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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乃馨

作者:张笑天

  十二号,比她的本名更普及、更容易记,久而久之,她的本名在养老院里变得陌生了,只有邮差送信、送礼品包裹时才响亮地呼喊她的名字,有时她竟吓了一跳,那表情与喊不相干的人一样生疏。
  十二号,是四年前她入养老院时院长为她编的床号,同时也是序号。本来,按自然排法,她应当是第十三号。她的头轰地一下,如吞了个苍蝇般恶心。她几乎是神经质地叫起来,我不要,死也不要十三号。这使院长和先她而来的老头老太太们困惑不解,就在院长试图换上耐心的笑脸劝导她时,原本是十二号的一个驼背的退休钳工宽厚地说,我的十二号你相得中吗若相得中,我换给你。
  于是她松了口气,幸运地成了十二号。她在感激这个乐于助人的驼背老钳工的同时,内心也泛起酸酸的滋味,深感对不起他。她油然想起了小学六年级课本,她在给学生讲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时候,不是说得言之凿凿的吗她睡在十二号铺上,一连几宿睡不稳,白天总在留意驼背老钳工的表情,看看有没有沮丧和勉强的神色,幸而没有,他照旧与别人在楚河汉界的棋枰上酣战,整天乐呵呵的,偶尔吼一嗓子不伦不类的京剧唱腔。
  哦,原来他是没有知识。她想,是啊,他一辈子同老虎钳子、钢锉打交道,自然不会知道那幅叫《最后的晚餐》的画,也当然不会知道排在第十三位的犹大是出卖耶稣的叛徒,也自然毫无禁忌。看起来,还是没有知识的好,没有烦恼。难怪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呢。
  她起得很早,此刻坐在面向秋天田野的长椅上,像是在凝视红缨枯萎的玉米地、稻穗低垂的水稻田,其实她眼里没有焦点。
  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轻霜,俗话说“雪下高山,霜打洼地”,一点不假,你看,洼地里白花花一片,像泛出一层碱花。
  再过四天就是中秋节了。昨天她就看伙房的采购员从县里推回来半车各式各样的月饼,喜庆气氛正一点点地向这安静的院落渗透进来。
  每当过节,她都心跳好些天。
  她是养老院的一尊偶像,无论是精明的、糊涂的,也无论是乐观的还是情绪低落的,老头老太们都尊敬她,看她的眼神都带有崇拜的色彩,很像她的学生看她的目光。
  这是她最大的快慰和满足。是啊,她与所有的进入养老院的人不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和家境,令所有的人艳羡。黄昏或者是阴雨天,老头老太太们便聚在一起饶舌,讲那些别人早已听腻了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没有子女,暮年无依,只好迈进养老院,虽有儿女都不孝顺,或者儿女为生活所累无力赡养老人,这儿自然也是他们的归宿。听吧,人人都有一部辛酸史,养老院的伙食再好,护理人员再精心,其实难以抚平他们心灵上的创伤。
  唯有她与众不同。她是带着干干净净的行李,几个大皮箱衣物和书籍,自愿到养老院入伙的,她不是逼上梁山。
  初时人们并不相信她的表白,驼背钳工就说过,有人打肿脸充胖子。
  四年来,她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清高和不俗。不用说她常常拿出零用钱、衣物周济别人了,单是各种节日的辉煌,已经叫那些老头、老太太们瞠目结舌后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了。
  也许,不是她的出现,这些虚度了七八十年光阴的人压根儿不知道世上还有情人节,更不知道五月第二个星期天是母亲节,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父亲节,还有感恩节、复活节、愚人节、圣诞节……再加上中国的传统节日、公历的节日,大家几乎每个月都要随她过几次节。每当这些土节、洋节来临前夕,人们不用看日历,只消从笑嘻嘻的邮差举着大邮包跑来就判断得出,又要过节了。
  邮差是信使,但真正快乐的天使是她。
  她的儿女们总是在节日临近时,从遥远的大城市邮来各种应时食品、礼物,而且每次花样翻新,近年来邮局开办邮送鲜花业务后,又多了一样,每次子女随邮包奉上的总是一束香气四溢的康乃馨花。她不厌其烦地向养老院的人讲解,康乃馨是专门献给母亲的花,如同中国人把母亲比作萱堂。
  她是养老者一群中的核心、重心,她明白,不是她当过四十年教师的经历,而是她有这样一群出色的子女,才赢得了人们的敬仰。
  太阳从山背后爬起来了。洼地的霜花斑斑驳驳地溶化了,枯黄的草梢上滚动着亮晶晶的小水珠,照着她的眼睛,她觉得刺目。同时感到一阵阵心悸。
  还能支撑多久呢她这些天来不时地在心底自问。
  她指的并不是生命的长短。确切点说,她更看重的是脸面、自尊。她的为人师表的一生不容许她媚俗,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不能离开景仰的追随者,从前是学生,现在是养老院的老伙伴们。
  有谁知道她心底的凄苦呢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发誓,把一切痛苦都悄悄地带到棺材里去吧,她留在人间的只能是清白与自爱、自洁、自尊。
  她判断笑嘻嘻的邮差又快登门了。
  她判断得没错。当吃过早饭扁着没牙的嘴的老伙伴们来叫她时,邮差捧着好几束红的、黄的、粉的康乃馨,提着几大盒精致的南式、苏式、京式月饼骑车飞奔而来了。
