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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鸡死,一鸡鸣。
  尽管医院给了抗美行政记大过处分,同时处理复员,她还是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在这儿呆下去,即使前途茫茫,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和后悔。
  她脱掉军装,正式改名于冰。
  找工作很费了点事,因为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再加上档案里面有处分,于冰本来不想留在卫生系统,但看来那是异想天开。幸好群英有一个朋友在某医药公司,他们下面有一个批发仓库缺人,便答应让于冰去。批发站只有两个女的,会计和统计,其他都是男的,除了主任以外,基本上是装卸、搬运、清库等工作。于冰去了以后也只好干男人的活儿。
  她的话很少,每天只知道闷头工作,有时连续装车非常辛苦,男同胞都有点受不了,她也跟着不吃饭,干到底。那时社会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女孩子们争艳斗奇,把头发烫成鸡窝和绵羊小卷,穿港式服装,高跟鞋细的像长钉子一样,但是于冰仿佛是与世隔绝,每天都是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男同胞们说:“于冰呵,你真是一块冰。你想博得我们的好感不用干那么多活儿,你多说说话,多笑一笑就行了。如果你跟我们一样,还不如你不在,我们还能讲晕笑话。”
  她也实在很难高兴起来,只苦笑了一下,把男同胞们吓了一跳,因为没笑过,所以样子就大怪了,本来女孩子笑是漂亮和迷人的,但于冰还是不笑显得顺眼和习惯。
  杨三虎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邹星华的死讯,程天牧和子女们商量好,告诉杨三虎,邹星华是术后并发症加上癌细胞转移,说到志南,也谎称他去内地做生意了,其实志南被判了三年刑,关在看守所里。由于工作上的不顺心,志东的脾气变得很坏,本来,杨三虎是最让他感到自豪的父亲,杨三虎也觉得真正能子承父志的是志东。然而现在,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志东,在一连串的打击和碰壁之后,发现自己毫无前途可言,深感靠自己重新干起的想法委实太天真了,所有这一切,化作发自肺腑的怨恨,全部集中在杨三虎身上,而杨三虎也为毁了志东的锦绣前程而懊丧不已。
  倒是志西的饭馆,没有理由的风生水起,已从小吃店变成了风味餐厅,深受大众欢迎,经常是客人爆满,志西一直收款,深得老板信任,赚的钱也比过去多了。
  这本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志东却有点酸溜溜的,他觉得这本来是他的机会,无奈群英让他抱着铁饭碗才让志西发了小财,志西并没有感恩戴德,还给于冰买了一根金项链,搅得群英心痒痒的,跟志东说了好几遍,志东没好气道:“本来这一切都是咱们的,你要拱手相让,我有什么办法呢!”群英嘴硬道:“我不是那种头发长心眼短的女人,为了一根金项链国家干部都不当了。他们有什么我也不羡慕,当初志西没钱买药,你不是也出钱了吗?志西也太不会做了,就不知道表示表示。”志东道:“我是大哥,能要求他们什么?”
  志东跟父亲几乎没话,杨三虎也觉得生活沉闷,心情压抑,还好北萍已经从分校调回来了,经常带着虎子来看父亲,成为杨三虎仅有的一点乐趣。北萍见志东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很恨大哥,背后跟志东说道:“我去了粤北那么多年,也没怨父亲一句,你稍不顺心就摔摔打打,怎么跟女的似的。”志东气道:“我是稍不顺心吗?你是老师,到哪儿都是教书,条件艰苦一点我不害怕,可我这算干什么的?好好的飞行员当不成了,在工厂也不受重用只能打杂,我难道不想心情好,可好的起来吗?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受不了这种委屈!”北萍不示弱道:“那你辞职去干大事啊!表面上是群英不让你干,其实你自己也心虚,没有关系,没有实力,再丢了铁饭碗背水一战,你根本没那个勇气!你总觉得你在部队的荣誉是靠自己,跟父亲没有关系,这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神话,你只是习惯了自己辉煌的背景,已浑然不觉,一旦消失了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如果我们的父亲是杨一狗或杨二羊,难道你也这么多的气吗?”志东道:“志高干得也不错啊,我宁肯像他一样,也不愿意受连累,事实上他就是连累了我们!”北萍最讨厌大哥的理直气壮,跟他又不容易沟通,她便劝父亲搬到她家去住,杨三虎始终没答应。他还是老派人的思想,有儿子为什么要住在女儿家?再说他过去一直不同意北萍和汪俊生的婚事,这个台阶也是不好下的。
  一天吃晚饭,群英又把菜烧得死咸死咸的,杨三虎就说了一句,志东立刻不快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他那么多毛病!群英又要上班又要做饭,够不容易的了。”杨三虎给噎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群英好心,自我解嘲道:“我就是口重手重,总怕菜没味,妈在的时候就老是说我……。”志西和于冰互望了一眼没搭腔。志东把饭碗一顿道:“好端端的,你提妈干吗?”群英自知有点失口,被志东一怨,脸上挺挂不住的。志西忙道:“大哥,看你凶的,还让不让人吃饭啊!”
  其实志东对群英也不满意,也觉的菜咸,可是心烦,就想找人呛,就想发泄,尤其群英又提到母亲,他真是旧恨新仇,对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杨三虎原来不在家,志东的怨气和脾气也是一天一天积下的,自己的前程被毁,加上母亲和志南的事情,他终于都爆发在杨三虎身上。
  见志西找上门来,志东不客气道:“谁不让你吃饭了!你除了吃饭还会干吗?”志西顿时火了,正要回敬他,被于冰劝住,但杨三虎已经放下筷子,离桌而去。
  晚上,于冰给杨三虎下了一碗面条,端到他的房间。杨三虎郁闷地坐在藤椅上,面容苍老,头发花白,人显得无精打采,当年的气宇轩昂、英武神韵已不复存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
  他当然没什么胃口,毛衣的肘关节还破了一个洞,于冰叫他脱下来,用勾针给他补好,至始至终他都没说一句话。
  在这样的情况下,于冰也不好跟志西提离婚的事,志西懂事一点了,也知道于冰受处分完全是为了他。在他的胰岛素弹尽粮绝的日子里,身无分文的于冰真的去卖过血;志西开始并发青光眼,视力模糊,他非常害怕自己双目失明,于冰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每天晚上,他都要抓住她的手才能入睡。他说:“如果哪一天早上醒来,我失明了,抗美,你一定要帮助我结束掉自己,我要去找我妈妈。”
  于冰看见住在对门的顾海青,每天晚上提着大包大包的童装到黄花夜市去摆摊卖,童装是她的病号从厂里直接批发出来的。于冰找到顾海青说:“让我跟你一块干吧,我帮你守着摊位,反正我也没事。”正好顾海青又上班又摆摊忙不过来,就答应了于冰。想到当时的情景,她有些后怕,她认清自己大有潜力了,不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好在她没有碰上需要她身体的有钱男人。
  一天晚上在夜市,她碰见了莉莉和钱书明,大概是没事来逛夜市的,海青是最怕碰见熟人的,早已去向不明。于冰倒觉得没什么,她努力推荐适合弯弯穿的童装,莉莉和钱书明还真买了两套。
  他们走后,海青才现形,于冰道:“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厉害人,想不到脸皮这么薄。”海青叹道:“还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想出国。”于冰心想,真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她也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最让于冰难忘的是,志高曾经给她寄过两次钱,落款没有用真名,也没有写过信,但她知道是他。
  最艰辛的日子足有两年多。
  为了志西,杨三虎把自己的礼服和将校呢的大衣卖给了一个号称是电影制片厂来收购大衣做服装用的人,他在军区大院外转了一个礼拜。
  后来志西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饭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这才让全家人松了一口气。但志西完全丧失了性功能,以往跟于冰冷战时,互不相干,于冰还能忍受,结果是感情好了,志西总是有激情而没有能力,常常把于冰折腾的彻夜难眠。志西也颇感内疚,又不知道于冰对他所做的一切已成为责任而不是爱。
  于冰感到心里很苦。
  本来志西的情况好些了,对她来说是个机会。她想跟他重提离婚的问题,但志东又因为小事跟杨三虎大吵一架,情急之中,说出了母亲的自杀和志南的坐牢,只听咚的一声响,杨三虎直挺挺地晕倒在他房间的地板上。
  雪上加霜的事,于冰是想做也做不出来的。
  一九八六年是康华南方公司的流金岁月。
  国内的生意自不必说,被商人视为神明的批文,在南方公司并非高精尖问题,仅涉外的生意就相当红火。据说有一次萧沧华去香港,竟有四辆劳司莱斯轿车接他。明白人都知道,南方公司的效益占残疾会的一半,有幸同南方公司合作,光免去税款一项就可能是几十万、上百万元,萧沧华的签字也就水涨船高了。
  随着业务量的增多,南方公司开始招兵买马,广纳人才,于冰在报纸上看到了招聘,决定去试一试。
  在众多的应聘小姐中,于冰当然不是最漂亮的,倒是最朴素的一个。不过赵继鹏要找的不是花瓶,他看中于冰的是她粗通英语,又当过兵让人觉得比较可靠。
  初到南方公司,于冰只是做一般的文秘工作。
  出入花园酒店办公大厦的小姐,大都穿着时装、头发也是经过美容厅打理的,清晰的淡妆让她们看上去如出水芙蓉。志西对于冰说道:“你现在不是搬运工了,也应该打扮打扮适合工作的需要。”于冰道:“我原来也不是搬运工啊。”志西道:“不就是搬运工的活儿吗?”于冰道:“才去公司没几天,不要花太多钱吧。”志西道:“一开始就要塑造好自己的形象,这非常重要。”志西饭店的老板有了钱,就在店里坐不住守不住了,店里的事全叫志西打理,给志西的钱也越来越多,私下里对志西说他是高薪养廉,也算花钱给自己买快活。所以志西渐渐也有了一付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志西诚心诚意对于冰说:“我陪你去买两套衣服,再把头发做一做。”
  老实说,志西的审美观要比于冰好得多,这可能是与生俱来,他对和谐的色彩特别敏感,于冰看上的衣服、鞋、手袋,看着不错,穿戴在身上却不那么好,但志西挑的东西,看上去挺一般的,上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可体和韵味。头发也剪短了,轻度的烫一烫,显得蓬松而随意。回到家中,群英羡慕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想不到改革开放救活了你们两口子。”志西笑道:“大嫂,你如果现在放大哥出来干,还能赶上这一波。”群英但笑不语,心想,两个个体户,有你们哭的时候。
  第二天去上班,见到赵继鹏,于冰叫了一声赵总,赵继鹏差点没认出她来,埋怨道:“招工的时候你不这么打扮,万一我是重色轻才的人,我们不是擦肩而过了。”于冰笑道:“没这么严重吧!”赵继鹏道:“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去参加一个会,这是我们南方公司的档次问题。”因为于冰还能兼做翻译,赵继鹏对她十分满意。
  公司的女孩子大都喜欢萧沧华,认为他孤僻、话少、酷。谈论最多的是他,他偶尔回公司,都围着他团团转。赵继鹏曾跟人说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萧沧华能不动声色,占尽风流。
  于冰对萧沧华的印象是没印象,因为他主管进出口业务,长年在外面跑,办公桌总是空着的。但有关萧沧华的传闻,听到的可太多太多了,都是夸他能干,每年能给公司赚几百万,这在改革初期就是不得了的数字了。
  为了能更好的胜任工作,利用晚上的时间,于冰参加了一个英语强化训练班的学习。在这个训练班上,她碰到了海青的哥哥海涛,两个人成了同学。
  顾海涛早已结了婚,是海青的大媒,她科里的一个护士,名叫洪岩,这个女孩年龄跟海涛一样大,家庭背景也十分相似,也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结婚。洪岩人长得五官端正,只是脸上身上的线条有点像她的名字,笔直、生硬。尽管缺乏柔媚,但看上去还挺可靠。海涛也有很现实的一面,以他这种情况,再等下去未必能有什么奇迹出现,找个女孩过日子,洪岩还不是最差的人选。
  他在单位的情况并没有什么转机,还是在办公室迎来送往的打杂,但冥冥之中他觉得情况不会老是这样,自己总应该做好迎接机会到来的准备,所以也参加了英语强化训练班。
  于冰每天晚上都要去上课,志西颇不以为然,劝道:“我们白天都忙了一天,晚上应该听听歌,跳跳舞,轻松一下,何必跟打仗似的。”那时年青人上歌舞厅是一种很时髦的现象。于冰性格好静,内心又十分好强,总觉得学一点是一点,两个人在这方面谈不到一块去。志西道:“你看你又来劲了,不知道又要证明什么!”于冰还是没吭气,心想,反正也没有爱了,何必撕心裂肺的大吵!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虚伪而卑鄙,维持着一段将死的婚姻。
  她也不是对志西毫无感情,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熟悉了对方的脾性,也能彼此照应,这倒让于冰疑惑了,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爱!到底情为何物?
  一天上午,于冰正在上班,萧沧华突然出现在她们办公室,问道:“昨天我开会的资料是谁给我准备的?”他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神情严肃,在场的小姐都没敢说话,只齐齐地看着于冰,于冰只好怯怯地站起来。“是我,萧总,有什么问题吗?”萧沧华走到她的办公卓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于冰。”萧沧华似乎是记住了,扭头离去。大伙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萧沧华第一次注意到于冰,他觉得她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她整理的会议资料非常整洁、完备,需要的英文部分也都译了出来,以后萧沧华总是点名叫于冰给他整理、准备会议材料。
  后来他们才有了一些接触,当然都是工作上的,于冰觉得萧沧华果然名不虚传,行事风格干练、扎实、责任心强。萧沧华也觉得于冰仔细、周到,能弥补他的一些短处,而且她话不多,不会搅得他易燃易爆。
  因为家住在一块,所以每晚下课,海涛会和于冰结伴而行,无非讲讲作业、考试这类话题,于冰因为和海青一块卖童装,和海涛、洪岩也就熟了,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志西碰见两次他们一块回来,黑灯瞎火的心里颇不是滋味。
  可能是志西生理方面的问题,加上身体不好,疑心很重,开始他还是一味的阻止于冰去上课,见于冰越学越来劲,实在忍不住了,两人酿成一场争执。志西道:“这种训练班,文凭、证书什么都没有,你还要花钱去学,是不是为了学习你自己心里知道!”于冰道,“我要的是真才实学,不是一纸证明,如果以后有脱产拿文凭的机会,我也还想去学。”志西冷笑道:“说的挺漂亮的,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于冰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志西故意放轻口气道:“没什么意思,说不定你喜欢跟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呢!”于冰非常生气,恨道:“你真是变态!”
  显然这话激怒了志西,他吼道:“于抗美,你承认吧!你守不住了!”于冰奇怪地望着他,平静道:“我为什么要为你守?我们现在就可以分开。”
  话一出口,于冰觉得如释重负,总算说出来了,或许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个契机。她以为志两会疯狂,会误会的更深,会暴跳如雷,想不到志西愣住了。
  女人对他来说真是个谜,志西心想,抗美为了他,吃了太多的苦,那么窘迫的情况下她都没有轻言分手,反而是为了一句话,一句气话,能够做出相当重要的决定。
  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佟靖野总是在早晨差十分钟七点时醒来,妻子沈蔷照例不在床上,他知道她正扎着小花围裙做早餐,因为炸鸡蛋的香味已经飘到卧室来了。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从学校调到二轻厅以后,有过一段的不适应,但很快他就熟悉了工作,负责家具的进出口业务,沈蔷是搞金属制品的业务员,两人虽不在一个部门,可准也知道沈蔷是轻工一枝花,不仅人长得漂亮,又是外贸学院毕业,在厅里打眼得很。本来沈蔷更优越,因为家庭也有点背景,但她父亲死于一次医疗事故,她就变得现实一些了,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上了家境、本人条件都不错的佟靖野。
  两人要结婚时,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把你们分管的样品放在一起,就可以过日子。的确,有家具有锅碗瓢盆,可不就成一个家了吗?
