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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不在身边,童话也就没有了。
  她总想着忘在办公室里的半只毛衣袖。回去拿吗?脚下还在朝回家的方向走。可老在惦着。不干点儿什么,怎么打发吃完晚饭到上床前的时间呢?瞧着那些可以不看。也可以不动心地一个劲儿往下看的电视,手里闲着挺不舒服。怪,好象总得干点儿什么活才安生似的。她转身朝回走。男人有好多办法打发时间!她突然有些忿忿,有些委屈。好长一阵子了,大为天天吃完晚饭,抹抹嘴就往外跑,去看人下棋。天都冷了,还去,说背风的地方还有人下。有毛病似的。她总不明白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瘾。可她往哪儿跑呢?没地方!连个冻着看人把棋子摆来摆去,跟大家一块胡支应着,乱吆喝的热闹地方也没有……。新搬的,都不熟。她一下想起了那个小小瘦瘦的男同志,朱晓,总算是认识他啦,可以去串串门。
  办公楼走廊很安静,白天这儿象个集,一歇下来就显着陌生了。校对科办公室的灯还开着,拧了一下,门锁着。不知谁最后走忘了关灯,反正是公家的电,开一夜灯,也没个电表在这儿转。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她吓了一大跳。
  一个穿咖啡色灯心绒外套的男人的背,一张系着头巾的妇女的脸。隔着办公桌这两个对面坐着。临时,却又很郑重。不知是因为她闯进来,还是原来就这样,两人都闷着,一动不动。
  看那件外套,她知道了,那是倪鹏。他转过身来,脸上没有表情,突然冲着她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还问了句“吃过没有”之类的话。她还没缓过神来,下意识还他一笑,心却提起来了。突然才想起她是要拿东西的,忙奔到自己桌前,展示似地举着那半只毛衣袖子,逃跑似地退出去。
  好半天,她慌得不行。撞上人家倒好象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走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好象,那女的是倪鹏的老婆嘛,曾经到办公室来过两回的。真奇怪,搬到一个单元里一个多星期了,怎么就没见过他老婆呢?天天在一块上班、下班,一个门里出出进进,忙着恨他、防他,怎么就没想起过这一点呢?好象听人说过,他们关系不怎么好,那女的挺恶的……,到这一步啦?不一块住啦,真有本事!关在办公室里打架呢!怎么,他也怕单元里不隔音吗,哼,倪鹏!原来人背后你也有这种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她有股兴奋劲儿,有种等着看热闹的畅快,也来了一点过后才会有的胆量。唉,早知道,开门前多站一会儿,也能听听他们说些个什么来着。
  这个晚上不寂寞。
  吃过饭,大为往外跑,她去串门。
  人家也是八平方米,可哪儿都不一样!她刚坐下,立刻内行地打量了一遍,指着墙就问:“哟,你们这壁灯可真漂亮,怎么瞧不见电线呢?”
  “从墙里边走了。”朱晓在忙着端盘子,又用碗盖盘子。他爱人还没有回来,这个编童话的人在操持人间烟火。
  “一样的楼,你们的墙跟我们不一样?”
  “一样。我把墙灰整个都敲掉了,重新抹的,房顶也重新抹了,这房子施工质量实在太差了,自己又弄了一遍。”
  “真是的,连地面也弄啦!这是涂的什么呀?”
  “地板漆。”
  “涂上就行吗?”
  “那可不行。现在水泥地面都弄得非常粗糙,搬进来的时候,地上还有一堆和了没用掉的水泥凝着呢。我用锤子把它敲掉,用砂轮把整个地面一点、一点磨平了,再用砂纸打一遍,把洞都补上,然后才能抹。”
  “这得花多少钱?”她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地面。
  “大约三十块。”
  她瞧瞧整个地面。瞧瞧在地中间铺的一方薄薄的,编得很好看的草垫。她又仰起脸看看房顶,看看四壁……,连窗户也重新弄过了,加了一条装饰性的板,里面还镶了根装窗帘用的圆木条……。
  “你们真是全部重建一遍呢!”
