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十九


  肖万昌走了。小织和李芒还站在他们的田里……这时李芒对小织说:“小织,你先回家去吧,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走一走。我太激动了,啊!小织……”小织点了点头。
  李芒沿着田埂往西走去了。晚霞映红了他的面庞。
  一片美丽的暮色笼罩了深秋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烟叶儿在晚风里、在桔红的光色里摇摆着。这海滩平原整个儿都像在燃烧,火苗儿不停地燎着、跳跃着。烟叶儿的背面泛着微微的银白色,在一片红光中闪烁不停,很像剧烈的火焰中爆出的白亮的光点。烟农们就在这原野上活动着,有的蹲在一个地方不动,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他们像是挑着柴火到处点燃的人,又像是凑近了火堆取暖、吸着烟玩耍的人。这景色延伸到远方、再远方,消失在太阳的底下。这很像登在了高山上,看山下浓密无边的丛林,也很像面对着平平的大湖瀚海,给人一种统一的、没有边际的感觉,引人沉思,思绪可以随着它延伸再延伸,直到水天交融、天壤接合的地方才缓缓郁郁地折回来。暮气慢慢有了,不知是从天空上垂下来的,还是从泥土里升腾出来的,反正是低低地挂在树梢上,成一绺,成一片,沉默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开始收缩溶解,又渐渐细碎成一些屑末,在傍晚的田野上飞荡着。一株株老树伫立在田埂路边上,像白发的老人遥望着收获的田野、呼唤着忘归的儿子;鸟雀一群群落到它的身上,又跳跳跃跃地离开,扑到泥土上,像是它撒出的一把把种子。一条黄黑色的狗飞一般在田间小路上奔跑,又突然地立住,从烟棵间露出那神气的头颅;当它重新走去时,步子又变得那么迟缓、懒散。它有时低着头嗅一嗅泥土,后来就一直嗅着走下去了,只翘着那个卷起来的、像绒球儿一样的漂亮尾巴了……
  李芒一直向西走去,最后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芦青河堤。
  哦哦,芦青河无声无息地流着,有时就是这样的默默无闻。如果不是这高大的河堤,不是堤库这密匝匝的林带,人们简直就会把它忽略掉。到了水旺的季节,河水已经涨到了堤腰,近岸那些芦苇蒲草只露个梢头了。又平又宽的水面上,几乎没有了波纹。它就这样安静地伏在土地上,美丽而温顺。李芒禁不住脱下衣服来,用一根柳条束好,跳入了水中。晒了一天的河水简直不像秋水,暖暖的,滑滑的,他两手合并伸出,像条鱼一样向前滑去。舒畅极了,他荡起无数的波纹!这样游了一会儿,他又抡开胳膊大幅度击水游动,全身觉得热乎乎的,痛快得很。大约很久没有跳进这河水里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河是某种分界线,河的那一岸,就是外乡;河的这一岸,好像就是真正的家乡了。他从童年起学会了跨越这条河,无数次地踏响了河上的小木桥。小木桥是柳木做的,木板的边缘上生满了青苔。老远的就可以听到它在呻吟——当浪头拍击它的时候,当行人踩着它的时候。一年又一年,不知多少人从它身上踏过来踏过去。两岸的人背负的重量太大了,它的腰弹动着,原想尽力地挺起来,但最终还是弯下来。它屏住呼吸坚持着,坚持着,像不可折服的样子。行人走过去了,它才直起腰来喘一口气,接着便是呻吟、便是叹气……堤岸上的林木在风中响着,有时像一种奇怪的琴声,有时像童年的欢笑。劲风中,它的叶子和细小的枝桠都指向一个方向,树干却是一根根直立着。秋天,它的颜色变得墨绿了,深沉了,和河水浑然一色了。接上去的冬天,它也就严肃起来了,不苟言笑;残酷的北风强迫它发言,它就发出一种尖利的、不叫人喜欢的啸叫。堤岸的长长的斜坡上,那么多青草。草棵都结了种籽,准备繁殖了。草棵的根部新生出嫩绿的长叶来,像细长的麦叶或者那种柔韧的蓑衣草。看上去它极柔软。秋天用严霜迎接冬天,严霜也就洗红了这秋草。到了合适的季节,当你在河上展望堤坝的时候,你注意的,首先不是林木、不是蒲苇,也不是那些散开着的星星点点的花儿,而是嫣红的草棵!它不像红叶树那样红,不像枫,不像石榴花和美人蕉花的颜色;它是暗红、有些紫的那种红;更要紧的是,它的红叶儿能爽爽地披散下来,你看着它的薄薄的、湿润的红叶儿,老想去抚摸一下。在那肃气正浓的季节里,正有一种你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同情心在搏动,这时恰好转移到这艳色的小草上了……李芒尽情地击水,不时仰起头呼吸着水面上清新润湿的空气。啊啊,在这个秋天里,在这个忙得直不起腰、被某种东西压得缓不过气来的秋天,他终于迎来了这个下午,迎来了这个傍晚。多少年来,他从未觉得这样轻松。他要好好亲近一下这河水,这田野。他觉得他能看到那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暮色有多么浓重。
