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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了一阵,又停了,天仍阴沉得毫无起色。
  两排灰溜溜的平房,并肩趴在深褐色的泥地上。每一个暗绿色的单扇门上,钉着一个写红字的小木牌。这个街道办事处也毫无变化。
  一年半,能有什么变化呢?
  那次来是冬天。在化雪,地面也是湿漉漉的,但很坚硬。冷丝丝的空气里充满着清新的泥土味儿。残存的白雪衬着红砖墙。
  那些细小的瞬间,从来也没有要记住它们,但这会儿,却突然从记忆的底层翻上来。来得这么清晰!推也推不去!
  是他填的登记表,蘸水笔有力地划过纸面,笔尖承受不住似地,吱吱叫着。那头厚实、蓬乱的黑发随之晃动。我忽然很想把手伸到他的头发里,慢慢地把它们梳拢顺。那些总也不听话的头发!和善而淡然的老办事员在叫我签字,不知怎么的,我却一下子一点儿也不想动。他替我签的字。办事员去隔壁盖章。“怎么了?”他在我耳边低低地问。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转过头去,凝视着对面墙根下一小片白雪,那上面闪着星星点点和光,有许多融化时特有的蜂窝状小洞。我的思绪也象那雪,似乎闪烁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
  “……人家说,结婚时不大快活,倒是以后幸福的预兆,有我在呢。”他抚摸着我的手背,他的手很温暖……。
  现在,这挂着“民政组”小牌的屋子锁着门。我从窗户望进去,一片昏暗。
  一个带罩袖的姑娘哼着歌儿走过。
  “这儿的人呢?”我迎上去。
  “都休息了,一个产假,一个高烧。”
  “什么时候能来?”
  “起码一周,办结婚手续?等几天呗!”她说话也象唱歌,一串顺畅的上行音阶。
  “我想办离婚,尽快!”
  “那,那找我们头儿去!”她小心翼翼地象要绕过一滩积水。
  “头儿”,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心广体胖的身架,却拧着个操劳多事的眉头,和一个民警谈完话,又回身接待我,他听得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很有兴趣,红红的脸上放着光。
  怎么了?我不象是在诉苦,在说他怎么不好,却象是自己站在被告席上,象是在自己出卖自己……。
  我怎么就到这儿来了?怎么就办这样一件可怕的事呢!
  “离婚”。气急了,第一次冒出来时,心里吓了一大跳。后来,吵起架,都挂在嘴边。再后来,认真地想了,还是离开他好。可是,现在,真的就坐在这儿,就这样说出来了吗?
  ……这是第几遍的重复?在第几个地方了?听说,在美国,可以用通信的方法,不出面而请律师代办的方式,在几小时内办完离婚手续,那也许是另一种社会的不幸。可这样向单位领导讲,向街道办事处讲,向一切需要证明自己的确不幸的人讲,本身也是一个不幸!一个人的痛苦似乎也象自己的私藏,向朋友和亲人讲讲,或许起一点情绪转移的作用。其实,说完了,还剩下自己面对一切,而对陌生人摊牌,就必定全变了味儿!即便那是一个需要忏悔的错误的结合,也是由无数的瞬间、细节、片断组成的生活呵!我机械地重复着讲过数遍的话时,忽然有一种忽略了什么,遗漏了什么的惶惑,开始渗入心里。
  假如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这一切,从头至尾,该怎么说?怎么一件件的理清互为因果,推向破裂的事情?
  顾不上想,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不是心理分析专家,我也不是一个抑郁症的患者,要在他那儿弄清自己的病源,我们彼此一样。把复杂的感情也作为一件事情,公事公办地谈论着。总算全说完了。
  那领导一一研究了我的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象海关检查员一样仔细、认真。然后,抬起头笑眯眯地说:
  “按上级规定,最好到你的户口所在地去办。”
  “可,可我是在这儿办的结婚手续!”
  “别急。离婚不一样,也没那么简单。还要调解,还要调查,还要排队,眼下办离婚的也不少。假如到那儿不行,我们再研究。”
  助人为乐似的心满意足,似乎我不过跟他问了个路!
