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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刚过,一个作家去世了。在这之前刚病逝一位作家。前几天,我熟悉的一个本省青年作家也去世了。还有几个——他们都比较年轻,是青年或壮年。还有更多的作家艺术家正患着重病。好多好多。有生有死,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在文学界,谈起来大家都觉得在眼前晃动的这些熟人相继死去,真让人悲伤!由这些事情触发,能想好多问题。人们不由得会想,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短促,这样有限,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么真是很难预料。这使人想起应该珍惜生命——一代代人都这样想过吧。 一个人的生命能延续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定数,每个人自己无力改变很多。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即怎样更好地利用生命。一个人活着可以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尝试。迷恋文学,实际上就是确认了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人的一辈子再不打谱把主要精力放在别的事物上了,这个选择好沉重。 有多少生命在繁衍,生生不息。你观察生命的特征、它的奥秘!你看那个猫和狗,那些不太大,只有一两岁的猫和狗。它们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宁,总是那么跳,那么蹦。生下头一年的小猫一个劲地跳,在屋里把乒乓球撩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撩起来。它活得多么旺盛。这是它活泼的少年。再过些年以后它们就老要睡觉,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睡觉。这是大家都熟悉的现象。实际上关于生命的原理都是一样的。我想它无非就是心脏好。它的健康的器官刚长出来,心脏搏动得很快也很有力量,每一分钟都能把新鲜血液推到肢体的最末梢。脑细胞整个都很活跃,精力旺盛。道理都是一样。我觉得创作,作为人的艺术活动,无非就是来源于生命的一种激情,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释放方式。我想,一个不间断的创作活动最起码可以看成是激情的一次次延续。 从这个角度看待创作,我觉得就有必要研究怎样运用自己的激情,怎样节省自己的激情,怎样使它尽量地伴随我们的生命延续、再延续。 整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作品。有时候这部作品写这么一个段落,那么一个段落;有时候也写一点闲笔。但人的整个一辈子,你回头看一下就是一部作品。一个人的创造能力到底能有多大?有时候真是惊人,令人难以置信。前几天我到书店看了一下,发现新出版的那套《列宁全集》在书架上整整摆了几层,可能是几十卷。每卷大约有三十万字。还有《高尔基文集》,现在只翻译了他的小说散文类,就大约有一千万字。这还没有包括他的书信、理论以及戏剧作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总创作量都相当惊人;有时我觉得很怪,一个人怎么能写那么多东西,看上去简直就远非人力所及!我常常在书架面前徘徊、想象,百思不得其解,深深地感到了震撼!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能量,他生命的激情怎么可以延续得那么长,他的生命怎么可以使用得这么充足、这么充分。再比如肖伯纳,他一生写了五十二部大戏和一些著名的小说。单说这五十二部大戏,其中就有四十部是他五十岁以后写出来的。他到七十三岁那年——在我们这里有好多人到七十三岁就拄着拐杖慢慢行动了——写了著名的话剧《苹果车》。他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简直不可思议!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都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生命力旺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可能活得年纪很大,就是说他的生命特别抗折腾,没办法,他生来就是这么耐磨损。再一个就是他的生命在单位时间里爆发得特别激烈,特别壮观。