解决我给他出的这个难题。

  22

  服用了夏秋冬的回春丹以后。倪丘很快就恢复了疲劳。他急忙赶进宫去陛见倪九十九。

  “陛下。圣人云‘君子慎其独’。圣教也一再鼓吹‘无独有偶’。可是现在民间流传一种邪教。称为‘独身主义’。独身主义者拒不寻找配偶。旨在减少陛下的臣民。民间盛传这个邪教的教主是陛下的某位宠臣。并说陛下很快就会把独身主义立为国教。”

  倪九十九不屑地一笑。“我的宠臣。哼。这纯粹是民谣。不可轻信。哦。老二。我知道你指的是谁了。好吧。这事暂且不提……”

  “要提。陛下。因为倪虹现在也自称信奉独身主义。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赶这个时髦。不扑灭这个邪教。事情就有些难办。”

  倪九十九顿时大怒。“这么说真有此事。好。我立即下旨。宣布独身主义为异端。宣扬者和信奉者满门抄斩。”

  倪丘回到王府。得意洋洋地把倪虹叫来。“虹儿。你现在该知道独身的后果了吧。”

  “父亲。你给陛下出主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不改变信仰。满门抄斩时。你也有份。”

  倪丘又惊又怒。后悔自己没留一点余地。要是犯了别的什么事儿。以他亲王之尊必可循“刑不上大夫”的古训而获免。但在这节骨眼上。说不定陛下一怒之下会依照“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近例而不赦。“倪虹。你真的不要命了。”

  “父亲。不能嫁给我所爱的人。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任何人的。”

  “什么。你竟敢不经我同意就爱上别人。是谁。他是谁。我先要了他的命。”

  “没有没有。”倪虹慌不择言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怎么会爱上什么人。”

  “那就更好。这么说奸贼就在王府里。”倪丘阴险地笑道。“这样我查起来更方便些。”

  倪虹顿时脸色大变。急忙以手掩口。可是已经祸从口出。

  倪丘立即把柳叶捆起来严刑拷问。却一无所获。又找来王府总管倪福。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白白折腾了三天。府中上下人等都说郡主冰清玉洁。绝无情人。倪丘只好亲自到楼上倪虹房里。和颜悦色道。

  “虹儿。你要是心里真有了人。为什么要瞒我呢。实话告诉我他是谁。我对陛下也好有个交待。你要是真心爱他。他也真心爱你。我绝不反对。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不疼你还疼谁。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但现在陛下逼得很紧。要是把陛下惹恼了。那就什么都别想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实情。你也说实话吧。”

  “他是……他是……是傻子王八。”

  “什么什么。”倪丘微微松了口气,知道尚无奸情。但他还是勃然大怒。“你说什么。王……王八。王八是什么东西。他竟敢勾引我的女儿。你又怎么会爱上他。难道你不知道王八他……他是不能结婚的吗。”

  “我知道。所以我说我不准备嫁给任何人。而且他……他也不知道我爱上了他。既然现在严禁任何人独身。那么他也不能例外。非结婚不可。”

  “难道你真的愿意嫁给他。”

  “是的。”

  “你到底爱他什么。”

  “王先生是个游戏风尘的奇男子。陛下也说他是个先知。我不爱他爱谁。”

  “你简直疯了。”

  “我是疯了。爱得发疯了。”

  “啊。怪不得陛下说你没事老往宫里跑。原来是去看王八呀。好。我立即面奏陛下。虹儿。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将来可别怨我。”

  23

  倪九十九这几天正被倪丘带回来的洋娃娃们缠得昏天黑地没有方向。对倪虹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见倪丘如此忠心耿耿也不禁感动。立刻打消了对倪丘的疑心。但他随即大怒。好你个夏凡。竟敢离间我们弟兄亲情。还有傻子。居然胆敢辱我。绿帽子竟飞到我头上来了。不过。老二工于心计。他忠心得大悖常理。恐怕其中有诈。莫非他竟在唬弄我。我可别让他蒙在鼓里。被他卖给了蒙古人。嘿嘿。我就来个将计就计。算是略施薄惩。你功高震主。无罪有过。即使你真的没干对不住我的事。也该煞煞你的威风。免得你太忘乎所以。长安郡主嘛。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傻子啊傻子。我暂时还离不开你。且让你尝尝美人当前无能为力的滋味。哈。这可是个一石三鸟的妙计啊。想到这里。倪九十九仰天打个哈哈。

  “既然如此。我来主婚。立刻让傻子王八和长安郡主结婚。老二。恭喜你得此快婿。”

  “谢陛下恩典。”倪丘毫不迟疑地立即跪下磕头。

  倪九十九见倪丘的喜悦毫无虚假。马上就后悔了。看来老二确实是忠心赤胆。我倒错怪了他。可是君无戏言。罢了。“来人。宣长安郡主进宫。再把傻子给我找来。”

  24

  王八正和世遗在上苑的树林里说话。

  “王八。你为什么老是闭着一只眼睛。”