  婚事还是办得挺体面的,佟靖野的父亲为他们找了一处两房一厅,小一点,但已经很不错了,家具电器也是一应俱全,佟靖野没有用自已经手的红木家具,觉得太老古董了,沈蔷也喜欢洋派的东西,就搞了一套罗马尼亚式,这在当时已很说得过去了。
  沈蔷这个女孩的好处是,别管她婚前有多么玫瑰色的梦,婚后都能收住心,对丈夫家庭都颇为在意。性格上,她要比北萍温柔多了,所以佟靖野觉得他的婚姻虽然缺乏激情,但也不失温馨和幸福。
  后来有了女儿嘉嘉,放在沈蔷母亲家里带,两个人照样轻松、浪漫,二人世界。别人羡慕不说,靖野也无法挑剔这样的生活。
  有时他甚至会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执着地追求一个人,他归结为自己太年轻了,想象一下和北萍一块生活,或许会有许多问题,未必会比现在过得好。没有忧虑的快乐时光会让人更加善忘,他已经模糊了在铁中那个佟老师书呆子的形象,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及时扭转了他的生活方向。
  不过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
  离开学校不久,他回去找过北萍,才知道她已经调去分校了,想起他们分手那天她欲言又止,他心里难过极了。利用一个星期天,他赶去了粤北分校,对于他的突然降临,北萍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里,高兴的又叫又跳,那个晚上,他们在简陋的校园里坐了一夜,也聊了一夜。他问北萍:“汪俊生也经常来看你吗?”北萍点头,道:“总是带很多好吃的。”靖野道:“他是物质的,我是精神的……我总是想见到你,总忘了带什么东西。”北萍道:“我原来真是喜欢你们两个人,现在有了倾斜度,一切倒不可能了,你爸爸不会同意我们的事,再说以我的性格,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这是北萍第一次在佟靖野面前承认,她想过接受他,但已太迟了,佟靖野不是那种血性男子,至少他没想过跟父亲怎么对着干。
  当然时间才是北萍真正的敌人,靖野后来又去看过她几次,也给她写过不少信,然而,也只是两年,靖野就在北萍的生活中消失了,连友谊都没保住。
  他的工作开始忙了,又渐渐认识了新的一些人,不可能总是跑到分校去,对伟大的爱情也只有淡出。
  没想到后来的生活焕然一新,如果当初他父亲没有解放,或者解放了身体不好无法重新工作,如果他再下一次决心跟北萍去分校,他们或许是有结果的,只是生活会比现在黯然的多。他从心底有一点点感激汪俊生的偏颇和极端,但这想法又让他感到对不起北萍。
  匆匆忙忙吃完了早饭,靖野便和沈蔷去路口赶单位的班车,坐在宽敞、舒适的班车上,再去看满街的车水马龙和滚滚的自行车流,自然会生出一种幸运和优越的感觉。
  小两口并肩而坐,靖野的目光始终望着窗外,沈蔷小声道:“你想什么呢?”靖野漫不经心道:“没想什么。”沈蔷道:“骗人,你一大早起来就没说过什么话。”靖野转移话题道:“你们处出国人员的名单定了没有?”沈蔷摇头,道:“我说叫你爸打个电话给头儿,你又不肯。”靖野道:“影响不好,我出去已经关照过一次了,刚回来,你又……”
  没等沈蔷说话,班车猛的来了一个急刹车,大伙都失声啊了出来,只听司机大声喝斥了一句:“你不要命啦!”原来是一辆自行车和汽车抢道。靖野随意往车下看了一眼,不觉猛地站起,推自行车的人居然是杨北萍。
  班车在北萍的面前滑过,之后北萍便蹬车离去,她比以前黑了,瘦了,也憔悴了,有了心思和忧虑。靖野听见沈蔷问他这人是谁?靖野坐下,道:“是我大学同学,又是铁中的同事。”沈蔷道:“是杨北萍吧。”靖野惊奇道:“你怎么知道?”因为他从未跟沈蔷提过过去的事。沈蔷道:“她不是给你写过信吗?”靖野道:“你看我的信了!”沈蔷道:“我不看怎么知道哪些该烧哪些该留?”靖野道:“那你是留是烧?你怎么能随便处理我的东西?”沈蔷道:“你急什么,都给你留着呢,我看你们没什么嘛。”靖野道:“本来就没什么。”但这时他心里想,北萍肯定是从分校调回来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见到她之前之后的想法就不同了呢?多少有点沉情泛起,他希望能去看看她,平静地聊一聊。
  不过后来事情一多,他就没有打电话到铁中问北萍的下落。
  北萍那天也不是赶着去上班,而是清明节快到了,她请假回家准备陪父亲去给母亲扫墓。当年,她知道母亲过世的消息时,邹星华已经火化了,尽管她以往不是特别地热爱母亲,但她毕竟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啊,特别是母亲没有善终,她如果在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这件事将令她终生不安和后悔莫及,她也为这件事骂过群英和抗美为什么对她封锁消息,她如果及时知道母亲生癌,会想尽一切办法多陪陪她。
  每年的清明节她都会思绪万千,所以差点撞到汽车上。
  分校简单而清贫的生活磨掉了北萍许多的浪漫和幻想,她终于懂得,其实还是汪俊生更适合她。他们不会在一起欣赏古典或流行音乐,不会为海明威的原文小说争执不休,更不会感慨人生和命运,但江浚生忍受了两地分居的生活,特别是虎子出生以后,一直放在广州,给他单调的生活增加了艰辛,汪俊生从未有过怨言,他给了她最原始、最坚韧的爱。
  北萍只是怀念靖野对她曾经有过的纯情,这是一个女孩子不容易碰到的,这是她生命中最为奢侈的一件东西,只能保存,无法品尝,生活毕竟是无聊琐碎的重复,靖野的本质又是那么诗意、纤弱,他们在一块或许会过得一塌糊涂。
  当血肉模糊的邹星华躺在太平间时,北萍完全不知道母亲的最后一站如此惨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一个身穿白大褂,工作帽压的很低又戴着大口罩的人来到太平间,镇静地伫立在邹星华面前,片刻,才扭身离去。这个人是莉莉。
  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莉慢慢知道了志南背叛她纯属无奈,因为来自家庭的压力非常之大,她对邹星华撮合他们又拆散他们只有仇恨。她和钱书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热闹,经常会有些争执,比如钱书明喜欢招一伙老乡在家中聚,做一些甜兮兮的本帮菜,说一些庸俗的话题,每次她都有意迴避,哪怕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或在科里看书。回到家便看见钱书明边收拾边挂着脸,指责她摆架子让他在老乡面前颇没面子,在外面荡着回不了家的莉莉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一架就吵定了。钱书明的母亲也从乡下来过,主要是带弯弯,莉莉看不惯她的卫生习惯,比如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在身上随便擦擦就给孩子吃,两个人根本搞不来,钱书明也只好送母亲回乡下了,对于弯弯的教育,钱书明不但使不上劲,还总说一些泄气的话,搞得弯弯从小就仇视母亲呕心沥血的培养她。
  种种这一切莉莉认为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跟志南生活在一块,这些就不是问题,每遇到这种烦心时刻,她就把怨气一骨脑儿地归罪于邹星华。
  本来以为爱是可以培养的,但她对钱书明没有培养起来,而钱书明对她,她认为也不是爱,而是一种由于距离和陌生而产生的难以表述的复杂的感情。刚结婚的时候,钱书明曾经非常努力,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对她也颇顺从,但这并没有重新燃起莉莉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随着彼此的熟悉,两个人开始有了明显的分歧,其实吵架还不是最糟的婚姻,最糟的是莉莉觉得她属于另一种生活,这就造成钱书明无论怎么做,都丝毫不能消减他们之间的差异。
  后来莉莉也听说了杨志南被判刑的事,这件事几乎人人皆知,因为登在报纸的法制之窗里。莉莉很为志南痛心,她是恨过他,但也觉得他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而且她自认为她是了解志南的,他并非好色之徒,这样做无外乎也是先命运一步而放弃了自己。
  在莉莉心中,真正倾注感情的只有杨志南,她以为自己对他已经心死,事实上没那么简单,见他沦落至此,也还是难过和心疼的,同时又把这笔帐算在邹星华头上,至少客观上她害了他们俩。
  邹星华来住院以后,莉莉从未探视过她,医院也大,彼此也没有碰上过,直到邹星华死,她有一种要看看她最后下场的冷漠。她去了,邹星华的面部难以辨认,胳膊、腿均有断处,胸部因乳癌根治术被挖去了一大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风韵犹存、不可一世的女人啊,结局竟让人难以置信。
  惨状并没有抚慰莉莉充满恨意的心灵,也许生而有罪,他们都没有逃出命运的安排。对她来说,乏味的生活是另一种癌症。
  医院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被努力培养着,有的是拉小提琴,有的是参加舞跳班或学画画,当然更多的孩子还是弹钢琴,和莉莉的家庭一样,钢琴是节衣缩食买回家的。别人的孩子弹琴弹得好,可以独奏、演出,莉莉就会变本加厉地督促弯弯,可是弯弯喜欢跳舞,上幼儿园以后几天就坏一双鞋,压制也压制不住。弯弯的性格很像莉莉,柔弱之中蕴藏着一股倔劲,莉莉深信只要孩子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出类拔萃。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莉莉正在科里值班,突然接到钱书明的电话,声音颤抖地叫她马上到外科来一趟,莉莉赶去之后,看见弯弯躺在急救室的床上昏睡过去,两手缠满了纱布,还渗着血,她像狮子一样扑向钱书明,喊道:“弯弯怎么了?她是动了电还是动了火?你怎么搞的?!”医生和护士纷纷过来劝阻莉莉。
  平时,都是莉莉督促弯弯弹琴,弯弯又哭又闹,逐步发展为沉默寡言,故意弹错,但莉莉仍旧锲而不舍,抓着鸡毛掸子守着弯弯弹。最终两个人好像不是为了弹琴而是争输赢。开始钱书明一直帮着女儿,认为许多事不能勉强,莉莉最看不上钱书明这种小市民的庸碌思想,更怕它会感染到弯弯,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家中又无背景可言,弯弯如果要过上优雅的日子就只有靠她自己有本事,这就必须从小吃苦。
  在这个问题上,莉莉和钱书明没少吵过架,最终还是以钱书明让步才算罢休,有时候钱书明也会觉得自己很贱,莉莉对他越是漫不经心、居高临下,他越是受用。他终于成了莉莉的帮凶。
  弯弯终于在这个晚上,面对逼她弹琴的钱书明大声尖叫,然后突然拿起水果刀在手上乱划,等惊呆了的钱书明反应过来时,弯弯的双手已鲜血淋淋。
  弯弯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的手坏了,我不能弹琴了……”她的声音很虚弱,莉莉心疼地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这件事令莉莉很绝望,她突然很想见到志南。
  考虑了一个多星期,仍旧欲罢不能,她找到抗美单位的电话,开始人家说没这个人,后来她改口说叫于冰,人家才给找,抗美的电话是钱书明去问的章小毛,小毛说抗美改名了。莉莉向抗美要了志南看守所的地址。
  这种地方她并不陌生,她曾到秦城监狱去看过父亲。她穿军装去的,管教干部还比较客气。
  志南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一是他表现还不错,二是许多管教干部是复转军人,跟志南容易沟通。他们让志南当了狱中的电工,这样可以较为自由地走动,还能在有人跟着的情况下上街买电线、灯泡之类。天气很热,志南的短裤是军裤剪去了裤管,圆领汗衫破了两个洞,剃着光头,但精神面貌还可以。
  对莉莉的来访他也很意外,但两个人都不显得过份激动,似乎是比较平静地聊了一会。
  莉莉突然说道:“你妈妈过世你知不知道?”志南道:“知道,他们告诉我是病死的,其实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他低下头去,搓着手指,看得出心里还是难受的。莉莉道:“你干吗去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志南道:“活得太闷了,就像行尸走肉,别人拉我去于吗我都会去,那天又喝了很多酒,行为失控,自己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等醒过来已经给关起来了。”莉莉冷不丁道:“你妈真害惨了我们!”表情恨恨的。志南道:“求你原谅她,她毕竟是我妈啊,再说她已经死了。”
  后来莉莉又去看志南两次,给他带去了方便面和榨菜炒肉丝,榨菜炒肉丝令她想起初识志南时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又颇带嘲讽之意。
  志南出狱以后,在家休整了两个星期,因早已被工厂除名,又不是马上能找到事,就耽在家里看书,心里也知道不能长此下去。杨三虎倒不见得天天叨叨他,但整天呼着脸,对他极看不顺眼。他没办法,只好在外面闲逛了几日,便跑去找蒋仕豪。蒋仕豪其实没少看过黄色录相,也是他鼓动志南去了,偏偏出事的那天他病了没去,躲过一场大祸。
  三年没见,蒋仕豪还是那个德性,张口闭口指导员,志南骂道:“你他妈少恶心。”蒋仕豪没发什么财,但狐朋狗友挺多,他托了关系,把志南介绍到一家运输部门做临时工,当了货车司机。
  南方公司火红的营业额并没有使公司茁壮成长,稳中求健,相反,赵继鹏觉得萧沧华羽翼日益丰满,担心自己大权旁落,便从北京等地调来自己的亲信、死党,分别安插在公司的重要部门,希望对萧沧华达到分权、架空的目的。
  对此,萧沧华和赵继鹏有过一次长谈,萧沧华说:“生意做得下去并不等于公司不存在着危机,因为康华已经被民间称为‘太子公司’,在一片反官倒的声浪中已是民怨极大,而且公司的规模已经失去控制,更谈不上什么管理,仅像南方公司这样的二级公司在全国有一百三十多个,三四级公司不计其数,总有一天会有人管的,所以作为南方公司自身,应该面对这些危机,扎扎实实的做一点实事,也算是给公司找一条后路。”
  但赵继鹏听不进这些,他想,你萧沧华说的冠冕堂皇,那是因为你主管进出口业务,这个又是总公司定的,我赵继鹏改变不了,但是我可以监督你,这也是对康华负责,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公司停止进入,还像以前一样,人人听你萧沧华的,这办不到,再说康华的后台是铁打的,岂能说倒就倒?!民怨大的事多了,怎么就会拿康华开刀?!所以赵继鹏只是跟萧沧华打哈哈,公司照样源源不断进他的人。
  沟通既然这么困难,萧沧华又不愿意跟赵继鹏撕开脸面吵崩,玩权术游戏就更没有意思,他提出在深圳蛇口建立一个分公司,这件事虽然颇费周折,但还是于一九八八年八月登记注册完毕,刚刚租到的写字楼正在装修。
  有一段时间,萧沧华真的是惴惴不安,总觉得公司会出事,但的确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三日,国务院下文件整顿康华公司,取消进出口权、免税权,总公司解散,二、三级公司自找单位挂靠。
  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在花园酒店十楼,南方公司向全体工作人员传达了关于整顿康华的中央文件。
  和所有的人一样,于冰也是猝不及防,呆如木鸡。
  长期以来,公司里的人都略知赵继鹏和萧沧华之间的矛盾,这一次他们分道扬镳显然已成定局。权衡利弊,赵继鹏是完全有能力使南方公司改头换面,找到合适的挂靠单位,且公司已相当成熟,家庭背景方面,萧沧华也不是赵继鹏的对手;而萧沧华的蛇口分公司才注册了一个月,就算他三头六臂有天大的本事,要盘活一个像模像样的公司谈何容易?!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公司里原来热爱萧沧华的女孩子们纷纷决定紧跟赵继鹏,部门经理又大多是赵继鹏的人,根本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只有进出口业务部的经理冯超和文秘于冰,愿意跟萧沧华去蛇口分公司。
  其实于冰的想法很简单,她觉得萧沧华是干事的人,对她来说像一块磁铁,独具吸引力。
  回家的路上,于冰想到这件事又没跟志西商量,决定讲话策略一点,用征求意见的口气。志西沉吟片刻道:“我看还是别去吧,大哥都有顾虑,你一个女同志当什么开荒牛,不如留在南方公司,不在乎赚钱多少,反正我们饭馆的生意还可以,又要扩建了……”于冰道:“我觉得新公司能让我学到更多的东西,真正体现出我的自身价值。”志西道:“你看你又来了,于冰,你要认清你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不要心太高,没有背景,又不是专科出身,你在商场上能体现什么价值?”在内心里,于冰很希望志西能够理解她、支持她,她的婚姻生活已经够不幸了,如果他能让她去做她喜欢的事,她会一辈子感激他,可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让她失望。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为自己活过,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于成点事。”志西烦道:“你到底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已经决定了?”于冰冷静道:“我已经决定了。”志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说穿了,志西根本没有想过真的离开于冰,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使他认清了于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们争吵不断,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维系爱,比如孩子或性,这都是婚姻中最重的砝码。但他从心里敬佩她的人格。对她和海涛一块参加英语强化班的事,后来他发现,于冰甚至在洗菜和炒菜的时候都戴着耳机,她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庸俗;只是不肯安下心来过平淡的日子。
  他阻止她去深圳,嘴上的理由都不是理由,他是害怕失去她,志西的直觉很好,这一点略似女性,他深知,此一去她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赵继鹏这个人的优点不是去做具体的生意,而是能够慧眼识英雄,网络各路豪杰,他决定出面挽留于冰。但于冰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赵继鹏一针见血道:“我知道你崇拜萧沧华,但我比你了解他,他是个冷血动物,你要是在感情上陷进去,将万劫不复。”于冰笑道:“我不觉得还有谁比我更冷血,赵总,你小看我了。”赵继鹏也笑了说:“为感情付出很伟大啊,你现在可能还没意识到,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的。”于冰道:“赵总,是你把我招进公司的,为此我会感谢你一辈子。”赵继鹏话里带酸道:“就这么一句?!”于冰想了想道:“赵总,君子报恩,也是十年不晚啊!”
  新公司必定得招兵买马,萧沧华有这个意思,又叫高飞和宋乔娅给他推荐几个人。于冰最后一次参加强化班的课时,问海涛想不想去深圳,海涛考虑了一夜,觉得在二轻厅打杂也实在不是个事,洪岩毕竟比群英深明大义,支持丈夫去深圳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于冰临出发前,志西都没有跟她大吵,只是神情伤感而落寞,这倒让于冰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她上前线,做了那么大的动作,为此伤了志西的心,果然也就失去了当母亲的机会,可是很快中越关系又有了改善,几乎和好如初,老山前线也变成了旅游景点,那场战争在人们的记忆中淡而又淡,可她与志西之间的隔膜便从此无法弥合。她自己,也的确是个主意大的女人,谁跟她一起生活能习惯呢?!这是抗美第一次在心中忏悔,她好强,坚韧,隐忍,却忽视了身边的人,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志西。
  临走的前一晚,她属咐志西一定注意身体,要按时打针吃药,说来也怪,志西的特色饭馆开得不错,心情和收入一样好,他的病情也稳定多了,已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犯病,人也胖一点了。事到如今,志西也只好默认于冰去深圳发展的现实,见于冰对他还是关心的,也就没有更多的异议,只是叫她多来电话,凡事小心。
  于冰又去了杨三虎的房间,杨三虎正在灯下写他的回忆录。很长一段时间,他因为内心郁闷又找不到发泄的渠道,他终日一言不发,却又满目焦躁,犹如斗室中的困兽,后来他开始写一些战争年代的片断,以求内心的安宁。这确实也是一种解脱的办法,似乎一发不可收拾。志东对父亲的态度仍旧是横眉冷眼,杨三虎又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志南,使得志南牢骚满腹,不愿回家。杨三虎觉得自己最可悲的并不是无权无势,赋闲在家,而他失去了教育、训导、批评孩子的权力,这是因为他除了犯过严重错误之外,很难为影响了孩子们的前途这件事释怀。
  他每天的生活非常单一,写作踱步,晚上天黑透了才出去散步。
  于冰为杨三虎重新整理了衣柜,杨三虎摘下老花镜道:“你爸爸妈妈有信来吗?他们还好吗?”于冰支吾道:“还好……还挺好的……”为了让杨三虎相信,她还笑了笑。
  八年的监狱生活,本来是什么都可以想通的,但家庭似乎成为他的另一处牢房。于冰这样想着,也同情杨三虎的处境,她对他能尽一颗晚辈的心,有感恩的因素——治腿的这个契机改变了她一生的道路。同时她又觉得人是不可能不犯错误的,尤其是在中国的变幻莫测的政治海洋之中,任何一个时期,对人、事的评价都很复杂。
  他们是两代人,不可能去讨论路线斗争方面的话题,杨三虎老了,对政治厌倦且无话可说,他的沮丧和苍老来自对妻子的想念和对儿子们的失望。
  于冰又给杨三虎的茶杯里蓄上水说:“爸,等我在深圳安置下来,就接你过去散散心……”她没有看杨三虎的反应就离开了他的房间。
  多少年之后,杨三虎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话,“……百次立功易赏,一朝过失难饶,我是一个大老粗,犯过许多错误,但也是兢兢业业地工作,迷迷糊糊地做人,没有分辨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现在想起来,‘四人帮’当时的所作所为有相当一部份是打着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旗号,我就是再有野心,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啊……”
  “……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什么是两条路线的斗争,路,可能是一部分人要这么走,一部份人要那么走吧,线是一种联系,贯串上下,有时可以言传,有时只能意会,斗争就是你死我活地打。是不是这样?大概不完全是,总之站错了队,跟得越紧犯的错越大……”
  当时对于于冰的话,杨三虎并没往心里去,他指挥过千军万马,现在落得孤身一人,深居斗室的下场,他怎么会去指望一个年轻的小辈呢?!
