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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王晓鸣坐下,傅贵拉开窗帘,西斜的阳光涌进屋间。双方对坐,他发现她依然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无懈可击并不是说她还像姑娘那样青嫩,20年岁月毕竟使她成了妇人,但她依然显得年轻,肌肤光润,不知底细者很难猜出其年龄,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难以探测的深潭。
  “你的眼睛就像百慕大三角,能把一切都吸进去。”20年前在龙溪镇的月光下,傅贵曾说过这话。初恋的细节历历在目,他忍不住又这样说,有意放松情绪。
  “它和百慕大一样,只有到了特定的时候才发光,要不然海底全是沉船了。”
  傅贵一愣,两人随即大笑--当年的俗话如今听起来就像背电影台词。
  傅贵是1973年高中毕业后下的乡,王晓鸣下乡是1977年,搭的是知青运动的最后一班船。两人都在一个知青点上,真正熟识却是在公社宣传队。当时“四人帮”已粉碎,全国上下正大力宣传“抓纲治国”,他俩的才干在公社级的舞台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事实上,他们的初恋仅停留在接吻级水平,但接吻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往往刻骨铭心。
  “说说看,把我抛弃后,你都见识了些啥样的伟岸人物?”傅贵已放松情绪。
  “早知道你能做出这番伟岸事业,我肯定就把你这棵大树缠死了,”王晓鸣眨眨眼,“何况,你在政法读书时,不照样如鱼得水吗?”
  两人又笑。
  “我可是一对一的单挑,心无旁鹜,和她厮守到现在,哪来的如鱼得水?”
  “我还不是单选一个,谁知他竟打短命。”
  傅贵一愣:“他……你们不是在法国吗?”
  “不是我们在法国,是他去了法国,原本想挣大钱,却在图卢兹送了命,车祸。”
  又问他:“她现在干啥呢?”傅贵知道她问的是华媛,便说:“原先在公司任财务部长。后来有人提议不要搞家族式作坊,何况她的专业不适合干大财务,我就让她下岗了。对了,你不是有桩生意要谈吗?说说看。”
  王晓鸣狡黠地笑道:“说说看是什么意思,好像毛主席在听汇报。你能不能把架子放下来?”
  正说着,侍应生敲门通知吃晚饭了。
  傅贵便没再问,心想她一个妇人能串啥生意,如今市场规范了,钢材、汽车、化肥也不再紧俏,所谓生意都是摆在桌面上的智慧,暗箱操作靠倒买倒卖赚钱已经行不通了。
  晚饭后是舞会和唱卡拉OK,主持人称整个聚会要持续到明天中午,大家尽情欢乐,放松、再放松,才能真正“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去干什么呢?”傅贵悄声问王晓鸣,“吃清汤稀饭下干红苕吗?”
  “你不想跳跳舞吗?”王晓鸣眼睛在灯影下发亮。
  傅贵摇摇头,没说话。心里却很恶毒地说:这舞有啥可跳的,抱来抱去都是些半老头或半老婆婆儿了。王晓鸣似看出些什么,便说:“那咱们出去转转吧?”傅贵说好。
  路经停车场,她从坤包里掏出个玩意按了一下,只听那辆佳美车“呜”地响了一声。王晓鸣拉开车门:“上车吧,”傅贵很惊奇:“哟,你已经武装起这样大个黑铁砣砣了?”
  “你那个不是还更大些吗?”她发动了车,“咱们去哪里?”他说随便。
  轿车沿山间公路往上开。傅贵想起下午的车祸,说:“今天为来见你--当然,也是为你那桩生意,我命都差点除脱了。”便把下午的事学说一番。王晓鸣笑道:“真若除脱了,这世界又多一个寡妇同我作伴啦。”说话间,轿车已开进歌乐山顶的森林公园。
  公园里寂无人迹,夜风徐徐,夹着阵阵浓郁的花香。抬头看天,居然有一弯残月,离人很近。两人登上公园观景平台,脚下是沙坪坝偌大一片灯海,平台上风疾,她将双臂抱住,齐肩黑发纷乱如帜。
  “你是不是有点冷?”他问。
  王晓鸣点点头。“那么,要不要我给你点温暖呢?”傅贵笑。王晓鸣也笑了:“怎么给?”傅贵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见她没挣扎,便用劲把她搂住了。她的头发挠得他脸痒。他没吻她,只是紧紧地搂着,任夜风吹拂,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脚下的灯海依然在欢乐地闪耀。许久,傅贵感到手上凉涔涔的,一抹,是水,再细看,王晓鸣竟满脸泪痕,漂亮的大眼在残月下晶亮晶亮
  这一夜,他们做爱了。一切都那么突然,又顺理成章。20年前懵懂的初恋变为成熟男女似无功利的性爱,便愈显生龙活虎。在步云山庄的客房里,性爱的快乐使他们如痴如醉。当他用舌头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甚至润滑的脚趾时,她潮水般的呻吟覆盖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强健、柔韧、充满勃勃生气的身体带着她一次次攀上快乐的巅峰;而她的成熟、滋润与技巧亦令他乐此不疲……
  终于累了。傅贵闷头想睡,王晓鸣将他拍醒递过一根点燃的香烟,“喂,你也不能太实用主义了嘛,我还有正经事谈呢。不是给你说过有生意做吗--我有位朋友想让块地出来,你想不想接?”傅贵问啥子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我又不是你老婆,盯恁紧干啥?喂,说正经事,那块地很不错,盘下来绝对赚。”
  傅贵说除了解放碑,其他地块都不要。
  王晓鸣问为什么。
  傅贵将他的宏大理想有保留地说了一番,没等听完,王晓鸣竟大笑起来,说:“你这总经理是怎么当的,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了吧?”
