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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东北是一片辽阔的、宽容的土地。李芒和小织在这里遇到那么多从家乡逃出来的汉子,他们之中,有的做了挖煤的,有的钻进森林里伐木,有的跟当地人一起种参。“盲流”之多,说明了苦难之多。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汇聚到这块陌生的大地上寻找生存的希望来了。这里也并非就没有苦难,只是旷阔的疆域很快就将它溶解、稀释了罢了。人们在这生疏的、粗犷的、无比辽远又无比野性的山岭和丛林、荒地间,奋力开拓着新的生活。这里也有最著名的城市,像哈尔滨、长春、齐齐哈尔、吉林等等,但大半不是“盲流”们流连的地方。他们的好运气不在这里。他们从龙口、烟台等水路而来,或沿铁路走一个弧线,然后直插北疆。旅顺白玉山上的高塔,市内的中苏友好纪念铜塔;哈尔滨的松花江,美丽的太阳岛,长春宽阔的斯大林大街;……他们往往来不及瞥一眼,就匆匆上路了。他们和一部分当地人一起去翻黑土地,撬岩石块,甚至将腿上缠裹了皮条子去挖参娃。能使用的工具都使用过了,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用它来敲击那扇幸福之门。……
  李芒和小织倒是吃尽了苦头。李芒在鹤岗煤矿挖过煤,一次冒顶把他赶出了这个行当。后来他又试着刷线布、种植向日葵、亚麻和甜菜,试着采松子、猎貂獭。他先后到过五大连池,到过张广才岭和老爷岭……一场大病差点儿使他没有走出老爷岭。小织哀求他说:“李芒!我们往南走吧……”她只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南边。李芒听从了她的劝告,到了吉林,到了通化,到了长白山。最后,李芒在一个叫“露水河林场”的附近,跟一位关东老大爷学种黄烟了。
  关东老大爷叫“莫合”,李芒永远也无法搞明白这名字的含义,问他为什么叫“莫合”?他吸着一个大黑烟斗说:“就是‘莫合’嘛!”,…莫合老爷爷种了一辈子烟,有无数的绝技。他用小刀子,可以割出比别人多两片的顶叶烟,他的烟田,绝少出现黄叶病和烂秸病:无论什么时候看他的烟棵,都是齐齐的一般高。特别令人羡慕的,是他能在烟田种出各种味道的烟叶:酒味儿、糖味儿、果子味儿的……
  李芒和小织像服侍亲爷爷一样服侍他,他也把身上的本事全拿出来……夜晚,李芒就和小织读书。他们找来各种各样的书来读,有时一直读到拂晓。这种生活充实而安定,他们又感到幸福从闹鬼的屋子跑到这边的大山里了。有时小织对李芒说:“我们还缺什么?什么也不缺了……李芒,你不觉得幸福吗?……”
  李芒找来一叠子纸,没事的时候就写起来。他对小织说:
  “我在南山的时候跟你说什么了?我说我要写一本书!现在,我就试着写那书了。我要写傻女,写袁光……”
  小织说:“袁光不在了。傻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会活着。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芦青河边上……从那一回遇到捞青苔的姑娘以后,我老要做傻女回来的梦。我出门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打听傻女。我还记得老寡妇在大翻工地上用手摸我脸的情景,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流泪。老人的话没人信了,大伙儿都说她是疯了。她大概是把傻女的事情托付给我了。我一定要找到傻女!我一定要弄清蓖麻林里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傻女不在了,我也不会泄气。千年的枯树还会发芽呢,是谁逼疯了两个人?说不定突然就有什么兆头生出来,让人一清二白了呢!……”
  李芒说这些的时候,小织定神地望着他。她在心里说:啊啊!这就是男人哪!这就是丈夫哪!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李芒跟莫合爷爷学种烟,也学会了吸烟。老爷爷吸烟的技术才叫高呢,他能将烟品出几十种味儿来,底叶、中叶、顶叶儿,他一吸就知道;就是同一片叶子,叶尖和叶根、叶边和叶梗的味道他也分得出来。他还能将烟秸上的一截儿烟骨(烟骨的味道是极香的,可惜没劲道!)配上几片顶烟,做成又香又醇的“混子烟”;能将底烟、顶烟、辣嘴的蛤蟆烟按比例配好,做成奇怪滋味的“大全烟”;马粪施肥的烟、豆饼施肥的烟、草木灰施肥的烟以及施了化肥、人粪、芝麻饼、棉籽、死猫烂狗、免羊粪的,都要分开放,以免“混味儿”。李芒和小织常要暗暗发笑:那是多么细微的分类!那能有不同的味儿吗?想是这样想,但他们总是极其尊重莫合爷爷的意见和经验,其中包括一些明显的谬误和纯属个人怪癖的东西……