像有的人活得虽然短促,却极其壮丽。比如莱蒙托夫、普希金这些人。莱蒙托夫留下了《当代英雄》和数不清的灿烂诗章。普希金简直就是一座永不倒塌的文学丰碑。在他们虽然短促然而却格外壮阔的生命河流里,翻动的浪花特别大。生命的激情,在他那里是以那种方式表现出来的。 由此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一些创作现象、艺术现象。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生命就必然有艺术。所以,不热爱艺术、与艺术十分隔膜以至如何如何误解艺术家的人,往往都是不可理喻的人,是人类当中的一些劣质成分。你只要在心理上是一个健康的人,就没有必要试图和他们沟通。 狗和猫的心脏特别好,它就要跳要叫,叫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来。有土地、有阳光、有云彩,就会有闪电。当然不言而喻,有人类,就会有艺术活动。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现象。 刚才人们更多的谈论到“新潮小说”。我想,不能过多地责怪它们,要责怪,还不如去争当你自己心目中的“新潮”。 这种小说我相信大概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开始都会非常注意,会有兴趣去读、去分析、去鉴赏,大概都是这个心态了。 我很喜欢也很爱惜真正的“新潮小说”和代表性作家的作品。 但是我自己不一定那样去写。有时很怪,你喜欢但不一定就能干得来。这与一个人的出身、教养、年龄、他吸收的整个文化营养有关。我觉得大家也不见得都去搞所谓的“新潮小说”。但也有人说他老是有个感觉,说从这几年来,从一开始出现“现代派”一直到如今,现代主义、先锋派作家的队伍好像越来越壮大了,壮大到让人不能信任的地步。他说总感觉他们不太真实,说将他们去跟那些所谓的“土作家”比一比,究竟谁更具有先锋性质,还值得考虑。这当然有他一定的道理,这些想法都不是浅见。不过我想他仅仅在说一小部分人罢了。而个别人的要害问题决不是文学问题,而是作为一个人的问题。当然,一个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还是会把主要的力量放到创造上,让它像闪电一样突爆,回荡起一种创造的旋律。如果这样,就不能容忍自己作品的灵性更多地来自模仿。把现代主义文学当成一种纯粹的技法,几近荒唐。 技法之类东西是很容易传授的,像编筐子编篓子,那个花边再复杂也学得会。 艺术等待创造,等待突爆,等待心灵的赐予。如果如今的艺术也变成了“手艺活儿”,那么这种艺术肯定是伪艺术。 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赞成那些对于艺术创新的本能的抗拒心理——这种心理是极其容易形成的。对于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艺术,你平静下来总会喜欢的。你打开艺术史上这最新鲜的一章,会发现它多么绚丽、多么灿烂!不错,我们仍在等待真正的大师,可是我们已经听到大师的脚步声了。当然,永远的模仿是不行的,我们一开始就讲这不是一个文学问题,因为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的问题。作为一个人他总有很强的自尊心,他不能一直那么老老实实地模仿着别人、跟在邻居的后面跑——他心里会受不了。 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不在模仿中吸收。任何一个大师也是从模仿的道路上走来的。不过有两种模仿。它们的本质区别就是,有人终究可以保持一个人的尊严,从他的作品中,你可以听到自尊的心跳:有力的、不愿屈从的那种搏动。 现在的各种手法已经很多了,用得眼花缭乱。你哪里还可以看到十几年前的那种呆板胶滞?这多么令人愉快!你仿佛看到一些精力旺盛的人在舞蹈。稿纸就是土地,时代的犁铧已经开动了。今天,一部作品要想征服别人,就必须有点真正的货色,就必须有力量、有内容。文坛上试验频繁,新军纵横。你成功的希望仿佛很小,可你面前的机会仿佛又很多。所以这时候就难免有一帮人耍点小聪明,他想走捷径,想招人议论。如果大家都搞起了招人议论的文学,而不是搞真正有内容的文学,那就会让人感到悲哀。这些小聪明其实是源于一种小市民的心态,源于那种小市民的机智和投机性。有些招致喝彩的小说将小市民的那种机智和投机心理体现得多么好。小市民总是有些聪明,模仿也很快,只是目光不会长远。真正的好作品不会是小市民创造出来的。将小市民和农民的心态比较一下,你们会看得比较清楚。农民相对而言显得闭塞一点,不容易接受新事物,排他性较强。可也往往是笨重有力。自己想写什么东西,就索性搞自己这一套,似乎不太在乎外界的各种干扰。这样就很坚定很有力量。他们缺少的是什么呢?他们缺少的是那种人的灵感和诗的境界。这样比较一下,两种倾向作家的优势劣势就很清楚了。