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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浩等待着,并且准备接受。这种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以理解为调情和冲动,他沉浸在此时此刻,以往的理性逃之天天。
  营营微红着脸,慢慢地转动酒杯,深红的酒液随着杯体晃动,像女人婀娜的腰身。她望着酒杯问道:“文浩,如果我是你妹妹,你会不会为我捐髓?”“当然,把我的骨髓抽干吧。”文浩不假思索地说。营营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文浩坦然道:“我们是日久生情,而她只是一个我必须接受的现实。”营营这才看了文浩一眼。“可她毕竟是你妹妹。”
  文浩无言以对,缱绻之情荡然无存。营营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告辞,“我该走了,这样的晚上,不适合风花雪月。”文浩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营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虽然给你出了主意,但心里并不好受。”
  她真的走了,在罗大佑“飘呀,飘呀,就这样飘来飘去”的歌声里。
  华灯初上的时候,文革才回到家,手里还提了一大包文案,准备晚上加班。
  宝姑在看电影频道里的黑白残片,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白杨对着流眼泪。文革搂住母亲的肩膀劝慰道:“那是戏呀,你又不是没演过戏。”宝姑哽咽道:“是戏呀,我就是感动嘛,难过嘛。”但她还是起身,到厨房里端来饭菜,母女俩吃着简单的晚餐。
  文革把电视频道换成香港新闻。两个人说着闲话,宝姑突然想起来,神秘兮兮地对文革说道:“你阿达叔叔下午来过。”文革不解道:“很出奇吗?”宝姑道:“你不知道,他非礼我,我当时奇怪多于愤怒,运动的时候,那么困难,他帮我都没碰我一个手指头,现在怎么会这样!?”文革平静道:“那你怎么办?”“当然不能声张喽。”宝姑道,“我就在屋里跟他进行无声的搏斗,他把我的胳膊都扭痛了。”
  老半天文革才说:“你不要去跟领导汇报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宝姑茫然地点了点头。
  文革对阿达叔叔的宽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早在阿达和黑燕仔结婚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孟晓明,晓明长大之后,相貌英俊,属于优生——功课还特别好,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他成为黑燕仔两口子手上的一张王牌,无论日子过得好坏,只要提起晓明,黑燕仔和阿达都会引以自豪。
  晓明读的还不是艺术院校,他读的是北京航空学院,演戏这一行,黑燕仔并非特别看得起,儿子从小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再好不过了。晓明在北京读了几年书,毕业后分配回广州南方航空公司,本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进入地面指挥部门当调度,结果因为各种原因,叫他暂时做票务工作,七八个月过去,也没有人跟他提重新调配,这使他郁郁寡欢。
  黑燕仔每天煲汤水伺候儿子,又劝慰他,年轻人要能“捱”得,歌星影星要捱,不敢拒绝做配角,唱戏也是从小角色捱到台柱子。晓明不以为然道,又不见你捱,一开始就是角儿。黑燕仔叹道,我们是世家出身,你要是唱戏,肯定也不用捱。晓明道,这是什么话,你就是红线女的女儿,嗓子是哑的,也成不了角儿!我在学校是优等生,分配我干这种简单劳动,我当然不顺这条气。
  黑燕仔两口子都说不过儿子,就叫他多出去玩玩,散散心。
  因为宿怨,小时候文革和晓明从来不在一块玩,彼此陌生得很。晓明从北京回来,有一次在阳台看见文革进粤剧团大院,问母亲,这是学员班的吗?母亲抬了抬眼皮,没表情道,团员嘛,就认不出来啦?!晓明惊奇道,是团员吗?真认不出来了,去年我探亲,怎么没见到她。母亲道,谁知她疯哪儿去了,这女孩野着呢,大学都考不上!
