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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请勿探视!
  ……探视时间……”
  我跑过这块白底红字的木牌。我顺着擦得映得出人影的走廊拼命跑。我撞在一辆堆满病人住院服装的平车上。
  我还是拼命往前跑。
  我真混!我竟还犹豫了半天……。
  明早还有一次短片放映。可以请一些朋友观看。我想到了他。却不知该不该向他伸出这只手。
  ……十分钟,两个月,一个小品。所有的艰苦努力,不过象划了根火柴,一亮,完了。再没有什么用处。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它引起争论。不是关于导演手法的技术性争论,而是对人物的看法。我宁愿让人非议,也不想仅仅讲一个完美的小故事,……他会怎么看?是嗤之以鼻?还是会有同感?我极想知道,又拿不定主意……。
  病历牌上没有他的名字。在他单位上的人告诉我的那个床号下,空着小小一块。
  正在聊天的两个护士,其中一个,抬起头来,用漠然的口气截住我焦急的询问。
  “走啦。他非得要求出院。刚刚。”
  飞速骑过大门时,我没有下车,顺着没有路灯的,黑乎乎的路往里撞,老远,还听得见传达室的老头冲我后背喊。
  我举手敲那个单扇门。
  刚听到那熟得要命的第一个字音,就猛地拉开门迈进去。
  他在对面的单人床上,半倚半躺地写什么。
  他抬起头,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瘫软地依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短短一瞬。极静。
  我什么也没看清,只看到他头下缠着的那条纱布。白花花的纱布。我,竟最后一个知道这一切!我一下扑到他跟前。
  他用手一挡。声音那么冷淡,象是要决斗。
  “现在了,别来这套!”
  我这个没有用的对手。心受了打击,眼泪偏偏一个劲儿往下掉,顺着下巴,落在大衣的前胸上。我站在他面前,离他的床一臂之遥,我所能做的,好象只剩下这样傻哭。大衣的袖子全是泪水。我用左边袖子擦,又用右边袖子擦。
  他欠欠身,从身后抽出枕中,递过来,我接住枕巾一头,他还抓着另一头。我哭着瞧着他,他也默然瞧着我。他的目光突然一暗,枕巾的那头往下一垂。
  “哭够了,走吧!是对手就别怜悯。”
  那条枕巾落到地上去。
  我一下抓住他的双手。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我怕他加倍地烦我,忙去擦,泪水又落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实在忍不住了,头埋在他的手背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没有动。好一会儿,抽出了一只手,摸摸我的头,声音很低地说:“行啦,行啦,让我干事情吧!看,稿子都哭湿了。明天还急等着用。”
  我抽抽答答地努力辨认那稿纸上的字,象是那本画册里的前言和技法文字稿。
  他又埋头写着,一边指指桌前一把椅子:“坐会儿吧,有水,有茶叶,自己弄吧。要是热,脱了大衣……你?”
  我从他手里拿走那堆稿纸,坐在椅子上翻看。
  “有什么好看的。还想从这里找点可以揭露我的材料?拿来吧。”
  我脱了大衣,掏出钢笔,弯腰拾起那条枕巾,擦了擦脸,往旁边一扔。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说吧,怎么写?”
  他说。我写。从我笔下流出来的许多东西,我却还是头一次知道。
  虎,对我来说,非常熟悉和非常遥远的距离相等。
  “苛政猛于虎”。黑旋风李逵辛辛苦苦背来的老娘被虎吃掉。小时候就知道。和虎有关的吓人成语太多了,成了世上最平庸的比喻。我在动物园里看了多少回虎,一点儿也不生恐怖的念头。他画虎,弄得我转过来、掉过去总是看见虎。我对它加倍感觉平淡,甚至讨厌。没有这些虎,我们本来还能有点时间在一起……
  然而,从他的讲叙里,我渐渐感到,虎从我的意识里活生生地走出来。而且,有着和被神化、被平庸化完全不同的东西。
  “虎是很美的!”他说。
  “美?”
