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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鸦片


  午休的时候,陆琴方把康五四叫了出来。两个人顺着校园后角门草径走出去,走到一片礁石林立的海滨。这里不是游泳区,游人很少,远处海面浮着密如棋子的绿玻璃空心瓶,那是吊着人工海带的浮标。远处还有几个人站在海水里捌着鱼线板在钓鱼。
  他们找了一块稍稍平坦一点的礁石坐下,礁石是黑颜色的,上面沾满了被人剜去肉后遗下来的海蛎子皮,白花花一片。
  午潮刚刚涨满,好多海带被冲到岸上来,象一根根绿色飘带,在白色浪花中漂泛。
  “我上午找金海泉了。”陆琴方说。
  康五四瘦削的肩膀一抖。她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在礁石缝里抠下一个海虹,拿在手里玩着,说:“找不找他,同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陆琴方说。
  康五四反感地说:“陆叔叔,请您不要再提他好不好?别人好与坏,我一概都不管,我只管约束我自己做个好人,做个善良的人,一点一滴地洗涤我心灵的罪恶,求得宽恕……”
  说着说着,《圣经》上的话就露出来了。陆琴方忽然想到了压在她褥子底下的那本《圣经》,心里不由一震,问道:“怎么你的话有点基督教的味道呢?”
  “是吗?”康五四凄凉地一笑,把手里的海虹轻轻放到海水中。看着海虹张开硬壳露出斧足一点点地游向深处,她才甩了甩头发说:“您以为《圣经》里的内容都是坏的吗?依我看,如今那些流氓、小偷要能按照《圣经》的训诫,约束住自己,那天下就太平了。”
  “这么说,你是真的信《圣经》,而不是压在褥子底下随意翻翻了?”
  “真的信又怎么样?不是说信仰自由吗?何况《圣经》又不能算禁书。”康五四知道陆琴方发现了她保存《圣经》的秘密,索性说破。
  一个大浪翻卷上来,撞碎在他们脚下的礁石上,摔了陆琴方一脸浪沫。不知是海水溅的,还是由于听了康五四的表白,他感到心里发冷。他吐了吐溅在口中的海水,又苦又涩,就象品味康五四的话一样的味道。
  能够想象吗?古代的范缜在写《神灭论》的时候,就宣告了神祗的破产,不相信有什么来世和在天之灵,而康五四——个老革命的女儿,怎么会倒退得连古人都不如了呢?
  哪怕是荒谬的信仰,愚不可及的图腾崇拜,只要达到了令人信仰、膜拜的地步,那就绝不是讲一番道理能令人清醒的,陆琴方懂得这个道理,望着灰沉沉的大海,他有点悲凉。他,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始终不渝地信仰着共产主义的无神论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却不得不同一个信奉基督的共产党员的女儿谈话。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颠倒啊!他觉得,任何宗教的信仰,都是人们痛苦经历的一种麻醉,是寻求解脱的精神鸦片,若要使康五四清醒过来,必须寻到她走向歧路的原因。陆琴方觉得,这是对时代的反动,这种消极的思潮比流氓、小偷具有更大的危害性。
  陆琴方不大相信康五四会死心塌地地皈依基督教。听康五四爸爸告诉他,“四人帮”倒台后,康五四亲自回到她插队的大队,揭发了残害贫下中农的一个打砸抢分子。这举动当然是正义的,而与基督教教义又是格格不入的,这是“与世有争”啊!
  康五四不能同她爸爸讲的话,却可以透露给陆琴方,这大约是记者的威信吧?
  康五四手里玩着半块海蛎子皮,眼里闪着泪花,说:“陆叔叔一定在嘲笑我,是吧?我听什么人说过,痛苦的深渊里产生信仰。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到教堂去做礼拜,我不过是基督的外围组织……”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开初是翻翻好玩的,后来觉得里面劝人向善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至少无伤。”
  陆琴方松了口气,改用诙谐的口吻说:“你是学医的,一边在生理解剖实验室中‘残忍’地肢解男人和女人的尸体、骨骸,研究染色体和遗传学,一边执迷于上帝创造人类的神学,你不感到滑稽吗?”
  康五四说:“您理会错了,在生物进化论方面,我至少要比达尔文那时候的知识更准确些;上帝造人说,那当然不会使人相信。我是把《圣经》当作社会学来研究的。”
  陆琴方说:“这就又当别论了。基督教教义、《圣经》,是可以研究的,可是,你要过修女一样的生活,好象又不只是停留在研究阶段了吧?”
  康五四把海蛎子皮掷到海里,说:“有人硬要生拉硬扯,有什么办法?独身一生,难道就是修女吗?”说到这里,她回眸一笑,问:“陆叔叔,您能想到,我这本《圣经》是哪里得来的吗?”
  “反正不会是图书馆借的。”陆琴方说。
  “这是一位哲学教授夏孟浦先生留下来的。”康五四说。
  “他研究唯物论,也研究唯心论,包括神学。他一九六九年被遣送到秀水大队,把他当成巫婆和封建余孽处理的,没有工资,和农民一样下地干活。”
  陆琴方问:“夏教授现在回到大学讲坛去了吗?”
  康五四凄然一笑:“他死了。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他研究了一辈子《圣经》,那些最荒谬的东西怎么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从另一种形式复活了呢?”