  他已心如古井,尽管他知道于冰是一个懂事的,善良的,有情有义的孩子。
  草创时期的蛇口公司背了一屁股的债,这是因为注册资金全部还给了南方公司,只好贷款买了两部车,一些必须的办公设备,装修了写字楼,租了职工宿舍等。公司的十来个人,全部是空有壮志的新手,热情很高,业务经验是零。所以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公司一直负债经营。
  萧沧华心里也很着急,他很想做成一笔大一点的生意,让公司立起来。
  以他的江湖地位,也算是朋友满天下。萧沧华个人比较稳、狠,但是不贪不黑,所以颇维得住朋友。一天,萧沧华过去的一个生意伙伴来找他,问他想不想做一笔钢材生意,这个人叫莫开庭,在深圳也有了公司,他说他能找到货源和外商,只是弄不到批文和这么大的资金,问萧沧华有没有兴趣联手。
  萧沧华觉得莫开庭这个人虚浮一些,但还不至于言而无信,便答应了这件事。不久,莫开庭拿来了外商的资料,这是一家泰国的钢铁公司,董事长林振威祖籍是汕头人,很小的时候去了泰国,耍猴、打拳、卖大力丸,吃尽了谋生之苦,终于在几十年后衣锦还乡,成为泰国最大的一家钢铁公司——伟业峰钢铁公司的董事长。
  林振威准备要一批次中板,次中板的质量其实跟钢板中的正品卷板一样,只是薄厚不一,派不了大用场,但切、割后可拉成钢筋,伟业峰钢铁公司就是要把这种板制成钢筋,再卖给建筑商。
  萧沧华粗略的计算了一下,如果这担生意能做成,公司将有两百多万元的进项,这无疑是蛇口公司婴儿阶段注入到体内的一股血浆,尽管风险极大。
  他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先在银行贷款九百万,又用高利息在北京拆借了七百万。与此同时,莫开庭也带着林振威和他的侄子林学强来深圳与萧沧华见面,并派林学强跟莫开庭去本溪钢铁公司看货。
  林学强是他的亲叔叔林振威从汕头农村接到泰国,受完的高等教育,并派他在香港担任伟业峰钢铁公司的总代理,这么大一笔生意,林振威不放心没有自己的人跟着。
  为了叫老头肯下决心,莫开庭带着人生地不熟的林学强在本溪到处转,并指着本溪钢铁公司堆放废钢板的三角地声称,“这里面的钢板全是给你们的,大约有七千吨。”林学强深信不疑,晚上,莫开庭又找了两个女孩陪林学强饮酒作乐,昏了头的林学强便在电话中告诉叔叔有货,已运往码头,林振威一面去银行开信用证,一面派外轮考克号前来运货。
  其实,这时的钢板生意已被炒得火热,许多有胆略的人想吃这块肥肉。莫开庭原来的关系已经不顶用了,而本溪钢铁厂的首脑见都不见他。
  莫开庭手中一寸钢板也没有。
  林振威不知道这个情况,萧沧华也不知道这个情况。信用证方面,银行拒绝给林振威贷款,理由是整顿康华公司,海外震动也很大,恐其中有诈,所以伟业峰的信用证迟迟开不出来,另一方面,考克号轮来到丹东新建的港口大东港,港务局根本没有让它靠岸,因为码头上只有豆粕,根本没有什么钢板。
  考克号的船租是每天6400美金,也只能空压在锚地。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距离出口许可证到期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泰国方面终于开出了信用证,公司所有的人都等着萧沧华拿主意,萧沧华坚决地说:“做。”
  他当即派海涛立即飞丹东,先报关,找外轮代理公司,做一应打前站的工作。至于找货,萧沧华嘱咐海涛全听莫开庭的,反正他人一直在本溪。
  于冰把八张出口许可证和已在深圳特派员办事处延期的钢铁证交给了海涛。
  第二天下午,深圳渣打银行的行长带着一个小姐来到萧沧华的办公室。他奉上泰方的钢铁信用证时说:“这是我行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大一张信用证,我很荣幸能为贵公司效劳,也感谢你们的信任。”随行而来的小姐是审证、讲证的,萧沧华问道:“如果我请这位小姐跟单做这笔生意,费用是多少?”行长回道:“4200美金。”萧沧华想了想说:“太贵了。”他打电话叫来于冰,叫小姐直接跟她讲证。
  客人走后,于冰不无疑虑道:“我从来没做过进出口贸易,也没接触过信用证,我真担心……万一出一点问题,银行拒付,我怎么担当得起啊?……”萧沧华打断她的话道:“这正是我决定接这担生意的初衷,就算生意做砸了,能把你们这批新人练出来,我有了人,还怕做不成生意吗?”于冰吃惊地看着萧沧华,“做砸了,公司不就……”萧沧华道:“公司不会垮,会有一百多万的损失,全公司拚命干一年,能赚回来。可是学会做生意不能纸上谈兵,只能真刀真枪。”之后,他向于冰十分严肃的交待了任务。
  这一天,于冰研究信用证直到深夜,耳边响起了银行小姐认真而轻柔的声音道:“这份信用证很刁钻,共需要准备八个单,两份电传,恐怕是跟单最多的了。而且交单议付的时间只有七天,连改错的时间都不够,非常苛刻。”
  再说海涛飞到本溪之后,见到了莫开庭和林学强,他先去海关报了关,解释了原委,求得他们的谅解,然后跟着莫开庭找货,林学强每天纸醉金迷的见不到人。莫开庭也同样是带着他乱转,一会儿说这个公司有钢板,一会儿说那个公司有钢板,海涛没有经验,觉得莫开庭是萧总的朋友,萧总也说找货全听他的,所以不到三天,总共带去的210万元,全部交出去做了预付款。
  不过他还是多长了一个心眼,甩开莫开庭,一个人到本钢三角地货场去打听,那里的三千吨钢板是不是康华蛇口公司的,人家说你想得美,这是人家大连外向型的。
  当时海涛的脑子就嗡的一声,联想到考克号仍压在锚地的事实,心想这210万买钢板的事,也一定是莫开庭编出来的春天童话。
  想来想去,海涛连夜拨通了萧沧华家的电话。
  海涛刚来深圳的时候不太习惯,公司的办公室、设备一切从简,工作人员本来就不多,全在外面跑生意更显得大本营空虚,一付说散就散的样子。过去在广东省二轻厅,科室繁多,人员密集,会议是一个接一个,他几乎每天跑在车站、机场、宾馆这类地方,活像一个倒卖车票的闲杂人员。大单位再老,互相制约,动转不灵,可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到深圳来以后,全是单兵作战,宛如跑单帮。白天还好说,在公司乱忙一气,晚上就显得特别孤单,家是没有的,跟公司的单身汉住两人一间的集体宿舍。
  他先是担心公司有个三长两短,担心多了就有点后悔,毕竟二轻厅是大单位,当初挤进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还老大的不愿意,仿佛开了城门一样大的后门,自己是不是放弃的太草率了。
  公司里的男同胞,上至萧沧华,下至最年轻的司机小包,不管结婚与否,都过着光棍汉的生活,所以除了萧沧华和顾海涛,他们都喜欢泡酒吧,唱卡拉OK,跳迪士科或贴面舞。海涛的思想还是开放的,只是对此道不感兴趣,喜欢自己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有时候也会去找于冰聊聊天,不过一定适可而止。萧沧华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是开会、办事,就是应酬、陪客户,几乎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
  一天晚上,萧沧华到公司单身公寓找人,看见海涛一个人靠在床上听舒伯特,便即兴忙里偷闲,坐下来跟他吸了两支烟,没想到两个人挺谈得来,可能是家庭出身相似,又都当过兵,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也大多一致。要知道萧沧华在公司是没有一句废话的,且不苟言笑,发火骂人没有铺垫,许多人背地里说智商低全是被他吓的。
  想不到他一晚上说了这么多话,还讲起当兵时的趣事,海涛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第二天上班,海涛正要跟萧沧华打招呼,他却和往常一样熟视无睹地走了,还是于冰善解人意,拍拍海涛的肩膀,示意他别愣着了,“他这个人就这样,头天跟我说公司的远景,还讲了几句掏心窝的话,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为一点小事把我骂哭了,你说我是爱哭的人吗?”海涛答道:“不是,你不是。”于冰笑道:“我看你智商也吓低了。”
  不过慢慢地,海涛还是觉得萧沧华比较信任他,有些重要的事会交待他去做,自己外出开会会叫他负个小责什么的。
  这次被派到本溪来,当然也是委以重任,结果自己出师不利,为打这个电话,海涛也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公司时间虽不长,他也慢慢有些了解萧沧华了,萧沧华最讨厌听过程,他要的是结果,一点事就汇报会引起他的烦躁,有一次他就骂过海涛:“你不是当过兵吗?将在外该怎么处置情况还要我教你啊!”所以他也怵打这个电话,但若不打,210万元已经出去了,没有货责任也担挡不起啊,而且不及时汇报,说不定还要误事。
  海涛拨通了深圳的长途。
  果然萧沧华就火了,“叫你玩去了?!你管莫开庭是谁的朋友?有钢板你再交钱,货都没有看到你交什么钱?!瞪大眼睛是让你看钢板的,不是让你看人!没有货,我亲妈你也不能给钱!你,如果确实没货,从明天开始就给我追款!”说完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海涛心里又恨又恼,恨的是自己毫无经验、傻冒儿,轻信,恼的是莫开庭没货说有货,自己人骗自己人,什么他妈的莫开庭,咱们还是庭上见吧。
  海涛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也没叫醒半夜三更还在泡妞早上根本醒不来的莫开庭和林学强,一个人跑到付过钱又搞不到钢板的公司、单位追款。这时的本溪,汇集了各路神仙,自然都是要货的,本地的许多坐地炮也想凭借各人的路子吃一水,常常是先说有货,拿到钱再去跑货,本溪钢铁厂又不是傻瓜,怎肯把货给这些人呢?
  可是钱出手容易追回难,就在海涛焦头烂额的追货款时,冯超来到了本溪。
  那天,海涛又跑了一趟海关和外轮代理公司,敲定好多少号以前出货,万无一失之后便去机场接冯超,不用说冯超是钦差大臣,来收拾残局的。
  海涛不大喜欢冯超这个人,一是他没有男人应该有的那份整洁,尤其脚上的一双鞋,什么时候都像是从沼泽地刚回来。二是品位不高,浏览的报刊杂志,封面均是半裸的女人身上一把匕首,女郎惊恐万分的那种。这些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仗着他紧跟老板的时间长,从不把公司的新人放在眼里,做成点什么事,大吹大擂,总之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客观地说,冯超确实也有他的长处,首先他的个子跟萧沧华差不多,都是一米八左右,但他没有萧沧华那么古板,所以显得风流倜傥;其次是他的嘴巴特能说,特别擅长在陌生的地方打开局面,不仅招人喜欢,尤其招那些上了年龄又有矜持的领导夫人们的喜欢。有时冯超跟着萧沧华去谈生意,两个人都穿着藏蓝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素色的领带,往那一坐,一个不怒而威,一个侃侃而谈,不知震住了多少男老板,迷倒了多少女老板。
  冯超到达本溪的第二天就证实了海涛的话,确实没货。他当机立断,叫海涛继续追款,根本没有理会莫开庭和林学强,自己直插本溪钢铁公司找货。
  深圳的早晨,空气显得格外清新,阳光温柔地洒在地上,蛇口工业区在晨曦中慢慢地苏醒,层次分明的楼房、厂房像显影水中的照片,开始变得清晰、疏朗。
  于冰很早就起来了,由于萧沧华是个老胃病,又没有时间上医院,她只好以她多年在药房工作的经验,到中药铺去给他抓了几样中药,一大早用瓦罐堡出来提到公司。
  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团浓浓的烟雾迫不及待地蜂拥出来,萧沧华一脸困乏地坐在大班台前抽烟,两眼布满血丝,于冰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睡,不敢说他,更不敢问本溪的情况,轻轻的放下盛满中药的茶缸,准备退出去。
  她开了一扇窗,走到门口的时候,萧沧华说道:“冯超打电话回来了,莫开庭确实没搞到货……”于冰判断这是让她留步的暗示,老板遇事也没有人商量。可是于冰对做生意也是一窍不通,她心里也急,又恨自己使不上劲。
  萧沧华自语道:“本来签合同的时候就说好了,莫开庭的公司负责找货,现在他手无寸铁,如果我们中止合同,接受外商索赔条款,让考克号回去,我们的损失大概是一百多万……”于冰道:“可这比起一千六百万毕竟是个小数,我们是高利贷款,要是全砸进去,那……”她不敢往下说了。萧沧华叹道:“我也这么想过,一旦做砸,大伙全立正,解散了,可是林振威把信用证开出来,毕竟是有诚意的,他开证付了全款二百六十万美金,光开证费就十几万美金加上考克号在锚地已经压了十六天,租金就已经是十二万美金了……”
  于冰想起林振威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快急疯了,并派他的助理来过两次公司,且扬言要亲手杀了他的亲侄子,养不熟,这是他给林学强下的定义,并因此寒了心。林振威只有两个女儿,长大后结婚嫁人,帮不了他什么忙。
  然而,愿望代替不了现实,于冰知道萧沧华很想留住林振威这样的客户,更希望公司能做成这笔生意,以解燃眉之急,可是到哪儿去找钢板呢?他昨晚在这呆了一夜,肯定是等冯超的电话,便道:“不如你到会客室的沙发上去躺一会儿,我在这儿等电话,一分钟也不会离开……”萧沧华想了想,也只有转身离去,于冰忙把中药放在他手上。
  萧沧华走后,于冰先打开了办公室所有的窗户,又去倒了烟灰缸,擦桌子,扫地,一切都整于净之后,她坐在大班椅上,椅背上挂着萧沧华的西装外套,仍透着浓浓的烟味,桌上倒扣着一本书是《毛泽东传》。刚才她清理书柜时,看到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机》,小说有《战争风云》之类,总之传记文学占绝大多数。
  她开始想萧沧华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在他身边时,觉得离他很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似乎也很平凡;可一旦他离开,为做生意浪迹天涯,她又觉得他离她那么辽远,像遥挂在天际的一颗星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他性格沉默寡言,但荣辱自在胸中,很少表露在脸上,除了脾气坏,骂人不留情面之外,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他对她来说是一个谜。
  长这么大,她还很少这么认真地去思考一个男人,关注一个男人,相比之下,何冀中当初对她的吸引力是他的所作所为,能够以最快的灵敏度跟上革命形势,并在潮流中找到自己的最佳位置;可是萧沧华吸引她的却是他深邃的内心,他永远不是最出众的,最时髦的,可他坚定、可信;他也不是清澈透明、儒雅温婉的,却有着巨波涛天、浊浪击岸的强悍魅力。他大班台的玻璃板下面只压着两行字,是一代名相诸葛亮的话:“夫当志存高远……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他的内心到底能承受住多大的压力?在这个紧要的关口,于冰十分吃惊自己心底会有一种拭目以待的冷静。
  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把于冰从思索中惊醒,她慌忙拿起话筒,“喂喂,是冯超吗?”对方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是老板的太太王玲,她在电话中和于冰多有来往,彼此也非常客气。王玲从来不打听公司的事,也不问萧沧华在于什么,只嘱咐于冰要多关心老板,因他的胃病又犯了,要督促他吃药。“……我离得远,你是个女同志,心细,我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他了。”虽未谋面,于冰对王玲的印象很好,她从不以老板娘的身份出现,而且把这么好的老公拜托与人,毫无戒心和城府。
  于冰跟王玲聊了几句,叫她放心,这才挂上电话。
  心里竟有一点点羡慕她的意思,可能是志西太弱了,从身体到行为,从行为到思想……这就令于冰格外偏爱或看重充满阳刚之气的冷酷男人,萧沧华无疑是这类人中的标本。
  等待是漫长的,电话铃从此沉寂下来,以往,萧沧华的朋友、客户常常是多有骚扰、此时也好像是约好了,集体不来烦他。
  两手托着腮帮子,于冰渐渐性急起来,冯超啊冯超,无论情况怎样,你总该来个电话啊。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于冰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以她浅薄的一点商业知识和生意头脑,估计会有哪几种情况出现,莫开庭、林学强、顾海涛、冯超以及林振威的面孔一一在她的眼前闪现,但似乎都没有给她带来好的兆头。
  老板重新回到办公室,于冰冲他无奈地摇摇头,这自然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否则,于冰早大呼小叫地去喊他听电话了。萧沧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久违的电话铃声又一次乍响,于冰看了萧沧华一眼,见他并没有要接的意思,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之后便捂住话筒对萧沧华着急道:“是林振威林先生……要不要中止合同?……”萧沧华接过电话还没开口,那边已是炸药包爆炸,火气冲天,萧沧华的语气却很平稳。“林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承担的义务是领取许可证,调动资金,现在是莫开庭的公司找不到货,而原来找到的一万四千吨钢板,是因为你迟迟开不出使用证便被别人拿走了,你的助理也专门来看过货……”淋振威在那边生气道:“没有装到我船上都不是我的货,我现在谁也不相信,就是我自己看到也不信,你们会变戏法。”萧沧华道:“如果林先生还相信我,就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亲自到本溪去找货,这对于我来说是合同之外、信誉之中的事。”那边的林振威半天没有说话,似是在判断是否要对大陆人再信一次。以他专横的脾气,他是不想再玩下去了,但流失的毕竟是真金白银,已成骑虎之势的他只得低声说了一句:“好吧。”
  萧沧华的旅行箱长年放在办公室,随时出发已是他生活中最为寻常的情态。于冰打电话给他订了飞沈阳的机票,而后看了看手表说道:“我陪你去喝点粥吧,早上你就没吃东西。”她想着他一定会拒绝,便加了一句,“刚才你太太来过电话,叫我们好好照顾你。”她说“我们”似有全公司之意,也显得自然一些。
  在离公司不远处的小食店里,于冰要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其中的一碗,她仔细地挑出姜丝、葱末之后,才轻轻推到萧沧华面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知道他不吃调味品,萧沧华心里也很震惊于冰的仔细,不过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慢喝起粥来。
  只要是单独陪萧沧华,于冰就会有一种不明原委的紧张和尴尬,而萧沧华始终是坦然、自若。
  她必须找点话讲,否则,她知道老板是可以一句话都不说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做成这笔生意?明明有这么大的困难……”于冰小心翼翼地问道。萧沧华平淡道:“人生就像打纸牌,每个人都分到一手非接受不可的牌,有的人牌好,不费力就能打赢,而称得上成功的是那些能够尽力打好差牌的人。”
  他的话令于冰感动,当年在南方公司的辉煌和眼下的风雨飘摇,已形成反差极大的对比,现在他手上无疑是一副糟透了的差牌,但他决定打下去。
  无论输赢,她佩服他的勇气、胆略。
  这一天,萧沧华没有登机飞往沈阳,原因是在临去机场前,他终于接到冯超的电话,冯超打听到本钢专管销售的严副总经理目前正在广东省神秘地活动着,据说他早已风闻康华蛇口公司要做这担钢板生意,所以有意躲了出来。萧沧华道:“他目前的位置?”冯超道:“韶关钢管厂。”电话挂断以后,萧沧华叫于冰找人去退飞机票,又叫小包给面包车加满油,准备出发。
  他自己则拿出一张广东省的公路地图仔细研究。
  幸亏他在部队时当过侦察兵,这种特殊训练培养出来的素质让他在另一个战场——商场里仍旧受益无穷。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部队实战演习,红军蓝军各显其能,大战三天三夜,结束时,当时的司令员杨二虎讲评战例,说了许多,只有一段话让他记忆犹新。他说:“……《史记》管晏列传中,司马迁说管仲善于化祸为福,转失败为成功。我看这是最了不起的本领,你们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培养自己的这种能力……”
  所以每次他在没路走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憋着自己,看看还有没有弯子可转。
  萧沧华坐着小包的车赶到广州,打电话到韶关钢管厂,那边说人已走了,但去向不明。萧沧华认为严总是虚晃一枪,便星夜兼程赶到韶关,果然扑了个空,但问到他去了珠海,赶到珠海时,严总又回了广州。
  好像严总知道有人在找他似的,每回萧沧华和小包赶到,他都是刚刚退房离去。
  整整一个星期,萧沧华都在马不停蹄地追、找、堵严总,但一无所获,最后终于打听到他住在广州省委招待所,再次上门去堵,仍没见到人。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冯超打电话来说,他跟严总的夫人已经拉上关系,严夫人说严总已买到后天直飞沈阳的机票,并通知家人去接。萧沧华问清航班,想尽办法从别人手中撬到一张与严总同机联座的机票。
  就在严总放好行李,坐在座位上松了一口气时,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迎面向他走来,身材高大,彬彬有礼,紧挨着他落座的中年男人,就是康华蛇口公司的总经理。
  谈判仍很艰难,最终,严总基本同意供货出口钢板,但数和价格要回本溪后再定。说完之后,他开始闭目养神,萧沧华知道谈判到此结束,多言无益,便打开空姐刚才发下来的报纸。
  严总像是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巧!”他的眼睛仍旧闭着,萧沧华坦然一笑道:“可能是天意吧。”严总睁开眼睛看了萧沧华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下午,于冰在办公室接到高飞的电话,说他人在车上,很快就到深圳了,他是为蛇口公司办电话机厂的事来找萧沧华,于冰回说老板不在,但就这件事有交待,等见了面她会跟他谈。
  挂了电话,于冰心想高飞是老板的好朋友,又跟公司有业务关系,就又拿起电话,在晶都酒店潮州厅订了个房间。而后通知两个业务员陪客人吃饭。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小公鸡,问道:“冰姐,吃完饭是不是直落到采蜜湖歌舞厅?”不等于冰回话,文秘劳美云已点着他们俩的鼻子道:“就知道你们惦记上了,人家丽娜小姐是冯超的马子,看他回来我不告你们的刁状。”两个业务员均嘻皮笑脸道:“我们这可是为公司利益着想,高飞现在是港客,什么没见过,带他到一般的歌舞厅,那不是掉公司的价吗!”“冯超的话你就那么当真?!这普天下的女孩子哪个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要是真能为女人跟我们翻脸,我还真佩服他呢!”