  路面上每一瞬间都一边生出无数小水泡,一边飞快地流向马路两边,迅速消失。大雨中,我急急忙忙赶向另一个街道办事处,为了再对一个办事的人去讲我的事。但愿他们别下班了!雨水拼命地敲打着我的雨帽,仿佛天地间只有这雨声。偶尔,一辆公共汽车从身边经过,溅起一排水花,改变一下这雨声的单调节奏,水落在我裸露的腿上。
  路边的商店屋檐下,站着躲雨的人,但我没有停下来的念头。好象去哪儿也并不重要了,所有的,就是这样飞快、机械地蹬着。
  也是在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雨中,他就突然插入了我的生活。
  后来,我也是在大雨中走,坝子里一处处竹楼,野地里一棵棵象撑开的巨伞一样的大青树、一丛丛弯弯的凤尾竹、四周连绵的群山……一切有形有线的景物,都被雨水淋得朦朦胧胧。地面翻着泥泞,稍不留神,就摔一身泥。但我却怀着模糊、跳跃的兴奋。也许,常常是个人对生活的主观感受,在用变色的笔涂改了生活本身……。
  是雨,把我和乔亚光引到他借住的竹楼。没有人,有画。水墨写生、炭笔速写,很多,象是见什么画什么。就这样偶然地注定了!
  在那僻远的地方生活时,我们不得不抓住一切和文化艺术沾边的东西,来抵抗精神的崩溃和生活的贫瘠。一个能把全套《基度山恩仇记》背下来的家伙,就成了我们几个月里的精神支柱,每天中午收工,顶着大太阳跑到分场卫生所去会半个小时的怕爵。为了一个在大城市放映过一年半载的“新”片子,我们肯翻山越岭。这个不知名的人的画,也使我感到新鲜!
  相遇的契机完全在自己。
  多么奇怪,就在那些简练、流畅、渗透着强烈个性力度的速写线条中,我立刻被触动。我觉得很熟悉!我似乎能感觉这个人的气质。怪了,亚光那时已开始在《边疆文艺》和省报发表小说,我每篇都读,只觉得他能发表,很不错。而在这些速写中,不知为什么,我尝到一种挑战的意味。那是在我心底时时涌动的、秘密的不安。我默默地在想,但我知道都是不属于能够写出去的。不过,假如我也能随时地把自己的感受记下来,而不是闪过了,就流失了,我会比他有更多的积累!
  我就这样跪在竹楼的地板上,看着,想着,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话。
  “嘿,怎么样?”
  他站在我身后。一回头,我就断定这是他。破得稀烂的裤子上全是泥,夹着雨衣,光着上身,雨水从厚实的胸脯上滚下,胡子和头发连成一片,他的眼睛有些特别……
  “怎么样呀?”
  “嗯,不错。”我光顾打量他,破例当面给人一个恭维。
  “不,这些更好!”他蹲下来,打开雨衣,从里面抽出一叠新画的水墨写生。我一张张翻看,他时而用手指掸掸一张,又迅速点一下另一处。
  “这儿,这儿,怎么样?”
  我笑了,好一个绝对自信!
  “……这一张,是在寨子外边,你看,这是放牛人的小棚子,他还在里面睡着,瞧这些牛,多安详,象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这是刚刚在雨中,我躲在树下……”
  “……噢,瞧这栖鸟,神气活现的!在河那边一片雨林里,该死的蚊子把手都咬得回不过弯了,对不起。”
  “抹防蚊油。”我头也不回的边看画边建议。他好象在换衣服。
  “……画家是辛苦,不过还是当画家好。”亚光在跟他说话。
  “我不是画家,无业游民。”
  “没地方管你了?”
  “有,大自然……”
  我自顾看下去。我熟悉这里,抬头、低头,天天见,我为它们流汗、吃苦。可在他的笔下,在他的嘴里,一切变得更有韵味儿。这个鲁滨逊!……一股难闻的焦味儿,什么东西烧了?
  他在把从腿上拍下来的几条旱蚂蟥扔到火塘里。
  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三人聊起天。围着火塘,我正对着他。
  亚光掏出“金沙江”,里面只剩一根烟。
  “一人一口。”
  “不,我没瘾。”
  “很多时候是很难捱的。”
  “也许,我抽第一根烟,还是头一次到车站扛大件的时候,扛大件……”他的眼睛似乎在问我:“你懂吗?”