有长处也必有短处。我想,从文学意义上讲,受这两种文化浸透而未得升华的作家,将来都未必能代表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学。有人说中国真正的现代派作家、真正的新潮小说代表人物尚未出现,时机还不成熟。仅仅这样讲缺乏分析,令人难以苟同。 我认为评价这个时期的现代主义思潮,尤其需要冷静下来。 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运动是令人激动的。当然,今天的世界上还没有产生过十九世纪以前那样的伟大作家。比如说托尔斯泰、歌德这一类的人物,这种量级的作家还没产生。好像二十世纪以后产生过一些大作家,但是很难再产生像歌德、但丁、拜伦这一类巨人了。你不论写得多么巧妙、哲学上多么高明,仍然让人觉得分量不够。毛病出在哪个地方? 这需要好好探讨。要探讨,就要说到生命,说到生命的性质。 好像我们这个星球在进入本世纪以后已经悄悄地改变了什么。比如污染问题——它来自各个方面:噪声污染、化学污染,各种各样的污染,使我们这个星球在品质上已经改变了许多。不言而喻,我们这个星球上产生的生命就和十九世纪以前那时候不一样了。环境改变了,生命的性质就要改变,创造的力量也必然改变。用来创造的生命的激情改变了,于是作家的量级也就随之改变了。显而易见的是,首先是作家们关怀的事情发生了变化。那个时期的作家好像更多地关心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关心一些本原的东西。像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生活的终极意义,整整一个民族的去向……这你可以从一些存留的古典作品中很清楚地看出来。你可以重温屈原,重温古希腊史诗。那种强烈的古典气,那种无与伦比的伟大感,不是很清楚吗?后来的作家尽管写得很技巧化,也不乏主义和哲学,都不约而同地跟哲学家结缘了,但你仍然感觉他们缺少点什么,分量轻。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要害的问题在哪里?分析到最后,还是要回到我们生存的环境上来。 这好比一块变化了的土地,已经长不出原来那种苗了。你没办法。靠每个个体的努力很难超越。我觉得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思潮,最终还是这块土地的性质决定了的。我们的作家总的看变巧了,也变小了,即便从创作规模上看也是这样。比如司马光的巨作,司马迁的《史记》,都浩浩荡荡。比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那个《追忆逝水年华》,一口气就写了近三百万字。这是一部小说,可是摆到书架上有长长一排!他们就是能干。你看俄国那个地理学家写那个《在乌苏里葬林中》,随便一写就是上下两大卷。现在的作家写长篇,都是十五万字、十九万字、二十万字,就搞那么长个东西,再长了就得往里兑水分,弄得很淡。一个人进门啦,这个人怎么进的门,怎么握手、怎么讲话、坐下又怎么,毫无意义地写了好几页。 就用这个办法去扩充自己的篇幅,所谓的多卷长篇。我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我想要追溯到一个本质,即人的生命力问题。作为一个人,他的生命力减弱,他创造的激情就要消退,那么关怀的事物就会缩小,劳动的数量就会下降。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和气力了。随着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块土质的改变,你饮用水的水质不行了,泥土上长出的参天大树也越来越小了,再没有一个很好的自然环境保养你,滋润你。你得不到长久的培植,怎么能长成为参天大树呢? 所以,我还是要回到一开始那个话题,回到人的生命力,回到人的激情上来。讲到那些模仿之作的不尽人意,那个道理也还是一样,就是他的生命力不够强盛。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们不能用火一样的炽热去熔化所接触的艺术品。肖伯纳成名以后,就像有人评论的那样:“财富像潮水般涌来,荣誉堆满双肩。”这些东西如果落在一个平庸的作家身上,那就把他压垮了。他的膀头不够宽。那个肖伯纳就可以承担,并不被荣誉和财富所累。他本来长得很细、很高,只穿棉毛织物,早晨到海边去打拳,去锻炼身体,只吃素食。他养了一副好身体,精力旺盛。各种荣誉,包括各种劣境,他都宠辱不惊。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压得垮他。平庸的作家陷入窘境不行,出了大名也不行,因为成就也可以把他压垮。 讲到这里,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严重就在于我们当代人难以超越那一切。