  “当然!你难道不觉得它美吗?虎的体态和步态是那样优美;它的头、尾巴和身躯是那么匀称;它的毛色和花纹是那样美观;它的表情又是那么生气勃勃。在千百种动物里,有几种能比得上一只斑斓猛虎那样好看呢!对了,还有虎啸,是那么深沉浑厚,那么慑动心弦……”
  他那样熟悉、那样有感情地谈虎的生态、种类、习性。当记下“……虎属猫科,眼睛和猫科动物一样,瞳孔随日光变化,是淡黄绿色”时,我想起他的眼睛,淡黄绿色的,闪烁变幻不定的光。我不由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同是猫科动物,进化得多么不同,猫现在连老鼠都不肯吃了,老虎却要吃人。”
  “谁告诉你虎吃人?”
  “谁不知道虎是要吃人的!”我嚷起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呢!一百只虎里也不见得有一只吃人。”
  “真的?”
  “当然。吃人虎都是因为受伤或者年老,使虎不能再正常地猎食其它野兽,最后迫于饥饿,只能铤而走险,攻击起一向畏惧的大敌——人。攻击结果,往往使虎发现,猎人比猎食别的动物更容易!这样才导致它很快失去怕人的天性,变成一只专门吃人的虎。‘谈虎色变’人们是把改变了它的天性的虎作为虎的整个象征……。”
  “你简直象个虎的保护神!”我心里笑,竟没敢说出来。“……他其实有着我所缺少和需要的许多东西……。”我又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我本来应该从他那儿得到更多的关于动物、关于自然的知识,怎么竞毫无知觉地错过了呢!我本来也是喜欢这些的,并且我也决不是一个不能理解我身边的人在做些什么的人啊!……他好象是头一次跟我这样滔滔不绝地谈!再不就是我们俩相处的时候,话越来越少,吵架越来越多,而这种长谈,早已淡忘了……
  他讲画虎的技法问题了。说到写生、观察,随口告诉我,为了就近观察虎,他到西南动物园去的时候,请工作人员把他关在隔壁的笼子里,因为笼子之间铁丝网的密度要比观赏处的密度稀得多,看得更清楚。有一次,扑过来的虎,伸爪打落了他手中的速写本……
  “这也是他!”我心里一动。但手里在一刻不放松地记着那些陌生的技法问题。尽管这一切是生疏的,但他在探索上那些苦恼的感觉,我完全理解。我用我在事业奋斗中的全部苦恼和探索去理解了。
  他讲到这一次在深山里追踪虎迹的情景。我毛骨悚然而又兴奋,放下笔,赶紧扭头瞧他,尽管他好喘喘地在看。
  不,他变了。完全变了。眼睛里跳动着热情、追求的光。他这种样子,在我们相处到后来时,我几乎见不到了。
  那是什么时候,他也是这样的?……那次!我们从办事处登完记,踏着雪,一气跑到郊外,爬上一座苍凉的山。
  灰色的天空,洁白的荒野,深褐色的树木,一切都仿佛在安详地等待着我们。一切都充满神秘、和谐的寂静。
  他扔掉了帽子、手套。兴冲冲地在山上跑。我又滑又跌地在后面紧跟,“等一等呀!”刚一喊,就摔倒了。我不高兴了。“只顾自己跑!”他来拉我,满不在乎地给我拍打着身上的雪,拽着我继续跑……。
  他突然停下来了,屏住气,静静地极目远望。突然又回过头,吻我一下。他的脸红红的,眼睛里不是柔情脉脉的,而是一种大孩子似的纯真、快活。他又往前跑了。……
  “噢,再加一笔说明,我主要画孟加拉虎。”
  “虎就是虎呗,能有多大区别,又不是科普。”我记着,随口问。
  “当然有区别。中国的虎有三个品种,东北虎、华南虎、孟加拉虎,外形、习性、生态环境都有所不同。不论怎么样概括、变形,大体解剖、真实,这些是最基本的东西。”
  “为什么你要画孟加拉虎呢?”
