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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蘑菇的地方

作者:张炜

  最近我去了一趟农村,遇到了一个人,就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一个故事。
  农村里真有些古怪地方,也真有些好地方。我的叔伯哥哥住在河边,又离大海不远,那儿玩起来很有意思。河里面有鱼、有鳖、有螃蟹,还有一片片的苇子。河岸全是树,柳树、橡树、杨树,什么都有,是片杂树林子。地上没有黑粘泥,全是细细的白沙,上面又生了密密的绿草,因而显得很干净。我十岁多一点的时候去过哥哥家一次,碰巧在河里逮了条二三斤重的鱼,因而总是留恋着那个地方。十八岁这年,社会上乱起来了,因为爸爸的缘故,街面上的一些“革命”青年时常要用拳头“教育”我一下,妈妈愁得没有办法,就对我说:“你到哥哥家去住吧,在这里光要挨揍。”
  十八岁,已经是有选举和被选举权的公民了。然而我不但丝毫帮助家里什么,还要挨揍。于是,我就又一次来到了河边的村子。
  这是个初秋季节,田野里一片葱绿。芦青河快到了一年里水最旺的时候了,流得很响。岸上的林子里,各种鸟儿成天价不住声地吵,哥哥说庄稼和果子都快成熟了,它们是急着吃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地上的青草长得很茂盛,里面夹杂着生出一簇簇的各色小花;你弯腰掐花的时候,又往往会从手旁的草窝里惊出一只野兔:玻璃球似的眼珠先向你转两转,然后箭一般射向远方……
  村子里很忙。哥哥说这地方哪儿都好,就是每年里事情多一点。比如说在这个季节吧,别地方的人都是吃闲饭养神儿,准备积下劲儿忙秋。可这里就不行,这里秋季雨水大,一入秋就要忙着挖渠,提防秋田泡到水里。我问哥哥:“不是有芦青河吗?怎么还要挖渠呢?”哥哥说:“芦青河的水自己的肚子都盛不了,有时还要往外涨呢!”……这真是个古怪地方。
  哥哥一家人都在外面忙,我闲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哥哥说:“哥哥,我也去挖渠吧!”哥哥摇摇头:“不行,你是外地人,干活也不记工分的……你要是闲得难受,就到林子里采些蘑菇吧。”
  我提上了一个小柳筐儿。
  为了采蘑菇,有时我要在林子里走上很远。我生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蘑菇也像花一样五颜六色: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白的、灰的……它们可以生在草窝里,也可以生在大树的半腰,生在小树的根上,生在白白的沙里;无论是橡子、柳树还是松树、槐树,都能生出肥肥嫩嫩的大蘑菇来。同时我还发现,它们都生在朽过的东西上面。凡是一株蘑菇,下面都有一截腐烂的树根或是草梗……大海滩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在这块土地上,有各种的树、各种的鸟、各色的花,也有各种各样的蘑菇。我采呀采呀,慢慢在哥哥的院子里堆成了一个小山。哥哥和嫂子没事了就在这堆蘑菇旁边看着,他们说:从来没记得有谁闲下工夫采过这么多蘑菇。哥哥喜欢地伸开那铁叉似的五根手指在蘑菇里摸索着,翻看着。有一次他的大手正在活动着,突然猛地一抖。我一看,原来他捏住了一片大大的、出奇美丽的粉红色的蘑菇。他放到眼前看了看,就小心地用两个手指夹起,“噌”一下摔到院墙外面去了。他说:“有毒。”
  院子里的蘑菇吸引了好多的人。村里的人有的端着饭碗进来了,一边吃一边看。他们看蘑菇,也看我。有的说:“大概全海滩的蘑菇全让他给采来了。”有的说:“也怪,大小伙子哪来这么多耐性儿!”……人群中有一个姑娘不服气他说:“我要是专采蘑菇,比他采得还多。这有什么了不起?瞧他还成了‘能人儿’呢!”
  我顺着这声音一看,见她的鼻子上正瘦起好多道皱儿。那是瞧不起人的神气。这个鼻尖翘得很厉害,但是很好看。……人们一会儿就走散了,但我还记得那个“小翘鼻子”。哥哥对嫂子说:“就是捧捧的嘴厉害!”我听了,知道了她叫“棒捧”……夜里我琢磨:大概是她让家里人“捧”惯了,才这么瞧不起人吧?