  太阳落下去了。太阳在整个一个白天里都使河水闪着亮、放出光辉,使田埂和小路上的沙粒都清晰可辨,使烟秸上爬着的绿虫暴露在一片光斑里……现在它故意让大地陷入一种朦胧里。灰蒙蒙的颜色里,从土地里生出的稼禾和林木,看上去都黑簇簇的。一片连着一片的烟棵也模糊了,绿色的那一边完全淹没在渐浓的夜色里,就像一张纸浸到了黑色的水里,天空的星星不知不觉地密起来,像一些小灯在偷偷地点燃。……李芒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海滩的丛林里,是河边的一条黑泥路把他领到这里来的。地上的草棵绊着他的脚,他感觉到已经有露珠儿溅出来。前面是黑赳赳的灌木丛、马尾蒿,是夜间才出来活动的小动物的咕咕声:它们召唤他了,问候他了。他笑了,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他向着一片夜色高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沙滩上飞去,飞得很远很远;在很远的地方,又隐隐约约传来同样的笑声。李芒自己都感觉得出他笑得有多响亮,这声音真正发自一个强健的、成熟的、有火气与胆量的男性。他相信这笑声里,大海滩上的鬼蜮(传说中这里可有这东西!)会退走或伏下,任何想计算他、加害于他的东西都会逃遁。他笑得太坦荡、太豪迈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悠闲地来大海滩上了,尤其是没有一个人走上夜间的丛林。这片给了他的童年无限欢乐的丛林,辽远深邃,带着一点儿神秘。除了临海的一面,他从没有摸到它两端的边缘。这林子大半是稀稀拉拉的,可密的地方,又几乎插不进脚去,远远望着只是黑乎乎一片,像从天边压过来的一大团乌云;这林子大多是细矮的杂树棵子,可有时你又会碰到一片齐整而挺拔的杨树、柏树或者橡树。李芒记得这些粗大的树木给他的深刻难忘的印象,给他的惊喜与愉悦。那还是有些闷热的季节(夏天吗?秋天吗?),当他背着一捆大大的刺蓬菜走在沙滩上,流着汗水,突然遇到这么一片有着广阔荫凉的大树林时,他几乎要欢叫起来……他倚在菜捆上歇息了,斜着他的童年的明亮的眼睛,看大杨树那淡绿的、光滑的树皮。树皮上的各种痕迹纹路引起他各种的幻觉和想象。它们有的最像眼睛,而且是很漂亮的眼睛;它瞪得很大、很单纯热情,对他充满了友情。它们有的像一把镰刀,刀面儿很窄,刃儿很薄;他总想它是多锋利的一把刀,而且一定是无锈无裂纹无豁牙的好刀子。它们也有的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或者问号。每逢看到这里,他就全身一振,更加睁大了眼睛。树木有意无意地询问人间的秘密,并且又肯定地来一个惊叹号,像是自信地预言了什么,判定了什么……
  他有些迷惑,也感到有趣,懒懒地掮起草捆重新走去。他要穿越大杨树林。他故意低着头,不看那眼睛、那镰刀、那费解的惊叹号与问号。可是他要跨出这片林子的时候,忍不住又要抬头再望一眼——他看了林边的最后一棵树,他在树干上看到了一个醒目的句号!他想:句号,划在林子的边上。他笑了……童年真有趣!
  风全息了。大海滩上真暗:这是失去一个太阳、又暂时没有一个月亮的缘故。黑暗、静谧、温暖,是最适合一个人默默地倾听的时候了。你不必声响,只需使用你的听觉器官。
  这样沉默一会儿,必定会发觉一些细小的、轻微的响动,还会听到更远处的、在夜幕的另一面传来的声音。这些细碎的响动是一丝丝地放大了的、清晰了的。如果你开始去想象,就会仿佛看到:在那些黑影子覆盖下的树隙里、沙窝里、荆棵子里,正有各种不同的生灵睁圆了眼睛窥探着,然后伸出它们的可贵的小前爪,试探般地踩到有些温热的沙土上;接着,它轻松地转动几下头颅,灵活地拂动几下尾巴,整个身子向前倾斜、再倾斜,直到重心完全移到前爪上时,才一个猛跃,奔驰而去了……东南西北都有野物在喘息、在交谈、在追逐,最后它们总是把争夺吵闹的声音弄得很大。……天空被忽略了:多少明亮的星星!多少上帝的眼睛!天空没有乌云,苍穹的颜色却不是蓝的,也不是黑的;这时候的天空最难判定颜色,它有点紫,也有点蓝,当然也有点黑。白天的天空被说成是蓝蓝的,其实它多少有点绿、有点灰。真正的蓝天只在月光明媚的夜晚!纯洁的月光驱赶了一切芜杂、一切似是而非的东西,只让苍穹保持了它可爱的蓝色!哦哦,星光闪烁,多明净的天幕啊,多让人沉思遐想的夜晚啊!