  “住一辈子呢!还指望搬到哪儿去?干吗不好好弄弄。”
  这句话,比她天天所看的那些个深深浅浅的文章都管用,正对她想的,又是她没想出来的。
  他爱人回来了。照眼下年轻人时兴的法子,脖子上系着条领带似的花绸头巾,额上一排齐齐的小卷儿。不知怎的,她觉着有点儿不适意。妇女小小的挑剔心理吧。他爱人打个招呼,提包一扔,坐下就吃饭。
  她坐在一边喝着茶,突然很羡慕这个卷了一排齐齐的小卷的妇女。
  “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好丈夫,能干又能写。”她想着,就说出来了。
  “嗨!我巴不得他一个字不写才好呢!买一摞、一摞的稿纸,一夜、一夜地熬,写了扔在字纸篓里,压在床底下,挣那几个稿费,还不够耗电钱,买稿纸钱,耗脑子的钱呢!”女主人笑着,挺直率的,是个叫人喜欢的人。
  “你行了……”他轻轻说。
  “怎么啦,不是这么回事?”她还不饶。
  “你就真不错了,你还吃现成饭。”
  “你当他想做呢!他是没法子。没见他心里烦的时候,一句话不说,闷着头想他的破童话。那个别扭劲儿,我宁愿在单位食堂吃饭去,就是贵……”
  他不吱声,脸有些红起来。大概他从来没法儿对付他爱人机枪似的扫射。
  “你们,家俱都是自己打的吧?”她转个话题,但也真很有兴趣。
  “嗯,是他。”那种自豪感倒更象是在宣布:是我。
  在这八平方米的屋子里,所有的家俱都是折叠的。折叠沙发床,折叠圆桌,折叠椅,可以按不同摆法折来折去的组台柜……都涂着清漆,一片淡黄色的微光。东西多,并不显着挤得要命。
  “你们可真会过!”她由衷地赞叹。
  女主人心满意足地笑笑,去厨房盛汤。
  他却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也许他纤细的思路会为那几句话变得复杂起来,她便把话题向他靠拢一下,也是一个真正的关心:“你这儿连个书桌也没有,在哪儿写作呢?”
  “就在这儿。”他回手拉开组合柜中的一块板,转眼变出一个小小的伸出式写字台。在那块板壁里,还放着一个台灯。
  一个很别致的台灯。用贝壳做的。
  妇女的本能。她不禁为这个小地方也喝了一次彩,并立刻问:“这灯哪儿买的?”
  “自己做的。小时候,我去海边玩捡的。后来不知扔在哪儿,孩子又翻出来玩,玩腻了,我爱人准备扔,我把它粘成一个台灯。等她们睡了,我就在这盏灯下,用笔慢慢磨我那些小玩意……”
  这个门真没白串!
  在水池跟前洗着衣服,她想,那句话说得真对,还指望着往哪儿搬呢?!她不由打量着小厨房。这一小块空间,已经被安排得不能再满了,连空中也被她精心地切割完了。水池上一道铁丝挂洗碗布。抹布,门边角落里的一道,挂洗脸毛巾,毛巾上老有一股油味儿,窗口的一道挂菜篮,斜着横贯一道,挂洗的衣服。晾衣服时,下面别忘了放个盆。刚搬家的时候拖了一次地,拖把布湿,又泼了一点水,有心弄得干净一些,楼下的人找上来了,说水漏到人家家里去了……她不由看看房顶。看那儿有没有上一层住的人无意造成的麻烦。不知道上边住的是谁,也不知道下边住的是谁,对门单元是谁,不知道,也不来往。不是从小认识,或者是这种工作上的偶然关系,谁走动,谁就有些可疑似的,钻进人家里想看什么?……水开了,她擦擦手,回身拿暖壶,灌水。大为怎么还不回来?回来也好商量商量,是学人家漆漆地面呢?还是有本事都弄一遍?要跟他耐心地、生动地描叙一下人家的家,要不,说完了,他又是不感兴趣地“啧”一声算了。她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盘算着,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劳感涌上来,争呀、恨呀、忙碌呀,好象就是为了钻进这么个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其中一个小盒子里来,为了这么个不随愿顺心的小盒子活着,为了跟不愿意相处的人挤压在一起……。
  现在坐下来,织着那只毛衣袖于,不动心地看着电视里一个接一个广告,千篇一律说好,便叫人觉得它们都不那么可信似的。疲劳感已经消失了,却还微微有一点失落了什么的情绪,还有什么没干完的活吗?好象没有。
  她突然想起了在那一方板壁里,放着的那个台灯。贝壳做的。怎么回事?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青梅竹马”,早已变成一个真实的梦慢慢飘走,象月亮,清晰,遥远。
  该做什么事,还是做什么事。她跟大为好,仍然是介绍的。不那么称心,也不那么挑剔了。是失望,也是习惯。
  第二次见过面,介绍人就问她:“满意吗?”
