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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由打个寒颤,睁开眼。
  “醒啦?”傅贵笑道,“你好像正做恶梦呢。是阎王爷正拿钩钩抓你吧?”
  “你找不到话说,”她的脸颊蓦地飞起红晕,把手伸进他手掌,问:“快到深圳了吧?”
  “还有一会儿,”傅贵轻轻揉捏着华媛光滑润洁的手指,“若真有阎王钩你,我还可和他撕打一番。我担心的是有男人来勾你--”这本是欲盖弥彰,男人惯使的障眼法。
  “去你的!”她嗔道,狠狠掐他一把。
  两人说笑了几句,傅贵内急,起身去后舱。后舱卫生间外已戳着个人在等候。傅贵朝他点了点头,退至逼仄的过道。那人也点了下头,目光在傅贵脸上盘桓一圈,欲言又止。细瞅那人,约三十五六岁,头顶已谢去多半,亮可鉴人;眼睛略凹,眸子隼一般发光;面皮白而细,眉宇间灌满故事。奇怪的是他那装束:着一袭玄青色中式对襟夹衫,纯绵质料,下穿黑色圆口布鞋,一根银白的怀表链子在胸前划道弧线,钻进衣兜。乍看,还以为遇到了三十年代上海滩的股票经纪人呢。傅贵忍不住差点想笑。
  “咔嗒”门响,卫生间开了。秃顶伸伸手对傅贵道:“你请。”重庆口音。
  “你请你请。”傅贵欠欠身。
  两人倏地都笑了,进个厕所嘛,于吗还英国绅士般装腔作势地“请”来“请”去--批淡不?
  傅贵不知道,秃顶恰恰在英国剑桥大学留过学,是建筑学硕士。后话不赘。
  从卫生间回到座位,傅贵见华媛正补妆,不禁笑了,似有雅兴涌上心来,顺口道:“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辞连环?”
  那是辛弃疾的《汉宫春》。
  华媛用无色的ROUGE唇膏将嘴唇仔细修整后,说:“你别笑我,我这还不是为不丢你的面子。”说完心里一跳,丢面子和给男人戴绿帽子,可有本质的区别呢。
  这时飞机开始下降。空姐在过道间逡巡,不时柔声提醒:“请您系好安全带。”
  傅贵的目光在空姐身上抚摸。他先看空姐的脸:民航的劳资干部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么多漂亮的妞?你看她们的脸蛋有多光滑细腻!听说现在的空姐还有研究生,寒窗苦读近20年,为的就是在空中给人家递咖啡饮料?你说她是为蓝天事业,屁话,飞机一旦失事,命也搭了进去。风险行业的高收入应该是靓女们趋之若鹜的动因。
  想到“风险”这个词儿,他有些酸溜溜的。
  看完了空姐的脸,他又研究她们的身材。从胸部分析到腿,最后结论:她们的腿和身高比例,和自己差不多。自己的脸虽然粗糙无比,但绷绷身上的肌肉,立即会凸现出几条山脉。
  男人的美不在脸,而在肌肉。这想法令他有些得意。华媛碰碰他:“喂,看啥呢,瞧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傅贵笑嘻嘻地:“看空姐(口塞),你看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但只要这飞机一栽下去,再漂亮的脸蛋也最多只剩几片指甲。”说罢又讲了一件事:前年他从重庆去桂林,乘的是安24型小飞机,快降落时,喇叭里突然说起落架出了毛病,请乘客们穿好救生衣,把手枕在头后。机舱里立即乱成一团,有人痛哭,有人尖叫。“我一声没吭,只是在想,”傅贵顿了一下,“想你和傅鑫见到我焦糊的尸体后是啥模样。”
  “臭嘴。”华媛轻轻擂了他一下,“这次出来玩,本来就为放松心情,你反倒制造紧张空气。”
  傅贵笑了。他要的就这效果。逗女人玩是男人放松的一种乐趣。
  波音757在跑道上狠狠跳了几下,终于稳稳站住。踏出机舱,南方灼热的阳光刹时泻满全身,空气中夹一股清新的腥味,这是海滨城市独有的。傅贵不禁有些心旌摇荡。
