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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终于,他下海了。
  可是穗珠又另有一番担心。
  越想越累,也越发没有了兴致。穗珠决定剪断思绪,便捞起电话,先找到店长,问了问“平安医药总汇”的销售情况,嘱他管店和柜长管得严一点,错卖了药或许会有人命官司,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接着又拨了副总经理杨岩的拷机,叫他把公司的工作全担起来,自己决定放大假了。杨岩在电话里关切地问,你没什么事吧?穗珠笑道:“没事,我也该歇一歇了。”
  自从穗珠在制药厂供销科一炮打红之后,厂里的销售阵地日渐扩大,厂领导决定奖励给穗珠一笔数量可观的奖金,穗珠婉言谢绝,问她要什么?她说想给厂里开一个门市部。厂长苦笑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可哪有地方?厂子在郊区,门口倒是开阔地,可谁上郊区买药。”穗珠道:“我找地方,厂里装修好,我来承包。”厂长道:“那没问题,只是现在寸土寸金,你怎么可能在市中心找到地方?”
  穗珠又是一个不吭气,闷头在市中心转了三天,托朋友的熟人,熟人的朋友,三姑托六婆,六婆又托小舅子,终于在黄金地段找了一家粮店,千方百计地盘下来,找装修图纸,出设计方案,厂里出钱是有限的,工商、税务还得自己跑,然后请了律师跟厂里签承包合同。
  总算,小小的“平安药店”平安诞生。
  当时穆青对此颇不以为然,说店面太小,可改为耳朵眼药店,又说售货员丑得像《白雪公主》里煮毒苹果的老太婆。穗珠道:“人家是退休的护士长,能给顾客推荐药,再说放一个漂亮姐在那儿,你好意思过去买猛男神油或回春汤吗?”
  也就一年的工夫,穗珠蚕食了平安药店左边的风华照相馆和右边的何记云吞店,大举装修一新,变成了“平安医药总汇”。
  二楼成立了公司,负责异地销售和批发。
  离贵都酒店还有半站地,穆青就在自行车保管站存了车,徒步上班。富士山洋行设在贵都酒店十二楼,虽然不是五星级酒店,但骑着浑身乱响的载重自行车去上班,门卫一定以为他是地吧的酒保。
  这两天,才是穆青云开日出的日子。
  市作协的维持经费捉襟见肘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了大多数的壮劳力与男丁,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半年来拿一次都没有什么积极性。下海,已经不是什么信仰的选择,完全就是生与死的选择。
  红过的作家永远不会理解无名作家生活的艰辛,他们大可以在出够了国领烦了奖之后大谈捍卫什么、抨击什么以及使命感。而无名作家就像无照小贩一样,拿着不够糊口的工资,再拖上家累,吃饭变成了首要问题。
  他们的确是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下海了,另一部分人组成互助组,找关系去热水器厂、电风扇厂写报告文学,这种半下海状态其实是一种自救行为。连极富才华的诗人都对大自然闭上了眼睛,满怀激情赞美威力脾洗衣机了。
  几乎一夜之间,写作部还剩下几个女作家在那里无病呻吟,继续编织着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地控诉男人与社会的故事,虽然她们也穷,但没有五千年沉淀下来的中国男人的传统心态终是她们天然的优势。
  没有一个人来过问穆青的出路,问他是否愿意下海或拉他一块写报告文学。他们也跟他说笑、调侃,但不涉及要害问题,谁都知道他家有一个女强人支撑起一把丰衣足食的大红伞。他们建议穆青取一个女性笔名,在家写琼瑶式的小说,什么“千堆雪”“万缕情”之类,穆青不知道这到底是书名还是笔名。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穆青,但他既不能当场发火,又不能回家抱怨,他能跟穗珠抱怨什么呢?且抱怨本身,他已抢先一步,比穗珠还要看不起自己了。其实,男人比女人要麻烦得多。女人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都有可爱之处,还有哭泣和絮叨的特权。男人在许多事情上只能沉默,并且万事不能输,这座自尊大厦由金钱、权力和美女建构,这是颇有讲究的,完全是金钱和权力可以,完全是女人算怎么回事?!