  “我喜欢孟加拉虎……”
  不用看表,我也知道很晚了。我手下已经有一大片写满字的稿纸,他说得也该很累了。他还没全好呢。我叫他歇一会儿。我把记下的东西从头整理了一遍。
  弄完,想叫他看看,他歪在那儿睡着了。
  我想摆弄一下他的枕头,便他睡得舒服些,又怕会扰醒他。我坐在桌边,不知该怎么办。桌面上有一本《自然杂志》。我随手翻着,里面有许多关于虎的介绍。
  我仍然存了一个小小的好奇,跟我的职业、学习完全无关的好奇。为什么非得爱画孟加拉虎?它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我读到这样一段话:
  
  由于环境不同,不同地区的几个不同亚种在性格和行为上也有若干差别,撇开个体的特殊性不说,一般的说,在性情的猛烈、胆量的大小、动作的灵敏以及猎食的本领等各方面,可以认为孟加拉虎居首位,华南虎次之,东北虎又次之。
  原因是,相比之下。东北虎所处的环境是“优越”,日子最好过。它远离人寰,人口稀疏;森林茂密,利于隐蔽。当地野性种类众多,数量也比较多,故猎食也较易;没有强敌,即使大棕熊也敌不过它;种群密度较低,个体领域广大。因此,它的竞争能力较差、冒险性和胆量也相对降低。
  其次,华南虎居住华中、华东、华南各地的荒野山区,也是兽中之王,没有放手,但受人类威胁、压力远大于东北地区;并且,南方野性种类虽多,数量却不算多,存在人类和较多食肉类竞争者(特别是豹和豺狗),这些促成华南虎的斗争猎食的本能。
  孟加拉虎的环境多样,不管是湿热多雨、草深苇密的沼泽地区;还是干燥酷热的灌木丛林区;或是河流纵横、丘陵起伏的热带常雨林地区:甚或是比较凉爽的有茂密森林或竹林的高山区,生境虽截然不同,但都是生活在生存竞争极其激烈的条件下。
  它在大自然中有强劲的对手,为了应付对手,孟加拉虎不能不变得更加机警、更灵活、更勇敢和更残忍。例如:成群的野象和野牛,既是孟加拉虎猎食的对象,又是一种巨大的危险,一个运气不好,就可能送命。至于河流中的鳄鱼、丛林中的大蟒,对幼虎都是经常的威胁。而林中的金钱豹、黑豹和豺狗群也具有一定的竞争性。
  孟加拉虎面临人的威胁,从上世纪末以来,孟加拉虎狩猎一直居于世界狩猎运动中的王座。在沉重的打击和严酷的生存竞争中,孟加拉虎变得更机警、更顽强。
  ……

  我放下杂志,默默瞧着四周。他还是过得那么乱糟糟!桌上、床角旁边一堆堆的画稿。书架顶上,摆着一个个各种虎姿的雕塑。长啸的、静状的、扑击的……。桌角上放着他那个记事本。我信手翻着,一半阿拉伯数字后面,有一串简短的词组,猜不出每一个词代表多少内容,猜不出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在书架最下面的画稿堆里,露出一块熟悉的印花尼龙头巾。那是我的。本是包没打完的毛衣用的,而那半件毛衣还是带着针原封不动地包在里面。
  风很紧。在遥远的地方,隐约有尖厉的风的哨音。干树枝噼噼啪啪地折断。窗帘的下摆轻轻地起伏。外边一定非常冷,非常黑。这里,很近,一个熟睡的男人,带着低低的鼾声伴着我。
  我突然觉得,我和他有什么相象的地方。
  ……也许,正是这个相象的地方,使我们相识了,结合了,又将分手。
  我们曾经结合在一起,我曾经想,他是世界上唯一的这样一个人,我把全部感情和思想的依托放在他那儿。我们在身体上彼此再也没有保留的,隐秘的地方。但是,我也许并没有弄清他,我甚至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我们都忙于应付自己的事情,越来越没有充分地交流许许多多想法?是的,结婚以后,我对他说的,比结婚前通过信件所说的,要少得多了。也许,恋爱的时候,双方都本能地急急忙忙地表达自己,生怕错过。而捆在一起了,自己或对方,以为在精神上互相依存了,反而使我们误认为一步可以走向任何默契。我们交谈的太少了!可我们根本无法在不断静止的交流,细微的互相体察中过日子呀!就是彼此厮守着,也未必能够弄清对方的意念。因为,说到底,自己是否弄清楚自己了呢?