  深圳。阳光酒店顶楼旋转餐厅。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打折后只及三星级收费,说明经济偏冷,傅贵想。他邀陈利军去看夜景。从旋转餐厅硕大的玻璃窗向外眺望,脚下是一片灯的海洋,五颜六色的光束仿佛使夜空在燃烧。在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哪怕夜里,也充满魅力和诱惑。
  “贵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从海南跑到深圳来流浪的日子吗?”陈利军问。他是一个身高1.8米的健壮男子,黝黑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去,衣着看似随意,却是意大利正宗的阿迪达斯休闲装。他比傅贵小两岁,自10年前一起闯海南后,便成了铁血哥们。这次相聚深圳,是他们每年一次的例行活动,简单说就是休假、放松、找乐子。
  傅贵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笑道:“利军,你记得欧阳修的那首词吗?--归来恰似辽东鹤/城廓人民/瞩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陈利军是学医药制剂的,没啥文学根底,便撇撇嘴。
  “其实,当年的我们在这儿又何曾作过主人?”傅贵自问自答:“从这家公司流浪到那家公司,像乞讨的狗一样遭人白眼。人不痛到伤心处,不知世间多坎坷。所以,如今但凡有学子到我公司求职,只要有本事,我都设法留下。”
  “贵哥好心情,大旗一举,天下归心。这两年我也在琢磨这个理儿:人才是不是实现企业利润最高的商品?”陈利军话头一转,“凡夫这人其实是个干才,精灵过人。刚才听你说过,我感觉你们好像闹了别扭,需不需要我撮合?”
  傅贵摇摇头,“道不同,不为谋。朋友处久了,毛病就钻出来。何况,他的谋略思路确实也有道理。”突然又笑了,“咱俩见面干吗谈这么沉重的话题?喂,”傅贵朝那边餐桌努努嘴,“你是不是又换轿啦?”
  “换轿”是重庆的时髦用语,作两解:一是离婚男娶;二是换异性朋友。
  陈利军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样子:“哪里谈得上换轿,怡怡情,互有所图罢了,蠢婆娘一个。”
  说罢,朗声一笑。刚才在酒店大厅见面时,陈利军介绍:“蠢婆娘”叫阿惠。阿惠约20出头,身材高挑,嘴唇大而性感,胸部饱满得像泰国人妖,一看就知道做过隆胸术。
  两人回到餐桌旁。华媛和阿惠收住交谈,两双美目笑盈盈地看着他俩。
  傅贵问:“你们笑啥呢?”
  “我笑你们男人,见面就讲那些东西,”华媛瞥了阿惠一眼,“好像男女之事不说就嘴痒。”
  傅贵说:“你也把我们想得太下作了吧,我和利军谈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呢!”
  陈利军落座后道:“在这种酒店只有吃保护动物最合算。”他点了一个熊掌、一笼狍肝、两样时鲜蔬菜和鹿鞭汤,酒是五粮液。菜上桌后,华媛却不肯动筷子。“这也大那个了嘛,野生动物越来越少,暴殓天物,是犯法的呢--”
  陈利军哈哈大笑,“嫂子此言休矣!不是我们暴殄,是那些在老林里偷猎的家伙暴殄,再说啦,既然已被猎杀,你不消费,不白白浪费吗?酒店又怎么回笼资金呢?何况,据我所知,这些熊掌都是从东南亚贩运过来的。”
  “据我的地理知识,东南亚不产熊吧?”
  “嫂子你又寡闻啦。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里,世界上任何种群的动物都能找到。”
  “也能找到袋鼠和考拉吗?”
  陈利军一时语塞。他也清楚这两种动物只生活在南太平洋上的澳洲。傅贵盯了华媛一眼,“你吃就吃,不吃就拉倒,干啥和利军抬杠呢?”
  再看那熊掌,早被阿惠戳去小半个,吃得油嘴油嘴的。
  陈利军依然满脸堆笑,心里却很恼火:妈的,老子花钱做东,还落得个不是。贵哥也真是,把老婆带出来干啥呢?碍手碍脚不说,还尽他妈添乱,想想去年走泰国,几多好耍哟!