  他们在那里只顾贫嘴,于冰还是不得要领,美云忙道:“冰姐你不知道,采蜜湖歌舞厅的丽娜小姐,长得不算最艳丽,但是魔鬼身材,跳《卡门》中的西班牙舞曲,特别野性、有味,迷倒了一大群男士,冯超和这帮臭小子,假公济私,有事没事都往那跑。”于冰听后淡然笑道:“那就去那儿吧,公司里的应酬饭谁都不愿陪。”两个业务员高兴的一口一个“冰姐”,嘴巴像抹了蜜。
  于冰对高飞的印象一般,觉得他这个人表面随和,但是内心不好琢磨,用通俗的话说是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但萧沧华对高飞颇信任,于冰有时会感到,轻信,是萧沧华的一个弱点。
  高飞到了公司以后,便跟于冰谈了谈办电话机厂方面的事,于冰做了简单的记录,以便向萧沧华汇报,另外也把萧沧华留下的问题和要求做了转达。公事很快就谈定了,于冰得知高飞是从广州那边过来,很自然地问起南方公司现在怎么样了,高飞道:“别提了,他们出了大事!”于冰惊问道:“什么事啊?”
  高飞提到于冰十分熟悉的一位南方公司的小姐,因带一张九十二万元的汇票去湖南,被人杀死,肢解,案件又特别复杂,已出了三条人命,汇票还没找到,赵继鹏急得焦头烂额。于冰闻后不觉倒吸一口凉气,“真是商场如战场啊。”高飞道:“我看比战场还要残酷,战场中只生死较量,商场是为了钱命都可以不要。”
  这件事令于冰的内心感慨万千,南方公司那位小姐的音容笑貌不间断地在她眼前闪现……如果不是亲耳所听,于冰觉得这种事只会在文艺作品中出现。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于冰突然问道:“以高先生的眼光,你觉得我们老板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高飞沉吟片刻,想了想道:“他只在一种情况下会做出失原则的事,那就是碍于情面。”于冰心里一愣,想,高飞是太了解萧沧华了,但愿他不像她想的那样,城府颇深,有其阴险的一面;她希望是自己的直觉太过敏感了。
  晚上,在晶都酒店吃完潮菜,高飞抢着付了账,这就没有理由不去采蜜湖歌舞厅了,本来于冰想吃完饭,叫他们三位男土去歌舞厅,就算最后是高飞付账也说得过去,目前这种情况,她还是得代表公司表示一下。
  采蜜湖度假村依山傍水,又深掩在绿树灌木的苍翠之中,是早期深圳有身份的人常去的地方。歌舞厅门口一排靓车,在五彩斑驳、相映成辉的灯饰的闪光中,沉默不语,静守高贵。到深圳这么久,于冰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档的歌舞厅来。
  四个人落座以后,小姐送上来果盘和饮料。
  有人在舞池里跳华尔兹,于冰心想,真应该带劳美云来,她跳舞跳得好,自己除了两步来回晃,别的就不会了,正想着,高飞起身请她跳舞,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一边说我不太会,一边跟着高飞翩翩起舞。
  高飞道:“你是不大会,怎么这么紧张?!”于冰抱歉地笑笑,没有说话,心想,今天如果是老板、冯超、海涛其中任何一个人在家,她是决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可惜他们现在全在本溪,也不知道到底搞没搞到钢板。弟兄们都在英勇奋战,自己却在这边轻歌曼舞,感觉总不是个滋味,一不留神,还踩了高飞的脚。于冰十分窘迫,幸亏灯光很暗,雪花灯无声的旋转,播下雪花朵朵,掩盖了于冰的面红耳赤。高飞自然是歌舞场上的老手,舞跳得潇洒自如,又不张扬,颇具绅士派头。他安慰于冰道:“其实你体轻如燕,完全可以跳得很好。”
  这话让她心里颇不自在,对于男人,除了志西,谁也不可能对她的身体做出评价?!而她不正常的生活,只能让她对所有的男人习惯地封闭自我。所以她的舞姿不仅生疏,且始终是僵直的。
  总算盼到了歌手隆重登场,她们唱着软绵绵的流行歌曲,不时地对听众抛以媚眼。这个走了,那个上来。
  听众席里,献花的,点歌的,忙成一片。
  与那些柔美的歌声、气声形成鲜明的对比,西班牙舞曲铿锵有力地响起来了,听众席里顿时响起一片潮水般的掌声,显然,来捧场的男士渴望已久。
  舞池里的灯光熄灭了。紧接着,全场所有的灯光都关毕了,当一束雪白如昼的追光刺进舞池的时候,“卡门”已经定型在舞池中央。不等人们仔细端详她,她已经随着欢快的舞曲妖绕起舞。丽娜小姐硕乳蜂腰,称得上魔鬼身材,举手投足,野性十足,黑色、紧身、低胸的吉卜赛裙,裙摆大幅度的摇曳,把男人的心都搅乱了。
  然而,就在丽娜小姐挺鼻瞪眼的第一个亮相时,于冰嚯地一下站了起来,高飞忙问道:“怎么,你认识她!”于冰缓缓地坐下,心想,岂只是认识?!
  于冰什么也没说,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丽娜小姐的一招一式,内心却是一片空白。
  当丽娜小姐娇喘吁吁地回到后台化妆室时,坐在她椅子上的于冰转过身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叫了一声,“援朝。”
  几乎是同时,援朝大叫一声,“姐,你怎么来了?!”
  于冰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话……”
  援朝甩掉高跟鞋,又解开紧身裙的拉链,全身蛇一样的动了几下,黑裙滑落下来,她三点式地坐在于冰面前,仍不知从何说起,“……你让我喘口气行不行?”于冰道:“也难为你了,这么大岁数还这么满台跳……”援朝突然很严肃地制止了她,并从手提包里拿出身份证,“你先熟悉一下我的现状,千万别在外面乱说。”于冰拿起身份证,姓名于丽娜,出生年月一九六二年,她看了援朝一眼,“你隐瞒八岁,也太多点了吧!”援朝自信道:“我长得年轻,性格、心理更年轻,这有什么?改名字的时候我想顺便都改了吧,反正我前面的八年也是白活。”
  后台送开水、打扫卫生的黄姨捧着几束鲜花进来,说是观众送的,援朝看也不看道,“放那儿吧。”黄姨又说吃宵夜的地方有好几位男士请,都是在高级宾馆,请她自己定,援朝烦道,“不去不去,没看我这儿有客人吗?!今晚我哪儿也不去,把他们全推了。”
  黄姨走后,于冰道:“你现在怎么跟陈白露似的?!”援朝没说话,到处找她的烟,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
  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援朝才回过神来,道:“长话短说吧,我的那位支边的北京人真的回北京了,也真的把我甩了,我还傻了叭叽地给他生了个儿子,现在妈给带着呢……思乡、移情,这我都能理解,可他对我真是太坏了,先是瞒着我跟一个北京妞好上了,等到谈婚论嫁了才跟我说好合好散,我气不过说离婚也得谈谈条件,他说什么条件不条件的,我已经把结婚证烧了,省得旷日持久地打离婚,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存折里的钱也被他取光了……我到民政局去查存档,也不知是他做了手脚还是真丢了,总之查来查去也找不到能证明我们婚姻的资料或者说是证据吧……你说我还有什么路?!跟着朋友到深圳来,我一没文凭二没专长,也就是以前喜欢蹦蹦跳跳的,在歌舞厅还混过两年……我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赚很多的钱,过上好日子,让他以后知道了后悔……”于冰神色黯然道:“这事爸妈知道?”援朝道:“不知道,我不想叫他们难过,在他们和孩子面前,我永远是很幸福的样子……可我不能老这么演戏,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女人,性格再开朗也有哭的时候,我在新疆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跟爸妈说他调到深圳工作,我不愿意两地分居只能跟着过来……他们当然也就相信了。”于冰想了想道:“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一个很合适的工作……”
  援朝打断她道:“姐,你如果真心对我好,出了这个门就说不认识我,别提我的过去和身世……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于冰觉得鼻子发酸,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
  她了解援朝,她性格刚烈,又羁傲不驯,为了爱或恨都会做出惊人之举,谁也挡不住。而她作为姐姐,作为曾受父母依赖的长女,不仅不能为父母分忧,也无法对妹妹提供有效的帮助,她心里十分难过。
  “我们公司的冯超你认识吧?他可是有家室的人……”于冰突然不无忧伤地提醒援朝,她两手空空的来到深圳,对于亲人也只有苍白的同情和提醒,援朝笑道:“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了。”
  看见姐姐颇为愁苦的样子,援朝反过来安慰她道:“我这不挺好的吗?!谈谈你吧,你过得怎么样?!爸爸妈妈其实都很惦记你,你的信他们看了又看,这半年多你都没有信,妈还问我你的情况……我想以后有机会就把他们接过来,也过过好日子。”
  于冰心想,谁说钱不是好东西?!它能买到一家人的团圆,如果她现在手上有几百万,就能买房子买车,就能呼风唤雨,安排好妹妹,把父母接到南方来生活,还可以安置杨三虎,使他不受儿子的气……的确,她不是为了发财才到深圳来,但深圳让她有了发财的梦想。
  她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地跟援朝说了说。
  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她才离去。
  刚刚回到单身宿舍,劳美云就一身睡衣,揉着眼睛走进来,“你上哪儿去了?!老板昨晚来了一夜的电话,说找你有要紧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于冰忙道:“高飞他们没说我去采蜜湖?!”美云道:“你还指着他们,他们三个人不知疯哪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没准搂着丽娜小姐睡觉去了……”于冰突然火道:“你别胡说八道好不好?!”吓得美云团意全无,正不知说什么好,电话铃急剧地响起来,美云也就趁机溜了。
  果然是老板打来的,听到于冰的声音,嗓音可怖道:“你干什么去了?!夜不归营也不跟美云保持联系,你知不知道全公司的人都在忙什么?!你可好,带着人到采蜜湖回不来了?!你给我听好了,天一亮就去银行开一张五百万元的汇票,再提点现金,能提多少提多少,马上飞过来。”
  不等于冰说话,电话那头已经啪的一声挂上了。
  刹那间,所有的儿女情长在于冰的心中顿时烟消灰灭,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挥之不去:南方公司因九十二万元汇票引发的人命案。她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床上。
  会发生什么事呢?
  呆坐了好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打开加锁的抽屉,从广州到深圳,除了自己的衣物之外,她随身带的也只有孙雁的遗物和自己的两本在农村的日记;一封志高第一次给她写的信;一副崭新的领章、帽徽;和一个八百块钱的存折,她把它们打成一个纸包,上面写着“于丽娜收”,且注明了联系电话。
  捱到六点钟,她往家里拨了个电话,是群英接的,可能正在给女儿乃至全家做早餐,她听见她叫女儿关上火。群英说:“抗美,你没出什么事吧!怎么这么早打电话!”于冰道:“没事,你看看志西醒了没有?!”群英道:“行,你等着……听说你干得还不错,有好位置别忘了我们家杨志东。”于冰道:“你不是舍不得她吗?!”群英叹道:“是有很多人去了深圳就离婚,可也有好多人发了,回来人五人六的,听对门的洪岩说,海涛在公司也挺受重用的,她穿的衣裳挺时兴的,都是海涛给她买的,我这不是看着眼热吗?!”于冰道:“但总是没有国营单位保险,你再想想吧。”
  好一阵志西才来听电话,声音迷迷糊糊的。于冰道:“志西你没事吧?”志西道:“我没事,你怎么了?!”“我没怎么,就想问问你怎么样?爸还好吗?”“还行吧,都是老样子。”“你要按时打针,没犯病吧?!”“没有,昨晚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说是去歌舞厅了……”于冰忙打断他道:“我那是应酬,不像你想的那样。”志西道:“我没说你什么啊。”于冰心想也是,便颇感歉意道:“志西……过去的事,也不见得全是我对……比如,应不应该保住我们的孩子……如果我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请你原谅我。”
  这时志西好像全醒了:“你怎么了抗美?!你没事吧?!”于冰道:“我没事。”“那你怎么提起陈糠烂芝麻啦?!”
  于冰也觉得很奇怪,离开广州之后,她和志西,因为距离而减少了矛盾,因为淡化矛盾而彼此有了牵挂。她其实常常想,她跟志西应该有个了结,但却总也下不了手。逢是想到自己还有什么事要交待,他便会很自觉地冒出来,照说他们的爱已成往事。
  挂上电话以后,于冰觉得不像刚才那样沉重了。她洗漱了一番,便向公司走去。
  下午,总算把一切都忙完,老板又来电话了,“搞定了没有!”“嗯。”“嗯是什么意思?!”萧沧华说道。于冰忙道:“搞定了。”“航班?”“3213”。萧沧华嗯了一声准备放电话,于冰陪着小心道:“万一……带这么多钱上去,万一没货怎么办?!”萧沧华勃然大怒道:“有货没货跟你有什么关系?!”于冰吓得忙说:“那好……晚上见。”
  于冰放好电话真不敢相信,她为电话里的这个人煮过中药,陪他去喝过皮蛋瘦肉粥。
  临上飞机之前,于冰上了一趟洗手间,拿出五百万元的汇票仔细看了看,小心的叠好放进文胸里。而后提起二十万元现款的旅行袋,走进人头涌涌的候机厅。
  “不成功,便成仁。”此刻,蒋委员长的这句话倒是她心境的最好写照。
  没有人注意她,但于冰还是像地下党员那样,环顾了一下前后左右,她真被自己悲壮的气质感动了。
  本溪,据说这座城市在人造卫星上是根本看不到的,因为它完全被烟笼罩了。
  这里的钢铁公司下属就有五十多个厂;另外还有两个大型水泥厂和一座露天煤矿,每天有十二吨粉尘从各个烟囱里喷向空中,然后再天女散花。这一结果是必然的,本溪才多大?!
  没有发生一级谋杀案,当飞机在夜空中对准灯火通明的跑道徐徐降落时,于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逃过了一场劫难。
  安全抵达沈阳,于冰走出通道,便看见萧沧华、海涛、冯超和小包都在翘首以待,脸上略显严肃和神经质,见到她才大松一口气,飞快地迎了上来。只有萧沧华原地未动,他看上去很疲倦,又有一个星期没刮脸,胡碴茂密丛生,颇像困境中的黑社会老大。
  萧沧华跟于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开了两部车来,冯超道:“冰姐你看你多有面子?!”于冰笑道:“自然是钱有面子。”
  海涛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也难怪,出师不利,钢板没弄到还好说,关键是钱撒出去了再往回收就难。他有点躲着萧沧华,也往冯超和于冰要上的那辆车挤,萧沧华叫了他一声,像是要说什么事,他只好灰溜溜地过去了。
  从沈阳到本溪的车程只有一个多小时。
  一上车,冯超就忍不住自吹自擂,反正司机是外请的,也不必忌讳,冯超牛道:“冰姐,我操,要不是我上来,顾海涛全玩完。”于冰道:“海涛是初出江湖,哪有你油啊?!”冯超酸溜溜道:“我可听说你们是邻居,你总护着他。”于冰笑道:“没有的事,谁下海都得自己扑腾……”
  其实于冰知道,有段时间萧沧华对海涛比较信任,冯超便有失宠之感,这一回他是明显占了上风。
  车轮沙沙,在公路上疾跑。于冰问道:“叫我带这么多钱上来,到底有钢没有?”冯超道:“看你说的,你还不了解老板?!严总叫他逮着了,我再跟严总夫人那一个劲的套磁,本钢的高级首脑会议是开了三天,还是决定把三千吨钢卖给我们,不过条件特别苛刻……”于冰看了冯超一眼,示意他往下说。
  冯超的声音不再高亢了,“这三千吨次钢板,其中两千吨要用美元支付,按三点七一结算,退税还要交回百分之五十,外汇来到之前,用人民币抵押压款……”于冰轻声道:“这得多少钱啊?!”冯超,“那没办法,这就叫任人宰割。”于冰没有说话,她知道,不做这笔生意同样有十分严峻的问题。
  到了本溪宾馆,大伙很自然的聚在老板的套间里准备开会。这是贵宾楼,萧沧华住了个套间,其中包括卧室、办公室、会议室。此刻,萧沧华坐在办公室的写字台后面,大伙也正襟危坐,显得颇为严肃。
  空气快要凝固了,也不知为什么,萧沧华在的地方,每个人都不苟言笑,面色僵板。于冰心里却充满了兴奋和惊喜,终于能够真正杀入商场,和同志们战斗在一起。
  为了缓和气氛,她拿出包里的鱼干和开心果分给大伙,自己倒什么都没吃,定神望着老板。
  萧沧华开腔了,“于冰,没事早点洗澡睡觉吧。”
  于冰咽了口唾沫,小心请示道:“我听听行吗?”