  傅贵不悦,心想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尿。”
  王晓鸣却娓娓道来:当今国内经济最大的症结仍然是相当部分的人太投机。80年代的投机是倒买倒卖,搞批文,吃差价;90年代的投机换句话说叫“利润平摊”,即一个产业(或项目)刚有起色,立马就一窝蜂仿效,结果是该产业利润越来越薄甚至亏损,数败俱伤后又纷纷撤出,哪怕是科技含量很高的产品,如计算机、移动电话、VCD、DVD和数码彩电,都没摆脱这一怪圈,其结果是浪费了大量资源。
  “我回重庆虽不久,解放碑已去过几次,据我观察,那地方绝对不能再投资,现有的投资有不少本身就是投机行为,迟早要尝苦头的,”王晓鸣给自己也点燃一支烟,“另外,从前年起,银行喊得最凶的就是降低存款利率,以解决存贷款利息倒挂问题。你想想,如果利率长期接近工商业的平均利润水平,谁还会对实业投资?长此以往,中国就会变成一个大赌场,而国内金融界要与国际接轨,肯定要出台新政策,去年利息不是降了吗?今年我估计还要降。这个信息说明,国家将采取投资与消费双拉动的政策来调整结构,激活市场,所以……
  傅贵已全无睡意:“听起来就像中央台的邢质斌在照着稿子念一样--你怎么懂这些?”
  “小瞧人不是?”王晓鸣道:“还以为我是在龙溪镇插队的傻丫头吧,实话跟你说,我3年前就在上海取得MBA学位了。”
  另一个实话她没说:她现在是总部设上海的中法合资迪龙洁具公司驻渝总代办,其产品销售去年在重庆就突破了300万元,今年仍看涨。
  傅贵想了想,说:“谈谈你朋友的那块地吧,在什么地方,盘下来做什么用?”
  王晓鸣诡谲地笑了。
  她告诉他,那块地位于龙溪镇花卉东路,面积19亩,“这样说未必明白,其实就在我们插队的生产队旁边,你去看看就清楚了。至于盘下来做啥,那就看你自己啦,实在不行造一个供5000人解手的公共厕所也可以嘛!”
  说罢大笑。傅贵却一把捏住她硕大的乳房,轻轻使劲道:“看你再乱说!”
  疯了一阵,王晓鸣道:“其实,那块地可以开发成有档次的住宅区,肯定好销……”
  傅贵像被蛇咬了一下,“房地产?我可不干!”
  傅贵不敢涉足房地产,是有原因的:他怕重蹈林凡夫的覆辙。想当初,林凡夫在海南做房地产几多火哟,帐上资金有2000多万,一夜间竟栽得一贫如洗,犹如丧家之犬。从商多年,傅贵笃信“暴利必有暴跌”,意识深处,他认为房地产多半是“暴利”,因此他始终拒绝涉足。这亦使他陷入认识盲区。盲区对企业家是致命的。
  王晓鸣反唇相讥:“那你搞购物中心叫不叫房地产呢?”
  傅贵说那是基础建设不能叫房地产。
  王晓鸣冷笑一声:“楼堂馆所恰恰是国内浪费资源最严重的房地产,你怎么单以为住宅才叫房地产呢?何况,开发住宅就一定会被陷死吗?你也太怕冒风险了,像个小脚老太婆。”
  还从没人敢这样教训他。傅贵想发火,忍住了,转念细想:我若果是畏葸之辈,又岂敢辞去公职,岂敢下海南?
