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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叶


  从月亮的位置来看,天是到了午夜了。露水真盛,烟叶上湿淋淋的,像刚落过了一阵小雨。水珠挂在叶子的边缘上,在月色里闪着亮。田野上到处都是“嚓嚓”的声音,那不知有多少割烟刀正从烟秸上划过。
  年喜割着烟,老打哈欠。有一次烟刀削下去,差点儿削了手指,他心里一惊,睡意立刻没了。
  邻地升起一堆火,颜色很红。他立刻觉得身上冷起来,摸摸身上的棉衣,棉衣已经湿漉漉的了……他迎着那火走了过去。
  跛子老四就坐在火边上割烟。他原来先将烟棵齐根斩断,再坐下来割烟叶。他的面前就放着一块被烟汁染绿的木垫板、几柄形状不同的烟刀。他的身侧还放了一个录音机、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就像没有看见有人在旁边蹲下来一样。
  年喜在看他割烟:一个又高又大的烟棵放到垫板上,接着被一只大手按住,另一只手伸下刀来,“哧哧”地割起来。
  仿佛只用了刀尖,左一拨右一拨,每片烟叶就带着属于它的那截烟骨掉下来了,而且顶叶、中叶和底叶各自分开,所带的烟骨形状也有所不同。
  真好刀法。这简直不是割烟,是熟练的医生解剖一个什么生物。年喜对跛子老四佩服极了。
  “四叔,该歇歇了。”年喜两手抄在袖筒里,说。
  跛子老四“哐啷”一声摔了刀子,说:“歇歇!”
  他从火堆里面掏出一个大泥蛋,砸开,露出喷香喷香的肉来。他又找出了一个瓷酒瓶儿,对在嘴上喝一口。他一手将酒瓶递给年喜,一手撕下一条肉来放进嘴里。
  “什么肉谄?”年喜喝了酒以后问。
  “好酒啊!”跛子老四抹抹嘴巴说。
  “什么肉谄?”
  跛子老四头也不抬:“你就吃罢!”……
  喝过几口酒,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跛子老四的话开始多起来。他问年喜烟割了一半没有?年喜说没有。他失望地摇摇头,嘴里发出“唉唉”的声音。他说:
  “你割烟怎么不在地里生堆火呢?割了手怎么办!”
  年喜说:“我看好多人也不生火……”
  “他们!”跛子老四抬头往远处瞥了一眼,生气地说:“你能跟他们学吗?跟他们学能成个好务烟把式吗?一夜一夜坐在地里,没有火,寒气都攻到身上去了;再说这火苗一跳一跳,也是你在烟地里的一个伴儿;想吃什么了,放火里烧烧就是……怎么能不点一堆火?!”
  年喜笑了。
  刚毕业回村时,年喜就觉得这个拐腿老四有意思。一块儿在海滩上种花生时,他发现对方能趁那条跛腿着地时将花生种扔进坑里,十分省力、十分巧妙……烟田承包后,跛子老四的烟叶又是全村最好的!……
  跛子老四又喝了一口酒,开始抽烟了。他的烟袋很奇特:
  烟杆儿只有二寸长,烟锅儿也只有大拇指甲大。年喜忍不住问:
  “这么小的烟锅呀!”
  跛子老四磕了烟灰,又重新装上一锅烟。他厚厚的眼皮抬也不抬说:“我还嫌它大哩!”
  年喜又撕了一块肉吃。这肉香极了。他从心里羡慕起跛子老四晚上的生活来。
  跛子老四连吸了五六锅烟,就将小烟斗递过来。
  年喜连忙摆手:“不会,我不会吸烟,吸了咳嗽……”
  跛子老四大失所望地收起烟斗说:“年喜你啊,唉唉!……你完了。”
  “我怎么就完了?”
  “种烟人不会吸烟,还不是完了!”