  萧沧华火上加烦道:“就是不想让你听,非得说那么清楚吗?!”于冰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冯超忙解围道:“冰姐,走吧,何必找骂?!”于冰憋着一口气出了房间。
  钱给他安全地带上来了,我的作用也没了,他怎么知道我就发挥不了光和热?!于冰回到自己房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气愤地想。
  过了一会儿,海涛垂头丧气地进了房间。于冰道:“会就开完了?!”海涛道:“我也是给骂出来的,叫我好好追款。”于冰关心道:“款追的怎么样了?!”海涛叹道:“还差几十万呢,都得等他们手中的水泥呵煤呵卖掉才有钱……”于冰气道:“这些人也是,没有钢板也敢收钱?!”海涛道:“都觉得自己关系硬能搞到钢板,……也怨我轻信了莫开庭。”
  于冰动手给自己泡了包方便面,越想萧沧华刚才的态度心里越委屈,可海涛的处境不好,她觉得也不应该和他一块互吐苦水,便安慰海涛道:“吃一堑长一智,冯超上来情况不就好起来了吗?”“你听他的,”海涛颇不以为然道:“他有什么本事?!就会牺牲色相,见到老女人就往上凑,老板一上来他就去邀功请赏,好像就他一个人干活,我们全是吃干饭的。”
  于冰不解道:“不是他上来局面才打开的吗?!”海涛语气肯定道:“算了吧,是老板上来局面才打开的,在飞机上跟严总谈好以后,到这儿来又找了本钢进出口公司的经理、废钢处处长,销售科科长……否则,严总也是孤掌难鸣,这才定下来给我们三千吨钢板。”
  “老板一上来就把你臭骂一顿吧?!”于冰问道。
  海涛无奈道:“骂倒好了,不骂也不搭理我,弄得我特别没面了,刚才也就说了我两句,叫我追款追紧点。”
  于冰道:“这人也是怪,我都上来了,还不让我赶紧进入情况?!”海涛道:“你呀,还是不了解男人,尤其不了解像萧沧华这样的男人。”于冰道:“他怎么了?!有什么特别吗?!”海涛语气权威道:“男人焦头烂额的时候最不喜欢让女人看到,萧沧华总是喜欢以成功的一面示人,以表现他神秘、成熟的形象,他不是装出来的,是个性始然,像我们这样的明白人,他只让我们看到大效果,烦琐无聊的细节,他只让冯超和那些头脑简单的人了解,这是他的过人之处,所以他在我们的想象中总是形象高大。”
  想不到海涛对萧沧华是这样一番见解,于冰琢磨着他的话,一时没回过神来,也只好不置可否。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的服务员进来送开水。她走后,海涛道:“这女孩姓王,好好的冯超去撩别人,闹得人家现在五迷三道的。天天晚上到我房间去哭,我又不能跟小王说,冯超是“一拖二”“一拖三”,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丽娜小姐,咪咪小姐……”
  于冰正待发作,想想若是自己果然同意不同援朝相认,又何必发火,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正想着,小王就在门外喊:“海涛哥,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海涛大声答应了一句,又对于冰道:“看见没有,又是一番哭诉,说自己命苦,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于冰挥手笑道:“你快去吧。”
  第二天早上,在贵宾楼的餐厅,于冰看见莫开庭带着学强也来吃早餐,学强像个痴呆症患者,大概知道铸成大错,要被他叔叔发落,自然心事忡忡。莫开庭的神情讪讪的,于冰很想说他几句解解恨,也为海涛出出气,但见大伙都在心平气和的吃早餐,自己也不能平地一声惊雷,把人吓一跳。
  后来于冰成了老江湖,才明白混迹于商场,即便是背地里想杀人,面上都要和颜悦色过得去。像她身上那种部队培养出来的表里如一,在商场完全行不通,甚至会把事情搞糟,难以收拾。
  北方的早餐就是喝粥,吃馒头小菜,大伙有说有笑还耍贫嘴。冯超走到于冰跟前,耳语道:“呆会儿老板一来,准跟你套磁。”于冰冷淡道:“他不当众给我难堪就不错了……”冯超道:“我昨晚就说他了,我说人家冰姐乃一弱女子,带五百万元的汇票,孤身一人北上,得冒多大的风险,刚一下飞机你就发那么大的火……”
  几句话,把于冰的心说得挺熨贴,心想,冯超这个人,你是觉得他格调不是太高,但说话、办事让你感到舒服;海涛呢,倒是办事认真,也没有什么贪心好色的毛病,但就是不那么讨人喜欢……正想着,突然就觉得周围鸦雀无声,只一遍稀哩哗啦喝粥的声音,冯超也不知去向,她一抬头,看见萧沧华穿一身黑色的西装,已坐在了餐桌的对面,服务员立刻给他端过来一碗稀饭。
  “于冰,昨晚睡好了吗?”萧沧华和颜悦色地问道。
  于冰说了一声还好,便看了冯超一眼,冯超没看她,一本正经地挟酱豆腐。
  萧沧华又道:“你今天跟冯超一块到三角地盯着装车。”
  于冰又答应了一声,也就没话了。不过她还是在心里原谅了萧沧华,她知道他压力大,这次的事又这么不顺利。并且,在内心深处,于冰比较喜欢他这种气质。
  三角地堆满了废钢板,一垛一垛的形成了钢铁小山。出库员小李,是一个短发的胖姑娘,冯超一过去,又是老一套,“大妹子,可想死我了。”小李一听心里像灌了蜜:“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要是早点认识我一定娶我。”冯超道:“不不不,这你就猜不着了,我回去打离婚,然后立马来接你!”小李笑得眼都弯了,深情地看了冯超一眼,冯超忙道:“你今天可得我数准点,你昨天数的和丹东接货的差四张。害得你亲哥哥我半夜两点还在对张数。”
  小李到底年轻,着急表白道:“那是有一辆车半路翻了,没到丹东嘛,怎么能怪我呢?”
  冯超情深意长道:“我能怪你吗?看把你急的,我这不逗你玩呢吗?!你今天少数四张,就算饶给我们的,反正也没人给你加奖金,还不如亲哥哥我请你去蹦擦擦呢!”
  小李高高兴兴地去招呼司机装车,于冰对冯超道:“你对贵宾楼的小王也是这一套吧?”冯超轻松道,“我有点不喜欢小王了,她死乞白赖要跟我走……”“你就不好交待了,因为深圳还挂着几个人呢!”于冰说话间斜了冯超一眼,冯超笑道:“准是那些长嘴驴说的,其实我跟丽娜小姐还真没什么,这个女孩年纪轻轻但挺见过世面,哪像小王小李这么好胡弄。我这么捧她的场子也没让我摸一下……冰姐,你说怪不怪,我还就是喜欢跟我端架子的女孩子!”于冰没表情道:“你贱呗。”
  略一思索,冯超诚服道:“我他妈的真是贱,你看我老婆,凶的,上次因为我泡妞,拿一把大菜刀追我,大马路上就是一刀,幸亏是冬天,皮衣服割这么长一口子,我丢人是丢大份儿了,可我还真离不开她。”于冰道:“是得这样的人治你。”冯超道:“我要是老板那样的老婆,早不知疯成什么样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于冰突然问道:“老板对王玲到底怎么样?!”冯超不假思索道:“挺好啊,我跟你说冰姐,柔能克刚,你看老板这么凶,王玲整个一棉花套子,老板跟她火不起来,又不像我媳妇似的盯我盯的特紧,所以两个人挺和谐的。”
  于冰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
  这时小李跑来找冯超,说几个司机吵起来了,都想先装车道:“你快看看去吧。”于冰和冯超往那边张望,果然两部天吊都停了下来,用钢索捆钢板的青工也抄着手看热闹。冯超骂了句,“我操。”朝出事的地点跑去。
  远远的,于冰看见冯超又是递烟,又是拍肩膀,不知说了些什么,几个司机全笑了,不一会,天吊司机又开始装车了。
  冯超走过来道:“到丹东要跑两天呢,谁也不愿意天黑才到,只有陪笑脸,多许一点奖金。”于冰佩服道:“你不是挺有办法的。”冯超这个人就是不能夸,一夸就来劲儿,“要不老板欣赏我呢,我是能屈能伸,更可贵的是我有自知之明,无论于什么事,挑头我不行,压力太大我打不住,但是当副手我是一个人顶好几个用。”
  北方的天气,先是风卷着土,刮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不一会儿,于冰和冯超就已经成了兵马俑,等到风停了,还没拍于身上的土,天空又乌云密布,冯超望着天空,再也开不出玩笑来了,“糟糕,今天计划要装两百辆车,后天早上运不到大车港,港务局又得按小时罚我们,罚金还不低呢!”于冰也希望雨别没头没脑的下来。
  然而,天不随人愿,雨渐渐沥沥的下起来了。工人和司机都扔下手里的活儿,钻到钢板垛下面避雨,冯超急的不知怎么办好。
  一辆小车疾驶而来,在钢板垛下嘎的一声停住,萧沧华从车里钻了出来,冯超和于冰急忙迎了过去,不等他们说话,萧沧华道:“装车,下刀子也得装。”他说完,脱下西装扔回车里,大步向装车处走去,雨粒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全身。
  他叫工人教他怎样捆板,在他的带动下,吊车又启动了,冯超就扎在司机堆里跟他们称兄道弟;于冰和小李对张数,记车号。萧沧华满脸雨水,面色铁青,于冰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跑过去大声说:“你还是到车里面去吧!”萧沧华道:“没你的事,干你的活儿去吧。”
  整整一个下午,萧沧华都在雨地里站着,跟着捆板工不熟练的捆板,他不说话,也不到处张罗、许愿,这些事好像生就该冯超做。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在雨地里站着、干着,可他看上去仍旧是统帅,将领。
  一辆辆装好钢板的巨型卡车在风雨中渐渐远去。每走一辆,萧沧华都会多看两眼。直到天完全黑透,才装完最后一辆车。冯超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得一脸一身的泥浆,萧沧华却坚持着不失态,向小车走去。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于冰下意识地跑过去扶住他,被他用力地甩开了。
  晚上十点钟才吃完饭,萧沧华只吃了半个馒头,且眉头紧锁。于冰跟他一起上贵宾楼的时候,小声说道:“我带了瓶胃仙优,给你拿过来吧。”这回他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因为老板的病,于冰总是随身带着胃药,以解燃眉之急。
  等于冰送药过去的时候,看见废钢处的陈处长正在萧沧华的房间,见到于冰便起身告辞,“……下午废钢处是开了会,不过这一千五百吨钢再不给大连外向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再说他们出的价也高……”萧沧华没有说话,一直把陈处长送到门口,陈处长又道:“还是明天上午请示完严总再答应你们吧。”
  陈处长走后,于冰倒了杯开水,又把药片送到萧沧华面前。他忧心忡忡地吃了药,道:“我一直不相信没货,今天在三角地看到满货场的板,以为有七八千吨,全拉空了才三千吨……看来真是弹尽粮绝了。”于冰站在他的身边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能变成一堆钢。
  萧沧华微驼着背,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于冰轻声道:“我给你放点洗澡水。”萧沧华道:“不用,你去通知大伙马上开会。”于冰迟疑了一下,因为萧沧华捂在身上半湿的衣服还布满着泥点,她还是想先去盥洗室放热水,不等她动作,萧沧华已垮下脸来,“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好不好?!我烦!”于冰吓得赶紧出了他的房间。
  晚上十一点十分,公司上来的全体人马聚在老板房间开会,萧沧华已神速地洗完了澡,端坐在床头,大伙有的坐沙发,有的坐椅子,有的坐地毯,但谁也不看谁,且闷不作声。于冰也是快速的洗完了澡,此刻头发还滴着水,她坐在萧沧华的床尾,两眼盯着地板。
  萧沧华道:“废钢处的仓库里还有一千五百吨钢,冯超你明天去泡废钢处,刚才陈处长说大连外向型出的价比我们高,你明天直接去签合同,什么价,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本钢是真的没货了。”冯超一直听着,听完用力地点点头。
  “顾海涛,你追款追的怎么样了?”萧沧华望着海涛皱起眉头,海涛已是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还差最后十五万。”萧沧华道:“坐在他们办公室,比他们上班早,比他们下班晚,一定要把钱拿回来。”海涛嗯了一声,头都没抬,于冰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伤,当然在会上也不便多问。萧沧华看了小包一眼,小包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跟另外两个专门借来疏通火车运输的同志仍在扫外围,他们去了学校、工会、家属院,一天下来凑了一二百吨钢板。
  萧沧华示意他坐下:“那好,你们明天继续扫外围,一寸钢板也不要放过。”“是,”小包情不自禁地打了个立正,这才坐下,腰板挺的笔直,他原先在部队是个农村兵,萧沧华带他到深圳,他十分老实、肯干。
  头上的水珠打湿了于冰的双肩,她觉得格外的冷,像是要感冒那样,便下意识的把身上的呢子短大衣使劲裹了裹,这时她听见萧沧华冷漠的声音:“于冰,明天你去连轧厂找宋厂长,跟他说每天出的货我们都要。”
  冯超忍不住插嘴道:“连轧厂出的板还是红的呢。”萧沧华不耐烦道:“我不管它红的黑的,是钢板就行。还有什么问题吗?”大伙照例不作声,萧沧华道:“明天这个时候,汇报全天工作情况,散会。”
  人们一跃而起,如获特赦般的逃离萧沧华的房间。
  在走廊里,于冰追上海涛,关切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不等他回答,冯超从后面窜了上来。“他今天跟莫开庭打了一架。”这真让于冰吃惊不小,而且她完全想象不出海涛与人打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文气。海涛也不说话,只顾往前走。
  原来他天天要账要得心烦,便叫莫开庭跟他一块去要,因为当时签约,给钱莫天庭都在场,又都是他的所谓朋友,但要账是得罪人的事,莫开庭就千方百计地躲着海涛,一旦被海涛逮住也是满嘴借口、死不肯去。
  海涛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见冯超一直挺高兴的,于活、泡妞两不误,心理不平衡道:“我做的好事从来不见你到处宣传。”冯超笑道:“打莫开庭也是好事啊,这小子就欠揍!”海涛冷笑道:“我看你对他挺客气的,他是老板的朋友嘛。”冯超变脸道:“海涛,你这是什么意思,两百多万块钱是你散出去的,你应该跟自己叫劲,你跟我叫什么劲?”
  两个人顿时就红了眼,于冰急忙把冯超给推开了,又拉着海涛到贵宾楼外的假山处去散步,其实这时她已经很累了,身上又一阵阵发冷,但海涛这次上来,干的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他如果不是心里太窝囊,以他的修养,他是不会跟人打架、吵架的。
  一路走着,于冰就一路想词安慰海涛。
  海涛以为于冰一定会批评他打架、吵架不对,但于冰却说这总比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强,既然做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但要消消气,处理以后的工作还是要冷静。
  这些话其实都很平淡,可海涛听后却感到鼻子发酸,这些年来,他看自己的生活,就像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个陌生人的生活,工作是完全不适合他的跑跑颠颠,即便是这样还要对命运心存感激,莉莉,他最熟悉的仿佛一起长大的莉莉嫁给了别人。而他身边最亲的亲人,父母、海青、洪岩,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知道、懂得、理解他的。
  他觉得自己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把话说到他的心里就行,难道于冰是这个人吗?!
  渐渐地,海涛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但他还是郑重其事的对于冰说道:“……如果哪天我不辞而别,离开这个公司,你一定不要感到奇怪,也请原谅我。”于冰不以为然道:“有这么严重吗?”海涛没接她的话,经自说下去道:“萧沧华这个人太霸气了,又孤僻、易怒、情绪化;冯超八面玲找,比泥鳅还滑,我与他们共事没什么信心。”于冰没有马上说话,两个人又默默走了一会儿。
  “去留问题当然是你自己拿主意。”于冰心平气和、委婉道来,“不过海涛,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觉得你人很正直,工作也很努力,只是……我觉得……”于冰显然是在选择字眼,海涛今晚颇想敞开心扉,便鼓励她道:“你直说嘛,军人作风都到哪儿去了?”于冰便道:“我觉得你在生活中始终都没放下架子。”这颇出海涛的意料,他苦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架子?”于冰肯定道:“你有,虽然你接受了家庭变故的现实,也知道它彻底改变了你的命运,但你还是觉得眼前这样的生活并不属于你,你应该过另外一种生活!”
  一习话着实让海涛有些吃惊,似乎他对自己,也还没有这样透彻的剖析,一时真是无言以对。于冰又道:“萧沦华是自尊心极强,不好合作,可他比别人身子俯得更低,更想做成一点事,这你为什么就看不见?!冯超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就算不完全是工作需要,至少他也要压抑自己的个性,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你知道压抑个性痛苦,难道他天生就是受气的?!给人陪笑脸的?!”海涛心想,倒也是这么个理,这回才真正消了气,不仅如此,还非常惊喜自己今晚意外的发现了一个难得的红颜知己,正打算侃侃而谈,于冰打了个哈欠说:“海涛,你说的这些话,也是我的问题,我这人能吃苦但不能受气,今后我们互相提醒吧。”海涛道:“你的话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想……”于冰打断他道:“今天太晚了,我也累的要命,眼睛都睁不开了,等以后有时间再谈吧。”
  虽未尽兴,海涛还是转怒为喜地和于冰一块回了宾馆客房,心想,假如我不离开这个公司,一定不是因为萧沧华和冯超,而是为了于冰。
  他对于冰,并没有一点邪念。随着年龄的增长,海涛觉得女人就是那么回事,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超越男女关系的一种东西,是什么他说不清,但有,一定有。
  自勉也罢,互勉也罢,说和做总不是一回事。不久,于冰又发起了牛脾气,和海涛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是海涛的情况有了转机,本来他每天垂头丧气地去要账,根本觉得天昏地暗,而且最后这个欠账单位又特会哭穷,海涛软硬兼施收效也不大。但这一天,有一个人在路上等着海涛,这人戴顶有沿帽,全身上下灰不拉叽,提一个农村会计常用的人造革黑包,他把海涛拉到一个僻静地方,本来五官就纠在一块,这时显得更是贼眉鼠眼。
  这几天心绪欠佳,海涛有点不耐烦说:“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我还有事呢!”那人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事,”说到这里他左顾右盼仍不放心,对海涛耳语道:“我有一个关系,能搞到两千吨次板。”海涛猛的一喜,但马上联想到莫开庭,他现在是谁也不敢相信了,再加上这人的这副尊容,萧沧华费了多大的劲儿,冯超又去磨破了嘴皮,才要到本钢废钢处的一千五百吨钢,这人开口就说有两千吨,天上能掉这么大的馅饼?!
  那人看出来海涛不信,便说道:“我可以带你去看货,不过我的好处费……”海涛道:“你的好处费不会少你的,不过我要带着车去看货,行的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边说边紧盯着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那人倒也坦然,说没问题,只要他的好处费别黄。
  因为康华公司到处扫钢,宾馆附近的市民都知道了这件事,又是次板按正品卷板的价格收购,此外还有劳务费,搜索钢板的队伍渐渐扩大,连一二十年没动过的废板都得以重见天日。
  有人在路上堵住海涛也是不奇怪的。
  海涛带那人去见了萧沧华,那人还是铁嘴钢牙说综合厂有两千吨次板,负责销售的副厂长是他表亲。萧沧华立刻要去看货,那人显得腻腻歪歪的,萧沧华当即拍给他一千块钱说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两千。
  想不到很轻松的拿到了这两千吨钢板,海涛真是在本溪摔倒,又在本溪爬起来,再见到冯超,也自觉不比他矮一头了。
  这段时间,于冰都在连轧厂盯着出钢、装车,这里停着好几部运钢板的巨型卡车。但只有康华公司租的车能装上半红半暗的滚烫的钢板,其它的车均空着,司机扎堆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大连外向型的司机说康华是他们的克星,明火执仗,虎口拔牙,“真他妈是狗鼻子,哪有钢他们都知道,全给搜去。”
  萧沧华决定改用火车运钢板,二十节车皮就是一千吨钢,经过大家的努力,这段时间找的钢板,加上大连港原有的三千三百吨钢,共计八千吨。于是他把冯超换去连轧厂,叫于冰回来修改信用证,根据他的要求,于冰在本溪邮电局的电传室里,抱着一架老掉牙的电传机,熟练自如地打着,与林振威联络。
  泰方很快有了反应,是以伟成峰钢铁公司的名义,重要的是全部接受了康华提出的修改要求,并告之林振威去了大坂,他们会尽快告之他这一情况。
  于冰挥舞着电传冲进萧沧华的房间,萧沧华刚刚睡下,于冰把电传全文翻译给他听,他半天没说话,于冰站着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片刻,萧沧华一跃而起,径自走到盥洗室去刮脸,于冰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没时间刮胡子,只是憋着一股劲。
  似乎一切都理顺了。第二天北京突然来电,十万火急召萧沧华去总公司开会。
  萧沧华是上午走的,下午于冰就接到大连打来的电话,林振威一行人已从日本大阪飞到大连,下榻大连国际酒店,当天晚上到本溪。
  林学强吓得差点口吐白沫,晕倒在地,莫开庭也显得魂不附体。冯超和于冰一商量,先在凤凰酒店订了一桌海鲜大餐,又在宾馆给他们订了房间。
  晚上七点四十,林振威带着两名随从到达本溪,在凤凰酒店,虽然有气派的满桌海产品,但因萧沧华不在,而这笔生意从一开始就不顺,林振威始终绷着脸,也不怎么吃东西。林学强见到叔叔,基本上成了痴呆症患者,莫开庭跑前跑后,显得特别忙乎,自然也是为了掩饰他的过错,林振威端着那种尚未开化的小岛酋长特有的架势,也不理睬他们。
  九点,在萧沧华套间的会议室开会,除了林振威和两名随从,林学强和莫开庭在场,康华这边是冯超、于冰和顾海涛。林振威不会讲普通话,只会潮州话和泰语,这两种话谁都不懂,就由他的随从和于冰说英语,随从再翻译成潮州话说给他听。
  林振威一开始就很不客气,说钢板的事这么重要,情况又那么严峻,萧沧华怎么可以不在?!我还能相信谁?!你们还有谁做事是负责任的?听了这话,林学强和莫开庭都已经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于冰和冯超就一个劲的跟林振威解释,林振威听不进去,“我明天一早赶回泰国,我也很忙。”
  冯超忙道:“您千万不能走,萧总明晚就赶回来,有关修改信用证、延迟装船期的事还得您亲自定,三角地还有五百吨板头,明天还想您亲自过目,虽说厚薄不一,也不够长,但横宽都是一样的,抽钢筋完全没有问题……”林振威不知是动了哪根筋,执意要走,于冰拚命的劝解也没用,不觉有些心烦。
  坐在她身边的海涛对她耳语道:“沉住气,你忘了你在假山跟我说的那些话。”于冰想了想,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劝林振威留下,林振威油盐不进,就是不松口。口口声声,恨不得即刻飞回泰国。
  时针指向十二点,于冰觉得又累又乏,口干舌燥,在场的人也已显得东倒西歪,唯独林振威还在那一丝不苟的生气。于冰突然就火了说:“我们是穷点,可我们也不是要饭的出身,你有几个臭钱就这么蛮横无理?!我再穷也有骨气,就不求你!”想到几天来的苦战,想到公司从上到下使得那股牛劲,与康华同仁共赴国难已成了大伙的口头弹,林振威来了可好,半点体恤没有,倒让我们看了一晚上他的脸色……这时只见于冰嚯的一下站起,用英语对林振威说道:“对不起,我想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了,如果您一定坚持明天一早走,我只能表示遗憾!”