  “我不爱看到那么多的人。我希望闭上一只眼睛就能少看见其中的一半人。虽然一半人还是嫌太多。”

  “可是一只眼睛看见的跟两只眼睛看到的一样多呀。”

  “是啊。看来我的希望是难以实现了。但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幸好一只眼睛看起来。那些人没有什么立体感。像剪纸那样虚幻不真实。这样我就稍微好受些。唉。”

  “王八。你怎么也愁眉苦脸起来。”

  “小遗老。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王八要结婚了。”

  “咦。王八。你不是说过不结婚的吗。我原以为你是天底下第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没料到你也是个信誓旦旦的家伙。我常听别人发誓的时候说。‘谁背誓谁就是王八。’我就跟人争辩。‘王八才不会背誓呢。’他们还嘲笑我。说那是句俗话。王八。真没想到你竟被俗话说中了。可见你也是个俗而又俗的俗物。”

  “好。骂得痛快。我早就知道我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但我没有食言。是倪九十九命令我结婚的。”

  “为什么。”

  “因为他不许别人独身。”

  “为什么。”

  “他说。‘这人独居不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真是太奇怪了。陛下要你跟谁结婚。”

  “长安郡主。”

  “是我姐姐。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你发过誓。我倒是赞成的。除了她。也没人配不上你。这么说姐姐是为了这事才伤心的喽。可我每次回王府整天跟她说的都是你。姐姐可是很崇拜你的呀。她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

  “因为她是被迫的。上个月王后不是死了吗。陛下要郡主来做新王后。亲王也帮着一起逼她。郡主无力反抗。就谎称已经爱上了我。”

  “这……这不可能。王八。你胡说。”

  “这是真的。陛下为了惩罚她。就要她马上跟我结婚。”

  “这怎么能算是惩罚。难道你还配不上我姐姐吗。但这事对你倒是很严重。你不得不违背誓言了。”

  “不。这个惩罚对她来说确实比我更严重些。”

  “王八。你错了。难道还有比背誓更严重的吗。”

  “没有。确实没有了。但我是不可能背誓的。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好了。是到了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时候了。世遗。你听我说。我原是大西国的王储。我十七岁去国求道。二十一岁得到上帝的启示。要我来传播祸音。‘天国远了。地狱近了。大祸就要临头了。凡信奉上帝的。就不要在这世上留下后代。因为时间不多了。当那时候。怀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祸了。使人怀孕的和使人奶孩子的有祸了。正在奶孩子的又再次怀孕的有大祸了。使正在奶孩子的又再次怀孕的有大祸了。’可是没有人信我的话。人们说天地不会废去。我的话却要废去。但愿真的是我错了。但不管怎么样。绝不能使人因为我而怀孕。所以我斩除了自己身上那条男人的祸根。这样魔鬼就无隙可乘。无缝可钻。无孔可入了。要知道魔鬼本是无孔不入的。而像我这样的凡人。经常有意志薄弱的时刻。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就破了一百次戒了。就这样我有恃无恐地开始传道。世人从此把我当成圣人和先知。其实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什么先知。我第九次环球旅行的时候。得到上帝给我的最后启示。上帝要我向东方来迎接弥赛亚。走到王城。我又听到谣言。说上帝死了。而当今国王倪九十九宣布他就是活着的上帝。于是我就进了宫。倪九十九受到我的启发。就以我为样品。把三分之二的男人都给修理了。因为世界上男人已经比女人多出了三倍。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了吧。”

  “王八。我姐姐知道这一点吗。”

  “‘尽人皆知。汝则不知。无人知之。惟汝知之。’”

  “那她肯定不在乎。她爱的是你的灵魂。”

  “不。她爱的不是我。”

  “那她为什么……”

  “这是上帝假手于她来召我回去。在我停止的地方。就是你开始的地方。你将要离开这里。然后再回到这里。你从哪里来。也要回到哪里去。你将看到一切丑恶和不幸。因为只有充分认识这个世界的丑恶。才能充分认识这个世界的美丽。”

  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来。“奴才给殿下请安。傻子。陛下要你赶快去。”

  25

  世遗和王八走进倪九十九的侧殿。就看见倪丘和倪虹已经在里面了。

  倪九十九笑道。“傻子。你是个先知。你猜猜我叫你来有什么好事。”

  王八眼睛一闭。大头一仰。“还能有什么好事。”

  “哈哈。猜不出来吧。”

  “好啊。妙啊。”王八拍手撒欢道。“岂止是好。简直是妙不可言。”

  “咦。又让你猜着啦。”

  “猜是猜着了。可我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陛下。本来我卖绿帽子。你买破鞋子。我是卖出。你是买进。咱们是隔行如隔山。井水不犯河水。可今天你为什么突然改了行。要破天荒地送我一双新鞋子呢。难道是为了报答我前一阵子批发给你的那几打便宜帽子吗。要是那样的话。你和我还不如合伙开个鞋帽公司呢。”