  天亮以后,门口涌来好多小孩儿,说是爸爸妈妈让我领他们采蘑菇去——反正都没有事儿。让我个大小伙子成天和一帮扎朝天辫儿的一起采蘑菇去吗?我突然感到了一点受侮辱的意味,怎么也不提那个小柳筐了。我跟哥哥说:“我挖渠去!我替你,你闲在家里好了!……”
  经再三要求,我终于扛上了他那把锃亮的大铁锨。
  人们是在海滩上树木稀疏的地方挖渠的,准备让将来的雨水能顺着这沟渠流到海里去……挖渠的差不多都是年轻人,领头的是队长刘兰友。这个人有四十来岁,两只眼睛陷在里面,显得很深。他见我来到工地,就走到跟前端量着,好半天说了一句:“你咋长这么白呢?”
  四周的年轻人都笑了。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刘兰友又说:“白点不要紧,我年轻时候就很白的。不过你在我手下干活,可得规矩点儿,不能跟姑娘们动手动脚的……”
  我窘极了,心里真恨这个油里油气的队长。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雪花膏味儿,仔细一看,才发现刘兰友的脸上似乎抹了厚厚的一层。……
  这天回到家里,我把刘兰友跟哥哥说了。哥哥骂了一句说:“他就这么个东西!自己不正经,还得空就装样子训别人……不过这个人不坏的,他就这么个东西!”
  在挖河工地上,每人每天要挖多少上方是固定的。队长刘兰友手里捏个皮尺,把未挖的渠道分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格子。每人都站在一个格子上挥动着铁锨。我自然也分到了一个格子。我老瞅着这个白石灰画成的小格子笑。我觉得凭自己这身力气,挖掉这个小格子是太容易了。队长刘兰友干起活来只穿一个裤叉儿,这使我看到了他那出奇瘦削的身子。奇怪的是这么瘦的人竟有那么大的劲儿,那锨挥得飞快,一会儿就把格子掘了好深。我抬头看看四周,见所有的人,就连那些姑娘们也比我挖得快。刘兰友说:“看哪,‘白小子’,搁到‘岛’上了!……”
  青年人都笑了。有一个姑娘笑得特响,她就是捧捧。这个捧捧这会儿让我看清了:高高细细的个儿,那身条有点儿像运动员,十分健美。由于常年在野外劳动,脸上自然说不上白,但却丰润细腻,配上那个小翘鼻子,有股子特别的神气。她见我在打量她,立刻就不笑了,只轻轻仰起脸来,使小鼻子上又尽是细细的皱皱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削脚下踏的“小岛”,好不容易挖到黑粘土,地下又开始渗出水来。我觉得全身都在发烧。这时候我老觉得她——捧捧在看我,一抬头,果真碰上了两道明亮的目光。这目光是温暖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她看着我,又朝手里的锨噘噘嘴,然后握紧锨柄。“噌噌”几下,在黑泥上铲出一个方块块,再把锨板放进一个水洼儿里蘸一蘸,这才掘起那方方的土块儿……土块儿在沾了水的锨板上很滑,被她只轻轻一甩,就飞出了老远,锨上一点泥巴都未粘!我简直看呆了,仿着样儿做了一遍,顺劲儿极了!……
  休息的时候,人们在做着各种各样的事儿。年纪大一些的铺着破棉袄躺着。这里的人出外干活,常常带个破棉袄,据说能随地而卧,变天时还能包在头防雹。年纪轻的满海滩乱跑,跑到林子里摘酸枣,跑到海边上踩贝蛤。林子里,最后一搭儿蝉在树上鸣叫着,惹得捧捧踮手踮脚去捉它们。她那样儿就像捉迷藏。我看她那只伸出来捂蝉的手,又小又胖,手背关节处净小肉窝。这样一双手怎么那样能干活儿呀?
  有一只蝉爬在高处,她捂不着,就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走了过去。因为打篮球练过弹跳,我就像投篮儿那样,一下子弹跳起来,飞快地将那树半腰的蝉捉了下来……我回身给蝉的时候,发现她正愣着神儿,脸儿红红地看着我。她把蝉接到手里,只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个翅膀,让它飞动着。她说:“多好啊,多好啊,你飞去吧……”说着,那蝉就自由了,“〓”一下飞向了蓝蓝的天空,钻得很高、很高……
  我奇怪地看着她,她却笑眯眯地看着空中的蝉。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又一次用力地瞥了我一眼。她说:“哎呀,跳得真高,你跳得真高……啧啧!啧啧!……”
  她跑开了。
  我直直地盯着那个苗条的身影,盯着她飞进绿绿的林子深处。……当我低下头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脚边就有一簇儿嫩嫩的蘑菇!啊,我欣喜地蹲了下来。蘑菇,我亲手采了多少啊,我简直跟它有了特殊的感情。我小心地把它采下来,嗅着它特有的清香的气息,又珍惜地放到了衣兜里……小鸟儿四下里唱着,林中那无数片宽窄不同、颜色不同的叶儿唰唰地抖着。天真蓝哪!天空里,鹰飞得好高啊!我弯腰撷取着野花儿,一支一支,归结成一大束,我摇动着鲜花向前跑去。我跑着,又看到了一种小叶儿很密、上面生了一层小绒毛的草棵儿,就顺手揪了一把,玩着走向工地……
  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来,劳动又要开始了。我这时突然觉得身上发起痒来,伸手一抓,痒得越发厉害了。刘兰友过来看看,立刻鼓着手掌嚷:“哈哈,他碰上‘痒痒草,了,瞧,他手上拿着‘痒痒草’!……”我赶紧把手里那个小叶儿草抛掉了,又去河边洗了手……我想:这儿的大海滩多怪啊,还有“痒痒草”!