  那时的文革,亭亭玉立,长发披肩,犹如玫瑰初放。你不要去沾她噢。黑燕仔叮嘱儿子。你们公司上层领导里,有没有人女儿待嫁?黑燕仔看着一表人材的儿子,内心十分自得,忍不住又说。
  晓明一本正经地回敬母亲,待字闺中的女儿是有两家,一个跟市委书记的儿子拍拖,另一个跟南粤集团老总的儿子刚刚订婚。
  黑燕仔颇感无趣,自己毕竟是老了,过气了,已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在身边附庸风雅。阿达的武功也废了,“文革”之后,做不成领导,挂了一段时间,当了几年“三种人”,开了几次说清楚会,现在没事也就拉拉胡琴。
  儿子这种清贫的小靓仔,广州满街都是。只不过自己看着好,自己寄予厚望罢了。
  一开始,晓明主动跟文革搭讪,是觉得自己见过世面,可以逗逗她,解解闷。不想,文革根本不理睬他,文革这个女孩记仇,黑燕仔对母亲的恶言相向,她比母亲记得还清楚,再说她从小没有父亲,身世被人猜来猜去,无论是歧视还是同情,都被她痛恨。她对别人轻慢的态度尤其敏感,决不退缩,从小立志做一个清高的好女孩。
  晓明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叫邬季鹏,他可谓胸无点墨,门门功课过不了关,但是现在却十分了得,自己不但在省委某办任职,还以退休的父亲做法人代表注册了一家公司,自己又任总经理,开一辆宝马。季鹏发达,全仰仗哥哥飞鹏,飞鹏大他十四岁,老练、成熟,是一个神秘人物。
  飞鹏在港澳办公室任职,虽不抛头露面,曝光媒介,但位置举足轻重,又相当实惠。随着“九七”的临近,这些要害部门的人,都被穗、港、澳各界人士奉为上宾。飞鹏公务繁忙,终日北京、香港、广州飞来飞去,但他退休在家的老豆老母,打个喷嚏,照样有气功师登门,有人参鸡精、冬虫夏草举案齐眉。
  飞鹏处事低调,有人觉得他父母住得太差,要送他一层新居,他坚决不肯要,也有人说他这是另一种精明,父母家是广州唯一的一户喝着鱼翅蛊、住在贫民窟的人家,然而不管怎么说,飞鹏是不落把柄给别人的。只是对他这个小弟弟,显得格外疼爱,恨他,骂他,提醒他,也不给他办什么违规的事。但季鹏这个人,别人巴结他哥的事,他照单全收,搞成“妹仔大过主人婆”的局面。
  穷不跟富斗,尽管晓明在心里看不起邬季鹏,但人家有钱有势,宝马出出进进,豪华饭馆、夜总会里一掷千金,让颇感失落的晓明看着十分眼热,加上母亲总在旁边吹风,人家季鹏,好多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有一段时间,季鹏来找晓明来得挺勤,晓明心中暗喜,觉得自己虽然不得志,但聪明才智也能吸引人。不想有一天,季鹏对晓明说,你给我帮帮忙,我看上你们院的冯团员了,找点机会给我。
  愣了半天神儿,晓明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季鹏答道,她给我们公司做过广告文案。晓明笑道,广告都包给她做,不就搞掂了?!季鹏叹道,没见过这么脾气臭的女孩,指名叫她做她都不肯,她的公司都拿她没办法。晓明道,你一开始开罪她了吧?季鹏笑道,在电梯里,我摸了摸她的长发,说你是刘德华喜欢的那种款,又没有外人。晓明道,那就难怪了。季鹏由衷赞道,团员还是蛮有味道的。
  不过,这件事倒是令晓明对文革刮目相看,他细细观察了文革一个月,决定对她认真展开攻势。季鹏那里还是好搪塞的,反正围着他的女孩子也多,时间一长,对文革的歹意自然就淡了。
  没有谈过恋爱的人,都把爱情想得惊天动地,其实撞到眼前,出演的全是些最老土的保留节目,晓明见文革不理睬他,就去与宝姑搭讪,一来二往与宝姑渐渐熟了,楼梯口遇到,晓明会殷勤地帮宝姑提菜。有一次院里传谣言,说米和油的价格要大幅度调整,所以家家囤积,对于抢购这类举动,文革向来不配合,宝姑就提了辆行李车自己买,结果差点没挤晕过去,幸好晓明下班路过,救出宝姑,又为她抢了一些米、油,送至家中。
