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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伦理的人



               31 心灵之爱

  灵魂用暗号联络——从占到今,暗号照旧。
  寻找爱情的人,犹如潜伏在敌占区的特工人员,对任何一个可能的接头对象都必须用暗号试探,以免错过;因为一旦错过,也许今生就不再重逢。那样的话,特工人员就失去了祖国,而你的子孙就失去了祖先。
  暗号必须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否则一旦暴露目标,羞辱和危险就会接踵而来。好在暗号用的是极普通的词语,只是进行了特殊的排列和加上了特殊的语气:它们可以做最通常的理解,也可以做最反常的诠释——但只有一个人懂得暗号的真正意义。
  总是弄错接头对象,因为命定的接头人只有一个。而真正的接头人像你一样,也需要隐蔽,这使得她(或他)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两样。
  冒充的接头人很多,开头几句暗号对得像模像样。如果你过于冲动,立刻说出关键词语,那样你就可能被冒充的接头人逮住,而把真正的接头人吓走。
  你要沉住气,不动声色,神情淡远,东拉西扯,十句话里夹一句真正的暗语。她也不慌不忙,不急着对出下句——万一你是冒充的 于是电影开始放慢镜头,心律却开始加快。
  暗号一旦对上,嘴巴就不再说话——这是心灵之约:跟我来!

               32 肉体之爱

  肉体的齿轮有几个渐进阶段:手指的叉合、口唇的吻合、牙舌的咬合,直至卯榫的接合,于是欢乐的轮船点火起航。
  我永远赞美肉体,肉体永远是圣洁的。
  哪怕是残缺不全的肉体,也是圣洁的。肉体表达了大自然最神圣的意志。大自然只创造了肉体,而热爱肉体的人们创造了灵魂,创造了文明,创造了历史。肉体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唯一基础。
  如果灵魂邪恶,应该厌恶的也仅仅是灵魂;如果灵魂的邪恶导致了肉体的狞厉丑陋,应该受到谴责的也永远只是灵魂,而肉体应得到宽恕、怜悯,甚至爱抚。
  灵魂之所以走向邪恶,恰恰是因为肉体受到了冷落和蔑视,或者禁锢和虐待。一个充分欢悦的肉体中不可能寄居一个邪恶的灵魂。因此,给肉体欢悦,就能使灵魂优美。
  有欢悦的肉体,才会有欢悦的灵魂。有欢悦的灵魂,才会有完美的肉体。完美的肉体是大自然的奇迹,应该得到最高的礼赞。
  为爱情而泛红的肉体是大自然最鲜艳的花朵,爱情的乐章使最残缺的肉体也洋溢出最耀眼的光彩。
  我赞美肉体,胜过赞美上帝。

               33 情人之爱

  情人之爱是最纯粹的爱情,它没有利益的交易,没有虚伪的敷衍,只有灵与肉的交响。一旦爱情消失,没有任何东西有权阻上两个情侣分开。要么最好,要么没有;这就是情人的选择。
  情人相信,该让自己知道的,他自己会说;不必知道的,问也没有意义——他可以撒谎。即使他偶尔鬼迷心窍,此刻早已后悔莫及,如果你不问,他心里有愧,决不会有下一次。如果你追问,他被迫撒谎,就解脱了——他会发现撒谎非常容易。知道你要问,下一次他就会事先把谎话编得滴水不漏,不等你开口,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可能开启你疑窦的所有漏洞,一一堵住。
  如果需要铁证如山,那就放弃完美的爱情;如果渴望完美的爱情,那就放弃用逻辑来证明十全十美。爱情与逻辑水火不相容,爱情根本就是一种灵魂的发烧状态,是一个只有死亡才能证明的神话——高度完美的情侣都已双双殉情而死。
  甜蜜的爱情是生命苦果之外裹着的一层薄薄糖衣——上帝用它诱惑人类执行繁衍种族的使命——如果你不知餍足地一再狂舔,尝到苦味只是迟早的事。
  只要一方的爱情被猜疑腐蚀,他就把自己逐出了乐园——不能安于仅有上帝作证的天堂之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自我根除疑忌——散伙,要么走向人间之爱——把完美的情人之爱变成爱恨交加的夫妻之爱。