  也就是在穆青内心极度失衡和孤寂的时候,左云飞来找他了。他们曾经是小学的同学,但关系平平,左云飞从小天资聪颖,相貌俊逸,很得老师宠爱,后来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不像穆青,高中毕业已很勉强,在灯泡厂斗生斗死才算钻进工会。
  两个人是在同学会上再度重逢,穆青虽然不是知名作家,但总是见多识广一些,聊起天来有些鹤立鸡群,左云飞这才用正眼看他,从此来往甚密。
  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左云飞突然到他家来找他,说是跟一个名叫黑田的日本客商合资办了个洋行,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当总经理?穆青当时目瞪口呆,因为在他灰色的生活中早已没有任何惊喜可言了,这么薄的身子,现在突然送来一张大肉饼,他怎么受得了这份恶补?穆青说不出话来,只冲着左云飞一个劲地点头。
  转眼间就到了贵都酒店十二楼,两个办公室的文员都在忙着,穆青径自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这是一间套房,外面是大班桌椅、会客沙发,内间是卧室,标准客房的规格,整体感觉虽然并不豪华,但颇合穆青心意。
  穆青先给自己泡了杯茶,放好茶叶、提起暖瓶的瞬间,想到一会儿秘书会送茶进来,不禁哑然失笑。
  他坐在黑色的大班椅上,点燃一支烟,先是左半弧、右半弧地转圈子,然后把腿架到桌上,一种当总经理真好的窃喜烟瘾一般地溢满全身,惬意至至。
  有人敲门,穆青赶紧正襟危坐,压低嗓音道:“进来。”知书达礼的女秘书送来了两份公司的常务文件,请穆总在上面签字,穆青快意地做了,却有一种做戏的感觉。
  他以一个文人的敏感发现即将离去的女秘书嘴角牵着一丝笑意。“你笑什么?”他叫住她问道。女秘书莞尔,“穆总,你的袜子破了个洞,还有手提包……总之,不怎么体面。”穆青有些窘,却仍潇洒道:“是不是特别像供销社的采购员?”女秘书捂着樱桃小嘴弯下腰去,穆青顺势甩出五百块钱道:“去给我买一打袜子、一个提包,你的眼光一定是不错的。”说完他还装腔作势地打了个榧子。总经理的戏份,他搜肠刮肚也就知道这些了。
  女秘书没有伸出嫩葱般的玉指去拿桌上的钱,略显尴尬道:“穆总最差也得穿‘金利来’的袜子吧,一打五百四十元,再配一个‘沙驰’的提包,属于大路货,也得一千二百块钱……”穆青这回是真的大窘,暗想兜里还剩四百块钱,这一共九百块是他的看家、防身之宝,他全部带在身上以备不测,想不到无意间还被女秘书奚落了一场,他红着脸憋出了一脑门子细汗,女秘书忙道:“今天我事情特别多,还是另找一天陪穆总去挑几样东西吧……”穆青几乎是感激地冲女秘书点点头,恨不得起身送她离去,神情一直讪讪的。
  擦了擦汗,把烟抽完,他的烟屁股总是小得惊人,最后揸着手指紧吸两口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要脱胎换骨地变成富人看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许多举动都与目前的社会角色对不上号。
  他推门走进卧室,果然左云飞又在蒙头大睡,正处在昏天黑地的状态。左云飞有一个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恶习,据说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配有这种毛病。长此以往,左云飞颓废的表情中又有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永远都是萎靡着双眼,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
  卧室里的空气污浊不堪,穆青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之后,才走过去拍拍左云飞的脸颊道:“喂,醒一醒,结婚了!”按常理当然是说起床了,但你说一百遍等于什么都没说。左云飞有婚姻恐惧症,说结婚他能吓得醒觉,若放一段《婚礼进行曲》他有可能从床上弹起来夺门而逃。影视作品中的这类场景能让他口吐白沫,气绝身亡,所以他从来不看文艺片。
  人身上的怪癖都是事出有因,当年的左云飞一样是意气风发的好青年,又与众所周知的省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媛媛姐姐谈恋爱,自然是郎才女貌、天下无双。少儿节目的媛媛姐姐美丽动人,妩媚中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那种老少咸宜的大眼妹。左云飞当时已是某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轻有为,又深受董事长器重,加上爱情的核动力,业务成绩直线上升,如有神助。他的办公台前和钱包里,均是媛媛不可挑剔的美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为媛媛办妥了一切,并订好了一张飞往美利坚合众国的头等舱机票,媛媛姐姐神秘地飞离了大陆。就在孩子们呼唤媛媛姐姐的时候,左云飞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在商店挑三门大立柜准备结婚呢。
  这个打击已经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云飞在公司成了大伙的笑料。你与公众人物谈恋爱,千万得留一手,否则栽得比公众人物还惨。可这血的教训怎么具恃才傲物的左云飞能无师自通的?!