  说完这些话,于冰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
  在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海涛想拉住于冰也没拉住。
  会议不欢而散,在于冰的房间,海涛一个劲地埋怨于冰,“……他也就是坏脾气,耍耍威风,你怎么发起态度来了?!现在他没了台阶还怎么转弯了?!”于冰气鼓鼓地不说话,冯超道:“不过也得有人唱黑脸。”海涛不快地顶他:“你又不唱?!在这儿你说好话,萧沧华那边你也没责任!”两个人话不投机,又吵起来了。
  这时莫开庭气急败坏的敲门进来说:“老头非要现在走,我拚命拦,这才决定明天一早走,开车回大连国际酒店,他说萧总要是回来,就到大连国际酒店去找他。”海涛急道:“那五百吨板头他也不要了?!”莫开庭看了于冰一眼,“那还怎么要啊……他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一没文化,二没形象,根本被人瞧不起。创下这份家业,脾气坏是出了名的,他的家族,部下有理没理都是听他训,没人敢对他发脾气……”
  于冰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和冯超两人在宾馆的大堂里守候,冯超道:“我就不信那个邪,哪有商人不重利的?!我倒要看看是他硬还是硬通币美元硬!”于冰早已乱了方寸,冯超、海涛、莫开庭各说各的理,她自己也完全糊涂了,不知道事态到底有多严重。
  正说着,林振威一行人来到大厅,除了随从,还有林学强和莫开庭,让于冰感到奇怪的是海涛也跟他们站在一块,海涛的英文虽然马马虎虎,但还是可以交流,他一大早去了林振威的房间,竭尽全力地挽留林振威,未果。只见冯超颇为绅士派头的来到林振威面前说:“林先生,我们已经跟萧总联络上了,他希望你晚一天走,有一些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
  这时冯超故意停顿了一下道:“假如你执意要走的话。”他又停顿了一下,眼光略显傲慢地斜了斜又说:“那你就走,我马上通知大东港,停止继续装货,已经装的全部卸下来,我们可以卖给伟成发钢铁公司……”林振威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冯超表演,冯超显得有点自得,“林先生你也知道,大连外向型是给伟成发搞的货,不是我们康华,谁有本事从他们嘴里抠出食来?!现在伟成发也很想跟我们合作。”
  随从把于冰说的英文翻译给林振威听,老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他们的人呼啦啦上了车,扬长而去,包括林学强和莫开庭。
  空荡荡的大堂里响起了海涛一下一下,劈哩叭啦的掌声,他走到冯超的面前,冷笑道:“你这种招数对林先生来说只能是雕虫小技,别忘了他饱经风霜,会吃你这一套?”冯超反唇相讥道:“你一大早就去说软话,不是也没把他留住吗?!”海涛气道:“如果你们俩刚才也一块说软话,没准他就留下了。五百吨板头是什么?!是七十万块钱,你们倒大方,把林振威给气走了。”说完他扭头离去,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解气道:“于冰,你跟我讲道理一套一套的,可你从昨晚到今天,又是怎么做的?!你放下架子做人了吗?!你以为你是什么?可以跟客户随便发脾气?!萧总脾气那么臭,我看对外人还不是和蔼可亲,你想想你昨晚的表现,连林学强都说,他替你脸红。”
  海涛头也不回地走了,于冰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冯超因为刚才演的不成功,气焰也降了下来,果看着于冰不知说什么好。
  整整一个上午,于冰心情沉重,总感到大祸临头。
  果然,下午三点钟,大东港负责装船的同事打电话来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林振威从大连打电话来叫我们停止装船,明天一早八点就开走。”
  不等于冰说话,冯超抓过电话来火道:“你怕过屁!船他妈不是靠在我们的码头上吗?扣住它不就得了!”
  对面传来外轮代理公司工作人员冷冰冰的声音:“你错了冯经理,考克号轮是外轮,不是我们的船,我们无权扣留,按照国际惯例,他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顿时,于冰和冯超傻了眼。
  如果明早八点开船,上面只装了五千吨货,还差一半,按照未修改的信用证,溢短装是百分之十,那么就意味着百分之四十由康华赔偿,此外,还要赔偿船租,而陆续运往的钢板若装不上船,扔在码头就成了一堆废铁,而买它的时候却花了三百多万。
  于冰只觉得天眩地转,手脚冰凉。
  冯超骂道:“他妈的把老子逼急了,全卸下来卖给他妈的伟成发!”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解解恨而已。
  晚上八点钟,萧沧华下了飞机,刚一进本溪宾馆,几乎是公司所有的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跟他讲林振威来本溪的事情,他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地听着,于冰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呆坐。
  午夜十二点钟,小包开车连夜送萧沧华去大连。
  如果不能在明早八点以前赶到大连,说服林振威收回开船的命令,那么钢板战将前功尽弃。公司的损失粗算一下是八百万左右,这对一个新公司来说,无疑灭顶之灾,而把公司推向绝境和深渊的刽子手竟然就是……于冰不敢想下去了。
  六百多里路的车程,这就是萧沧华下飞机后等待他的厚礼,自从他冒雨装车以来,胃病始终没好,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责怪于冰一句,只是连夜赶路。
  于冰后悔极了,逞什么能呢?!你要的那点骨气、志气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损失?!海涛说得对,讲起道理来你不是一套一套的吗?怎么到了现实中这么感情用事?!而且你就是翻译,谁也没让你代表公司跟林振威判谈,就是先发制人充英雄好汉也论不着你啊!
  没有人睡觉,没有人离开,公司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冯超的房间,大伙焦急地等待着。
  于冰卷在角落的沙发里,篷头垢面,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地面,还下意识地啃着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移动,四点钟没有消息,五点钟没有消息,六点钟还是没有消息,冯超自语道:“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吧!”话音未落,大伙一起骂他乌鸦口,嘴巴长疖疮,冯超委屈道:“那没有理由啊……”海涛没好气道:“没是人到了就会来电话,得有结果才会来电话……你还不了解萧总?!”公司的人对冯超都是礼让三分,谁会这样跟他说话,但这次冯超也有错误,所以就没有对海涛反唇相讥。
  又是默默的等待。
  七点半钟,小包从大连国际酒店打来电话:他和萧总是凌晨四点多到达的,在大堂一直等到六点,终于感动了林振威,他同意收回早晨八点开船的命令,同意再装货四十八小时。
  大伙哗的一声欢呼起来,声音大的几乎能掀掉房顶,枕巾、枕头、衣服、毛毯、袜子一同抛向了空中。
  只有于冰卷在沙发里,也已泪流满面。
  剩下的事是将五百吨板头运往丹东,为了确保两天之后能够准时封仓开船,冯超带着公司外借的铁路运输方面的关系户到本溪铁路局,因前段时间运钢板关系已疏通好,也就没费多少口舌,主要是和丹东铁路局协商,很快决定甩掉当天晚上的一列粮食车,挂上十节钢板车皮。
  公司留下两名押运员,其它人全部撤离本溪,来到丹东。
  封仓前一晚的深夜,在前阳车站的值班室里,于冰和海涛带着几十辆载重汽车在这里等着装货,因第二天上午十点就要封仓开船,只有早早地到这儿来等火车。
  值班室很小,家具、陈设破旧不堪,不仅如此,还因长期震颤而四处开裂,但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大铁炉,一个开水壶在上面滋滋作响,司机师傅们知道这里容不下几个人,全站在屋外的坡地上跺脚、搓手,刚刚开春,料峭的寒意让人喘不上气来。
  于冰和海涛坐在炉子旁边,感觉好多了。冯超在四十里之外的大车港等着接货,萧沧华也早已从大连赶到丹东,在鸭绿江大厦指挥全局;林振威见所有的事均已办妥,便带着随从和林学强回泰国了。
  搬道工是一位老人,背已驼了,胡子花白,动作也颤颤微微一点不麻利,显然以往他独自守候寂寞得很,见到年轻人,话也就多起来。“自打抗美援朝到现在,从来没有像这样全线开绿灯,甩掉别人的车皮挂你们的货,抗美援朝那会儿支援前线物资才这么干!打那以后,我就没见过……”老人唠唠叨叨的,还挺高兴,披一件老羊皮袄也陪坐着等,只是时不时的还得出去望望,招呼招呼司机师傅。
  提到抗美援朝,于冰难免不凝神默想,想到自己就出在这个当代人皆知的历史时期,想到在深圳巧遇援朝,很自然地,她想到了父母。在这间黑洞洞的小屋里,不知为什么她分外地想念他们,想到他们当年英姿勃发,就是从这时开往战场,岁月流年,他们曾为女儿吃过很多苦,女儿长大了,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们,就算两个女儿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又有哪一个是能够带给他们慰藉的呢?!
  她很想打一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听听他们的声音。但值班室的电话已经老的像一部历史,黑色、笨重的机身,每拨一个号都要咔咔啦啦响半天,跟古老的手摇电话没什么区别,这样的电话怎么能要到新疆去呢?多么绵长的距离呀。
  再说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肯定睡下了,尽管父亲有夜读的习惯。
  她想回深圳以后,她一定要给他们打个电话,以往她总是写信,但到了深圳,因为工作忙,几乎没怎么写信,她也不是没想过打电话,可说什么呢?潜意识里,她总希望自己有了一点成绩,或者某件事有了一个结果再与他们联络,然而至今,她都是人在旅途的现状,人在旅途的感觉,所以她连信都不写了。
  为什么要有成绩和结果?思念难道不重要吗?她在内心责问自己,尤其是对性格内向的父亲,她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认个错?事实证明她当时的选择的确是不慎重的。她为什么就不能把那句话说出来,而不是写出来:我想念你们?!
  “你在想什么?”
  海涛的话打断了于冰的思绪,她本能道:“没想什么……”海涛也不追问,道:“我倒在想……于冰,你说钱是不是万能的?”于冰不假思索道:“当然不是。”海涛道:“我以前也这么想,而且深信不疑,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也是视金钱如粪土,可这回到北方这么短的时间,我居然开始怀疑我深信不疑的观念。”于冰看着海涛,等待着他说下去。
  “你看,我们把别人租的钢撬过来,连轧厂红通通的钢板也不放过,找钢的队伍日益扩大,成员最终比我们公司的人还积极,更不要说铁路一路绿灯,就说我收账,最后那块硬骨头,还是萧沧华找检察院的人,穿着制服陪我去了一趟,那十五万就变戏法似的入账了……我当然承认康华是块金牌子,但它同时也是镜中花水中月不顶吃喝,还是得靠钱这块敲门砖,萧沧华出手很大,这我亲眼见过,没有谁不在金钱面前低头。”
  于冰想了想,道:“你说的是现象,但毕竟不是全部,比如我和你到深圳来,并不是为了淘金……”海涛打断她的话道:“对,我们是要找到自己的价值,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什么是价值?不就是钱吗?!”于冰忙道:“海涛你真太可怕了……”正要跟他展开论战,只听屋外传来老搬道工的声音:“到了……到了……”
  接着便听见粗重的声音在喊:“都别挤,按号排好,一辆一辆装!”
  这时的于冰和海涛早已弹起,冲出小屋。
  凌晨三点五十。
  水天湛蓝,海鸥低飞,在考克号轮的船长室里,八方联检人员都已通过,于冰最后把提单递给船长,船长在上面签了名,在场的人鼓起掌来。
  就在考克轮离开港口,驶向外海,于冰和公司同仁带着满身倦意,一脸憔悴但心情激动地挥手向船长和各色皮肤的船员告别时,她在广州的家中出了一件令人颇费思量的事。
  和以往一样,杨三虎清早起来,吃过群英做的早餐,等大人上班,孩子上学之后,他在小阳台上给君子兰浇了水,又做了一套练功十八法,然后就坐在桌子前去写他的回忆录。
  十点多钟,有人敲门,声音怯怯的,似乎颇为迟疑。杨三虎也觉得奇怪,因为杨家白天几乎不来客人,程天牧偶尔乘着夜色过来坐一坐,均是晚上,匆匆来去。此外,再也没有别人登门。
  他起身去开了门,来人是不速之客,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穿着、打扮、发型都相当朴素、过时,眉眼倒还和善,她领着一个五岁大的男孩。
  猛一见这个男孩,杨三虎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直冲头顶,就是那种今世前缘的感觉,这令杨三虎颇感震撼。
  他把他们让进屋,男孩一点也不怕生,眼珠圆溜溜的到处转,东摸摸西摸摸,然后自己趴上沙发,端坐其中,女人总是用制止的音调低声喊道:“杨凯!”杨凯似乎老实了一点,他的目光毫不躲闪,直瞪瞪地望着杨三虎。
  杨三虎并不是十分溺爱孙辈的老人,就是对北萍的儿子虎子,他也没到摘心掏肺的程度,否则他也就不顾一切搬到北萍家去住了,小慧不是他带大的,因此感情一般,小慧只粘群英一个人。所以杨三虎才觉得自己对杨凯的感觉很怪诞,他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
  后来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事件就更离奇了。
  她说她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叫陶小丽,性格与她迥然不同,两个人年龄差异大,小丽野性的很,五年前她少不更事,认识了杨志南他们那伙人,整天混在一起,看黄色录像也有她的份,且不止一次。
  陶小丽是跟杨志南同时被捕的,服刑时发现已有身孕,她本来想把孩子做掉,但要留着孩子就可以保外就医,她选择了后者,后来她生了杨凯,她说她那段时间只跟杨志南有过性关系。陶小丽做了母亲之后开始收心,可能也是年龄大了渐渐懂事,她决定找一份固定的工作,独自把儿子哺养成人,她也被原单位开除了,后来去了汽水厂洗瓶子,生活十分艰难。杨凯没有户口,更没有什么独生子女证之类,母子俩的窘况可想而知。
  小丽的姐姐说,她怕小丽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变坏,便把杨凯接到自己家中,她的生活也不宽裕,丈夫做很小的建材生意,儿子快小学毕业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有个家的样子,比小丽的日子过得强。
  汽水厂的临时工报酬很低,正好姐夫跑建材也需要人,小丽就离开了汽水厂,帮姐夫做生意,因为她能说会道,脑瓜灵活,生意还真有了起色,一家也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小丽和姐夫一块去进货时出了车祸,小丽当场死亡,姐夫昏迷不醒,抢救了三天三夜,宣布不治。
  医疗费、殡葬费花去了不少,还欠了债,小丽的姐姐说,她实在无力养大两个孩子。幸亏她知道杨凯的身世,在小丽的遗物中有一块大罗马手表,小丽曾说,这是杨志南的,但她没说是怎么到她手上的。
  小丽的姐姐找到小丽过去的朋友,打听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杨志南的下落。
  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手表递给杨三虎,杨三虎认识这块表,是别人送的,他曾戴过一年多,后来表面磨花了一块也没去换,杨志南看见就拿去戴了。还说比他的上海表强,因为杨志南在机关工作,杨三虎叫他凡事注意影响,不要搞特殊化,所以给他买了块大上海。
  这块罗马表是对表,小罗马给了北萍。但北萍在分校时,这块坤表给人偷了,北萍叨叨了好长时间。
  即便没有这块手表,杨三虎也已相信杨凯是杨志南的儿子,因为杨凯长得酷似志南,而他见到杨凯时的奇异感情,分明就是骨肉之情。
  在大人说话的当口,杨凯在茶几上用杨三虎给他的白纸画画,他聚精会神的样子很逗人喜爱,他画房子,树,在水里游泳的鱼,还有军舰。杨三虎问他见过军舰没有?他说在电视里见过,他很喜欢军舰。
  杨三虎留下了手表,小丽姐姐的家庭住址和杨凯的画,尽管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面上却显得风平浪静,这大概是一个老军人的习惯吧。“我要跟孩子商量一下。”他这样说,小丽的姐姐也表示理解。他们走的时候杨凯说:“爷爷再见”。这时的杨三虎就很想拉过杨凯,与他亲近或者亲他一下,突然就觉得这是他寂寞晚年的一道亮色。当然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这件事杨三虎一直守口如瓶,杨凯的画就在他的案头令他度日如年。两个星期之后的周末杨志南才摇摇晃晃的回家,他现在开长途货车很辛苦,带回来的总是一脸疲惫、满身臭汗。
  洗过澡之后,志南看了看餐桌,“我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就吃这个?!”群英道:“你又不交钱,吃这个就不错了!”志南已经不会为这种话叫真上火了,反而嘻皮笑脸道:“群英,再开个罐头吧。”志东现在比较体恤志南:“对,开罐头。”群英嘟囔了几句,但还是开了一个凤尾鱼的罐头。
  志东对家人的态度有所改观是因为他在厂里的境况有新改观。这一年,无线电专用设备厂决定投产空调机,取名“迅冷”,厂里下决心引进技术,创出国产名牌。于是买了地,重盖厂房,叫志东负责基建。这个事又脏又累,责任还挺大,但志东不这么看,他觉得这是领导对他的信任,他真是厌倦了游手好闲的日子。
  现在他必须天天泡在工地,跟工头和工人打交道,除此之外还要跟电、水、建材等方面的单位疏通关系,厂里开中层干部以上的会议他要列席,厂领导要亲自听他汇报厂房修建的进度,存在的问题。他觉得自己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干工作让他感到其乐无穷,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凡事负责极了,亲力亲为,标号不对的水泥他一定不让用,不合格的地方一定返工。工头说,这又不是你住,看把你给紧张的。他说人家施工计划上有要求是有道理的,这方面不能通融。不过为了给工人鼓劲,他自己花钱请工人吃了一顿大排档,告诉群英,群英骂他神经病。
  这时志西走到餐桌前,对志东和志南说:“我最近想去江浙一带走走。”志南笑道:“还挺有雅兴。”志东道:“你身体行吗?”群英也道:“抗美不在,你一个去旅游啊!”