  这样不知不觉中时光在飞快流逝。李芒写成了一大本子东西,小织看了,觉得十分失望:他完全没有写东西的才华,尽管他已经读了那么多书。李芒也看着不顺眼起来,后来干脆一个人偷偷把它烧成了一堆灰,埋到了喂草木灰的烟棵下。
  中秋的时候,陆续收烟了。他们将烟叶割上一截儿烟骨,用绳子编成一排一排(这叫“烟吊儿”),挂到木架子上晒干、过露水。被露水洗过几场的烟叶又黄又红,味道也醇厚了……
  这时候的活儿特别忙,常常要挑灯割烟、上烟吊儿。三个人就在烟田里坐着干活儿,头顶上是一片星星。莫合爷爷讲着老山里的故事,讲着长白山上的天池,天池里爬出的水妖……
  露水简直就像一场小雨,半夜活儿做下来,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烟叶收完时,李芒要去吉林。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芦青河边上的老乡。一路下来,李芒才知道他的家乡有很多变化。开始包田了,日子可以过得很红火……这勾起了他的乡思。他回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想救了他一条性命的玉德爷爷,想那片土地,想海滩平原上的熟人了!被日常生活暂时淹没了的乡思像喷泉一样喷发着,又像烈焰一样燎着他的胸扉!他当晚就决定:回老家去!他先一个人回老家去看一看!……
  李芒一个人回到芦青河边的村子里了。村里人像看到了一位天外来客一样,惊奇得了不得。玉德爷爷像怕他重新跑掉一样,紧紧握住他的胳膊,老泪不停地流着,接着又号啕大哭起来。他说:“我的孩子啊!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我想小织子、想你啊,我这几年老要做你俩的梦……”肖万昌见到李芒似乎并不惊奇,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把我闺女给弄到哪儿去了?”……
  玉德爷爷让李芒快些领小织子回来,说再要不回来,他想孙女也想死了。肖万昌说:“回来看看可以,住下来不走可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女婿!再说,他和小织的户口也销掉了,上边有规定,回来的‘盲流’一律不给落户……”玉德爷爷一听急了,跺着脚说:“你这心比石头还硬!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又这多年了,你还不要他们!”肖万昌说:“就是我要他们,也落不下户!”
  玉德爷爷还要说什么,李芒对他说:“爷爷,我不是回来给谁做女婿来的,我是回自己的老家来的。我马上回去搬小织来看您老人家,然后就侍候着您,不走了!……”
  玉德爷爷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拍打着李芒,嘴里咕哝着:“孩子啊,落叶归根,吵架归吵架,还是一家子人,还是得回家,啊?……”
  李芒回东北的前一天,玉德爷爷又求儿子,让两个孩子回来落户,肖万昌还是不依。玉德爷爷骂着:“冤家,还要我给你下跪吗?”说着,“扑通”一声给儿子肖万昌跪倒了……
  肖万昌惊慌地扶起老人,一声也不吭了……
  李芒返回东北了。他要和小织回到芦青河边了!
  怎么跟莫合爷爷告别呢?怎么和这个搭在林中空地上的茅草屋告别呢?怎么和这个亲手绑扎起来的烟架子告别呢?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就得经历那最终的告别……
  莫合爷爷不言不语地和两个年轻人分手了。他们临走给老人蒸了一大锅面饼,洗净了他所有的衣服鞋袜。老人送给他们的,就是那个大黑烟斗……
  他们回到老家,很快就分到了一块土地。不久,他们就种出了方圆几十里最棒的烟田。玉德爷爷再也不愿离开他们了,成天在田里帮他们打冒杈、整烟地垄子。
  一天晚上,老人突然提出说:“万昌的地和这块界临,怎么不合起来种烟呢?一家人还分来分去吗?”
  李芒坚决地摇头说:“不!爷爷,不能合!”
  “什么不能!你知道为合这地,我跟儿子费了多少口舌。
  ‘家不和,外人欺’,孩子,一家子做片大烟田多美气!我从年轻时就盼着自家有这么大的一片地啊……”老人说得很严厉,也很动感情。
  李芒还是摇着头。他有多少话要跟老人说啊。但他相信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是预感到跟肖万昌的真正合作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他摇着头。
  老爷爷火了!他骂着:“小冤家!还得我给你两个跪下吗?
  你和万昌还能再吵么?一家子人还能再分开么?……”老人气得全身都颤抖了。小织赶紧扶住了他,说:“爷爷!爷爷决定吧,我们都听爷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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