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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那时候已经夕阳西下,接近傍晚了。透窗而望,越过城市上空的淡淡的烟尘,还能够看到远处徐徐燃烧起来的如诗如画的晚霞。白天的喧哗和灿烂已经透出了疲惫,传达出向夜晚转移的信息,开始准备着慢慢地落下自己的帷幕。
  王海想了想,笑着走向了老板台,他把现金支票重新放回老板台上说:“四个月工资的一半不是一千六吗?怎么会有这么多?”
  安琪说:“这不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吗?你现在怎么反悔了?”
  王海说:“说实话,谁能够想到你挣这么多钱。”
  “这还是少的,现在生意不景气,是低潮,高峰时可不是这个数。”安琪忽然认真地说:“其实这五十万还没有那一千六多哩。你那是工资呀,我这是利润,哪个分量轻重我还知道。”
  王海笑了:“明给你说哩,支票这玩艺儿我见过,但是却从来没有经手过。我还是把它看做一张纸,先放你这儿吧。再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放都没处放。我没钱用了来你这儿抓不就行了吗?”
  “好吧。”安琪说:“我也想了,你不会要的。我先给你存这儿吧。”安琪伸手挽着王海说:“那好,咱们走吧。”
  王海说:“走?上哪儿?”
  “上我家呀?老爷子说好了在等我们哩。怎么?不想去?”
  “怎么不想去哩?”王海也笑笑说:“老丈人我敢不见吗?走就走!”
  王海随着安琪坐电梯下楼,取回自己的鞋子,走出了大楼。站在楼外回望一下,就觉得像从梦中走出来一样。他拿出车钥匙,走过去推出自己自行车的时候,安琪看着他笑了。
  “你笑什么?”
  “把车子给我吧,我给你存这儿。”
  “那怎么走?”
  “坐我的车呀?”
  王海没话了,他这才想到安琪是应该有私车的。果然,安琪把自行车交给自己的保安,就走向车库。是一台黑色的帕萨特,安琪本来要自己开的,王海笑笑把车钥匙拿过来,自己坐在了司机座上。和女朋友一块儿,应该由自己开车,这一点他还懂。
  “怎么样?”安琪坐在旁边说:“这车还行吧?”
  王海边开边说:“真舒服,还是原装的货好。跑起来比国产桑塔那的感觉好多了。”
  “我不想玩太好的车。”安琪说:“汽车嘛,说白了不过是代步的工具,要那么好干什么?所以我喜欢帕萨特,档次不高不低,价钱也不是太高,可以接受。”
  “这档次还不高呀?”王海说:“比我们局长坐的车还高档哩。”
  “他那是公车。再说你们局长又是搞政治的人,顾虑太多,前后左右都要照顾到。坐得太好了,害怕影响自己的形象。你说我猜你们局长猜得对不对?”
  “你个鬼灵精,猜得差不多吧。”
  “我看你老骑一辆破自行车,公家没给你们配车吗?”
  “配车也不能一个人一台呀。当然,我们也有公车。办案时候如果需要,也可以用。”
  “那好吧,”安琪说:“你就先用这台车吧。”
  “开什么玩笑?”王海回瞟安琪一眼说:“你认为这是自行车呀?”
  “你放心,我还有车。”安琪又说:“我再给你一部手机,就把你武装起来了。”
  王海笑笑说:“你得了吧,当赞助商呀?”
  安琪说:“这算什么?你做警察的,比我更需要这些现代化工具。”
  “那也不能够用你的私车呀?”
  “为什么不能?公家没钱,咱自己把自己武装起来还不行呀?咱又不要公家报销油费和电话费,又提高了办事效率,这有什么不好?”
  “好呀,你最好再给我买一支枪。”王海不回头地说:“我开着私车,拿着手机,腰里头别着私枪,那是什么形象?回到单位里我还是我吗?谁还好意思指挥我呀?”