  志西道:“说来话长,我们饭店的老板要出国了,打算把饭店盘给我,我哪有那么多钱,他说先欠着,日后再还,总之比交给别人放心。现在饭店竞争的也很厉害,我们饭店又没有什么镇店之宝,我想把潘姨请回来,她烧菜烧得好,以前跟我说她会烧一种特别好吃的素菜叫作‘佛有缘’,据说比‘佛跳墙’选料还严,制作还讲究,味也就更捧一层,我想如果我的饭店有这个菜,就不愁发不了财了。”志东道:“这个菜这么好,怎以没听说呢?菜谱上有记载吗?”志西道:“民间也有真经,这是潘姨祖上传下来的菜,皇上下江南的时候还吃过潘姨祖上做的菜呢!”志南笑道:“我怎么觉得跟听故事似的?!”志东道:“皇上吃过‘佛有缘’,这肯定是志西演义出来的。”志西急道:“真有这么回事,那时我在家呆着没事,都是潘姨断断续续跟我说的。”
  哥儿仨聊起来没完,还是群英喊了一嗓子,“爸,吃饭了!”杨三虎落座之后,群英又端上了一碟鸭珍肝,言明:“这是爸和志西的。”大伙都没作声,杨三虎挟了一块放在小慧的饭上。
  吃过饭,洗刷锅碗之后,群英回到自己房间,小声对志东道:“你说给了志西一个机会,我看是一棵摇钱树。”志东道:“你这个人见风就是雨,指不定有没有‘佛有缘’这道菜呢,要有,潘姨在我们家住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做过?!”群英道:“反正志西现在混得比你强。”志东道:“你懂个屁,人间正道是沧桑。我现在的地位,别说一个饭馆,十个饭馆我也不换。”
  群英撇嘴道:“看你自己把自己重视的!每天下班满身满脸的泥浆,比志南还脏,你可真是从天上掉到土坑里去了。”志东稍一思索,还是没绷住,“我告诉你,前两天厂长到工地看厂房,工程师们都跟他汇报说我工作兢兢业业,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于,将来空调厂这边,你可以当负责后勤工作的副厂长嘛。”群英转悲为喜道:“真的!那你不早说!总算我们有盼头了。”
  两口子高兴起来,志东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别出去瞎说……”群英道:“我知道!”心想,这事是不能跟人说,但要给洪岩吹吹风,洪岩嫁到顾家来的时候像个土豆,现在海涛在深圳给她买这买那,一收拾,鲜亮起来了。海涛是男人中少有的审美观过硬的人,给洪岩买的衣服一件是一件,穿上又大方又高贵。就不能让志东买东西,给她和小慧买的全是穿不出去的大撞色的衣服。顾家的女人,海青根本瞧不起群英,话都不跟她说,她也只有跟洪岩唠叨唠叨,时间长了就会跟她比,不断地在心里找平衡。
  晚饭之后,杨三虎把志南叫到自己房间,他关房门的时候,志南觉得有点奇怪。
  “你认识一个叫陶小丽的吗?”杨三虎问道,志南不假思索道,“不认识。”杨三虎提示他道:“跟你一起被捕的。”志南道:“丽丽啊,现在叫莉莉的真多,是有这么个人”。见父亲不说话了,志南又道:“怎么啦,她来找我了?!我现在挺受欢迎嘛。”
  杨三虎对志南的口气很反感,但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她倒没来,但是她姐姐来了。”于是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杨志南。
  第一个反应是准确无误的否认,志南嚷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想一想又道:“我跟她根本没做过这种事。”杨三虎道:“或许你喝了酒,根本不记得你做过什么事。我听志东说你进了公安局酒都没醒。”
  志南自语道:“我今天怎么尽听故事?!”杨三虎不快道:“你面对现实吧,那个孩子长得很像你,你看了就知道。”志南道:“爸,你还真当回事了?!你跟着她的思路走,个个孩子都像我啦,我长的很大众化啊。”
  “你不要说得这么轻松好不好?志南,你长这么大了。应该懂得做事情要负责任。”杨三虎加重了语气,但是他并没有发火。志南望着黑洞洞的窗外,“负责任?!你如果当初想到对我们负责任,就不会投靠‘四人帮’了!”
  哗啦一声炸响,杨三虎把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乳白色的陶瓷来不及呻吟一下,飞溅开来。他一言不发地瞪着志南,脸色铁青,浑身微微发颤。
  志东、群英、志西都在第一时间冲进杨二虎的房间,父子俩像两只老虎互相对峙着。杨志南并没有知错和懊丧的样子,相反,还有些满不在乎,这更深深地激怒了杨三虎,如果他手上有枪,非蹦了杨志南不可。
  上小学的时候,志东和志南午休时间在院子里玩耍又大喊大叫,潘姨管不了他们,杨三虎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在石凳上跳起几个白星星,这才让两个孩子噤声。
  邹星华后来听说,脸都白了。潘姨说,整个事件中杨三虎没说一句话,更没听他发火骂人。
  这件事肯定是包不住了。群英问道:“爸,到底怎么回事?”杨三虎道:“你问他吧。”他走出房间推门出去了,至此以后,他再没说过一句话。
  志南像说笑话似的把这件事说了。听的人无不觉得离奇古怪。群英酸溜溜道:“可能爸爸还是想要孙子,虎子是外孙嘛,要不然会随便相信一个陌生女人的话?!”志东倒还冷静,“志南,你做过的事难道就一点没印象?”志南道:“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我记得什么都没干。”志西道:“你们都叫她丽丽丽丽的,万一你晃份了呢?!把她当成那个莉莉了!”经他一提醒,志南也有点糊涂了,群英提醒他们道:“咱们家可不能要这个野种,又没有户口,别人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心里本来就觉得杨三虎对小慧不亲,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子,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压到小慧头上去了。
  “这种事就不能那么当真,”志南道:“退一万步说,按照你们的逻辑我喝醉了,总不见得是强奸她吧,少说也是半推半就,陶小丽那就不是省油的灯,能跟我也就能跟别人,我为什么要认这个帐?”
  志东心想也是,一个女孩子家跟着这帮小痞子混在一起,还看黄色录像,这叫什么事?志南自己都不想要这个孩子,群英已表示一百个不乐意,那他也是爱莫能助。志西道:“我的意见,孩子还是放在她姐姐那儿,如果真是志南的孩子,我出抚养费好了。”群英道:“那怎么行?!出钱是小事,关键出钱就等于认了这件事,人家可以去告志南,把未成年子女送到父亲跟前天经地义。”这么一说,志西便道:“那我弃权,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志南是打定主意不要这个孩子的。
  他原先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对孩子毫无感情可言,再说他现在工作很辛苦,无论如何不能百上加斤再拖一个累赘。也就是说,首先他在心理上就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而且陶小丽这样的女孩,并不把男女关系当成一回事,怎么能栽到他他就认;退一步说,即便这个孩子是他的,的确,他承认,那段时间他情绪低落,做事也很疯狂,既然无前途可言,他觉得也没有必要过份约束自己,不就是个修理工吗?那就像个没头脑的青工那样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这种心态下降临的孩子,他没有可能重视他。
  而且自出狱后,他与莉莉仍有来往,而莉莉的同学加密友海青虽未成家,医院仍分给她一间筒子楼里的单人房,海青从来不去住,就把钥匙给了莉莉,这样他们就有了地方,在一起变成非常自然不过的事,这只能怪他们过去的基础牢固,又有了顺理成章的条件。
  关系有些微妙,彼此都已害怕承诺,更没有兴趣和精力憧憬未来,只想抓住眼前的分分秒秒,他们总是专注地做爱,也会谈到过去,只是不谈非常现实的问题,比如他就不问她过得怎么样?!家庭关系如何?!今后有什么打算?最高兴或最忧心的事?!他不问,莉莉也就不说,他倒是蛮喜欢这种默契。
  默契自然不是简单的迎合,毕竟他们的出身背景、生存环境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于是就省略了不同家庭出身的人所必经的沟通和磨合,加上他们都被政治风浪颠抛过,又比同龄人多了一层遗世之感,似乎除了彼此相情也就别无他求了。
  他现在突然对她说他有了一个亲生儿子,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更没有雅兴揣摸她可能出现的若干种反应,他现在只想少惹事,让生活变得简单一点。
  在漫漫的长途车程中,只有广播电台最忠实地伴随着他,他甚至可以开着车睡一觉,他觉得很累,很倦,不想当什么悲情故事中的男主角。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北萍带着虎子来看父亲,她对父亲的明显消瘦吃了一惊,而且父亲的脸上毫无表情,是那种老年性痴呆的病容,无话,只是摇头或点头,甚至可以根本没反应。北萍吓了一跳,去问群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群英的嘴本来就是漏勺,这会儿问到她,还有什么她是不知道的,自然就一五一十。
  北萍听完之后半天没说话,后来拿着孩子的地址出去了。天黑了以后她才回来。
  自那天志南跟父亲吵翻之后,当晚就没有在家住,并且他打算相当一段时间不会回家来。书上说,痛苦的经历能磨炼人的意志,给人更深厚的面对困境的勇气。可对他来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悲观,还是自暴自弃,极易选择逃避,最讨厌面对道德、高尚这类东西。
  或许他已经不道德不高尚了。他自嘲地想。
  北萍只好跟群英商量,“杨凯肯定是志南的儿子,你见到那孩子就会相信,而且陶小姐的姐姐是个很本份的人,现在很多债主登门,她已家徒四壁,再养两个孩子确实是太困难了……”群英打断她道:“可是南志不认,谁也没有办法。”北萍道:“至少得先把孩子接来。”群英不快道:“接来谁管?!抗美当甩手掌柜去了深圳,家里里里外外,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我,志西的饭还要另做,我也不是家庭妇女,我还有工作呢!你说我嫁到你们杨家享过几天福?!……”眼瞧着群英就刹不住了,越说越有气,眼圈也渐渐红了。
  北萍心想,确实这些事也不能都推在群英一个人身上,但如果她把父亲和杨凯都接到家去,一是汪俊生肯不肯?!二是家里也实在住不下。
  回到家里,北萍闷闷不乐,杨凯乌黑滚圆的眼睛和父亲毫无表情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交错出现。她环视了一下自己小小的两房一厅,想象着这个家拥挤的样子,也是不堪入目。汪俊生下班回家,问北萍出什么事了?结婚这么多年,北萍也没改掉七情上面的毛病。
  问了几遍,北萍才把事情说了,汪俊生道:“这也没什么愁的,我正好要到学员班蹲点,反正要搬到学员班去住,你把爸接来,你跟虎子一间,他跟杨凯一间,事情不就解决了?”北萍没想到俊生这么痛快,又这么体谅,感动的有点心酸,很想走过去抱住他,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和俊生之间不是这样表达感情的,他们的表达方式是不表达,她已经习惯了。她努力做出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道:“不知爸肯不肯?”俊生道:“你如果觉得需要,我陪你去请他,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北萍真是从心里感谢俊生,庆幸自己当年没因一念之差错过他。
  然而,令北萍不解的是,父亲不肯到她那去住,她问为什么,父亲又不肯说。北萍问道:你是不是还是瞧不起俊生的工作?还是觉得住在女儿家面子上不好看?杨三虎并不回答这些问题,但无论北萍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去她那儿住,后来俊生也来请,他仍不肯搬过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杂技团大院跟司令员住的小院只一墙之隔,现在住着新人并不能怎样刺激杨三虎,对于政治风云,宦海沉浮,时间已经为他磨制出一份过人的心态。但是,这座深院总能令他想到邹星华!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轻轻放下的,老实说,他在她生前并没有感觉到她存在的重大意义,即使是她陪伴他渡过的漫长牢狱生涯,他也觉得天经地义,从未感激涕零。
  但是现在,他所感到的孤独寂寞令他无法忍受,并每时每刻笼罩和折磨着他。
  是的,他曾是一个罪人,理应活得比普通人更卑微,历史和尘世不动声色的淹没了他。但最让他痛苦的还是他的子女,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他出事的那天起,他们已对他关闭心扉,且永不接纳。
  他们在内心里恨他,包括政治和个人的两种恨。
  这样看来,只有邹星华是耗尽一生跟随他的,所以时间没有冲淡他心中的悲伤,反而加剧了他无尽的思念。
  星期天一大早,钱书明就起了床,随便套了一身休闲服去医院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莉莉和弯弯还都在睡懒觉,他决定为她们做点好吃的。他准备熬点排骨汤,再做一条西湖醋鱼,每回辛苦换回的都是莉莉的讥讽,说他恶习难改,总喜欢钻到厨房去。他争辩道,不进厨房我们吃什么?不等莉莉回答,弯弯便高喊,麦当劳!
  他恨透了洋快餐,近年来他渐渐有些发福,幸好还没谢顶,就衬得莉莉和弯弯更瘦弱,像豆芽菜一样。
  买鱼的时候,钱书明碰见了章小毛,小毛穿了件花衬衫不说,还穿了条花裤子,全身闹哄哄的,一手拉着儿子五一,五一用手指去碰活鱼,本来就扳来扳去的活鱼就像真生了气一样,猛地一拍尾巴,撩起弧形的水珠,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守着一个医院,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人早已不怕尴尬了,有话则长,没话则短,神态也非常自然,既然看上去两家都过得不错,也就不担心人家说闲话了。
  钱书明道:“听说你要调走了?”小毛道:“对,调去深圳,我们家杨志高调到那边的一个军工企业,我也只好跟过去,总得结束两地分居吧。”钱书明早就听说杨志高的官运了得,故意不问什么军工企业?几把手?省得长人家的志气,便道:“行李打包有人帮忙吗?”小毛道:“志高忙得来不了,派了两个人来,都挺能干的,我倒是一点不操心。”小毛说话的语气里已经有点官太太的味道了。
  钱书明突然道:“小毛你不生我的气了吧?”小毛一愣,笑道:“怎么提起陈糠烂芝麻来啦?!”钱书明道:“你这不是要走了吗?”小毛舒了一口气道:“你过得好好的,我也过得好好的,现在改革开放了,这好日子才开头。”说完就拉着五一走了,钱书明觉得她有点幸福的莫名其妙。
  不由分说,钱书明就想到自己的生活,他觉得莉莉对他的感情本来就不浓烈,现在是淡而又淡,以前下决心培养弯弯,她的心还在家里,现在不敢太逼弯弯了,来个大撒把,就好像没心过日子似的。性爱方面,久久才答应他来一次,又仿佛忍耐他一样,微皱着眉,身体一动不动,弄得他兴趣索然。
  回到家,钱书明就进厨房忙开了。莉莉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对着镜子描龙画凤,又穿了一身浅色的套装裙,很怕油烟的闪进厨房,“钱书明你少做两个菜,我今天中午不在家吃。”钱书明关了要炸鱼的火,不快道:“你怎么不早说?!”莉莉道:“现在很晚吗?才十点多。”说完就赶紧离开厨房,钱书明追出来道:“你上哪儿去?”莉莉道:“我跟海青有点事。”“一天到晚海青海青的,怎么上回你说去找她,可她打电话来找你,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钱书明边说边盯着莉莉,莉莉毫不示弱道:“偶尔一次等岔也是有的,要不你换衣服我们一块去……真是的,烦不烦呀。”
  钱书明心想,莉莉也不是水性杨花,含情脉脉之人,自己未免多虑了,也就泄气道:“那好,我在家带弯弯吧,除了洗床单,擦皮鞋,还有什么事要干?”莉莉道:“没了,多教她认认字,马上就要上学了,就知道疯玩……”钱书明答应着,一边看着莉莉光光鲜鲜的出了门。
  莉莉今天还真是去会顾海青的,确切的说是给海青介绍对象,她的一个病号,胃肠道疾病已经治好了,是个处级干部,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莉莉约了海青到流金岁月餐馆喝茶,顺便让两人见见面。
  流金岁月的环境颇为怀旧,不是高亮度装潢并配以妖冶的小姐做咨容,而是帷幔低垂,光线黯淡却充满情调,优雅的古典音乐时隐时现,咨客是上了年纪又十分干净爽洁的男性,态度温文和霭。
  莉莉和海青常在这里喝茶聊天。这里除了饭市,全天都有茶点。
  见到莉莉进来,海青懒洋洋地举起一只胳膊,挥了挥手。莉莉走过去,见海青穿着随便,免不了埋怨她几句,海青道:“横竖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穿得正儿八经的岂不很傻?!”莉莉道:“人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没结果?!”海青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想,自己历尽周折,出国的事毫无结果,找对象更是如此,她也不是不想嫁,比她小的,能做她父亲那么老的男人都去见了,职业更是五花八门,美籍华人是最好听的,其他是医生、律师、经理、居然还有拳击教练和健美冠军,见了面只会点头微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科长处长她见得多了,好不容易跟黄脸婆离了婚,恨不得挑尽天下美女,而她的年龄、性格,哪里能人他们的眼呢?
  恋爱中的女人对朋友格外热心,权当给莉莉一点面子吧。
  所幸的是,医院辟出门诊部的一块地方,让她开美容科,几乎没花大力气,女客如潮,美容科成了医院的创利大户,院领导和各科的医生护士见了海青,都客气几分,动不动就是还指着你们科发奖金呢!海青对美容专业倒也还有兴趣,没成家又出不了国,失落的时候,钻一钻激光美容或世界流行的新技术,对自己也算是一种安慰,所以海青很同意“上帝公平”这句话。
  她说没结果也不是信口开河,海青一向认为,对象怎么是找到的?全是碰上的,碰不上踏破铁鞋也是白搭,要不她见了那么多人,怎么会阅尽千帆皆不是?!或许她命中就没有真命天子?!她对自己的婚姻问题早已失去信心了。
  海青不怀好意地看着莉莉,笑道:“你现在滋润了,我他妈的还是处女。”莉莉的脸刷的红了,有一瞬间神情如少女一般。海青道:“我看你是掉进去了,你打算今后怎么办?”莉莉茫然的望着窗外,“不知道。”半晌又道:“我只知道他是我命中的男人。”
  “那就下决心嫁他?!”“你说的容易,他拿什么养我们?!我和弯弯,他除了有案底,什么也没有。”“爱情一旦面对现实时就会出现化学反应,成为其他东西。”说这话时,海青点着了一支白盒硬壳装的那种万宝路,脸庞溶在烟雾中显得无比沧桑,仿佛是六七十岁的老妇,但有时她又会像幼童般的不明事理,不懂人情世故,做出不及常人智商的蠢事。
  比如说,朋友介绍的朋友说可以搞到汤加护照,肯定是真的,开出一个天价,她就把钱给了人家,这个人后来就从人间蒸发了,这是必然的结果,反而是海青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与他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害我?!