  我本来要寻找的,和我找到的,好象不是一个人。又好象就是他。
  ——我在吃力地往上爬。
  山很陡,雾很大。除了脚下正在蹬着的一小块土地,前前后后,头顶上,都是抓不住,穿不透的乳白色的雾。眼前冒出一棵树。又冒出一块石头。大雾中,一切都是孤独的,彼此看不见。我累极了,可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想抓住什么,可什么都从身边慢慢地移去。我抬头看,看不到山顶。只有拼命地爬。突然,从雾里跳出一个哈尼族姑娘,头上、颈上,挂着一片片亮闪闪的饰物,还有一顶垂着红绿花线穗的黑色小帽。她全被蒙在一层细小的雾珠中,鲜艳融入柔和。
  ……不,怎么,迎面走来的是她?还是那件浅绿色的短袖衬衫。那淡淡的眉头、朦胧的眼睛、弯弯的嘴角都在微笑。微笑里透着隐隐的忧郁。怎么会在这儿遇上她?难道,我们早已离得很近,很近,只不过被雾隔着?她看见我了吗?好象看见了,因为她在忧郁地微笑;她好象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她就要从我身边走过。我想喊她,抓住她!可我喊不出声,伸不出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地把我和她往两个方向拉……。
  晚了!……。
  我睁开眼。
  她就坐在我身边,正凝神看着我。
  “你在想什么?”我用眼睛探问。
  “你呢?”她无声地反问。
  和刚刚在梦里见的,一样吗?我瞧着她。
  她转过脸去。忽而起身去了。一叠稿纸举在我的眼前,挡住了她。
  “完了。”她轻轻说。
  我忙坐起来,边看,边修改。专业上的用词和叙述方式,她毕竟不懂。但也实在难为了!
  她把改完的稿子接过去,又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抓起钢笔。
  “还干什么?”
  “我把乱的地方抄一下,很快。”
  她笑了笑,又趴在桌上。抬手顺了一下掉到额前的头发,就再也不改变姿势地抄下去。她的右手臂和背部机械地微微移动,她的头不断左右摆动,看一下原稿,抄一句。她的头发还是用几个卡子别在脑后。我跟她说过,放下来很自然,很好看。她说,这样干事方便。现在,那头发松了一缕,溜下来垂落在肩头,随着动作轻轻地抖动。
  小屋里,有两个呼吸着的人,只有这么一片均匀的、沙沙的微响,是笔落在纸上,象蚕在吃桑叶……。
  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一种温柔、依惜的情感,从心底里悄悄升起来。
  “睡一会儿吧!”我说。
  “你没睡?”她写着说。“你累了,休息吧。”
  “你也累了。”
  她拿着笔,扭头瞧着我,瞧瞧这张革人床。在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羞怯。
  她还是她。那么认真!
