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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德爷爷死了。
  四十多年前,有一个壮年汉子分到了一块土地,就在地的当中植了一棵柳树。他很早听说柳木埋在土里耐烂,心想多少年之后,他要用这棵柳树为自己做一具棺材。中国农民之怪异在他身上得到了多么有趣的表现:一个壮年汉子,首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的最后归宿。
  今天这个汉子倒下了,他的柳树却还在他的田里喘息。
  如今实行火葬,不能够携带着一棵大树离开人间了,他就把它留给了儿孙们。
  有意思的是,树木栽在自己田里,后来土地入社,风风雨雨几十年,这棵树竟然也长起来了。再后来,土地实行承包了,这棵树就在儿子和孙女婿两块承包地之间了。老人做主,硬让儿子和孙女两家联合经营这片土地。这样,那棵大柳树又在土地的中间了。
  悲哀的气氛笼罩了这片土地,笼罩了两个家庭。玉德爷爷八十五岁了,他走得不算匆忙。可是他对于这两个不同的家庭是太重要了。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他都给后辈人的生活增添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成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虽然病得时间很长了,但他的过世还是让儿孙们感到突然和惊愕……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李芒和小织久久地坐在灶间里,没有一丝睡意。李芒一直吸烟,三天来的大半时间他就这样坐在灶间的一个草墩上。他不说话,有时眉头轻轻皱一下。第二天的上午,曾经有人哑着嗓子在窗外喊他:“李芒,别忘了去烟地扳杈子啊……”李芒听出是岳父肖万昌的声音,一声也没有吭。……桌上的台灯闪着微绿的光,正照在一本翻开的诗集上。李芒走过去,合上那本小书,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吸他的烟斗。小织轻声喊道:“李芒!”
  李芒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你心里又活动什么了,李芒!”小织紧挨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那粗壮的胳膊上,黑黑的眼睛望着台灯后面那片暗影,眨动着。
  李芒沉着地磕着烟斗。他说:“小织,我这几天老想一个心事,就是跟你爸分开干——我们自己种自己的烟田吧。”
  小织并不感到惊讶。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李芒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这头发真柔和、滑润啊!他又按了按她的圆圆的、软软的肩膀。突然他觉出这肩膀在颤,于是就扳起了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有些红,已经流泪了,泪珠挂在眼睫毛上。
  “爷爷刚去世,你就……这样!”小织难过地责备男人。
  “爷爷去世了,咱才能这样。”李芒执拗地说了一句。停了会儿他又补上一句:“就应当这样。”
  “这样爸爸不难过吗?”
  “肖万昌不会难过。他会有新帮手的——他是村支书,做了这么多年干部,还愁找不到搭伙的人吗?”李芒自信地摇摇头,“不会难过的。爷爷一过世,你看有多少人趁这机会往他家送东西!乡政府的,还有县上的干部,都来了。我还替爷爷难过呢……”
  小织不吱声了。
  “我琢磨,咱和肖万昌的联合是到了头了。”李芒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
  “是和爸爸联合……”小织纠正他。
  “随便叫什么吧……我是说,我得当面和他谈开。”
  “一点也不能凑合了吗?”
  “一点也不能了。”
  “非分开不可吗?”
  “非分开不可!”
  “……”
  小织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去抓男人的胳膊,但她的手抖了一下,在离他胳膊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欲言又止,有些伤心地坐下来。停了会儿她说:
  “我知道,你嫌和他在一块儿吃亏……”
  没等她说完,李芒就愤怒地看了她一眼。他盯着她,嘴巴有些颤抖。他把那双黑黑的胳膊按在她的肩膀上,身子弓得很低,脸都快要碰在她的脸上了。他像在仔细地端详着她:
  “小织,你真是这样看我吗?真的吗?”
  “啊啊,啊!啊……”小织又激动又慌乱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连连摇着头,说:“不,不!我不过是说气话啊……李芒,你知道我心里明白你——你当然是为了别的才要和他分开;为了别的,另一些要紧事儿,不过我也说不清……”
  李芒有些感激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喃喃地说: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不过是越来越觉得要和他分开,非分开不可;好像有个声音老在我心底喊:分开吧!分开吧!……你看看,就是这样……”
  小织低声说:“我能明白。”
  “你想的我都能明白。”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李芒的目光仍然在望着窗外。夜已经深了,星星很亮,整个村子都很静。几声不安的鸟鸣从原野上传来,可以听出那是十分孤寂的声音。也可以想见它们在模糊的夜色里一荡一荡地飞着,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着一样,禁不住要呼喊起来……李芒又想到了他那片可爱的烟田,再有不久烟叶儿就要变得厚实了,接着烟田的活儿要变得更累了。像每年的这时候一样,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田里了,割烟、上烟吊子、看护烟叶子……他也想到了那棵老柳树,想到它根部那个枯朽的洞,心里沉甸甸的。他盯着夜空说:“和肖万昌分开吧。这是早晚要做的事。我下了决心了。”
  “可是,”小织仰起脸说,“村里人会怎么说?他们不会说咱是过河拆桥吧?……”
  “他为咱搭过桥吗?任别人说去。”
  小织喘息着:“可他到底还是爸爸啊!李芒,我求求你,再忍耐些,还是一块儿种下去吧……”
  李芒捧起她的脸看着,替她擦去泪花说:“睡吧,小织,不说这个了,看看,这让你多难过。我就先不跟他谈开。不过分开干是一定的。跟他谈开很容易,说服你倒不容易。我得等你下了决心再跟他谈。好吧,睡觉吧。”
  他们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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