  老伙伴们友好的、欢快的、羡慕的目光全都射向她,她心里暖洋洋的。人们又在重复着说了千百遍的话:看看人家,……多有家教……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些议论每次都令她流泪。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是喜泪,是激情的泪,她可以尽情地流泪,大哭也行,哭也是幸福,同样令那些各有各的不幸的人羡慕。
  给每一张床的床头插上一枝飘散着清幽幽香气的康乃馨,给每一个孤寡老人分两块月饼,这只是程序,是她分享骄矜和自尊的一种心理上的愉悦和满足,她例行公事地在交口称道的气氛里飘飘忽忽地走出了房门。
  不知哪个多嘴的老太婆的一句话追了出来:孝心是够孝心的了,怎么从来不见一个儿女来看看她呢  真的那么忙吗
  走到门外的她怔了一下,打了个寒噤。
  是呀,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老伙伴们,她的儿子个个都忙,有的在国外讲学,有的在西部导弹基地,有的在远洋货轮上当船长……
  她接到过很多写着洋文的信。她告诉别人,她的孩子给她办好了签证,让她到国外去。可她说她会过不惯的,她也不愿意去拖累子女。
  于是,四时八节,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康乃馨和礼品从遥远的地方飞来。
  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院外的衰草。霜花彻底溶化了,小水珠也蒸发掉了,好像一切都没存在过似的。
  她的心头越发沉重起来。她觉得自己的一切正是枯叶上的晨霜……
  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但脚步却没有停过,似乎一点都没犹豫地走进了乡村唯一的商店,叫供销社。药品柜台只有三尺,夹杂在卖农药、兽药的柜台中间。
  她买了一瓶安眠药,一百片。
  供销社的瘸子售货员有些吃惊,前天你不是刚买过一瓶吗这东西可不能多吃呀
  我知道,她说,老年人都离不开它,我好意思一个人用吗瘸子售货员一边收钱一边开玩笑,你这老太太,送点心、送鲜花,竟然连药片也送
  供销社积土的柜台上,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条西方的消息,说欧洲人一对青年男女平均生育一点三人,无法赡养两对老人,有科学家推算,到了下一个千年,即公元三千年时,欧洲民族趋于灭绝……
  这是纯数学运算,还是耸人听闻,她没心思深想。一千年以后的事不是太遥远、太渺茫了吗假如人类那时真的灭绝,也就没有孝与不孝之分,也无所谓子女、父母了,自然不用顾及脸面、自尊,想来倒是干净。
  她脚步轻飘飘地飘出了供销社门槛。她手里用力攥着那瓶安眠药,手心都攥出汗了。
  她信步来到村外小溪旁,溪水红红的,是小造纸厂流出的臭水断送了小河的清纯。但这里的野草分外茂盛,散发着清新气息。
  该烧的信她陆续烧了,没什么扯不清的东西,她不愿叫别人拿她的家书去考证。
  这个世界还是很美的,地平线上浮荡着一层雾浪,流动着,幻化着人世间的种种美好与丑恶。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呻吟声。是在草丛里。
  有人在哭吗啊,不,那分明是快乐的呻吟,她的心骤然收紧了,那是她恍如隔世的体验,这种男女欢媾的快乐对她来说既陌生又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她僵在那里,不知走好还是藏起来好。她已经看到了风吹草低半掩半露的四条腿……
  她走开了,悄悄的,深深地咽了口唾沫,到底惊动了偷情人,草丛里一阵慌乱。
  她的心又有些乱了,她能保证身后不留骂名吗
  她怕的是四个儿子闻到噩耗会蜂拥而来,会去翻她的存折,他们知道她有一笔积蓄。当他们在存折上看到的是只有一块钱的折底时,会不会丑态百出那她一世的清名不同样要葬送了吗用虚荣和自尊的经纬线精心勾织起来的神话岂不要冰消瓦解了吗?
  还有那个笑嘻嘻的邮差,他有义务永远替自己守口如瓶吗当四时八节的礼物、鲜花都是由邮差代办的把戏戳穿后,她也许比养老院里任何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更可怜、可悲。
  唯一的办法是把这美好的人间戏剧没完没了地演下去,永不谢幕。可是钱呢她的积存只够这一个最后的中秋的辉煌。
  她想,入养老院的当初就声称是孤寡老人呢或者像别的人一样,扁着没牙的嘴不停地咒骂不孝子孙呢有何不可他们不是照样乐乐呵呵吗并没有人笑话他们。
  她何必当这个人人崇敬的圣人呢
  她心里冒出无数个也许,又一 一否定了,她突然笑起来,也许根本没有也许,这是哪首歌里唱的吧
  她必须去找邮差。如果说没有尊严,她只在邮差一个人面前是这样,只有他是自己的合伙人,种种假象的合谋者。求得身后平静、不背骂名的唯一办法是说服他最后合作一次,永远不把她的死讯告知她的儿女们,这样,她在养老院最后时光树起的人格碑便不会倒塌。
  那对青年男女相拥着走过她的身旁,男的瞪了她一眼,女的啐了她一口。她知道,自己惊了他们的好梦,撕破了人家的面具。
  自己的面具呢真的有把握一直戴到火葬场去吗?
  她连怀疑的勇气也没有了。

  原载《作家》199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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