               34 夫妻之爱

  婚礼是使作爱合法化的一个巫术仪式——它合的是人间之法,却不是天上之法。这个巫术仪式曾经用来宣布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独占——这把钥匙还能开启其他门锁;现在它宣布两个人的互相独占——这把钥匙只能开启这个门锁。这是门锁对钥匙的一场革命,但是门锁只有砸烂钥匙与门锁、开与被开的根本关系,才能最终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部分婚姻是合作社,是互助组,是维持会,与爱情无缘——即使它还被法律勉强约束着;这样的婚姻如同监狱和死刑,只是不得已的“必要的罪恶”。大部分离异的夫妻都曾有过较完美的爱情——否则他们也会像其他夫妻一样麻木不仁地过下去,正因为不能忍受爱情的衰变,他们才分开
  打骂妻子的丈夫是不甘心的社会失败者,他在家门之外受到的屈辱和欺凌越多,他一走进家门就越会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暴君,以证明自己的“强大”。否则他的心理就无法平衡。对这种丈夫,妻子应该怜悯他,然后离开他。
  奴役丈夫的妻子是没奈何的爱情失望者,她在丈夫身上得到的爱情和幸福越少,她在外人面前就越要扮演一个不可理喻的泼妇,以证明丈夫是多么爱她。对这样的妻子,我依然责备丈夫:如果他没有能力让妻子得到最低限度的陶醉,他就根本不配结婚,也不配繁衍后代。

               35 父亲之爱

  父亲之爱是最富个戏剧性的爱:不是啼笑皆非的喜剧,就是惨绝人寰的悲剧。
  父亲对儿子的爱是充满矛盾的——当矛盾仅仅是不协调时,就上演喜剧;当矛盾变得互不相容时,则酿成悲剧。
  如果父亲是强者,他一方面希望儿子比自己更强——这可以让未来时代的人知道他是强者;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儿子比自己更强——这样与他同时代的人就知道他并非最强。如果父亲是弱者,他一方面希望儿子比自己强些——这样他可以在凌辱过自己的强者面前吐出一口恶气;但另一方由他又害怕儿子比自己强大——儿子很可能成为对自己最无情的批判者。
  父亲对女儿的爱是充满暧昧的——当暧昧停留于潜意识时,就上演喜剧;当暧昧变成一种显意识的焦虑时,则酿成悲剧——事实上的或精神上的悲剧。
  如果事情不发生,是父亲的精神性悲剧;事情一旦发生,同时成为女儿的事实性悲剧。如果他的妻子爱他,他会像个父亲;如果他的妻子不爱他,而他却爱他的妻子,那么他会满足于女儿对他的精神依恋——把女儿想象成妻子,但决不伤害她。但如果他的妻子不爱他,而他也不爱他的妻子,那么他对女儿的爱就可能导致可怕的悲剧——乱伦的强暴,而女儿大多不会反抗父亲。但她心目中的第一座神像就此倒下,从此她会轻率地把自己的肉体给予任何人。大多数并非由于生活所迫的“天生的践人”,要由她父亲负贡。而当男人骂她是“贱人”时,她会骂“所有的男人都是猪”——而她的父亲,则是第一头猪。

               36 母亲之爱

  母亲的爱往往被称为无私的爱,这几乎是对的,因为她为了儿女可以彻底牺牲自己。但母亲的爱同时也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她对不是亲生的其他孩子(尤其是丈夫前妻的孩子),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母爱是世间最盲目最缺乏理性的本能力量。
  称颂“无私的母爱”的,主要是男人—儿子们,而并非女人—女儿们;因为儿子们永远不会成为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爱他。由于不知原因,他就称颂“无私的母爱”。
  而女儿们一旦自己做了母亲,一旦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无条件”地爱儿子时,她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对她兄弟的爱是“无条件的”;她一旦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有条件”地爱女儿时,也就明内了为什么母亲对自己的爱是“有条件”的。
  “无条件的母爱”是父权制时代的儿子—男人们制造出来的神话。颂扬母爱的“无条件”,是因为儿子—男人们根本不愿(个别人是不能)履行“条件”。对“母爱”的歌颂,是迫使女人“无条件”接受苦难的精神枷锁——任何一个女人如果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稍微懈怠一下对儿女的责任,她就成了一个“坏女人”和“坏母亲”。然而,“坏母亲”很少比“好父亲”更不负责任。
  因此,有很多“无条件”的孝顺女儿,却极少“无条件”的孝顺儿子——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的不幸。当女儿没有做母亲时,她对母亲的“有条件”的爱充满抱怨;但当她做了母亲以后,她会心甘情愿地履行“条件”——回报母亲对她的真正的爱。