  安琪也不看王海,眼看前方红着脸说:“我还不是想着让你方便。”
  谁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明白,许多话现在还不能够说破。这就是情人,许多话只能够意会,而不能够言传。于是,两个人认真赶路,等走到家的时候,安然已经在等着了。
  王海上次来是送树,只走到盆景园里,并没有走进小楼,如今一走进来,他才知道什么叫有钱人了。坐在一楼的豪华大厅里,四下里望望,就觉得身在国际饭店总统套房里一样的感觉,没准儿比总统套房还要宽阔。
  “好呀好呀,没错,一点没错。”安然起身看着王海,手指着他笑起来,“看起来我姑娘眼光不错嘛。安琪回来跟我说来说去,我一想就是你小子。”
  “伯父好。”王海不知不觉地由叫安叔改叫伯父了,然后也笑着说:“我可是没想到。”
  “怎么没想到?”安然笑着得意地说:“是不是上当受骗了?王海我可提醒你,这年头生意人的话可是信不得呀。一不留神,就给人家套住了。”
  安琪剜了爸爸一眼说:“爸爸,看你说到哪儿了?”
  安然说:“好呀好呀,还是俗话说得好呀,养女儿到底是给人家养的。我说怎么我请老王哥来给我管盆景园,你安琪坚决反对,原来你这是胳膊肘子向外拐,心疼你老公公呀。”
  安琪说:“爸爸,不要揭老底嘛。”
  安然这才说:“好好,我不揭你的短了。吃饭吃饭,咱们先吃饭,吃过饭我得跟王海好好聊聊。”
  保姆把饭端上来,王海发现饭菜其实很简单,这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一个人一小碗玉米粥,一盘高粱面窝窝头,四盘素菜,这就是全部内容了。素菜呢,也不过是一盘炒老豆腐,一盘炒白萝卜,一盘炒青菜,再有一盘就是炒南瓜了。和那天晚上在盆景园里吃的虾呀鱼呀相比较,形成了鲜明对比。看起来这素食才是安然平时的主食,那天招待他们父子两个,因为他们是穷人,才请他们吃大鱼大肉哪。现在真正的有钱人,已经不再怎么吃荤了。真是时代不同了,没钱人整天买肉吃,有钱人却开始吃素,讲究营养返璞归真了。差别,这就是差别呀!王海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吃过饭,安然上楼去了,安琪悄悄地告诉王海:“爸爸在书房里等你,他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书房?”王海问:“书房在哪里呀?”
  安琪用手指指上边说:“爸爸的书房在二楼,我不陪你了,你上去就看到了。”
  王海走上二楼,果然发现书房的门开着,安然在等他。他走进去,觉得这书房很大,足足有四十多平方。环顾四周,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书的海洋。除了窗和门之外,四壁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王海想,安然不仅有钱,还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书房的中央有一只很大的写字台,写字台前摆放着一组藤条儿的沙发和茶几。整个书房既宽阔又简单又不俗,主人的品味和精神气质一下就展现出来了。王海看着安然已经坐在沙发里抽着烟等他,就走过去规规矩矩地坐下来,等着安然的问话。王海心里明白,这场谈话很重要,实际上是安然对自己未来女婿的考核。但是,他心里一点儿也不紧张,甚至非常的坦然。
  “抽烟吗?”安然指着茶几上放着的好几种香烟说:“想抽什么自己拿吧。”
  “我抽烟。但是不多。”王海拿起红塔山点着一根说:“我只能抽国产烟,外烟的劲太大。”
  安然说:“其实外烟更好抽。我一直抽扁三五,抽多了就习惯了,这烟抽着没痰。”
  王海说:“伯父,您烟瘾大吗?”
  安然说:“一天一包吧。酒也常喝,但不贪杯。”安然笑笑说:“我有一个老朋友想戒烟戒酒,去请教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就说戒烟戒酒多费事,你最好是不活了。我的老朋友一听就呆了,不明白老中医为什么这么说。老中医哈哈笑着说你想嘛,一个男人想喝酒又不敢喝,想抽烟又不敢抽,那你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不活了最好。”
  “说得好。”王海也让安然逗笑了,“老中医不是在讲烟酒,其实他是在讲人生。”
  “对了。”安然说:“所以,我虽然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也不戒烟也不戒酒。你想人一辈子如果已经习惯抽烟喝酒了,这烟酒就成了他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猛然一下子戒掉,身体内部肯定会失去平衡,那才会发病哩。我有几个老朋友抽烟抽得好好的倒没事儿,戒烟不久,都得病走了。”
  王海也附和着说:“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
  “是呀。表面上看着抽烟喝酒有害健康,其实那是在享受生活哪。烟酒有害没有?有害。但是,这世上的东西哪一样是只有利而没有害呀?没有。世上万物都是利害相关不可分割的。别看这利和害两个字简单,深刻哪。利害呀!人们总想着得利而不想受害,那行吗?唉,人哪。”说到这里,安然又问:“王海呀,你说人是什么?钱又是什么?”