  “傻子。别胡说八道。什么破帽破鞋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先知。只是碰巧给你蒙对了几次罢了。我告诉你吧。是长安郡主要屈尊下嫁给你。你可别太高兴了。”

  可是王八却高兴得跳了起来。而且一跳跳到了大殿的横梁上。

  世遗说。“陛下。屈尊的是王八。虽然姐姐……也是最好的。”

  倪丘斥道。“世遗。不要插嘴。”

  倪九十九道。“傻子。你也高兴得太高了。你今天是怎么啦。”

  王八坐在梁上荡着两条短腿乐滋滋道。“陛下。我是个矮子。坐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尽情欣赏这个空前绝后的伟大时代呀。”

  倪九十九皱眉道。“傻子。你是说这个时代不伟大吗。”

  “伟大。怎么不伟大。小遗老。你说这个时代伟大在什么地方。”

  “因为有你王八。”

  “不对不对。”王八大摇其大头。“亲王殿下。你说这个时代伟大在什么地方。”

  “因为有你这个跳梁小丑。”

  “不对不对。你们想不到这个时代竟然伟大到了这个地步。一个高贵的郡主。有口皆碑的‘妙人儿倪氏少女’。居然不肯当王后。而宁愿下嫁给一个太监。”

  倪九十九大怒。他本想要倪丘和倪虹出出丑。没想到王八竟敢当场揭他的疮疤。“大胆。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拿下。”

  王八继续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一个人人都说伟大的时代。充其量只是三流的时代。陛下。你猜猜为什么是三流。”

  倪九十九气急败坏地对冲进殿来的卫士大叫。“还不快让他住嘴。”

  王八眼一闭。头一扬。撇撇嘴道。“量你也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首先。这个时代让人羡慕得流口水。其次。这个时代叫人兴奋得流鼻涕。最后。这个时代使人伤心得流眼泪。这还不过是上流社会的情形。至于下流社会到底流些什么。不必我说。你们最清楚了。”

  倪九十九狞笑道。“傻子。可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时代流得最多的。其实是鲜血。”

  王八大笑道。“补充得太正确了。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那我又何妨随随大流呢。”说着。王八短腿一缩。从横梁上跳了下来。昂首四顾那些刚才还在仰视他现在却已开始俯视他的御前卫士。毫不介意地嘻嘻笑着。

  倪九十九怒极反笑。“好你个王八。很好。看来我倒是失敬了。既然如此。王……先生。那我就成全了你吧。”对卫士们一挥手。

  王八狂笑道。“义不容辞。哈哈。当仁不让。”大摇大摆地走出大殿。走到门口。王八摘下他那顶绿呢帽子扔到倪九十九的脚下。“陛下。留着做个纪念吧。”

  不一会儿。王八那颗硕大的头颅被放在一个托盘上端了进来。王八的右眼依然睁着。流露出无限的嘲讽。倪九十九恶意地对倪虹笑道。“郡主。他是你的了。”

  倪虹脸色惨白地走过去。把颤抖的嘴唇贴在王八那只圆睁的眼睛上。王八的眼皮缓缓地吻合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长叹轻微得几不可闻。但大殿剧烈地摇晃起来。倪九十九从王位上冷不丁被掀了下来。摔了个狗啃泥。倪虹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抢上一步的世遗身上。大殿里一阵混乱。太监和卫士们急忙把倪九十九扶回寝殿。倪丘和世遗带着倪虹也随众人一起逃出侧殿。回到了王府。

  这座侧殿从此谁也不敢走近。太监和宫女们都说远远地就能听见王八那叫人汗毛凛凛的叹息声和狂笑声。

  26

  “王先生就这么……哦不……王八先生就这么死了吗?”

  “是的。王八死了!”

  尚且突然害怕起来:“王先生,您……不是王八吧?”

  “不是。”

  “哦不对。”

  “什么不对?”

  “我是说我问得不对。应该这么问:‘王先生,您曾经是王八吗?’”

  “哪有这种问法!”

  “糟糕!越问越不像话了。对不起,王先生!我没有倪世遗的提问天才,您可别生气。该这么问:‘您是王八的鬼吗?’”

  “可惜不是。但这与刚才那一问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很大的不同。假如您曾经是王八的话,现在王八死了,您就不是王八而是王八的鬼。”

  “似乎是这样。可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啦!这对我尤其重要,我可不能冒这个险,还是把细点好。”

  “为什么?”

  “假如您是鬼的话,我现在记下来的就全是鬼话了。幸亏您不是!不过到底谁是王八呢?”

  “王八就是王八,王八是独一无二的。真是多此一问!”

  “王先生,您可真是的!我是问王八到底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么谁知道?”

  “鬼知道!”

  “真的有鬼吗?”

  “我可没说有。”

  “那就是没有喽?”

  “我也没说没有!”

  尚且跺脚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这就难说得很了。鬼是从人过渡到神的中间状态。你的担心也许不是多余的。说不定我真的是鬼。甚至是目前世界上硕果仅存的鬼。或许这就是我跟这座疯人院里的大多数疯子唯一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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