  我不由笑了:“不是还没有离婚吗?来,你睡里边。”
  ——噢,酸极了,我都要散了。
  当腰、肩、背、腿终于平平放在床上,我感觉到我已经精疲力尽,一点也不能动了。我一直没有好好地休息过,又接一个通宵,我的手脚冰冷。每次在排练场干到很晚,或者写东西之后,只要熬夜,就是这样。还有那喝了浓茶之后的滋味,就更难挨!茶好象把五脏狠狠刮了一遍,整个人都觉得干涸了。到最后,已经再也闪不出一点点灵感的火花。躺下时神志却异常清楚。各种各样芜杂无用的念头,一齐蹦出来,牵着思绪飞快乱跑,同时在这儿,又在那儿。总象小时候荡秋千,荡得极高时的感觉,是那种无着无落的恐惧。停也没法儿停,躲也没法儿躲……
  多少次,当我怀着害怕的清醒独自一人躺着的时候,心里在悄悄地祈望,他能在我身边该多好!假如我能得到他的抚爱,哪怕就只是靠在他的身边,我都会安安静静地睡着的。……想他,简直是钻心刻骨地想他,他却总也不在!
  现在,我疲惫不堪地躺在他身边。闪过淡淡的酸楚,又混合一点滑稽的感觉。这种时候了!
  我期待的是这样,又不是……。
  他靠过来。我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的手脚这么凉!”
  “不要紧。”我向墙边靠靠。怕这凉激着他。
  他搂住我,不由推却。他的手、他的胸、他的全身都是那么温暖,我顺从地贴着他。他平平地躺着。我又在最近,最近的地方,静静瞧着他的侧面。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光,象在认真观察天花板上的一个东西。一个极熟悉的小神情,他在专心想事。
  他突然坐起来。
  “你怎么啦?”
  “你好好睡吧,我得再弄一下画。明天,哟!不,今天一早就得交了。”
  还是剩下我一个人躺着。不过,我能看到他。
  我能看到他坚实的背,不停摆动的手臂,一个乱蓬蓬的后脑勺,牢牢站在那儿的两条腿……有他在!他拉过一叠画稿,在桌前一张张翻着。宣纸哗啦啦地响。我合上眼睛,听着这个唯一的响声,突然,声音小了。我睁开眼。他变得轻手轻脚的,我叫了他一声。
  “嗯!快睡吧。”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请你去看看我的导演小品。”
  “小品?”他蘸了墨,专心地画着说,“对不起,我忙,你没看见吗?你真是个听话的学生。睡吧……等你什么时候拍了一部电影来,那时我会去……。”
  拍一部电影!那还要熬很久、很久。
  “你呀,就是太要强!要不然……”
  “不,不!”我不作声地拼命反抗。又回到这样一个分手的起点。本来一切都不是这样,我根本不是要强,而是你把我推到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路上。
  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悄悄渗进头发里,枕头里。……
  ——吴大平已经在办公室坐着。
  “你真早!”
  “跟你办事,没办法!和小时候一样,我又成了等待出发的‘桑·乔’。”大平打了个哈欠。
  “算啦,你我都变了。靠骑士精神不能在这个时代生存。”
  “是啊,是啊……嗬!这字满漂亮的!又重新找了个伴?”
  “干吧!”我打断他。
  我们俩当面校了文字稿,审了选定的画稿。我等着他写完编辑稿签。他说,今天可以送印刷厂。到看校样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还早,我骑车往回跑。
  顺风。这个冬末的早上,极好!车如潮涌的高峰时刻刚过,商店还没开门,开始日常活动的第二梯队还没有出动。桔红色的、温和的太阳,穿透灰蒙蒙的烟雾,使吐烟的工厂和无数生炉子的家庭以及大小车子搅浑的空气,变得鲜亮了一些。
  又是红灯。对面没有什么人。
  又是绿灯。一对互相携扶的老人慢慢地移过马路。
  我等了一下,又启动了。
  一个小男孩滚着个用粗铁丝套着的小线轴,在马路沿上飞奔。
  我们俩并行。
  那小线轴上,插着一片小小的绿叶!最初的绿叶。快乐旋转的绿色,绿色……
  我多么想再回到长满常绿的高大森林中去,到深山野谷里去。在山岗上,在没人的绿草中畅快地奔跑。打滚!还有她。拉着她,拼命跑呀,跑……。不怕她叫苦,不怕甩掉鞋。绿色的天,绿色的地,绿色的旋转,快快乐乐……。对了,你曾经总是埋怨,我没有跟你出去好好玩…次。我许了愿,我要兑现。别再让你说我说话不算数!明天,今天,现在,我们都空闲。不怕还是冬末,不怕所有的树都还是光秃秃的。我们,也去寻找一片绿叶……。
  我停下车。买了两个大面包,买了一大堆香肠和牛肉。
  传达室的老高又拉开小窗喊住我。
  “街道办事处刚给你来过电话。叫你去一趟。”
  “我?”