你知道了这个,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力达到了这样一个定数,就会感到悲哀。但我们又不能丧失了希望——你选择了文学,就是选择了人生,你得好好干,因为文学对我们来说是一辈子的事业。要用普通劳动者的态度去工作。那些真正勤奋的作家,从来不依赖灵感,每天按时去工作,只要有时间,吃过了饭,喝点茶,就坐到工作室里。如果激动了他就写得好一点,如果不激动就写得慢一点。他们是这样对待创作的。一个有眼光的人,平常总是尽量地注意身体。如果觉得真正有价值,就是挫伤自己的身体也勇往直前。比如为一种正义的事业而斗争,往往要冒极大的危险。这就是平常所说的勇敢。除此而外,就必须回避无谓的争执和繁琐。保护自己的精力,就是保护生命。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激情延续得更长一些,使你写得更多一点、更好一点。要不停止地工作。好多人把“灵感”看得玄而又玄,其实这个东西不可靠。它是什么?我觉得一些懒惰的人才更多地依赖“灵感”。我觉得所谓的“灵感”如果真有的话,也就是那一段的身体搞得很不错,心情也好,由于勤奋劳动,在一段时间里,各方面都很顺手就是了。一个作家,你宁可相信没有什么“灵感”,只有生命力,只有依靠勤奋的劳动。 我刚才谈过,有些作品的毛病,主要是他没有打破模仿这个外壳,还是一种简单的制作。当你的创造力旺盛的时候,你就不能容忍这种制作。你不会老老实实按着一个什么路子走下去,你忍不住就要创新,就要突破,就要打碎形式的外壳!学习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还是创造。艺术的本质是诗、是幻想;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创作,都是一次生命的激情的喷吐,就像闪电一样。 一个人怎样才能使他的这种激情持续长久而不至衰竭,怎样使其尽可能地得到延续?这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命题。每个人的精力、寿命等等差异很大,有的人可以搞出很多、很好的作品,有的人就不能。这里面有天生铸定的那一部分,有生理方面的原因,但也有其他的,比如生活方式、世界观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一个人。有好多人在生活当中十分容易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今天干点这样,明天干点那样;今天模仿一下这个作家,明天模仿一下那个作家,为一些根本不值得激动的事情而激动。这就浪费了自己的感情。一些优秀的作家为什么活得非常放松?他为什么要追求简朴的生活?为什么要回避世俗的纷争?一句话,他为什么要回到淡泊和安宁?说白了,都是为了节省自己的情感。他要把这份情感最有效地使用到最值得、最有意义的地方去。很清楚,一个人如果做到这一点,就能够使自己做成更多的事业,就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命,实际上一个作家如果不尽量地放松自己,也很难使自己的创造达到非常高、非常好的境界。我有时候看到的不太成功的作品,觉得它的一个要害问题就是作者写作时很紧张。他老忘不了自己要搞个什么创作,要写个什么东西。他不够放松。创作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在这种生活当中要冷静下来、放松下来。你在这种状态中考虑一下到底想写点什么、有多少可以写的?这就好了。它像过日子一样,最好还是从容不迫一点,从长计议。如此下去,有时就能出现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很有意义的想法。 一个作家尤其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一蹴而就。你如果能坚持一种质朴的、一种很勤奋的劳动态度那就行了。我们想一下,一个农民种了一块地,他整天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去耕耘,仔细而精心,不焦躁也不气馁,多像一个好的作家。实际上正是这样。你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机遇和某一部作品上。我觉得还是应该更多地相信自己的劳动,这才可靠一些。坚持不懈地写下去,这篇写不好,下篇力争写得好。如果觉得知识少一些,那就发奋读书。一辈子这样坚持下去,结果肯定会好。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河,到最后就看哪一条河流得更急、浪花翻得更大;哪一条河更宽、更长,无非就是比这个,而不仅仅是比你哪一部作品写得怎么样。那些一般的作家、平凡的作家往往是从一部作品和一段创作来相比较的。