  晓明对母亲好,文革内心还是感激的,晓明也深知这一点,因为有时在宝姑家碰见文革,也没见她摔摔打打的给他脸色看。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革正在家中想一个广告文案,已经憋了两天,还是毫无头绪,不仅双休日泡了汤,星期一还不知怎么跟老板交待。废稿纸团扔了一地。这时宝姑回来了,身后跟着扛着煤气罐的晓明,晓明放下煤气罐准备走,宝姑硬要他歇口气,喝杯饮料。见文革一脸愁容,晓明道:“是什么产品嘛?”文革没好气道:“一种酒,名字怪怪的,叫斩蛇酒,到底有没有斩蛇这个地方嘛?”晓明道:“是河南酒吧?”文革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就对了,斩蛇不是一个地方,是一块碑,位于商丘地区永城县芒砀山脚下,相传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地方。每当夜幕降临,只要远处有灯光,碑正面就会显现出一位全身披挂的古代勇士像,轮廓相当清晰,曲左肘捋髯的姿势历历可见,背面的妇人,凤冠霞帔,低头抱子。当地的人说正面是刘邦,背面是吕后。”晓明娓娓道来,文革一时听入了神。
  宝姑见他俩聊得高兴,就进厨房做饭去了。好一会儿,文革疑惑道:“是你瞎编的吧?”晓明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专家学者一致认为,这不是闹鬼,而是因为碑的表面凹凸不平造成的明暗对比。这碑有两米高,是八十年代新打制的,以前的斩蛇碑毁于‘文革’时期。”文革心中不觉暗暗佩服,嘴上却说:“你不是北航毕业的吗?”晓明道:“高中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历史,差点报考北大历史系。现在我买书,也是史书优先。”
  打那以后,晓明经常到宝姑家,跟文革喝茶、聊天。
  一方面,文革佩服晓明的才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愿意做无知少女,便也去买了一套通史回家读。被晓明看见,责备她道:“你花这个钱干什么?我那儿全有,搬过来给你看。”以后就真的拿书来,书里夹着信。
  面对那些滚烫的词句,文革不是不动心,但她从来没有片言只字的回应。晓明灰心道:“我把每一页都翻到了……我知道,你嫌我穷,如果我是季鹏,你早就答应我了。”文革心酸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不想一想,你妈会同意我们俩好吗?”晓明急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顾虑这个?!”文革低下头去,
  “晓明,我没有父亲……”
  晓明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文革,“我不嫌你,就天下太平。”文革的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
  说是这么说,两人的行为还是鬼鬼祟祟,生怕碰上黑燕仔,石破天惊。
  有一回深夜,两个人在大院外的墙边吻别,不巧被阿达撞上。阿达多年来养成宵夜的习惯,家里的东西还不吃,无论多晚,要去通宵大排档吃一碗粉,或者馄饨。一辆卡车驶过,大灯的光柱掠过这对情侣,阿达忍不住叫了一声,晓明。被证实之后他又转身走了。
  当时文革几乎惊到震,想着世界末日也就是这样了。可是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文革知道阿达叔叔没有告诉黑燕仔。晓明说,父亲也没有责备他。
  文革在厨房洗完碗,回到客厅,看见衣帽架上挂着一身红色的套装,便问宝姑:“你又去相对象了?人怎么样?看上没有?”宝姑道:“看是看上了,是体院的退休教练,但肯定不行。”文革不解道:“为什么?儿女太多?”以前宝姑有过这种情况。宝姑道:“我们去绿岛酒吧,装模作样地喝咖啡,你知道我是最讲情调的,绿岛的卡士(级别)也算A级,人家问我们要不要西点,你不要就不要呗,你猜他怎么样?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里面包着两个烤白薯。”文革笑了,“这么老土?!那当然不行,不过你也不能定位太高,要会弹钢琴,看电影最后一个退场,这种人我都找不到,何况你呢?!”宝姑惋惜道:“他样子真还不错,有一点点像秦汉……”文革赶紧打断她,“妈,你又来了。”
  刚要准备去洗澡,宝姑突然叫住文革,“今天那个保险公司的马小姐又来电话了,她一定要见你,是党员叫她来的。”文革烦道:“说了不见就不见。”“她明天一早就登门,只怕你还起不来躲她呢,文革,不如听她怎么说。”“我根本不想知道他的故事。”“或许他需要帮助呢?”“我更需要帮助,有谁帮助过我,就连蔚荣……”