  “还,可以吧……”
  “什么时候结婚呢?”
  她吓了一跳。半天,说:“太,太快了呀……起码,也得到明年,‘五·一’吧。”
  “快什么呀!又不是少男少女,老去公园有什么意思?再说,老谈,谈什么呢?不成拉倒,瞧着行就办事!”
  那位过来人的直截了当,使她脸红。不过,连下一年的春节也没挨到,“十·一”她就结婚了,为了拿到家俱票,为了排队等房子,也不能老去公园坐着了。
  在初中课本里,有生理卫生知识这一册,但是关于男女,她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下乡,开了窍。私生活大全,没有出版的,在那儿全能学到。可毕竟,看到听到的好象太粗野了,她明白,但不会。当大为第一次突然搂住她的时候,她几乎忘了是谈恋爱,是应该的,跳到一边生气地说:“你,你这是干什么?”她觉得他很坏。
  大为喘着气,很慌,一副不知是该下手还是该道歉的窘样。后来,他说:“你别怕我,我会对你好的……”
  她依顺了,她主动了,她渐渐感觉到那封闭着的、自己从来没意识到的需要。她也渴望着柔情、温存。后来,她也知道了,大为不仅不“坏”,而且是个太老实、太胆怯的家伙了。每次见她以前,都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吻她,一见面,那勇气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不过,当她第一次自愿偎在他怀里的时候,在她心底里,还是揭起了那覆盖着的梦的一角:可惜不是“他”……
  在人所不知的意识的深处,她仍有一种微微的负疚感。
  欠谁呢?“他”,是在着吧?然而这遥远的存在,仿佛也等于不在。并且,在她心里所有遗憾的对比和一遍遍不由自主地呼唤时,“他”,越发是一个真切的梦,一个偶像。是的,小的时候,你会跟所有小女孩一样,把洋娃娃当作一个有知觉的朋友,给她喂饭,给她穿衣,用手绢当被子给她盖严,用手轻轻拍着,哄她睡觉……人长大了,可是,大人,还有大人的梦……。
  这梦,象月亮离得那么远,却又没有飞扬得那么高,它贴着地面缓缓滑行。
  其实,她很感激大为,感激他终于鼓起那一瞬间的勇气,用一个冲动把她拉进另一种生活。当她再听着没结婚的女友们议论找对象的具体苦恼时,她会暗暗升起一种满足的感觉,象是被午后的阳光照着、微带倦懒地依在躺椅里。终于喘了一口气啦!并不一定非要两个人感情上多么、多么地幸福,才会这样想。只要想一想被介绍来、介绍去时的那种状况!想想淹没在各种各样的条件中、各种各样偶然的组合中,要做出抉择时的无主和艰难吧!有一个丈夫,这本身就是幸福。
  而且,她习惯于身边这样一个人了。习惯于身边有一个听她唠叨烦人琐事的耳朵,也习惯于那张逗她笑、惹她烦、跟她吵架的嘴。她习惯于这个人身上所有细微的东西,全不在当初介绍时所说的特长、条件之列的真实的东西。他的怀抱和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喜欢的,不喜欢的。
  她也热心地、直截了当地给别人介绍起对象了。她有了这样一个念头,觉着自己在结婚前小心翼翼地挑呀、选呀、愁呀,很有些盲目,好些精神花的不是地方。其实很多人都差不多,感情是可以在结婚以后建立的,只要彼此能习惯,能容忍。
  她习惯。然而,她有时还是会想:好象不应该是这样,应该是那样。应该,什么是应该的呢?……
  她曾想,不急着要孩子,应该舒舒坦坦地过几天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日子,应该把“谈恋爱”的时候反而不能痛痛快快、放放心心玩的机会补回来,再安排其他……可是,大概就是在第一个晚上,在羞涩、害怕、还不全懂的时候,她就怀孕了。真不应该这么早要,她想。可大家都说不要流产,万一以后成了习惯性的呢?还举出好几个后悔的例子;反正一个,早生早完事,年纪轻,好生,人也不会显老;何必弄得那么晚,等自己都老了,孩子还不会料理事儿呢!这些经验倒是实实在在的“应该”。开头,大为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瞧着她吐,害怕得不行,直说要不然就算了。她想吃什么,哪怕就是吃那么一口的小玩意,他都赶快跑出去买。也有那么几天,什么活都不让她干,连壶水都不让她提。渐渐的,她反应期过了,他也见惯了,听多了,那些见不着、干不完的活儿又一个一个落回到她身上。有一天,她挺着肚子排队买菜,在太阳下面站了好久,提着好几斤菜往家去,实在觉着累,就拐到大为厂子里去,正瞧见他坐在那儿跟人吹牛,有男工,也有年轻女工,大家听得哈哈直乐。一瞬间,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假如是‘他’,‘他’一定不会这样……”