  这天回家的时候,我手上已经磨起了两个大泡。哥哥说:“你累吧?”我说:“不累。”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没感觉到累。
  大海滩哟!你宽广、神秘,最富有传奇色彩。每天里,多少飞禽走兽在奔跑、飞翔、鸣叫、追逐,有多少人在密密的林子里寻觅、采摘、挖掘。大海滩太广阔了,润湿而温暖的气候,使每天里有多少东西在腐烂,又生出多少新鲜而美丽的蘑菇!……”我每当穿过大海滩、奔向工地的时候,心里就有一阵阵说不出的冲动。这儿是喧闹的,又是宁静的。这常使我想起我的家,想起母亲那被愁苦和忧虑绞扭着的脸。那儿是寒冷的,因为我爸爸的缘故,有人要用拳头和棒子来迎接我……但愿我能永远生活在大海滩上吧!
  在挖渠工地上,我慢慢找到了朋友。年轻人需要知道一些外地的新鲜事儿,我则需要他们的友谊。……棒捧的弟弟也在工地上,名字叫“老国”,这个老国长得黑乎乎的,样子有点像小人书上画的”军阀”。他虽然刚有十六七岁,但却膀大腰圆,那肥胖的屁股看去像扣了一个洗脸盆。我不愿相信他就是捧捧的弟弟。但这分明又是真的。每当我看到他们坐在一起,笑嘻嘻地分吃一块烙饼的时候,心里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厌恶,不是嫉妒,好像只是觉得惊奇,觉得不十分谐调……
  刘兰友故意将低洼的地方分给我来挖——这样要省好多力气的。我心里开始感激他了。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刚来时他给我的不好的印象。……劳动时,捧捧常常是很爱说话的。但我近来好像总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只是用力地挖着土,使劲地甩着锨。她变得沉默了、也能干了。我有一次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也正在看我。她碰到了我的目光,就使劲甩了一下灼热的目光也一块儿给甩没了。
  我像害怕什么似的,总不敢抬头;但有一股非常执拗的力量,使我总想瞅空她一次。一颗心跳得很急,那跳动的节奏是愉快的、兴奋的,也含了一丝儿小小的惧怕……。我停止了掘土,轻轻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擦汗的手挡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看到了她那热烈的目光!她看着我,咬着唇,笑了。那笑是羞涩的、甜甜的……啊,她原来是这样好看哪——在她笑的时候!我也笑了。大概谁也没有察觉。
  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男子汉。我有宽宽的肩膀,我有结实的肌肉,我有海滩猎手那样的勇猛。一张大大的铁锨握在我的手里,就像握了一把小铲子一样轻松,那沉重的土块也仿佛失去了原来的份量,被轻轻一甩就滚开老远。渠下的水渗出来了,土缝儿里,脚丫儿窝,到处都是水流儿,那铁锨插在泥土里,掘一下,清清水流会欢快地蹦跳起来,溅到我的身上、脸上。这是挖渠吗?这是劳动吗?这是在大海滩上干活吗?不,这是写一首诗、一支歌……
  中午,大家要在海滩上吃饭、休息。年轻人全趁这个时候到海里洗澡、挖蛤蜊去了。捧捧也去了。我去得稍晚一点。……在海里,小伙子只穿一个小裤头儿,姑娘们只在浅一点的水里,高高地挽着裤腿儿,花衣服依然穿在身上。他们都用脚在沙里拧着,如果脚下有个硬硬的东西,那一般就是蛤蜊了。小伙子踩到蛤蜊,从水中捞出时常要放眼前看一看,如果略小一点,就会喊一声:“去他的!”大臂一抡,“砰”一声,摔到了远远的深海里。姑娘们踩到一个就新奇地“哎哟”一声,哪怕是最小的,也要珍惜地保存起来。我注意到,她们盛蛤蜊的小口袋和兜兜儿都是鲜红的塑料绳儿织成的。……捧捧偏没有站在浅水里,而是站在比小伙子们那儿浅、比姑娘们那儿深的中间地带。她踩呀踩呀,总也不吱声儿。谁也不知道她踩了有多少。