  王海看着安然笑笑,他明白安然的问话并不需要他回答,就说:“伯父,你说呢?”
  “人是什么?人是一根棍呀。王海你说人是不是一根棍呀?”安然伸出一根指头摇来摇去地笑着说:“人来世上走来走去的是不是一根棍呀,是一根棍。这根棍是什么?就是一个1呀!那么钱是什么呢?钱就是这根棍也就是这个1后边的0,1后边的0越多,这个人就越有钱。但是,人总是要死的呀,有生就有死,这是生命规律,谁也阻拦不了。那么人这一根棍一倒下,就没有了前边的1。如果没有了前边的1,后边就是有再多的0,也只是0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安然伸手挡着不让王海开口说话,他继续说:“所以,都知道我有钱,其实我从来也没有为钱所累。安琪没跟你说吧?我已经早早留下遗嘱,我死后我的公司和我的钱全部捐给国家的教育事业,一个也不给我的孩子们留下。为什么?我不光是想为教育事业做点儿贡献,我也是为我的孩子们着想呀。孩子们都是我的心头肉,我能够不心疼不爱她们吗?但是,我把钱留给她们,她们就像狗一样被我养起来了,那就坏了,那我就害了她们了。你想一个人如果不去奋斗怎么体会得到成功的骄傲?不去吃苦和克服困难怎么享受生活的快乐?所以我挣了钱就办教育,你不知道吧?我已经出钱在边远山区盖了十所希望小学了。我也没有什么计划,我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哪儿穷就给哪儿投钱。不过我的原则是不准给我传名,也不准表扬我,你要给我传名表扬我,我就不给你钱了。我要那些虚名干什么?什么是名?名和钱一样,粪土不如。我这么做,只是我喜欢。我非常愿意享受自己的成就感,我这么做是觉得自己活得有意思。你想一个男人来世上走一趟,不干些事情对得起自己吗?所以,我拼命挣钱,除了我吃点喝点抽点,再就是想玩啥了玩玩,充分地享受生活,然后就是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这就是男人!”说到这里,安然突然冷冷地说:“组织上不是开除我了吗?不是我爱你你不爱我了吗?那好,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给社会服务来给别人造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更自由吗?我原来身在体制之内是什么都不懂呀,后来没有人管我了我才明白了,人就是要自己活,不是别人让你怎么活你才怎么活,是你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倒要看看,我倒要比比,哪个我才活得更有价值更值得骄傲。”
  是沉默……
  两个男人谁也不说话。
  一会儿,安然又笑了,他笑笑说:“没想到吧?我这个老头子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你聊聊不是想了解你,是想让你了解我。你要走进这个家庭,我有责任帮助你了解这里的环境,你说是不是呀?”
  王海诚恳地说:“伯父,谢谢你。”
  “谢什么呢?这是应该的嘛。好了,我说了说我,现在咱们开始说你吧。”安然忽然问道:“王海,请你原谅,我已经打听过了,你的工作环境是不是一直不太好呀?”
  王海没想到安然一上来就单刀直入,说到了他的工作。但是,稍加细想,以安然的聪明和他的处世经验,不用怎么费劲就可以把他王海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王海十分理解,女儿找了一个男朋友,做父亲的有责任帮助她了解了解男方的情况,虽然不加干涉,起码也使自己心中有数。
  “伯父,”王海诚恳地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曾经犯过错误。虽然干的年头不少了,也没有什么进步,现在仍然是一个普通警察。”
  “你误解了。”
  “我误解了?”
  “对,实际上我只是闲操心,没有别的意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还包办我女儿的婚姻呀?找朋友是我女儿自己的事情,不论我看着好不好,只要我女儿愿意,我不加干涉,再说我也包办不了。只是人老了,一个做父亲的,忍不住。人怎么样呀?工作怎么样呀?就想早些知道。你看当老人的多没有出息。”安然笑笑说,“不过这事情放在谁头上也是一样,我想你爸爸妈妈也一样。”
  “我理解。换了我爸爸妈妈,才沉不住气哩。”
  “所以我说你误解了。你犯过错误,那算什么错误呀?难道和我住过监狱比起来还要严重吗?我只是关心你。想问问你的心情。”安然哈哈笑着说:“干脆直说吧,如果说我有什么特别欣赏你的地方的话,还就是喜欢你犯的这个错误哩。”
  “伯父,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
  “我一说你就懂了。你那叫犯的什么错误?反对腐败,难道你们说错了吗?非常好嘛。年轻人关心国家命运,关心人民群众的生活,这是责任心。那只是一场政治风波,你们又不明白上边在发生什么事情,采取的方法不太讲究罢了,不就是这吗?我看得出来,你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是这样。”王海诚恳地说:“我虽然苦恼过,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好,说得好。”安然笑着逗王海说:“现在对反腐败怎么看?”