  “我知道你恨你的父亲,”宝姑两眼发直地坐在沙发上,“可是你没有必要迁怒于党员,何况你父亲,他毕竟给了你生命。”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直刺文革的心灵痛处。她望着漆黑的窗外无甚表情道:“是的,他给了我生命,但给了党员实惠,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的,他们又是怎么过的?难道我的生命,就应该备受歧视,饱尝辛酸?!……如果当时,他肯为我和晓明证婚,晓明是决不会死的……”文革说不下去了,她泪流满面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上午十点多钟,文浩在嘈杂的办公大厅里埋头给客户做文件,他现在才体会到主管办公室的工作条件优越,可惜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区经理黑衣黑裤黑口黑面地走过来,把一张报纸甩在文浩面前,文浩猛地站起,办公大厅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业务员都定了格,齐齐望着文浩。
  文浩莫名其妙地看着区经理。区经理道:“你看着我干什么?看这里呀,”他指着报纸上的文章念道,“大西洋保险公司一位蔚姓的业务员,声称在他们公司投保,可以为企业‘洗钱’,这种做法给变相挪用公款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为腐败之风助燃,给国有资产流失增加了一个‘漏斗’……”
  区经理把桌子拍得砰砰直响,“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损害了公司的信誉和形象?!”文浩低声道:“我不过说说而已,当时好几个保险公司的人在场,各显其能,争取客户。”“那你更应谨慎从事,小心祸从口出。”这时马营营出现在区经理身旁,煞有介事地教训了文浩一句,然后用其他事把区经理给引走了。虽是好意,但文浩并不领情。
  他讨厌她那副圣母玛丽亚的样子,自从周末那个晚上之后,她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风情万种,对他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他替自己的健康着想,就成了卑鄙的伪君子。
  台面上的电话像鸟儿那样叫起来,文浩拿起话筒,营营硬邦邦地叫他去一趟主管办公室。他放下电话,有意地拖延了片刻,上海小姐在后面给他鼓劲,“别怕,还能把你贬到哪去?!总不能到走廊上去办公吧?”狐臭小姐马上扭过头来帮腔,“就是,过去你当主管的时候,对我们有多和蔼可亲,马营营的脸怎么跟鞋底子似的?!”邻桌的新大学生忍不住插嘴:“你们两个少说几句好不好?!文浩搬来这里,给你们吵得老是说错话。”文浩起身,感激地拍拍小公鸡的肩膀,走了。听见身后那两个伶牙俐齿的声音,“四眼狗,让你多嘴,我们干这行的时候,你还以为保险公司是卖保险丝的呢!”“是啊,不是我们两个当你师傅,你连人家公司的门都进不去,哪有今天的业绩?!”小公鸡也不示弱,“还提那一担?!幸亏我是男的,要不早被你们逼良为娼了!”
  文浩心想,营营找他,无外乎又是“洗钱”这件事,解释过了嘛,说说而已,何必认真。公司还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天龙公司的总经理刚给抓起来,非法经营,偷税漏税的钱,还不是通过房地产和保险使其合法化,保险,买的就是大西洋公司的,你们上层不知道?还不是装聋作哑,我随便一句话,倒影响公司形象了。
  如果营营也抓住这件事不放,就对她不客气。反正大西洋也呆够了,整天给狐臭熏,给八婆吵,此处不留人,难道别的公司不知道我是保险业的俊杰?!文浩一边想着,一边露出舍我其谁的表情。
  文浩走进主管办公室,马营营劈头就骂:“你玩够没有啊?!我跑了好几趟才见到那个冯团员,她根本没有病,活蹦乱跳的!”文浩不相信,愣在那里。营营道:“我先是见了她妈妈,叫她在保单上签字,说有人给她付钱,为的是交冯团员的医疗费,她妈妈说她女儿没病,是不是蔚文浩病了,需要她女儿的骨髓,我当时也愣住了,想你说的事不会这么‘流’(讲故事,不可信)吧,非要见她女儿不可,终于给我见到,真的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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