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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李芒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几句话:“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他吸着大烟斗,一双手在诗集上摩挲着,显出很有兴味的样子。直接的、表面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只是害怕还有什么寓意,什么象征等等。他知道那些诗人的狡猾,知道诗人就是些善于埋藏东西的人。他吸着烟,看着这一行一行的、印得很规矩的文字,常常感到一阵阵惊讶。他品着烟,咀嚼着诗行,总能从里边掘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在南山和东北的时候,他试着写过一些东西,都写得很糟。但他也养成了读东西的兴趣。他每逢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逢激动起来,就习惯于翻开一本诗集、一本书。这能使他平静下来。更奇怪的是有时这书也能给他一些新奇的想法,使他这样做而不那样做。
  小织伏在一边的缝纫机上做针线,她有些黄瘦了。这主要是因为她到了一个特别时期,她坐在那儿真有些笨呢!也可能李芒的执拗使她吃了些苦头,她几天来老要劝阻,说服她的丈夫。
  这个家已经是很温暖、很幸福的了。几乎不缺任何东西,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什么都有。特别安慰着她、使她自豪的是,他们家比别的家多了一个大书架子,这当然是因为有李芒的缘故。此刻的李芒坐在桌子旁,一声不吭地读他的书,慢吞吞地吐着烟。桔黄色的台灯光圈罩在他的身上,他屈起身子,一条腿放到了椅子上。这个家真是很安逸了呢……自从和父亲联合做了专业户以后,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父亲做了好多别人没有力量做的事情,比如黄烟的收购、追肥、浇水,有他也就有了诸多的方便。如果他们这个联合的黄烟专业户破裂了,那么在她和李芒这方面,肯定立即就会招来好多不便。也许他们再也不可能有这样安逸的日子了。他们需要为烟田去苦苦奔波了,也许最终还需要去经受失败的打击……
  她很担心。她寻思事情从来就比李芒缜密。她担心的是经济上的损失;但最担心的,似乎还不是这些。她不赞成和父亲决裂,还有别的原因。到底因为些什么,她自己也讲不清,比如,因为他是父亲,等等。她自己也讲不清。她只是觉得处在她这样位置上的人,今天有责任去阻止丈夫……有时候,面对一个慷慨陈词或者咄咄逼人的李芒,她也有些胆怯了。她又开始担心另一些事情:我错了吗?是我在害李芒、害这个家吗?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握着大烟斗,咕哝着离开了桌子。
  “不发一言。”李芒走过来,看着小织说。
  小织把连在针上的线剪断,抬头微笑着着他。
  “荒荒抓走已经三天了。”李芒突然说道。
  小织眨着她黑亮的眼睛,好像说:三天了吗?
  “三天了,也没有什么动静。”
  小织点点头。
  “大伙把荒荒忘了。”
  “大家都在忙烟田,顾不上他了。”
  “他算个什么。光棍汉,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小织咬了咬嘴唇。
  “所以就把他抓起来!用铐子铐住!”
  “他们会打他吗?”小织担心地问。
  “不打他太便宜了。他也很壮,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事。”
  “那些人多狠啊……”小织难过地望了望窗外。
  “最狠的还要算你爸爸,他抓荒荒不用自己动手。”
  小织垂下了头。
  “看看那个民兵连长吧!老是笑眯眯地把人往那条又深又窄的冻土沟里推……他如今还是跟在你爸爸身后。”
  “爸爸跟他是不一样的……”小织说。
  “怎么能一样呢?像一个大扁瓜:肖万昌是瓤,民兵连长是皮……”
  小织的脸不知怎么有些红了。她说:“……你真会比喻。”
  “反正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荒荒也真的犯法了……”
  “是啊。把一个人硬往山涧里逼,他掉下去了,怨谁呢?
  是他自己一脚踩空了!”
  小织不说话了。
  “荒荒为化肥的事情来找咱,他说是‘做代表来了’。他不知道他砍烟田,也是做代表来了!”
  小织有些不解地看了李芒一眼。
  “他代表了好多人的一种情绪!”
  “你是说大家都仇视……他?!”
  “是仇视。”
  “仇视……”“能不仇视他吗?他把人住狠里治,又叫人说不出什么。
  好多法儿都是使绝了的,像集体办那些工副业,篷布厂、小橡胶厂,都承包给他身边那几个人了。承包额定那么低,谁承包谁发大财!这些人就得供养他,是他让他们发财的,这些工厂简直成了肖万昌几个人的‘钱柜子’了……像这样的事有多少!谁心里都明白,都有一笔帐,可不敢说。荒荒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就站出来动了镰刀,结果给逮起来了……”
  小织吸了一口冷气。
  “他给逮起来了,”李芒继续说着,在屋里踱着步子,“倒没有人出来说话了。他们都弯下腰,钻到烟垄里去做活了……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李芒说着激动起来,使劲地搓起了手掌。他感叹着,突然坐在了小织的身边,握起了小织的手,有些急促地叫着:
  “小织!……”
  小织仰脸倾听着。
  “我……唉!我有好多好多的话、好多好多的想法要跟你说。可这都是一眨眼的工夫涌出来的一些念头,又说不清。也不光是为了说服你,你用不着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是要急着告诉你一些想法……我闲下来时就想好多事情,好多好多。
  我在想我们的日子、我自己的日子,想我们从河边到南山、到东北、再到河边这一段弯弯扭扭的路。我想人有时候也真是奇怪: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离开河边时,我们是穷光蛋;回到河边后,我们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有了这点儿家当,有了个暖烘烘的小家庭。离开河边时,我刚刚从那条黑森森的冻土沟里爬出来,后脊梁上还有民兵连长用烟头触上的痕子。再回到河边后,我身上的皮脱了几层,烟疤也快长得没有了……”
  李芒说着,眼睛里慢慢闪射出了冷峻的光芒。他痛苦地摇着头,慢慢松开了妻子的小手掌。
  “我帮荒荒去扳冒杈了,我不歇气地做了一天,比在自己的地里卖力气多了。也怪,我倒觉得荒荒的地才是自己的地,用力地做呀,汗水把全身衣服都洗透了!更怪的是,我还有一种赎罪的滋味儿……”
  小织惊诧地看了丈夫一眼。
  “真有这种滋味儿。……从荒荒的地里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柳树!它一动不动,我没看见一片树叶在飘动。我又想到了玉德爷爷……树的那一边儿是肖万昌的地,这一边儿是我们的责任田,老柳树的根就扎在这两块地里。老柳树的根一准很长很长了,就像又粗又长的缝衣线一样,硬是把两片地缝到一起去了,缝得好牢绷。我闭上眼睛想这树根的模样儿,我差不多看到它穿在土里的样子。很多条根,上上下下、长长短短地扎在土里;可是这些根开始变了颜色,慢慢松脱、抓不住泥土了;……我是说,这些‘缝衣线’快要断开了。它一准要断开。我从荒荒地里出来时,第一眼看到老柳树时就想了这些……”
  “缝衣线断开了,缝在一起的布就要裂开了……”小织喃喃地说。
  “世上没有不断的缝衣线,没有……”李芒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到桌子跟前吸烟去了。他转动着那个大烟斗,又自语似的咕哝道:“‘用小树叶遮住眼睛,然后,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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