  去年的例行活动,他们去的是泰国。所谓例行活动,是当初在海南分手时,傅贵、陈利军和林凡夫的约定:一是苟富贵、勿相忘,大家既然是兄弟,今后谁有过不去的地方,互相要搀扶一把;二是人生苦短,切忌一门心思钻钱眼里,每年得聚聚,放松几天,活出点质量来。开始两年,他们相邀先后去了新疆和西藏,去年去的泰国,恰逢亚洲金融危机伊始,泰铢急剧贬值,人民币陡然坚挺,且走之前他们便打探了那儿的风土人情,便都没带老婆或情人,结果哥们几个如天马行空,春风得意,从曼谷到芭堤雅,一路犹如天上人间,忘乎所以。玩的主题可对外人炫耀,却不能对老婆漏半分。
  这次目的地是菲律宾,主题已定。
  却没料到,一开局就碰到华媛这种死脑筋,陈利军当然不痛快。
  傅贵瞅出端倪,端起五粮液敬了他一杯,一口闷下,问:“利军,今年公司收益不错吧,前些日子我在经济日报上还看到介绍你们公司的文章。”
  “还不是狗屁文人牛皮烘烘瞎吹吹,”说到收益,陈利军脸由阴转晴,“大概500万利润吧,不过在当地也算利税大户了。”作为南京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陈利军在海南立足的资本是他的专业知识,至于他如何将一片破产小药厂买断后盘整成颇具规模的药业公司,则是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商战故事。不提。
  两人又喝了几杯,不免酒酣耳热。阿惠也加入进来,居然好酒量,三盘两整,竟把傅贵弄得二麻二麻了。果然酒醉心明白,他写地又想起在扬子岛酒店与林凡夫的争执,不禁窝火,看看人家陈利军,找准了支柱,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居然挖出金矿来,而自己呢,还在为投资方向犯愁,真他妈窝囊。又闷几杯后,竟醉了。
  醉前,朦胧听到陈利军对华媛说:“嫂子,照顾好贵哥,记住,我们是明天下午2点的飞机,直飞马尼拉……”
  从深圳前往菲律宾,他们乘坐的是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37。与去新马泰不同,这是条新开不久的旅游航线。l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马尼拉国际机场。走出机场上旅行车时,傅贵见旅客中有人对他笑,定睛,竟是757飞机上见过一面的那个秃顶。
  傅贵这才发觉旅客几乎全是大陆人,其中不少男女气宇轩昂,好像钞票要把腰囊撑破似的。“看来,中国有钱的人不少嘛,”他悄声对陈利军说,“至少在东南亚,不会寒酸兮兮的。”
  陈利军怪怪一笑,没搭腔。
  从马尼拉经奎松城、圣费尔南多到苏比克海湾,全程约200公里。德国产凯斯鲍尔旅行车一路风驰电掣,车窗外的田野、椰林和青黛的山岗令傅贵想起海南岛。
  傍晚,他们住进苏比克海湾的卡西古兰酒店。从酒店开满鲜花的阳台望出去,浩瀚的南太平洋一望无际,夕阳贴近海平线,化开一滩金红,粼粼金波随风缓缓荡漾。海滩沙石洁白,棕榈林如绿障,景致清幽,胜景可餐。
  刚收拾停当,陈利军敲门进来问:“贵哥,你看是今晚就操作还是等明天?”
  傅贵想了想,说:“其他旅客是啥打算?”
  “我侧面打探了一下,好像大多是今晚就开始,”陈利军看了看华媛,没回避,“明天安排的游览,肯定累,都说不如趁手硬就开局。”
  华媛有些狐疑:“你们今晚要操作啥?”
  “嫂子,放心,不是让贵哥去泡妞。”
  “那是啥,为啥鬼鬼祟祟的?”