  王海笑了:“怎么说呢?”
  “你就这么说,你能够让一块地里只长庄稼不长野草吗?”
  “伯父,那时候我还年轻。”
  “对了。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从古到今从东到西,哪个国家经济发展起来,必然会出现腐败现象,这是不可避免的。你认为上边不着急吗?他们比我们下边人还要着急。光着急就能够解决吗?解决不了。还可能越反越腐败哩,因为这问题的根源不在这里。”
  “是这样。问题在于我们的体制和社会制度需要完善。”
  “但是,不论你怎么改革和怎么完善,我们中国还是离不开共产党的领导。不是我左了一辈子,最后左到了监狱里,是中国的现实告诉我,目前来说,也只有共产党有能力领导这么穷又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所以,我一直对年轻人说,文明需要过程,民主要付出代价。什么事情都不能急,只能够慢慢来。”安然看着王海说:“你笑什么?你想什么我知道。你别看人家早就把我开除出党了,我自己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开除出党。党是什么?那只是一种组织形式,并不是本质。本质是什么?是一个人的信仰。只要你认定了你自己的信仰,谁也把你开除不了。你说是不是?”
  王海点点头。
  “但是,体制是什么?制度又是什么?说白了是游戏规则嘛。如果在这个游戏里你违反了规则,你可就再也玩不好了。你说是不是?你能够改变游戏规则吗?不能够。如果再一条道走到底哩,那就是一条死胡同了。所以古人说人挪活树挪死,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对你来说人生的路还很长,耗得起吗?耗不起呀。我不再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海点点头说:“我明白。”
  安然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也可以实现人生的价值,同时也很有意思?”
  王海实实在在地说:“我也曾经动摇过,后来想通了,又安心下来了。”
  “当然,选择生活方式,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我呢,只是一个建议,不是吗?其实人活什么?生活方式只是外表,人活的是自己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只要想明白了,怎么活都一样。”安然说到这里,话题一转说:“王海,你别看着我老,我思想可不僵化,不论你怎么想怎么选择,我可是事先声明,我说的这些与你的爱情可没有任何关系呀!”
  “我明白。”王海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想了想就说:“伯父,不论我将来如何生活,我都谢谢你今天对我说的话,难得听你这么讲人生,我确实受益非浅。”
  “那好吧,我不耽误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你上去吧,安琪还在等着你哩。”
  王海站起来说:“上去?”
  安然指指楼上说:“安琪没对你说?她住在三楼。你拿上烟,上去抽吧。”
  王海听话地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烟,走出书房,迈上楼梯。
  安琪已经洗过澡,穿着睡衣等着王海。看到他走进来,就拿起一件崭新的男式睡衣说:“这是我刚给你买的睡衣,你先洗澡吧。”
  王海把睡衣接在手里,微笑着看着安琪,轻轻地摇摇头。
  “怎么?爸爸说你什么了?你感觉不好?”
  “没有呀!老人对我挺好。”
  “那为什么?看你这样子,像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我是看你穿这件睡衣的样子特漂亮。”王海笑了,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安琪,闻闻她的发香,然后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我该走了。”
  “我不让你走嘛。”安琪说:“这是我的房间。爸爸从来不管我的事儿。”
  王海仍然咬着安琪的耳朵调皮地说:“我跟你实说吧,在这里别说让我和你上床做爱了,我在卫生间里尿都尿不出来。”
  安琪也让王海逗笑了:“有这么严重?”
  王海点点头。
  安琪长长地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那好吧,让我换换衣裳送你。”
  王海等安琪换好了衣裳说:“先到楼下和你爸爸告个别吧。”
  安琪伸出手指点着王海的鼻子说:“你早就把人家姑娘睡了,现在还装什么正经呀你,就为了让我爸爸知道你没有在这儿住?”
  王海也笑着说:“看透别说透,还是好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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