  我用眼睛回答:“当然,彼此,彼此。我们什么都见过、经过……”
  “……我累得差点趴下。一个弟兄,也是剩了一根烟,让给我。吸了一半,他又拿过去,倒竖在地上,说,要是能燃到头,我们的生活还能变变花样。那半支烟燃了一会,灭了……后来,他被压死了。”
  “在火车站?”我问。
  “不,在另一个地方。”
  我们又说起别的。
  他说话时,眼睛直截了当地看着我。
  我也直截了当地看着他,我看清了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淡黄色微带绿,瞳孔非常清晰,不知怎的,叫人想起猫在暗处的眼睛,又没那么柔和,有股光在闪烁。我就不回避他的目光,象是不肯输给挑战的对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目光是画画的人总在敏锐地摄取对象特点的职业习惯?还是一个男人的穿透性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一个个夜晚,我开始趴在蚊帐里,就着油灯写个不停……。
  雨仍然下个不停。
  当初所遇到的他和现在的他,是一个人吗?我怎么会那样地被他迷住?可我就从那儿走到了这儿。
  我的小屋被笑声掀翻了。
  开学的前一天,我终于拿到了通知书。车间里、厂里的朋友们来了,邻居们端来晚饭,各式各样吃的,只好在桌上、椅子上到处摆,大家七手八脚帮我收拾东西,我没干什么活,可也一刻没闲着,象是临时组成了一个百花奖评选委员会,大伙儿边忙活边挨个评价电影。两个男孩子被说起的“功夫片”勾得手痒,练开了武打,一回身撞翻了一碗饺子。技术处的小贞在学某个女明星嗲里嗲气的表演和那个著名的媚眼,笑得我直不起腰来,突然响起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大家不由怔了一下,推门进来的,是表情严肃的乔亚光,所有的人一齐笑。亚光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姑娘们的注意力公开地,或者悄悄地转移到亚光身上。难怪,他的谈吐、风度越来越有魅力了。而且他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有希望得今年的短篇奖,两个星期前,我到座谈会上找他,正瞧见他在同时和两三个人交谈,谈着几个不同的话题,话头接话尾,从一个命题的论据跳到另一个命题的论点,忙得活象架被人摆弄着的录音机,不停地快进,快退,寻找出所需要的那一段落。他现在就这样对付着一帮姑娘开的玩笑,微笑着说了句小小的幽默的话,所有的姑娘都乐了。我也笑了,亚光也笑着,忽然扭过头关心地看了我一眼。
  一下子,我发现我心里原来并没有多少欢乐,而是空荡荡的。
  我慢慢收拾着小小的零碎。原来证明他存在过的迹象还是那么多。窗台上扔的废刮胡子刀片,我为他打的,才一半的毛衣,怎么办呢?……抽屉里扔着一盒“中华”,他仍然没有烟瘾,可每次出去办事都要带烟……。曾经组成一个家庭的每一样东西,都归在一起了。当初,厂里对我们也说是暂借三个月,我们打算象别人那样,永远地暂住,这么快,却自动交出了钥匙——
  惠萍挺着肚子,带着孕妇特有的懒散,慢腾腾地,但也不停手地收收这儿,弄弄那儿,还特别轻手轻脚,好象需要照顾的倒是我。她也默默地看着我。她是羡慕?还是在为我难过?半年以前,她还天天早上起来跑步,发誓今年决不结婚,又买了一本英语广播讲座第一册,重新跟着学。春节才过,她那个工农兵学员的男朋友一毕业,从外地回来,她就经受不住爱情的冲击波,急急忙忙地结婚了。到现在没有房子,而且和丈夫的工作单位离得极远,每天下班,骑一小时自行车,到可以叫中间站的婆婆家吃顿合家团聚的晚饭,然后,又跑回集体宿舍来住。她怪她的丈夫太弱、太无能,我怪我的丈夫太强,我和她都活得很卖力,很认真,却都很难……我们再也没有工夫坐在各自的床上,抱着被子交流对男人、对家庭的看法了。
  小贞正当着唯一剩下的一个男人亚光,滔滔不绝地发表她的新见解。她的言谈举止是她爱情风波的晴雨表。当她和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小提琴手恋爱失败时,她再也不拉琴了;后来又和一个搞英文的交了朋友,就老打算用英语跟人对话。现在,她准是跟个持新家庭观点的大学生之流打得火热。因为她在说:
  “惠萍,你真傻,干吗要孩子呢!一点儿也不合算。怀孕就非常难受,对吧,生孩子,又要经历九死一生的危险和痛苦,我可不是吓唬你!一个灵魂出世,教育是最大的问题,而且,他或者她是不是有出息,跟你本来的愿望和努力程度,并不成正比,况且现在工资都低,连孩子要这要那的小小虚荣心都很难满足!就算甚至牺牲自己,真把他教育成器,找个对象也不一定告诉你呢!你别难过呀……”
  我淡淡地笑了,她不知哪来这么多严密细致的推断,真好象过来人似的,唉,当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想得一样多,一样具体,更自负呢!不过,我很想知道,她是否真爱过什么人?当一个人真爱起来的时候,才能知道,所有理智、冷静的分析,不如那么一个冲动的念头更坚实有力。
  ……可是,在爱情的冲动后面,生活还是生活……
  姑娘们走了,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还仰头叫着,将来拍了电影,别忘了请她们看。我笑着应着,亚光也笑着。
  就剩下我们俩,我们一下子都沉默起来。
  我提着东西跟着亚光走下楼,走到楼外面、过门前那道排水沟的时候,他扶了我一下,好象我倒是客人。我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忽然告诉他我要结婚,忽然又找他,我要离婚,他都默默地接受了,一样地帮忙。我们从小是好朋友,又一块去边疆,当初还是亚光先认识他,是亚光怕我闷的慌,找出了他的画来。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爱上亚光,而是去爱……而亚光找了一个不能理解他的,却绝对温柔的小姑娘。他永远不会知道,假如他不写小说,我本来也许会爱上他的。他的小说比他人要浅。我现在却闪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却能体贴人呢……
  亚光瞧着我,动动嘴,好象要问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我突然觉得害怕极了,我想跟亚光说,我不!我本来想和他,和我的爱人走到底。不管生活怎么难。可就已经到了这一步。象是儿时不由自主地参加了一个可怕的游戏,说不远,想回家,已经晚了……但我也只是叹了口气。
  我们不禁一齐向楼上望着。
  这儿曾经是一个集体宿舍楼,现在,每一扇亮起的窗子都代表着一个家庭……
  “哟,忘了关灯!”
  “我去吧。”他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
  “还是我去。”
  我又跑上楼。
  象是走进了一个从来也没有住过的地方。全空了,两张并排摆着的单人床上光秃秃的,只剩下床边墙上,还钉着两大张淡绿色的厚纸。为了不让时常剥落的墙灰蹭在被子上,他喜欢绿色,我也喜欢。我扶着,他按的图钉。墙很硬,他的手劲儿大……。现在起下来也难,干吗起它呢?马上要搬进一对新人来了。可也许,他们不把床摆在这个位置上,也许,他们将钉上更鲜艳的花纸。
  楼下有自行车越过排水沟发出碰擦声……楼梯口有脚步声,又消失了,再不会是他。
  那时候,他每天总是回来得很晚,为调动工作的事在外边跑。我听着风声,看着书,或者写着什么等他。约摸他该回来了,便倒好洗脸水,用另一个脸盆扣上。听到他的脚步,先去试试水温,凉了,再加上一点热的。我并不想当个做好事受表扬的好孩子,可他从来也没对那热水说过哪怕一个字,他总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我其实总有一点暗暗伤心。因为我老在为他分心。干着事情,老不由得想着他怎样在路上骑着车,也到了什么地方……每当有自行车越过排水沟发出声响,我心里总是一动。直到那独特的脚步声响起来,是重而迅速的大步,象趟河,毫无顾忌,那就是他回来了。
  非常安静,安静极了。
  明天,一切将从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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