  如烟往事,逶迤奔涌而来……
  1988年,海南建省的消息传开后,在位居西南内陆腹地的重庆也引起巨大反响,特别是年轻人,蠢蠢欲动者众。傅贵当年已35岁,属不尴不尬的年龄。说年轻亦可,但已是招聘的年龄上限。那时他已下海3年,开了家小公司,生产不温不火,糊口而已。海南建省使他陡生“换一种活法”的梦想--当时的流行语。
  华媛却反对,理由很简单:孩子傅鑫还小,公司亦刚刚上路,何苦到那旧时充军的地方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傅贵主意已定,人生难得几回搏,该搏就不放过!终于,经他软缠硬磨,将华媛窖得很深的1万美元“骗”了出来,那钱是她舅舅离开重庆40年后,第一次从北美回渝给外侄女的见面礼,按当时汇率,折合人民币3.75万元。
  这不是笔小数,当时万元户还寥若晨星呢!
  傅贵上路了。正是秋天,天空阴沉,萧瑟秋风吹得焦黄的枯叶满地打旋。他想起2000多年前的荆柯也是在“风萧萧”的秋天上路的,不禁有种悲壮袭上心来。其时,由重庆去海口尚无航班,得先乘火车到湛江,再转车到海安,然后乘船横渡琼州海峡。傅贵到海安后,但见南北各地赴海南的大军麇聚于此,到处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犹如二战盟军诺曼底登陆前的行动大本营。在这里,傅贵认识了林凡夫和陈利军。
  他俩是辞掉公职去海南的。3人同宿海安半岛旅社的一个四人间里,一问乡音,相互眼珠都亮了。也难怪,一路上找不到人说话,大伙嘴巴早沤馊臭,此刻便稀里哗啦说开了,金山城烟一根接一根,抽得满屋像朝觐的庙堂。临上船的晚上,3人喝得大醉,鼾声连天。
  上岛后,大伙都傻了眼。适时海南建省尚在初创中,经济基础薄弱,许多项目还只是纸上的蓝图,企事业单位可容纳人员极其有限,虽此间舆论称“十万人才下海南”,但真正找到事做的并不多。
  3人从海口沿东线一直找到三亚,竟无着落,又听人说深圳正招人,便从三亚乘船去深圳,岂知深圳更紧,无居住证者连打蓝领工都没人接,他们又返回海口,商定分散突围。此时,林、陈二人盘缠告罄,傅贵借每人2000元,各谋出路。
  分手后,傅贵很矛盾,这时他身上尚有近3万元,若回重庆,照样是万元户,而呆在海南,既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全部“打倒”,一贫如洗成穷光蛋。思来想去,他选择留下来。
  作为血性汉子,他输不起面子,只能破釜沉舟了。经观察,傅贵认为身上那点钱在海口开餐馆比较稳当。门面租下来了,取名“劲松饭馆”,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请不起厨师,他便自己上灶。早年在龙溪镇插队时,傅贵自己开伙,懂得些基本操作方法,便学着做回锅肉、烧白、鱼香肉丝、大蒜红烧鱼等家常川菜,还蛮像那么回事。虽然味道不能同正宗川菜馆比,但对遍街饥肠辘辘又囊中羞涩的求职者来说,其偏低的价格颇受欢迎。
  生意渐渐好起来,傅贵招聘了正宗的厨师,食客盈门,场地嫌小,恰隔壁餐馆有200多平方米,设施比劲松好,生意却清淡。那老板姓金,主动找上门来说搞联营,利润五五分帐。傅贵经细致盘算,答应联营可以,但经营必须听他的,金应允。于是,傅贵把场地接通,开设雅间,提高菜品档次,赚大款的钱;大堂仍保持原有特色。为保证川菜质量,他定期让华媛往海口发货,诸如花椒、海椒、老姜、郸县豆瓣、永川豆豉、丰都豆腐乳等,又让华媛弄来两个会烧鱼的厨师,推出川味鱼类系列,生意火爆。顺理成章,劲松饭店升格为劲松酒楼。
  岂知,烂仔却盯上了他。烂仔属海口街上的市井泼皮,很难打整。这天中午,一群烂仔吃完饭,对结帐的小姐道:“去,叫金老板来。”金过去后,几人嘀咕了一歇,末了,金回来告诉傅贵:“他们要收保护费啦。”傅贵没听明白,问:“他们又不是警察,保护谁?”金说保护我们啦。傅贵呵呵大笑,说老子行得正走得端,何需保护,“扯谈!”