  傅贵:“男人的事你问恁多干啥,你若想去就一块去,不去就和阿惠到酒吧听音乐。利军,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开局。”
  所谓开局,其实就是赌局。对此有必要作个简单交待:多少年来,国内媒体特别是影视作品总把所谓大款和有钱人的生活描绘得奢华富贵,似乎跨出房车又进酒楼,金屋藏娇,偎红拥绿,这多少带有偏见。事实上,当暴发时代结束后,这些人逐渐就范于市场经济的法制规则,竞争压力加大,业余生活的主要乐趣已不是女人。也就是说,对于许多国人还心驰神往的绮丽梦想,他们早已生厌,并为此过分支付了精力与能量。因比,他们重新重视家庭生活,但对赌局都陡增兴趣,就像一般百姓闲时打打麻将一样,他们闲时也要玩几把,玩时个个神闲气定,潇洒自如,据称,时下澳门葡京酒店的玩客40%来自大陆。而地方公安部门抓赌多为打麻将的小鱼烂虾,真正的赌局一般用扑克,大抵也与国际接了轨。傅贵的原则是:小玩怡情,以放松绷紧的神经,且有“度”,不可违。
  这次来苏比克,是陈利军提议的。苏比克位于吕宋岛西南端,是原美军太平洋舰队除檀香山外最重要的基地,自1898年美(国)西(班牙)战争后,美国海军就在此安营扎寨,越战期间,又开辟空军基地,B-52战略轰炸机从这儿直飞越南,驻军最高峰时超过10万。美国大兵的消费给当地带来繁荣。这与泰国芭堤雅因越战而繁荣如出一辙。90年代中期,根据美菲两国政府协议,美军从菲律宾全境撤出,偌大的苏比克刹时沉寂萧条。当年,美军撤出芭堤雅后,当地政府为恢复繁荣,引进人妖促旅游,菲律宾无人妖,当局便发展博彩业,几年功夫,据称其规模仅在澳门葡京之下。今天从深圳飞来的人,大部份想玩一把。这些,华媛自然一无所知。
  但当晚她跟着傅贵去了。
  他们去的赌场就在酒店旁边,名叫伊拉甘。场内装修豪华,人声鼎沸,黝黑英俊的侍者穿梭往来,其乱哄哄的场面乍看就像重庆普开过的一家“千人烫火锅”(后来倒闭了),只是没有油腥味。上到二楼,隔有若干硕大的包房,清静多了。傅贵和陈利军各买好筹码,选好台坐定入局。
  当晚,傅贵手气硬,他的visa卡上多出的美元折合人民币12万元。次日晚上,华媛和阿惠欣赏泰加洛土著的音乐会去了,傅贵和陈利军又去伊拉甘玩。这次傅贵栽得惨,到晚上10点钟他竟输掉45万元,其数目早已超过他所规定的“度”,令他肉痛。在重庆时,傅贵逢年过节也玩几把,毕竟输赢有限,且都是圈内人,如今把恁大笔钱丢进爪哇园,怎么也不服气,虽然理智告诉他得赶紧收手,但却不由自主地又去买下5万元筹码,然后进卫生间小解,撒撒晦气。
  解毕,正洗手,有人进来,一看是那面善的秃顶,傅贵先颔首一笑,算是招呼。
  “先生脸色青黑,印堂晦暗--病了?”秃顶先开口。傅贵摇摇头。“那就是输了,输多少?”秃顶问。傅贵想了想说,四万五。秃顶兀地笑起来:“嘿,我刚好赢了5万,莫非赢的是你的?”
  傅贵一惊:这小子未必想吃诈么?江湖上啥怪异奇人都有,得防着点。秃顶却让他先等等,自去方便完毕,净手,再伸出手来:
  “认识一下,黄青,重庆沙坪坝人氏。说句老实话,在飞机上我就看出你面带晦气,没想你也来苏比克玩这个,不输往哪里走!”
  “黄先生果真高人罗,”傅贵握住他干瘦枯涩的手揶揄道:“这么说你在飞机上就预料到你来苏比克能赚钱?”
  黄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傅贵一愣:“你没问我问题嘛。”待明白是要回答姓甚名谁时,不禁笑了。
  黄青说:“咱们都是重庆人,耿直、心直、话直,认识了,也就别再先生长先生短的假装斯文了。说说看,你是想把输掉的钱捞点回来呢还是再输十万八万?”
  “此话怎讲?”
  “要捞我就帮你想点办法;要输你就再放筹码,但今晚你无论放多少,只一个字,输!”
  傅贵想,这家伙究竟是异人呢还是巨骗?
  黄青笑道:“问题在于,我不清楚四万五对你是个啥概念,是九牛一毛呢抑或已经伤筋动骨?”他盯着傅贵的脸,“在远离重庆万里之外的地方帮一个老乡,这不是我的义务,但我有兴趣。”
  傅贵想管他妈的,死马当活马医,不如试试。黄青掏出个本子,在上面鬼画桃符一番,又闭上眼念叨一气。然后说:“筹码多了,先退1.5万。”
  傅贵灵机一动:“我只买了7000块钱。”
  黄青目光如炬。盯着他道:“既然你想捞点回来,就得听我的。我知道你身上的筹码不低于4.5万,不高于5万。快去退!”
  两小时后,傅贵果然捞回30万,待他还想下注时,黄青用眼光止制了他。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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