  李芒迈着他的坚实而沉稳的步子走在大海滩上,他微微含笑地看着身边黑乎乎的灌木和草棵。四周都是这莽莽苍苍的一片,看不到一条小路在分割它、在标划它的界限。这是真正的旷畅渺远、无所收束;只有这里的夜晚才使李芒胸襟开阔,身心振奋。他真想去拥抱这片海滩、这个夜晚。他的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怎么也没法儿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这激动里面有些说得清,有些说不清。仿佛一个人精疲力竭地攀登一座高山、踏上了峰巅时的感觉,又仿佛一个人奋力地横渡一条宽河、胜利在望时的感觉。他绝对没法儿使自己呆在一间屋子里,他必须使自己到一个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像那里才无拘无束,他的思绪才可以随意飞翔。黑色将一切都染成一个颜色,淳朴而厚重,绿的叶子、白的沙土、棕色的树干,都化为一种凝重的色彩了。偶尔有鸟雀在陌生的远处鸣叫一声,显得平淡微弱,也很快散开在黑夜里了。海潮的声音没有尽头,总是平平的、没有曲折的调子,仿佛是这海滩上特有的夜歌。这里的一切都使人感到安逸而兴奋,生活中间的恐惧在一瞬间退到夜幕的背后去了,剩下的是一个人显露个性的勇气,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心绪。每个人都可以面向一片茫茫夜色倾吐心曲,都可以沉湎,可以幻想,可以憧憬,可以狂想。世界比原来设想的要大,力量比已经证明的要多。无休止地安慰自己,鼓励自己,娇惯自己,自己相信他是属于这片温暖的夜色了……
  李芒回过身去,倾听自己村庄的声音。看不见什么痕迹,但可以听到人们生活的声息。他想一定是有人在烟田里摸黑做什么,这儿的人常常半夜了还要守着他的烟棵。有人跟自己的狗和猪说话,后来跟锅灶、跟锹柄也说,再后来跟烟棵也说。跟烟棵说话时一边扳着冒杈,就像跟娃娃说话时一边梳理他的头发一样。说啊说啊,无休无止,这就组成了村庄的声音、生活的声音。他自然地想起了小织,想他的妻子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生起炉子,做一顿香甜的饭菜放在那儿等他回去。她不会急得出来喊他,她知道他该松弛一下了。她会在等他的时候把窗子擦净,把书架擦净。她再没有那么多忧虑了,她已经忧虑过了,她现在更多的是喜悦,是轻松。她以前好像不是一个主妇似的,她从今晚起要做一个主妇了。她比过去更能感到她要做母亲。她虽然早已有了母亲的温柔,母亲的贤良,可她做母亲的精神上的准备却未必充分。她能使儿子降生在一片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土地上吗?能吗?忐忑不安,忧心忡忡,患了一种少妇病。……李芒仿佛看到小织在微笑,于是他自己也笑了。这时他突然想去看看那片小草原了:嘿,小草原!
  可惜看不清路径,这很难找到那片可以入诗入画的小草原。就在他有些忧虑的时候,他发现那个月亮已经在贴着一片林梢往上攀援了。他的心像被一把欢快的小锤子敲击了一下,兴奋地跳动着。他找那片小草原去了……大海滩慢慢笼罩在一片熟悉的月光里了,沙粒慢慢又看得清了,树叶儿又变绿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展开着层次,或退远,或凑近;或者是从草丛里挺出一枝野菊在微笑,或者是小径旁的枯树在愁蹙。大鸟儿“嘎嘎嘎”地叫着,在它的声音里,好像一切又开始从沉睡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丛丛的洋槐、小叶杨、沙枣棵、紫穗槐、橡墩子……在它们的背后,那片小草原在月光里打着哈欠。李芒奔跑着,举起了两只臂膀,有力地挥动着……他卧倒在这片柔软的草地上了。这真是一片神奇的草地,在最寒冷的时候,这里也有温暖。阳光有时只照耀着这人间一隅,使人暖洋洋的。草尖上散发着熏人的香气,他躺在上面,竟然睡了过却!他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醒来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李芒觉得睡了一个好觉,解除了一个秋天的疲乏。他仲展着腰身,活动着腿脚,准备回家了……已快到中秋节了,月亮很亮。他身旁的树叶上,露滴闪着银白的光,叶子背面的毛绒绒也看得清。有一个蝈蝈在树桠上爬着,爬到顶端,身子奇怪地一跌,就折向另一个枝桠了……会鸣叫的东西都大声地鸣叫,一阵微风吹起来了。
  李芒从这风中马上就嗅到了烟叶儿的香气!啊,烟田再上最后的一遍水,就该收割了。到了中秋节的时候,家家都在压得弯弯的烟架旁摆上酒桌儿。他有些沉醉地仰起脸来,又一次仰望了布满星星的天空。多美好的天空啊,多美好的原野!
  多美好的树木、烟棵、小蝈蝈!多美好的夜露、沙子、绿色的树叶儿!多美好的小路径、河堤、木桥!多美好的虫鸣、鸟鸣、村庄的声音!多美好的乡亲、姑娘、小孩子!多美好的小织和小织正孕育着的孩子……一切都需要温暖、亲近和守护,一切都需要和他们在一起。
  “李芒,你再勇敢一些、年轻一些、强壮一些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喊道。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