  当天下午,傅贵正给员工布置晚餐接待,突听门外“咣当”几声巨响,抢步冲出酒楼,却见临街的玻璃水柜被砖头砸烂3个,鳗鱼、石班鱼和基尾虾满地乱蹦,两辆摩托车绝尘而去,甩下一串狂笑。傅贵大骂不已,金老板轻声劝道:“傅老板,我们做生意的,能忍就忍啦”补一句:“给他们点钱,买个平安啦……”
  强龙难压地头蛇。傅贵明白不破费不行,当下商定,每天给烂仔们提供一餐便饭,几瓶啤酒,每月再给点茶水钱,“就当喂狗了吧!”
  好在酒楼月月盈利,让傅贵不忍与烂仔们摊牌,否则这生需就不能再做了。
  已经是90年代的春天,这天上午,傅贵正在门前点货,一辆凌志车轻轻停靠路边,下来两个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傅贵似觉面善,竟想不起是谁。前头那人先笑:“贵哥,几年不见,赚钱赚花眼了嗦?我是凡夫!”傅贵“啊”了一声,扔掉计算器,两双手紧握一块。林凡夫对身后那人道:“来,见过贵哥,你们还是街坊呢!”傅贵细瞅,认出那是早年曾一块在嘉陵江千厮门河街玩过官兵提强盗(游戏)的王蛮子,多年不见,竟长成一墩黑塔。两人禁不住对擂了几拳。
  上过茶,傅贵瞅瞅林凡夫梳得油光鉴人的大哥大发型,不觉笑了:“凡夫,瞧你这架式,不会是在哪家公司当计算机师爷吧?”林凡夫道:“专业嘛只好暂时搁搁了,赚钱要紧。”傅贵问:“那你是大老板罗。”林凡夫笑:“算不上大,一两千万吧。”傅贵一惊:“啥子生意,恁来钱?”“砍脑壳的生意,”林凡夫开玩笑道:“还是说说你吧,贵哥,当初多亏你解囊相助,今天我是来还情的”。
  这是实话。当初借的那2000块钱,使林凡夫得以在海南呆下来,待海南房地产升温时,他已有了些基础,便伙同别人开始大刀阔斧地冒险,三拳两脚几经折腾,竟暴富,帐下积攒了2000多万,个中邪道,恕不细述。
  当下,林凡夫说:“那2000块钱我也不想还你了,太俗。你有其他什么要求。尽管说。”
  口气大得像凯撒。傅贵忍了忍,终于还是把烂仔的事端了出来。“小事一桩嘛。”林凡夫笑了,对王蛮子交待一番,让他先去办。待王蛮子离去,林凡夫才亮出来意:他准备出资300万元,将劲松酒楼改造成股份制,重新装修,股本他占,股红归傅贵,以答谢意。傅贵以为听错了:这小子,该不是喝醉了酒?
  然而,当晚烂仔们就再没来捣蛋。此其一。
  其二,没多久,300万元打到了傅贵帐上。当然他并不清楚这其实是林凡夫转移资金的一种障眼法。从广义角度讲,用低档次的“洗钱”手段,即将不正当方法获取的或有所担心的资金通过某种方式“投”进来,就像将脏衣服投进洗衣机一样,出来时已经“干干净净”。直到1993年底,中央调整政策、紧缩银根、清理房地产时,林凡夫及同伙人因债台高筑,一夜间沦为乞丐,那300万元也被检察机关清理烂帐时抵押了去。这一折腾,傅贵决意退出海口,他将这些年的利润及盘给金老板的不动产共计800万元打点好,给华媛发了封电报:天涯游子,踏上归路……。
  当下,王晓鸣嘲笑傅贵像个小脚老太,这让他颇恼火。从海口回重庆四五年间,他将800万现金增值到8000万元资产,劲松的发展遵循着重庆民间的一句老话:盯到走,看到来。不盲目跟风,看准就全力以赴,多有斩获,公司信誉和知名度已经形成--若不敢冒风险,“我那800万放到银行坐吃利息也够了嘛!”
  两人不欢而散。
  没想到几天后,王晓鸣打来电话,让傅贵下楼去,她在底楼车库等他,说有要事相商。“你就不能上来吗,”傅贵道:“我正在处理案头呢。”
  “这么说你还在生我气罗?”王晓鸣笑呵呵的,“这样吧,我先给你道歉,掌自己的嘴,我那嘴巴有时太尖刻,不过,我也知道你是大丈夫。”
  傅贵下到底楼车库,王晓鸣迎上来,抱住他先来了个欧式礼节,傅贵赶紧挣脱,“唉呀,你也不分个场合,重庆人看不惯这个。”
  她却很得意地笑,“来吧,给你介绍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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