而比较大的作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一生来相比较的。笑得早不如笑得好,笑在最后——一位军事人物好像这样说过。我想每一个搞创作的人也都应该牢牢地记住最后的笑。现在有些作者也像某些搞经济的一样,短期效应、短期行为很严重。有时就拚一股劲儿,三步两步干上去就行了,过了这三步两步那再另讲。于是你就会看到一个懒洋洋地躺在一部作品上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一个作者应该永远从零做起。无论这个作品写得好还是写得坏,要牢牢记住这只是我刚完成了的一次劳动。活儿还很多,我还得继续往前干——这种心态就好了。一个作家的成就和经验一样,都等待积累。现在这种“积累型”的作家越来越少,而“突爆型”的作家又一下子太多。一会儿出来个新作家,一会儿又消逝了,不停地轮换。这些作家能不能更稳定,能不能把自己那种出色的表现稳定下来,使它进而化为一种不断的延续、不断的延伸?这是难而又难的。谁能把这种出色的创造活动化为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那就了不起,那就很令人佩服了。 像美国的福克纳,这位作家几乎是足不出户。他借作品中的人物说:上帝如果打谱让一种东西走的话,他就把它造成长的。如果上帝打谱不让一种东西活动,他就把它造成高的。你比如这树木,很高;还有烧锅炉的烟囱,它很高。上帝不想让你走的东西都变成高的,人呢?人就是高的,这种东西是不适合乱跑的,活动多了不行。总之该走该停,上帝早已经做好了标记。像马车、火车,还有牛马,它一定要走,它是长的。这当然是幽默的艺术,但这毕竟源于一种哲学思考,包含了更深的意味。福克纳是一个乡土作家,他有时非常保守。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大作家,成为美国的“先锋派”。最早的时候,看来真正的先锋派还是在那块土地上一点一点地感悟渗透,把这种探索精神贯彻到底。如若不然,就只会是一种学习和模仿,缺乏一种原生性,就不是血液里产生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先锋派。福克纳长得很矮,他就整天在家里,一会儿干点零碎活儿,一会儿写点东西。他坚持数十年如一日,一个劲地写,结果创造了一个广大的世界。最后这个老人活了六十多岁,骑马摔了一下,犯了心脏病去世了。他光长篇就写了十八部。你别看他干得似乎很缓慢,他不断地在那里干。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都好像比福克纳能干,但坚持下来,放长了看,就有些不行了。福克纳很保守,保守的人往往是非常可怕的。我很重视保守的人。文学上真正保守的人他有几大特点,第一个他不跟着潮流跑,有自己的主意。第二个呢?保守的人都慎重地对待新生事物。第三个是他在反对新生事物和反对新潮的同时,产生了真正的新潮思想。而中国真正的现代派就很可能产生在所谓的“保守主义者”手里。我还想起了哈代。中国诗人徐志摩到哈代家里去拜见他,一推开那个小门,哈代出来了。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他的头颅像儿童一样,腿屈曲着走出来。他一点一点出来了,跟徐志摩谈了一会儿话,临别送他一朵小花。多么有意思的举止!这个伟大的作家原来极质朴、平凡,也很少出门。他甚至也给人保守、内向、闭塞、羞涩等等感觉,他却是真正的伟大作家。你看伟大的作家到底该是怎样? 值得研究。十九世纪之前的作家和现代派作家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哪里?也值得研究。 这些问题都是客观的,是一些大问题。那么它对于刚刚踏上文学之途的人会有什么作用?我想,它的作用就在于,凡是事物的本质方面一定要经常寻思,只有这样才能造成一种强大的推动力,使你不断地向前,使你长得比较高大。 我觉得一个作者无论怎样工作,有一点他是十分明白的。 他的作品只要写得好,那就是源于一种深深的爱。搞文学必然是这样。搞艺术会搞得很累,像一开始讲的,好多人都早早死去了,他们那是把生命耗尽了。我觉得干任何一种事情,只要干好了,进入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上,都是艺术。毛主席搞军事和政治不是艺术吗?那简直是艺术家。湖南起义、延安的巩固,几场斗争,那是艺术。所有的具有一定量级的历史人物往往都是艺术家。像秦始皇,他的上升时期就是一次次成功的艺术活动。他把众多的国家吞并了,修起了长城,那是何等的气魄和想象能力!他到后来还想永生,派人到海上去找长生不老药……艺术是一种开阔的、宏大的、充满想象力的、充满了生命力量的。所以秦始皇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的艺术家。这种人往往生命力都很旺盛,他们经得住磨难,始终热情而且狂放。