  品着香茶,吃着酥松的小点心,总的来说,莉莉的心情很好,因为下午又可以和志南见面。她记得刚拿到钥匙的那天,她一个人去把小屋简单布置了一下,心情平静,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和感慨,这在多少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固然她不赞成把偷情的女人装进猪篓里沉江,但也决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甚至她不感到自责和羞耻,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二天的晚上,她和志南来到这里,他们还买了些饮料和食品,两个人边吃边聊,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时间过得很快,三四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他们决定离开。
  莉莉走在志南的身后,她关上灯正准备锁门,志南突然一个急转身,一把抱住她,用脚把门关上,门锁嗒的一声扣上了,她却是紧锁的心正在慢慢敞开,志南吻她的时候,她把舌尖迎了上去,顿时全身像触电一样,先是僵直并伴有微微战栗,但很快她就被志南热烈甚至有些狂野的怀抱溶化了。
  他们在黑暗中搂紧对方,莉莉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溺水的人挣扎到最后,虽已没有力气但决不会松手放弃什么……如同外国影片那样,从门口到床边的短短距离里,随地是他们的外套、裤子、内衣,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倒在床上的,只记住了暴风骤雨般的疯狂。
  走廊的灯光淡淡地透过棉布窗帘撒在屋内,窗帘是纯蓝色的底,上面是淡粉色的碎花,这是莉莉精心挑选的,而对家中的一切她都打不起精神去收拾和布置,所以处处体现着钱书明的风格。她突然会有片刻的恍惚,好像这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泪水无声地从她的眼中滑落下来,志南在吻她的时候感觉到了,“你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他负气地问道,自出狱后他身上已经没有半点柔情,除了多疑、浮躁,他还特别厌烦女人哭哭啼啼。莉莉一下搂住他的脖子干脆出声的哭起来,志南有点急了,“你到底怎么了嘛?!”
  哭够了,莉莉才慢慢平静下不,“那次你送志西来住院,我不应该只顾跟你吵架,不应该赌气……”说着说着情绪又不对了,又想哭,志南忙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不想提过去的事。”莉莉也就不说了,两个人黑暗中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彼此手拉着手,像他们最初相爱时那样……
  以后,他们就经常在这里幽会,做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莉莉觉得很奇怪,在与志南和好之前,她一直怀疑自己性冷淡,因为每次无论钱书明怎么努力,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所以也就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愿望。但是和志南在一起就完全不同,他们不仅默契和谐,而且每次她都能够在尽兴之后彻底放松,身心倍受抚慰。她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冷感,甚至志南跑长途的时间长了,她还会觉得失落,并对和他在一起产生强烈的渴望。所以海青一拿她开心,她就会掩饰不住的满脸通红。
  临近中午的时候,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不过喜欢这里的人多少讲点情调,所以较之其他饭馆酒楼,这里的食客说话还知道控制音量。一个细瘦的年轻侍从举着块牌子在各餐桌间穿行,走到莉莉和海青的桌前,莉莉见上面写着让她去听电话,她忙起身向服务台走去。
  电话是那个处长打来的,他说非常抱歉,他的顶头上司临时叫他到他家去谈事,他没办法,只好约会另改时间。莉莉听后很火,道:“你不能跟领导通融一下吗?不管怎么说,你是先答应我们的。”那头还是一个劲的解释。总之是不敢得罪上司,莉莉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只好把电话挂了。
  反过来倒是海青安慰莉莉,“我早说了,来不来都是没有结果,你又何必生气?!”莉莉不语,想到自己沐浴爱河,海青的事仿佛铁板一块,连点微光都没有,心里颇不是滋味,恨不得打电话给那个处长,把他臭骂一顿。海青却不领情,苛刻道:“有什么办法,现在是男少女多,男人的行市天天长,我高着不说,但凡天下还有好男人,你也不至于委身屈就了杨志南,我就没有看出他半点好来。”莉莉负气道:“你要是说我能解气,你就使劲说吧,横竖今天这件事是把我们晾儿了,想起来真窝心。”海青道:“算了吧,我才不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生气,你有人爱就去爱,我没人爱就爱钱,将来有钱傍身,也是一样的。前不久有个美容院的老板来找我,说我只要带技术过去,算干股,利润跟我分成,我考虑考虑,合适就想答应下来。”莉莉道:“那你可要跟他签合同,否则过去了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你也不是没上过当。”海青道:“知道知道。”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点意兴阑珊。莉莉了解海青,嘴上不在乎的事未必心里真不在乎,从小养成的性格,无论遇到多少挫折,也没见她脱胎换骨,她不是着急找男人,她是不能被轻视。莉莉也曾劝过海青:“你就不能麻木一点?!”海青冷笑道:“我不劝你,你又何必来劝我。我这人就这德行,一辈子没男人也不会嫁给司务长。”好在莉莉了解她,气气也就算了,不然人早给她气死了。
  两个人结了账,离开了流金岁月。
  莉莉赶到小屋时,志南已经来了,志南有一片钥匙。
  可能是太累,志南倒在床上睡着了,莉莉放轻脚步,并没有叫醒他,她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看着熟睡中的志南,颇让她心动。志南的样子,虽说剑眉星目,但过去有点风流小生的味道,感觉他有些飘;现在有了挫败伤痛,眉心有了川字纹,话明显的少了,在莉莉的眼中多了一份沧桑美。她忍不住俯下身去,亲了他一下。
  他送给她的弹壳笔筒,她一直保存着,但很少拿出来观赏、把玩,她只是把它当作青春的见证,美好和爱情曾经爆炸和燃烧过,仅此而已,灰烬和残壳何必日日面对。
  照说人是不应该走回头路的,她至今也想不通当时怎会突然决定去找杨志南,而且义无反顾,弯弯不听话,不接受培养,不按照她的心血和思路行事,这和杨志南有什么关系?!况且,她跟钱书明也不是没有一点感情,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又有了孩子,钱书明对她也还是忍耐、体贴的,她怎么就不能沿着生活的轨迹往前走?!
  现在她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堕落,不过她一点不后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莉莉就喜欢亲手毁掉貌似衡定和完全可以将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她有快感。
  志南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为什么不叫醒我?你来多久了?”莉莉微笑道:“那有什么,你睡就是了。”南志从兜里掏出一个织绵缎的红色小袋子,“你看这什么?”他不经意地把小袋子扔给莉莉,莉莉双手接住后,好奇地打开,是一条金灿灿的足金链,份量虽然不是很重,但做工精细,还配了一颗红宝石的项坠,莉莉嘴上说道:“你又何必花这个钱呢?!”心里还是颇为高兴和感动,女人喜欢接受心爱男人的礼物,少部分人是贪财,绝大多数是需要这种满足感,希望自已被重视,被心疼。
  男人有男人的虚荣,志南就不喜欢在莉莉面前显得拮据、潦倒。其实加班哪里挣得到珠宝手饰的钱!目前有人拉他用货车塞运走私物品,南志被关过,对牢狱之灾想一想也还是后怕。又是那个蒋仕豪,一张嘴不知怎么练的,只比杨志南能说。他说,你又不贩毒品你怕什么?奶粉、洋酒、查出来没收、罚钱,跟你开车的有什么关系?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你又不负责装车,就机灵点什么全有了,遵纪守法固然好,但是穷,你能忍受一辈子穷吗?过去大家一块穷还没什么,现在就你一个人穷,反正你也湿了脚了,干脆下海干他一家伙,大家痛快。
  志南本来就是个意志薄弱之人,被他这样一说,底线立即降至不赌不抽不贩毒,至于其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结果一干还真干出点甜头,发了点小财。他当然不会告诉莉莉这一切,就像他不会说出杨凯的事一样。
  他还是真心喜欢莉莉的,两个人各自走了一大圈最终聚在一起也算是奇缘。他对她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她生活得好,安稳,殷实,什么时候离开他他一点不会感到奇怪和震怒,就像她突然去探监,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很平静,好像从未分开过。
  莉莉走过来,叫志南给她扣好项链扣,志南按照她的意思做了,扣好,不自主地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两个人很自然地拥在一起,免不了又是一番死去活来。
  出差只离开了几天,于冰的桌面上便已积案如山,所以她一上班就赶紧处理急需要办的事,正忙着,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劳美云,压低嗓音道:“冰姐,老板叫你去,你可小心点儿,我看他一脑门官司。”于冰感觉片刻的大脑缺氧,但也只有起身,麻着头皮出了办公室。
  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萧沧华在里面嗯了一声,于冰便推门而人,萧沧华没有马上说话,也不看她,她只好垂手而立。一会儿,萧沧华火道:“我等着你解释呢,叫到广州办事,尽量当天赶回来,你耽误了多久?我让你休假去了。”于冰小声道:“我家里有点事……”萧沧华打断她道:“我知道你家里有事,你不是把老的小的都带来了吗?我问你,你到深圳是创业还是来过日子的?”于冰尽量不把情绪带出来,“我们创业不就是为了过日子吗?”萧沧华给顶在那儿,气道:“要过日子你早说,当初就应该选择赵继鹏。”于冰这时也火了,“我要选择谁是我的事,怎么跟你到深圳也是罪过了?!我是耽误了点时间,我这不是在抓紧吗?!等我影响了工作你再发火也不迟啊!”萧沧华道:“你还没影响工作?!三催四请,打了多少电话你才回来?!再说公司宿舍不适合住家属,大家都学你怎么办?!”于冰冷淡道:“我想办法租房子搬出去就是了!”
  说完摔门出去了。跟了萧沧华这么长时间,于冰摸出了一点规律,没人的时候你可以跟他吵,多厉害多尖锐都没问题,只要是当着人,他冤枉死你你都不能吭气,事后他也会主动找你转弯了,因为当时的缄默保全了他的面子,萧沧华是非常爱面子的人。
  本来于冰这次去广州出差,原计划就是当天赶回来,结果办事耽误了一天,她顺便回了趟家,群英说志西去了江浙一带,可能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志西的身体也怪了,原先总在家里养着还隔三差五地病倒,现在工作一忙,又有了奔头,心情开朗多了,反倒不常犯病了,只要是按时打针,倒不觉得他与正常人有两样,再说这次一块出差的有三个人,于冰也就不是太担心。
  然而杨三虎的变化却令于冰十分吃惊,他因无甚表情,根本像一具移动的塑像。群英又讲了一遍杨凯的事,于冰也跟北萍一样,去了一趟陶小丽姐姐的家,所不同的是,她把孩子领回家来了。
  群英非常诧异,话还没说出口,于冰道:“志西反正不在,我带他住两天,也让爸爸高兴高兴。”群英心里不痛快,但也说不出什么来。
  杨凯和杨三虎还真是有缘,两个人能玩到一块去,杨三虎写回忆录,杨凯就画画;杨三虎晚上出去散步,不管电视里的动画片多好看,杨凯也要拉着他的手紧跟着他去;杨三虎浇花,杨凯就拿着小铲给君子兰松土,两个人还挺默契。只是晚上睡觉,杨三虎习惯了一个人睡,杨凯就跟于冰睡。
  杨凯很聪明,他知道群英不喜欢他,所以他从来不跟群英单独在一起。他问于冰我叫你什么?于冰想了想说就叫于冰吧。杨凯说那好吧,你就叫我杨凯。
  在家住的几天,于冰每天一大早和群英一块去买菜,活鸡活鱼的总是抢着付钱。群英叹道:“于冰,我知道你的心,可我实在不能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志东现在忙得很,说是机会来了要甩开膀子干,我不仅得把家务全包下来,还得出全勤,不能让人说他有了落后老婆……”于冰道:“爸也能带杨凯嘛。”群英道:“说话就上学了,他又没有户口,后边的事还多着呢,爸又能帮上多少忙?”于冰没有说话,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群英忍不住道:“我心里不愤,爸就是重男轻女。”于冰忙道:“爸也挺喜欢小慧的,他也就是不大喜欢表露情感。”群英冷笑道:“我看不是,他对杨凯怎么这么表露,就只是瞧过一眼,便茶饭不思,伤寒病容都出来了!”
  这时公司已频繁的来电话催于冰回去,于冰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找到杨志南,心想如果志南跟爸爸认个错,再跟群英说些好话,杨凯的事也不是铁板一块。但是她去了杨志南的运输公司,志南出长途还没回来,这样又耽搁了一天,美云在电话里都急了:“冰姐,老板每天上班的第一句话都是问你回来没有,你到底怎么回事,要不先回来几天,等老板出差你再回去?!”
  于冰心里也不是不急,可杨凯的事上不上下不下的,她也没法儿就这么走了,想给萧沧华打个电话,这事有一匹布那么长,电话里又怎么能讲得清,何况于冰就没有跟人提家事的习惯。
  运输公司的集体宿舍,一间房住七八个大小伙子。杨志南的房间开着门,一股浓重的男人气味还是能把人熏一跟头,房间里很凌乱,到处都是东西,垃圾也没有及时清除,酒瓶子、烟蒂烟灰、快餐饭盒把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挤得满满的。
  志南在睡觉,同事把他叫醒,他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见是于冰,才返回去找到背心,套上。屋外是走廊兼阳台,长长一溜儿,晒满了男人的衣服、长短裤、工作服。志南得知于冰的来意显得有点不耐烦,“我跟你直说了吧抗美,就算这孩子是我的,也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晶,是他妈胡搞出来的!”于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志南就是她当年下部队演出时与她长谈的指导员,再差也还是一个钟情于莉莉的公子哥,现在竟已判作两人,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毫无羞愧之意。于冰道:“杨凯已经成了客观存在,他妈妈又死了,我们总得对他负责吧。”志南笑道:“负责也讲个先决条件,你都看见了,我就住在这里,没有房子没有钱,我对我自己都负不了责,还怎么对下一代负责?!”于冰道:“你跟爸爸认了错,再和大嫂好好谈一谈……”志南打断她道:“我跟爸认错?!他的错比我大多了,要不我会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嫂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我是决不会去求她的。”
  说来说去,志南就是不肯对杨凯负一点责。最后于冰生气道:“杨志南,你总有一天会为今天的举动后悔。”志南没接她的话,道:“与其跟着我学坏了,还不如跟着陶小丽的姐姐受穷,没准将来还能成人。”于冰白了他一眼,走了。
  回家的路上,于冰坐公共汽车坐过了站,只能又往回走。在杨凯的问题上,她对志东、志南、志西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十分震惊,由此她想到志高,他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态度。自公司闹分家始,于冰在忙乱中就没再跟章小毛联系,到了深圳就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知多久都没动过笔,写过信,不知小毛的情况,当然也就更不知道志高的情况……为什么杨三虎的儿子就没有一个像志高呢?!是的,杨三虎是犯过严重错误,可他是他们的父亲,又是一个老人,就算他们为了父亲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杨凯啊。
  由于这件事,她也想到了邹星华,她觉得她一生最大的失败并非工于心计、官场失算,而是她没有教育儿子具备爱的能力,这一点正在日益被许多事实证明着。表面上看,杨家似乎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场面,有时甚至还会唱出些许的温情,但实际上,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感相当疏远和陌生,渐渐演变成为一种漠不关心。于冰痛心的想到,如果邹星华阿姨在天有灵,她一定是闭不上眼睛的。
  于冰回到家中,全家大概是刚刚吃过饭,厅里只有志东在看报纸,群英正收拾碗筷,“以为你不回来吃呢,我给你下碗面吧。”于冰道:“我不饿。”志东也道:“你上哪儿去了?!你们公司又来俩电话,催你回去呢。”于冰道:“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准备走。”群英忍不住脱口问道:“那杨凯怎么办?先把他送回去吧。”
  于冰道:“不,我带他和爸去深圳算了。”志东和群英全愣住了,志东道:“你自己都住在集体宿舍里,哪有房子给他们住?”于冰道:“先在我宿舍住下,我搬到文秘的房间去,再慢慢想办法租房,蛇口也不大,会有办法的。”群英道:“那怎么也得做个亲子试验啊,万一这孩子不是志南的……再说志南到现在也没认他啊。”于冰道:“爸认了,是不是志南的孩子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志东道:“我劝你还是等志西回来商量商量吧,省得他又说你主意大。”于冰道:“我下的决心,我负责到底,不会跟他开口要钱,又有什么可商量的?!”群英又道:“抗美,你可别脑袋发热,你没带过孩子,不知道那个难,那个累,有个灾有个病的能把人急死……这孩子又没户口……”“这些我都想过了……杨凯的户口问题,深圳只会比广州好办……只是有一条,不知爸愿不愿意去……”于冰的话音未落,杨三虎的房间无声地开了,杨三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一手牵着杨凯,一手提着旅行袋,“抗美,咱们走吧。”
  这是于冰回家后听到杨三虎说的第一句话。
  于冰饭也没吃,又跑去找公司在广州的关系户,为杨三虎和杨凯办妥了特区通行证,等他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深圳的火车时,天已经全黑了。
  一连数日,于冰都不跟萧沧华说话,给他熬好的中药,就叫美云给他送。另一方面,工作之余她就去找房、看房,但一时都没有合适的,不是房子的条件或环境不好,就是价钱贵的租不起,她心里也很着急。
  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萧沧华难得一次自己跑超级市场买生活用品,也就是这一次,他无意中邂逅了杨三虎,杨三虎带着杨凯,手拿一张购物清单,正在选购商品,将选好的东西放进推车。
  萧沧华思来想去,觉得杨三虎没有可能在这里出现,恐自己认错了人,便一把抓住正在疯跑的杨凯,杨凯紧张地看着这个陌生高大的男人。“那是你什么人?!”萧沧华问道,他的声音没有因为是对孩子而显得温柔,依旧是硬邦邦的,杨凯甩开那只抓住他膀子的大手,“是我爷爷!”“你爷爷叫什么名字?”“杨三虎。”萧沧华站起身来,向杨三虎走去。
  他走到杨三虎跟前,脚底情不自禁地打了个立正,“报告首长,您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您曾经视察过我们部队,我是X师X团X营X连的X排排长。”杨三虎噢了一声,摘下老花眼镜上下打量了一番萧沧华,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转业的,萧沧华毕恭毕敬地做了回答,杨三虎道:“你不要叫我首长,叫我老杨就行了。”萧沧华道:“叫惯了,改不了口。”杨三虎问道:“你现在在哪工作?”萧沧华道:“报告首长,康华蛇口公司。”杨三虎站住了,本来他一直在浏览商品,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儿媳妇也在这家公司,我就住在她那儿。”杨三虎说道,萧沧华也万分惊奇,“我们公司,谁呀?”杨三虎道:“她原来叫于抗美,现在改名叫于冰。”萧沧华完全呆住了,隔一会儿指着杨凯道:“这是她儿子?”杨三虎不大情愿道:“不,这是我孙子,但不是她儿子。”萧沧华听了没吭声,但实在不得要领。
  两个人又聊了些闲话,萧沧华抢过杨三虎手里的购物清单,三下五除二的装满大半车,没错,购物清单上正是于冰的字体。
  他又在结账时抢着付了钱,并用自己的车把爷孙两人送回公司的宿舍楼。
  第二天上班,萧沧华十分破例的去了于冰的办公室,于冰见到他,没有说话,但还是站了起来。“我很抱歉,”萧沧华在屋里踱了个来回,“我不了解情况,说你说得很重……”他本来想说请你原谅的,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于冰冷淡道:“你想知道什么?”萧沧华道:“我想知道杨司令员为什么会跟你来深圳?”“这是我的家事、私事,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直觉他碰上了为难的事,我想帮助他。”“就因为你曾是他手下千千万万士兵中的一个?!”“这还不够吗?”
  沉吟片刻,于冰说道:“这件事很长,等下班以后再说吧。”萧沧华道:“也好,下班以后我在办公室等你。”
  这天下班以后,于冰去了萧沧华的公办室,萧沧华听了绵长的故事,只说了一句话,“你做得对。”这之后,他又说:“你继续找房子,找条件好一点的,你们搬进去住,房租公司来出,公司也会出面找关系给杨凯上户口。”于冰道:“事出无名,也不好向公司里的同事解释。”萧沧华道:“这一点你放心,我明天就下聘书,聘杨司令员为公司的顾问,这不就合情合理了吗?”于冰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萧沧华道:“于冰,不是每件事都有为什么的。”“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或者有过什么……”于冰想不出适当的词汇,就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没有,我只见过他两次,没说过一句话。”萧沧华道:“我没有什么奇特的故事讲给你听,还是那句话,不是每件事都有为什么的,我想这么做就会这么去做。”
  望着于冰询问的目光,萧沧华补充了一句,“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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