  ——“假如是‘他’,‘他’一定不会这样。”
  “他”仍然在着,远,也不远。“他”似乎是她常常觉着应该那样,而又没有实现的大大小小愿望的一个总和。
  也说不上这是一个失望。唉,男人呢,结婚以前,你叫他摘天上的星星他都乐意,一结了婚,就自认该供起来似的!而且不是有意的。大为并不是故意不干家务活儿,他就是看不见有多少事在她肩上担着。大为不细腻,她这些最小的、也最经常的埋怨的实质——觉着他对她体贴得不够——他无法感觉到、无法“悟”出来,有时还挺委屈,说他干了多少的事、操了多少的心,她都没有想过……你怎么跟他没完没了地摊开来辩个清楚呢?懒得吵时就默认了,可要是“他”,不会这么粗吧?
  在城市生活着的人们,象是住在一个大楼的不同层次里,在自己那层里忙着,想着自己那一层的事。人家上大学呢,考研究生呢,当硕士啦;人家恢复职称呢,把过去的学问、头衔、经验抖露抖露,又用上了;人家奔着出国呢,公费的、自费的、嫁人的、娶人的、一个人的;人家在忙着四处钻,什么市面上没有的,都能弄到手,还都便宜,还越弄越高级;人家不看重这些,人家看重精神的东西;也有的人,在为一个最起码的工作,一个发饭票的地方愁呀愁……。也许,这些象是游乐场里一个上下旋转的大转椅,这些层次的高低,不同时间里,在不同的位置……你呢,在自己这一层里,这一层住着许许多多的人……
  她对人家都羡慕。她也不可能到别的层里去,她不行,她没那些本事。大为也不行。其实大为脑子不笨,记性很好,要是有条件,大为应该也能干出点儿什么事来吧?不知为什么就什么也干不成,光是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地练嘴皮子。也怪,谈恋爱的时候,她根本不是被大为那张嘴迷住的,相反,觉着他不爱说话,所以“老实”,所以“靠得住”。谁知他怎么变得那么爱聊天呢?她也不能怨他,他不那么顺就是了。……可要是“他”呢?她有一次想到,就是没有条件,“他”也会一直一直努力下去吧?象报上登的、自己见着过的那些个自学成材的人一样吧?要是他那样,那她也能自甘自愿地挑着所有的家务事,琐碎、吃苦,也有个目标吧。是的,也有人说,读那么多书本也不一定管用,最大的学问是对付生活。可就是没什么结果,在努力着,也比这样没有变化的混着好呢!
  或者,你能有一点在这个充满了物跟物的世界上争的本事也好呀!她不行,也不争那么高级的,就是低调的生活要求,就是买东西,寻找那些称心的、便宜的、不会买了又后悔的东西,也挺累的。指望大为也不行,他懒得争。要是“他”呢?“他”要是俗了,也不是“他”了!可“他”要又不俗又能干多好……。
  人跟人,最头疼的事。大为谈论起来的时候,头头是道的,她听着听着,也觉着他挺强壮的,可对付起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也不是软弱,就是没了嘴上那股子黑白分明的硬气劲儿了。她有时巴不得他稍微“恶”一点儿才好,也能跟那些厉害的家伙争到些自己的利益。“恶”,也不好,对自己的良心不好。唉,要是“他呢?”“他”在这方面会怎么样呢?在对付那些“恶”人上,“他”会不会有什么既不损伤自己心灵、又能治他们欺人太甚的好法子呢?……她不知道。
  她不便劲儿想什么,可也有好多想不明白的事,“他”,会告诉她什么呢?……。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那个“青梅竹马”的回忆和未来中尽情地漫游过。到了这个年纪,这个时候,已经很少很少、几乎好象没有自由飞翔的梦了,仅仅象是一个有限制的对比了。
  仅仅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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