  我慌忙跑回宿舍。门上挂了锁。
  她走了!
  我扑到电话前。接通讯号响了很久,没人理,见鬼!那个热闹的、有的是漂亮的男孩和女孩的学院,人呢?终于,有个好心的人接了,去找了。
  又过了很久,好象很久……。不,不能这样谈。我放下电话。骑上车。
  人家说,她在小放映室。我使劲地敲门。一个满脸不快的男同学开的门。我钻进去。
  银幕一闪、一闪,一排排的人头。她在哪儿?我一排、一排地走过。突然想起,是不是在放她的小品。抬头看。
  灯亮了。人们议论着,纷纷往外走。我象水流中的一块石头,牢牢站在门口。
  人走光了,没有她!
  我拉住一个跑回来拿丢下的书的女同学,她热情地说:“她?刚刚请假走了。有什么事吗?她去办事处了。”
  她去了!还有什么可谈的,我还幻想什么呢。她盼的就是这个!
  我站在街道办事处门口。一会工夫,已经进去了一对青年。又出来一对。
  冻得通红的腮帮子还没缓过来,又添了闪闪发亮的幸福目光。他和她,肩并肩,走远了。
  风吹着一片碎纸在地上盘旋。时快时慢。他怎么还不来?让我一个人站在这儿,真难受!也许,他还没回去?他还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先回去?难道我等待的,并不是这个结局?难道我要跟他面对面重新弄清,勾通一切?理解一个人是一回事,生活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自己想清楚了是一回事,要跟对方说清楚又是一回事。他肯坐下来跟我好好谈一谈吗?我一个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到现在,我几乎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家庭、丈夫……我真的还能再担起那一切吗?……
  ……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想想……
  可他来了!老远我就看见,他从胡同的那一头骑车来了。他好象比平时骑得慢了些?……不!象平常一样飞快。毫不犹豫地奔向认定的目标!他还是那样,只顾自己。他能想到什么?!
  当他急急忙忙跳下车时,我迈进了办事处大门。
  “师傅,谢谢!对不起,师傅!”
  姑娘笑着先跑出去,衣装崭新的小伙子还撑得住,鞠着躬向办事员道谢,退出去时,撞在我身上,又周到地向我道歉,并顺便跟他致意。
  门关上了。紧接着手足无措地欢天喜地的,是一个过份的安静。
  我们还站在门边,他看看我,我看看他。谁先开口呢?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对不起。”办事员说话了,“我要去开个计划生育的短会,你们得多等一会儿。要不,你们过会再来。半小时以后。”
  门又一响,剩下我们俩。
  “怎么办?”他问我。
  “你说吧。”我看他。
  “要不,去吃点儿东西,从昨晚熬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
  他建议,我同意。
  “我掏钱。”她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吃什么?”她问。
  这怎么有点熟悉的旧影?是在哪儿?
  是第一次!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也是她问我。也是这样问的。
  ……那一次,我头一回争取到了一个来北京出差的机会。是她马上要下班的时候,我突然闯到厂里去。她穿着油乎乎的工作服,推着辆装得很满的平板车,急急冲过来,大声吆喝着,“闪开!闪开!”