               37 兄弟之爱

  好兄弟像朋友,但好朋友决不像兄弟——称好朋友为“兄弟”是家族制的遗迹:以为亲情较之友情更近。其实“近则亵,远则怨”,恰恰因为兄弟之间天生的近,近到不能再近,其基本结局就只有分道扬镳一途。
  同样,“多年父子成兄弟”,实际上的含义是多年父子成朋友。与兄弟相比,父子成为朋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他们之间的利益纠纷较少——生命时段的历时性交错,使父子之间的利益往往是互惠和互施的。兄弟成为朋友的可能性更小一些,因为他们之间的利害冲突较多——生命时段的共时性重叠,使兄弟之间的世俗利害往往是不能相容的、难以共享的。
  兄弟反目实际上比朋友相残更多。兄弟阋墙,常常是不可调和的。人类最人的争斗大都由兄弟引起:争夺皇位,煮豆燃箕;争夺遗产,同室操戈。朋友之妻,多不敢欺;而兄弟之媳,常至无状。
  相比较而言,兄妹和姐弟感情较深的例子却极为普遍,因为兄妹是天生的柏拉图式精神恋人,而姐弟则是母子的另一种形式。
  兄弟之间的无私相爱,如果不是为了利用家族成员的天然血缘关系组成扩大了的利己主义阵营,就是两个兄弟都是超凡脱俗的人物——但这样的兄弟双壁极少。从历史上同时创造了较高成就的著名兄弟大多互相敌视可以了解,伟大的兄弟之爱是多么罕见。

               38 朋友之爱

  兄弟式的朋友多是酒肉朋友,以利益维系:有利则狼狈为奸,无利则作鸟兽散。朋友式的兄弟多如君子之交,以义气鸣求:有话则肝胆相照,无言则笑傲江湖。
  兄弟与朋友往往如鱼与熊掌,两者不可得兼。隐兄弟之恶者,每谤朋友之德;扬兄弟之善者,常揭朋友之短。因此,一个无原则的“好兄弟”,不是一个可交的朋友;一个刚正的兄弟,却胜过最好的朋友——他是你的义务监督。因为爱你,他不希望你出丑;因为敬你,他希望你比他自己更了不起。
  生死不渝的同性友谊是人类最纯洁、最伟大的情感,比异性之间的爱情还要伟大得多。因为爱情有上帝的阴阳之谋在作媒,而友谊却有魔鬼的挑唆离间在作梗。爱情是顺天应人,如顺风扬帆;而友谊是逆天之举(自然法则要求同性做优胜劣汰的相互残杀),如逆水行舟。因此一旦爱情衰退,婚姻的形式照样可以顺流而下地终生维持;而一旦默契消失,友谊的形式就只能不进则退地中途搁浅。所以历史上的爱情佳话远比友谊逸闻多得多。极为有限的一些友谊,又有同性恋的嫌疑。
  但伟大的友谊并非只有伟人才能享有,两个平凡的人完全可能建立最神圣的友谊。友谊之伟大与否,与两个人自身的价值大小无关,而取决于两个人忘我的程度。最强烈的爱情可以舍弃生命,而最伟大的友谊可以舍弃爱情——但必须是真正的爱情,而非视“妻子如衣裳”的大男子主义。当然,正如真正相爱的人不会仅仅为了证明爱情的强烈而故意舍弃十命一样,真正的朋友也不会仅仅为了证明友谊之伟大而故意舍齐爱情——只有当某种特定的历史性甚至悲剧性境遇迫使人们做出非此即被的抉择时,这种舍弃才变得真正伟大。相爱的人在特定的情况下愿意舍弃生命,是因为他们相信情感的价值比生命的价值更崇高。而两个以道义相交的人在特定的情况下愿意舍弃各自的爱情,则是因为他们知道,信义是比生命和情感远为崇高得多的价值——正是这种崇高,使人类走出了动物界;正是这种崇高,使人类成了万物之灵长。