  从此云飞对婚姻的恐惧超出寻常,同学好友的婚礼是决不会露面的,甚至礼金也不送。以后无论跟多漂亮的姑娘泡马子,只要提及婚娶,下回你就别想见到他。
  自然也调离了原公司。
  穆青的这一计果然奏效,左云飞刷地一下睁开眼睛,迅速地判断了方位和所处的环境,马上又睡眼惺松道:“我操.你是不怕我大小便失禁啊。”穆青笑道:“快起来吧,你不起来我都不知道干什么?!”左云飞摸过床头柜上的小本翻了翻,“今天事不太多,中午跟银行的信贷处长吃个饭,晚上陪几个客户卡拉OK一下。明天以后可没那么轻松了,给你联系的那个驾驶学校明天开学,你去学完考个牌照,回头好开公司那辆雅廓。”穆青叹道:“怎么跟我想象当中的总经理生活完全一样呢?!”左云飞笑道:“要不是生活就太不真实了嘛。”穆青也笑了,“他妈的,只有作品不真实,哪有生活不真实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云飞示意穆青接电话,又加了一句,“是男的找就说我不在。”穆青喂了一声就乐了,把电话筒递给左云飞,云飞询问地望着他,穆青道:“当然是……男的。”云飞正待发作,穆青才道:“是黑田。”左云飞这才双手捧着话筒,叽哩咕噜讲了一通日语,然后哈咿哈咿了好一阵才算完了事。
  挂上电话穆青忙问:“董事长有什么指示?”左云飞打着哈欠道:“叫我们快点把银行那笔款贷下来,马上又有生意做了。”见穆青若有所思,又宽慰道:“你别有什么负担,中午的饭大胆吃,大胆点菜,钱的事已经说好了,那个处长会贷给我们的。”穆青这才松了口气。
  下午闲着没事,穆青决定去看看素荷。一来素荷今天轮休在家,二来他怕一上驾校又忙得脚打后脑勺。
  出了贵都酒店,穆青就搭了一辆计程车往沙面方向去。反正也是云飞说的,出租车也要大胆坐,费用公司报销。自己现在的问题就是放不开,没有什么派头。
  穗珠长时间在外省搞销售的那两年,穆青认识了素荷。那个阶段他寂寞得发慌,连同事小孩的满月酒没请他都要念叨一个礼拜,顶好是餐餐在外面混,有时实在好些天没有名目,就以探望娇娇为名回岳母家吃一顿好的。他的父母在乡下,虽说是县太爷,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记得那次是美术学院举办的一个派对,穆青欣然前往,他就是喜欢这种蒙着艺术外衣的庸俗聚会,男画家出尽奇招地与众不同,女画家个个都是性博士。艺术家甭管平时多可爱,一进沙龙就全不对了,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卓尔不群才好。
  穆青打单,所以也就格外注意放单飞的男女,看了半天,只有一个面色憔悴的胖女人独自坐在墙角抽烟,穿着像个煮饭婆,根本不可能站起来跳舞,且表情近乎于呆板,眼神完全是散的。
  几乎没有人理会她。
  穆青当然也兴趣索然,放眼望去,漂亮的女孩均名花有主,但他总不至于跟这样一个女人不女的角色为伍吧。所以他只好干坐着,既不能高谈阔论,也不能翩翩起舞。彼时彼刻,他真恨透了曹穗珠。
  无意间,他听到邻旁的人议论起那个女人,不禁整个人怔住了。“素荷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不要瞎说,这哪里会是素荷?!”“可不就是她,听说挺惨的,辞了职,又被她丈夫抛弃了,每天不说话,只是抽烟、喝酒、吃东西,你看都胖得走形了……”
  穆青真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素荷他是认识的,那是在《百万富翁》杂志的组稿会上,素荷是美编,始终一言不发地蜷坐在沙发里。纯净的一张脸,带着一缕冷冷的对世事漠不关心的神情,披至腰际的长发,缓缓地搭在胸前一绺,也是与世无争的,她穿一件秋橙色的棉质高领长袖T恤,样式简单地可以称作没有样式,双袖撸到肘部,皱褶都是温馨而高贵的。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的麻质长裤,也是老实的剪裁,腰身束在外面,配一条同色的皮带,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只戴一只长方框的手表,也是浅啡色的皮表带。其他的女编辑或者妖烧,或者艳丽,或者俏媚,或者娇嗲,她却只是舒适,纯正得如同一个崇高的意念,又仿佛刚刚逝去不久的一颗明星,陶然回眸远望,只淡谈的瞬间,周围的女人,竟成了俗物。
  他还记得她的腰身,细得盈盈一握。
  这样的女人只配养在家中画油画,弹钢琴,穿着苏格兰短裙种玫瑰,不要跟她谈马拉多纳和波黑战争,或者卢旺达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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