  年喜红着脸说:“好多人就不会吸的……”
  跛子老四生气地蹲起来:“我说过一遍了——你能跟他们学吗?跟他们学能成个好务烟把式吗?你不会吸烟,能知道你种的烟叶什么味道么?烟叶到了集市上,你得轮番尝一遍,什么味儿要什么价钱!……”
  “味儿能差多少!”
  “什么?!”跛子老四气愤地站起来:“种烟人不就求个‘味儿’吗?差多少?差一丝也别想瞒过我……”
  年喜就让他转过身去,然后分别将一片顶叶、中叶和底叶放在火上烘干,揉碎了分开让他尝。他每种只吸两口,就分毫不差地指出:这是顶叶,这是中叶,那是底叶!
  年喜惊讶地看着他。
  “别说这个,你就是使了什么肥,也别想瞒我……”
  这倒有点玄。年喜跑到自己地里取来几片不同的烟叶,烘干了让他吸。他这回眯着眼睛,再三品尝,最后说:
  “这份烟味儿厚,使了豆饼!那份辣乎,使过大粪!那份平和,大半使了草木灰……对不对?”
  年喜拍打着手掌,连连说:“绝了!绝了!”
  跛子老四摇着头:“到底是个‘学生’……这有什么绝的?
  种烟人就得这样。”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酒,擦着嘴巴说:“好酒啊……”
  年喜长时间没吱一声。他在想着什么。
  跛子老四放下酒瓶,惬意地往火堆跟前凑一凑。停了一会儿,他又回手按了一下录音机。
  有个女人在里面唱。是一首近来常常听到的歌,但年喜记不起这叫什么歌了……他请跛子老四重新按一次。……
  烟叶丰收了,
  多么叫人喜欢。我们拣烟叶,不怕劳累加油干,
  一片片呀拣起挂在小棚间。
  “嘿嘿,是唱‘烟叶’的!四叔你听……”年喜可听明白了,叫着。我们把晒干的烟叶一捆捆包扎严,
  把它送到远方……
  跛子老四笑着说:“她要不是唱烟叶,咱还听么?”
  年喜笑了。
  跛子老四烘着手,又转过去烘着后背。他说:“种烟人不易哩。你想想从种到收,在这田里熬了多少夜!割了烟再晒干,一夜一夜都得在这地里守着,不易哩!生一堆火,喝一口酒,身上热乎起来,这就不怕湿气了;吃点东西,长一些精神、一些劲头,这半夜才能熬过来。吸烟也是长精神的好办法……”
  “录音机也是好东西。”
  “好东西!一个人孤孤独独地坐在烟地里,就好听它说唱了。听它唱唱也有好处。又不是今天做了明天不做,不是;这一辈子都得在这烟地里做活了,就是这样!你多想想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就不会马虎了。你就会想想办法,把日子过得有意思些。”
  “一辈子”三个字使年喜心里沉重起来。他不由得要去想今后那漫长无边的种烟的日子、那数不清的劳苦和欣喜……
  他仰望着闪烁的北斗,心头升起一股肃穆的、冷峻的感觉。
  ……
  “四叔!……”
  年喜叫着,可他也想不起要说些什么。
  跛子老四就像没有听见。他欠身去给火堆上加几块木头。
  坐下来,他把剩下的一点肉吃了,又饮一口酒,惬意地咂着嘴。
  年喜盯住了那从肉团上剥下来的泥巴,问:“这到底是什么肉呢?”
  “刺猬肉……”
  年喜感兴趣地咂了咂嘴。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从家里带来的什么肉哩,嘿嘿,想不到……”
  “成夜地坐在外边,该吃点野物。”跛子老四站起来往西望着说:“我在河湾上下了‘撞网’,堤下坡设了野兔子拦扣……停一会儿我就去转转,弄着野物就捎回来。”
  年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跛子老四。他自语似地说:
  “这些方法,别人都不会……”
  跛子老四转过身来:“我早说过,你能跟他们学吗?跟他们学能成一个好的烟把式吗?!……”
  年喜点点头,往火堆前凑了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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