               39 陌生人之爱

  不少人是不信任任何陌生人的。然而即使是这种疑心病很重的人,也毫无例外地有与陌生人接触的愿望。并且,他总想借着让陌生人相信自己是个不幸的好人,使自己也相信自己是个好人。他对陌生人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只是隐瞒了自己所有的缺点。如果这个陌生人恰好是疑心病不重的人,如他所愿地相信他是个值得同情的好人,那么这个陌生人就会成为他的朋友,直到这个朋友看穿他的把戏,跟他冷淡甚至断变为上。可见陌生人的信任和友爱,能帮助他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不至于挺而走险地坏到底——至少要暂时装成“好人”。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不好也不坏的人。而从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变成真正的好人,正是从装好人开始的。如果他碰到的陌生人都毫无例外地信任他,当然万事大吉,他会一直装好人。可惜这是大方夜谭。更大的可能是,他碰到的陌生人人多不信任他,于是他就不能再装好人,因为装好人容易受到不信任他的陌生人的攻击——不信任他人的基本内涵就是疑心对方是坏人,时刻准备暗算自己;而当这种疑心强烈到变成恐惧和焦虑时,陌生人可能仅仅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自我保护本能,也会先发制人地对你攻击。于是有人在不信任自己的陌生人面前故意装成坏人(编造一些自己如何教训别人如何收拾别人的辉煌历史等等),以便警告眼前这个不信任他的陌生人:别惹我!
  从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变成真正的坏人,正是从在警惕他的陌生人回前装坏人开始的。装坏人的人可能发现感觉并不坏,甚至发现装得越坏感觉越好,这样他就可能从始终在装坏人变成真正的坏人。幸而这样的人也不多见。更多的情况是他其后碰到的不少陌生人信任他,于是他就暂时装成好人;信仟他的陌生人越多,他就越要常常装好人,直到他醒悟:装好人尚且这么快乐,做真正的好人岂不是可以得到更大的快乐?于是他成了真正的好人。

               40 人与神之爱

  爱神的人与神同在,他们是不朽者,正如神是不朽者。
  人与人的爱,忘我中包含着自恋——生产自我的复制品。对异性的爱固然是为了复制自己,而对同性的功利性交情,同样是为了建立有利于保全自己和复制自我的利益同盟。
  人与神之爱,却意味着个体完全放弃肉体的执著和精神的傲慢。放弃肉体的执著是人与神同在的先决条件——并非由于神是精神的,而是因为精神依附于肉体。放弃肉体的执著,仅仅意味着,决不为了使自我比他人更快乐而向世界超额索取。放弃肉体的执著决不意味着人有自杀的权利。自杀与杀人一样,是对上帝赐予的生命的最大蔑视。这种蔑视正说明自杀者在放弃生命的同时,没有放弃精神上的傲慢。只有生命的赐予者——神,才有权剥夺生命。
  不了解他人,就不可能了解神;不了解神,更不可能了解人就是神。热爱神,就是热爱他人。而他人是不分种族不分国界的,他人还包括古代的人和未来的人。因为热爱古代的人,我们继承和发展他们的文化传统;因为热爱未来的人,我们批判和否定腐朽的传统文化。因为热爱古代的人,我们珍惜他们遗留给我们的世界;因为热爱未来的人,我们保护这个我们暂居的世界——因为未来的人、更接近神之完美的人,将在其中生活。任何时代的人,都没有权利为了当代的少数人的利益而破坏自然——与未来的人类总数相比,任何时代的总人日也只是极少数人;而大自然更是神的杰作,人只是大自然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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