可见干什么都一样,都得有旺盛的生命力,都得有激情。有了这个,就会胜利,就会最终完成一次辉煌。 谈到文学和生命力的关系,有人可能想到那些更年轻的人,他们生命力强啊,他们有激情啊,怎么搞不出好的创作? 谁说搞不出呢?一个人在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有激情,容易碰撞,恋爱时激动得要命,好几宿睡不着觉,有的信誓旦旦剁去了手指——这种强大的激情用来搞创作不好使吗?当然好使。但为什么他们又往往写不出成功的作品?那是因为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养,需要经验,需要在一学科方面的造诣。一旦他的修养上去了,就会出现好的创作。因为人的生命力是任何技巧的东西都不能够取代的,你看歌德,他在青少年的时候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古往今来有多少写爱情的?又有多少超越了歌德?那种强烈的爱,爱得手都颤抖。那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一个没加雕凿的生命爱上了一个少女,那种炽热的情怀非常真实,非常感人,写出来就必定是好文章。他没有什么现代派和什么哲学什么主义——原来其他的一切比较起来都是不重要的了。最重要的还是生命力的那种爆发、那种突破,那才是不朽的。再像普希金,很早就写出了灿烂夺目的作品,他依赖什么?他依赖的也还是激情。 这样理解问题,就与一切依赖技法的纯形式主义的东西相对立了。这是必然的,不能通融的。我们谈的是事物的本质,谈的是艺术的根本东西。热衷于形式主义的就不会讲这种原理。一些单纯热衷于技巧的作品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不过我想它有点像大学里学生们考的那个学期分数。高分数往往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刻意追求的;可是太笨的学生想要又要不来。有的作品,只能让读者承认他的聪明,他的技巧,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不过如今聪明的人要找起来就太多太多了。 我们要求于艺术家的,当然还有远比聪明更重要的那一切。 有人不止一次指出:所有与世隔绝的、闭门造车的、不能够直面人生和直面生活的作家,都只会是二三流的作家,这好像是危言耸听和老生常谈,但实在是包含了深刻的道理。那样搞,无论如何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摆在我们大家面前的问题,就是怎样追寻事物的本质。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依赖自己的创造激情。应该始终关心那些可以改变一个民族、改变一个国家,可以改变人类的重要而巨大的事物。一个好的作家必然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但这种意味不是肤浅和粗陋的,而是一种深度和境界,你不如说那是一种哲学。你如果能始终关怀一些最根本的东西,关怀人类的命运,那么你刻意追求的很多东西也就包含在其中了。 当然一个作家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的作家口若悬河、周游世界、精通好几国外文,你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也还有一种作家,就像我刚才讲的哈代、福克纳这一类,就有些相反,海明威可以去钓鱼、开快艇,到海上侦察敌人,富有冒险精神,而别的作家可能又有另一种样子。 所以说,有时候又要认识一个人在表达和表现上的特点,不能强求一律。比如语言吧,有的语言气势汹汹,一路冲刷下去,汹涌澎湃。还有的作家用语简约、很艮,翻译过来也还可以看出他们原来语言的一些特点、特质。像海明威的语言是电报式的,基本上把修饰部分和形容部分全都去掉了。他很简单、很直接。你看完了以后会觉得蕴藏在文字下面也有股澎湃的激情。可那些文笔很华丽的作家,往往把这些东西都搁在外表上。 总之,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去选择、去判断。在判断的时候需要冷静。你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怎样贯彻自己的创作宗旨,怎样走自己的创作道路,都需要好好地判断。但这一切说到底,仍然是要依赖你的生命力,依赖你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激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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