  她呆呆地站住了,一声不吱,脸蓦地绯红。
  ……一会儿,她跑出来了,换了衣服。就在休息间里,兴致勃勃地谈西南边疆,谈绘画,谈种种事情。她不歇气地说话,忽然插进一句,“你吃饭了吗?”
  “没有。”
  她的脸又红了,抓起书包,带着我在街上跑,那个傍晚,她的匆匆忙忙,她的充满热情的粗心大意,她的突然爱发红的脸,脸红时流露的一股真挚的羞怯和出奇的宁静……她的一切都叫我那样喜欢!
  我们叫到的是停止营业前的最后一份饭菜,不知为什么,她也是非要由她掏钱。女孩子常常不这样。她要的什么来着?
  一个鱼香肉丝,一个滑溜里脊,一个香菇油菜,一个拔丝苹果……。
  ——“这次我来付钱!”
  他比我打开钱包掏钱和粮票的动作要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整的、零的,带出盒挤扁的烟。
  “为什么?”
  “不为什么。……省得你以后回想起来,给我再多添点不是。”
  “会想起来的。还有好多帐都算不清……”
  “别记仇了。”
  “只有女人爱记仇,男人却什么都忘了。”
  ……唉,第一回,我们也是这样坐着。我真傻!还跟他瞎聊呢,还只顾在那儿看他的画。我没想到,他下了班就跑出去画速写,根本没吃饭。还有半个月发工资,我把兜里全部的钱摊在桌上。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就是那一次在边疆的偶然相遇,我一直在想着,有这样一个人。每当我遇到别的男朋友,我都会想到他。我所有的愿望,其实不过就是能和他对面坐着,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谈些什么……那些隐秘而固执的小念头啊!
  可是真到那一次来临了,我却总回头冲着邻座一个小女孩的贪吃相微笑。我不由地躲闪他的目光,我不相信,我所要的人,会来得这么快……“你的脾气真温和,你爱孩子,对吗?”他轻声说……。
  现在,一个老头坐在我们之间,慢悠悠地喝着白酒,就着纸里的油炸花生米。他有时抬起醉矇矇的眼,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要什么菜?”他在问。
  “一个鱼香肉丝,一个……唉,够了。”
  “只要这一点儿?”
  “我本来就要得不多。”
  “你究竟要什么?”
  “只要你对我关心一点!”我冲口说出。
  他专心地看着我。似乎轻轻送出一口气,不知是微笑,还是叹息。
  “不,你是不会满足的,跟我一样。不过,我也不好。想改,也许,来不及了?”他说。
  “你呀!你什么时候想改了?你就是太顾自己!”
  “你也太顾自己。那时候,你早上出去‘勤奋’,念外语连馒头都不给我买!”
  “哼!男人跟女人一样好记仇。我仅仅是有时候忘了……其实,这有什么,我能改……”
  我停住了嘴。他会心一笑,“我能改,我能改!”可我每次这么说都是真诚的啊!我却总也改不了。是的,来不及了。
  我扭头去看看那面墙。
  ——她怎么啦?脸红了一下,淡淡地一笑,象微风在水上掠过,一个小小的波纹泛起,又消失了。她回过头去。那儿会有什么呢?
  墙上,有一只电表。红色的秒针不停地向前走着。时间不多了。
  “祝你下次碰上一个温顺的妻子。”
  她举起酒杯。说得很轻,含着点儿一贯的俏皮。她的眼角边,原来非常光滑,象孩子,现在,竟有了一些细小的皱纹。
  ——“愿你能遇上个会体贴你的丈夫!”
  他也举起酒杯。象平常一样不经意地,带着沉静的微笑。他的脸上却有了些陌生的东西。额上那一大道新鲜的伤疤!
  不知怎么的,我很想伸过手去,把手指插到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慢慢地把它们梳拢顺……。
  ——我放下酒杯。我突然想对她说:“嘿!咱们一块把菜端上来了。”
              (原载《收获》198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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