  “于是你接着研究起来?”陆琴方插问了一句。
  康五四点点头,讲起了夏孟浦的事情。
  那是灾难深重的年代,康五四所在的秀水大队又面临着一个严重减产的秋天,人祸天灾,祸不单行。
  但那也是吹牛夸海口顶时髦的年代。倒驴不倒架,县社干部仍然喊着“大干一秋天,粮食翻一番”的口号。数字是每年在翻,笔尖一动,要翻几番都不成问题。老天爷却不给人们长脸,秀水大队面临着挨饿的危险。从前,农民们宁可把瘪米都交上去,以证实吹牛者的“超产指标”是准确的;今年,大家醒过腔来,忽然悟出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秀水大队的粮食一上场,就出现了偷粮风潮。村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不肯去看场院。
  三八枪发到了知识青年手中。他们是被看成大公无私者,与任何一个农民都没有“扯着耳朵腮动弹”的瓜葛,他们吃的是商品粮,年景丰歉无所谓,铁饭碗照端。
  康五四在场院里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呢?入夜,来到场院背粮的人几乎是半公开的:男女老幼齐上阵,连白天大叫“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队长,也打发老婆孩子撑起口袋来灌苞米。口号是撑不起肚皮来的。
  康五四和同学们订了“君子协定”,干脆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渡到两眼全都闭上,反正没有饿死种田人的道理。
  后来,康五四惊奇地发现,全村只有一户人家从来没到场院来过,他就是候补社员夏孟浦教授。
  是他走不动吗?是的,他六十多岁了,患着肺气肿,两年前就丧失了劳动能力,除了例行公事的各种批斗会他不得不扶着手杖去陪绑外,长年卧床不起。可是他有儿子、孙子呀!为什么不打发他们来背粮?
  啊,他怕管制。怕“罪上加罪”,也许还因为他太呆气,这呆气甚至削弱了人们对他的监督。
  他讲起康德、黑格尔来是能手,干庄稼活却连半拉子都抵不上。铲地的时候别人干到地头,他还在地当间磨蹭。但他认真,一埯一埯地细拨拉,腰疼上不来气就在垅沟里爬着铲。他从来不歇气,别人在地头抽烟歇气时,他抓紧时机和人家拉齐;若是拉的多,他就点上一盏灯,贪大黑铲完。连队长都受了感动,劝他不必这样要强,他反倒说:“我应该干完嘛。”
  莫名其妙。有人甚至怀疑他神经有毛病。
  康五四有点可怜他。如果家家有饭吃,只撇下他一家吃糠咽菜,那未免太不人道了。
  康五四在一天傍晚偷偷溜进夏家。
  夏孟浦背后垫着被子、枕头,喘着不匀的气,正在吃饭。那是什么饭啊,稀得能照人的汤,里面只有几块土豆!
  康五四附在夏孟浦耳朵旁悄声说:“村里所有的人都到场院去背粮了,也有你的份嘛!你们不去背,一冬天等着挨饿吗?”
  夏孟浦吓得一抖:“你、你这孩子说什么?快不要再说下去了。”
  又犯了呆病!康五四说:“你不可怜你自己,你还不可怜可怜你的儿孙们吗?”
  夏孟浦说:“吃嗟来之食可耻,吃偷来的粮食那是堕落!”
  康五四觉得他太迂腐,就问:“你怕戴高帽子游街?怕人家说你不老实,是不是?坐牢的人也不犯挨饿的罪!”
  夏孟浦说:“不,做人,总要有一个约束……”
  康五四赌气不再同他说什么,跑回场院,一口气灌了两袋子皮粮,用自行车驮到他家。
  夏孟浦哭着对康五四说:“孩子,你的心是好的,可这粮我一粒都不能吃。你如果真的可怜我,就把粮食背回去。我一生都是清白的,没沾过别人一针一线,没昧着良心干过一件损人利己的事。”
  无奈,康五四只好把粮食又驮回去。
  转年开春,夏家连菜粥都喝不上了,返销粮还没有下来。上级哪里知道这里会有人挨饿?粮食不是翻了一番、家家囤满仓流吗?
  夏孟浦死了,如果说是死于肺气肿,不如说是饿死的。那天,康五四去和他的遗体告别,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圣经》。
  这也许是一种极其偶然的事情,哲学家研究《圣经》并不稀罕。
  可是康五四夜里睡不着觉浏览《圣经》时,却仿佛觉得夏孟浦的一言一行都是取法于《圣经》的。
  这当然只是康五四的猜想。可当年的现实使她觉得,《圣经》里的信条都没有被人接受,还谈什么共产主义道德?
  从那以后,康五四对《圣经》有了明显的好感。
  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礁石,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一群灰背海鸥在喧腾的海面上忽而俯冲、忽而钻云,留下“啊啊”的长啸。
  陆琴方感到压抑,灰色的大海好象整个地压在他胸坎上,使他透不过气来,心前区隐隐作痛。他能说什么呢?能说清白的夏孟浦是呆子吗?能说他的精神支柱是《圣经》吗?这未免委屈了死者。
  当然,康五四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她不过陷入了一种信仰危机后的泥坑里,这宛如一个行将饿死的人,即或抓一把烂泥也想填到嘴里去一样。象她这样似在恶梦中的青年还有没有呢?难道有必要对她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启蒙吗?
  陆琴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能,那样衰弱,象摔在海滩上的浪沫,嘶哑地喘息着……
  倒是康五四反过来安慰他了:“陆叔叔,您别为我难过。爸爸妈妈不知道我有一本《圣经》。否则他们会发神经的。我不愿意他们为我生气。难道看看《圣经》就会使一个人毁灭吗?”
  陆琴方说:“但是,你的上帝代替不了你失去的东西和你追求的东西。麻沸汤可以止痛,却不能使人摆脱病魔。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在自我欺骗。以往,你发生信仰危机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应当相信,那样的灾难和浩劫已经过去了,先烈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是不会付之东流的。”
  康五四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本来是平静的,叫您一说,反倒更乱了……您千万别告诉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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