  我没有踩蛤蜊,我老在游泳:一会儿仰游,一会儿侧游,那温柔的水浪抚摸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我透过波涌间的低谷望着捧捧,心里说:“你是在踩蛤蜊吗?你很会踩吗?你踩蛤蜊真的就比得上我采蘑菇吗?……”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她在哥哥院子里说的话,想起了她那打了细细皱纹的小翘鼻子。正想着,捧捧在一边叫了一声什么,还向我招了一下手。我赶紧游了过去。原来她踩到了一个大蛤蜊,水大深了些,她取不上来,求我帮一下忙。我在她身边扎下一个猛子,在她的脚下取了蛤蜊。这时,一双胖胖的小手伸到了水下,我慌忙将蛤蜊塞到了这双小手里,一个猛子扎开了老远……
  赶海的人们是容易疲劳的,人们从海上回来,匆匆地吃了饭,就在树荫下睡着了:姑娘们差不多都铺着一块漂亮的塑料布,躺在柳荫下……我和老国他们睡在一起,整个中午只听他那粗粗的鼾声了,怎么也睡不去……住了一会儿,刘兰友最先爬起来了,他大约要招呼人们起来上工了。可是他没有喊什么,只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熟睡着的姑娘们身边,先蹲下端量一会儿,然后伸出那只又沉又大的手掌来,按在她们脖子下边,就势往下一捋,嘴里发出满意的一声:“嗯——”……姑娘们爬起来就骂、打、用沙土扬他,他只嘻嘻地笑着。我看他走到捧捧面前,只用脚轻轻地碰碰她的身子,招呼一声:“上工了!……”
  “他不敢动捧捧。”——我想。
  晚上回到家里,哥哥说:“你已经替我干了这么多天,还是让我去吧!”我着急地大声喊着说:“不!不用你去!我要去挖渠!……”大概由于我喊得太急、太响,使哥哥和嫂子都吃了一惊。哥哥连忙说:“去吧,去吧,愿去就去吧,没人拦你的。”
  这天傍晚,我很想唱一支歌。我最先吃过了饭,来到了院子里,大口地呼吸着清甜的空气。这风多么湿润哪,大约是从芦青河边吹来的。满院子里摆满了蘑菇,这都是我前些日子采下来的,如今都快晒干了。我想,关于蘑菇,可不可以编一首歌呢?那歌儿开头也许会是这样的:“蘑菇,蘑菇,生在大海滩上……”
  这个夜晚,显得很长。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还是灰蒙蒙的。我坐了起来,从窗子里往外望去。我最先看到的是放在窗下的那把铁锨,铁锨板儿在星光下发出一片淡蓝的光。这光色使我想起海岸那密密树林缝隙里的天空,想起那轻轻荡着浪涌的海水……。
  天亮后来到工地上,我第一眼就发现,捧捧的辫梢上多了一小朵粉红色的野菊花。队长刘兰友看见她从后背上搭下来的黑油油的辫子和辫梢上的花,就慢慢地闭上了一只眼睛。他说:“农村人儿,一般讲来,有点雪花膏抹抹也就可以了……资产阶级思想儿……侵蚀……”
  他说着转过身去,利落地朝旁边的人一挥手:“干活,干活了,都立着干什么?看西洋景儿吗?”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捧捧看了我一眼,然后蹦跳着向着渠边走去。她拍打着手掌,嘴里嚷着:“噢哟!噢哟!干活啦!干活啦!……”
  她真欢乐。像个小鸟儿。
  踩蛤蜊,留给了我甜蜜的回忆,可蛤蜊吃起来是怎么个味道呢?
  我们在休息时,支起了几块干木条烧起来,将刚踩来的蛤蜊烤着吃。刘兰友只有两三个蛤蜊,却丢进蛤蜊堆里说:“烤烤一块儿吃吧。”老国撅着屁股用力吹火,那张方方的、满是横肉的脸上抹满了黑灰。蛤蜊一个个烤熟了,我们就首先投给姑娘们。刘兰友悻悻地对她们说:“你们吃吧,你们脸上搽了粉,他们都是冲着香味儿摔的。”说着又扭头吐我们一口:“呸!没出息……”
  正烤着,由于不小心,我将一点火星溅到了老国脚边的破棉袄上,那棉花立刻冒起了烟。我赶紧用手扑打,结果还是烧了拳头大小的一个洞!老国一见,再也无心吹火了,一下子扑到上面,捧起一捧沙子就往洞洞里放,等看清那火早已灭了,才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的脸烧了起来,觉得很对不起老国。他骂着,越骂越凶,最后竟然用手点划我的鼻子……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寻找她的眼睛:她正看着我和她弟弟,那表情木木的。人们都在看着我,我有点忍不住了。正在这时候,刘兰友突然喊了一句:“看摔跤比赛啊!”
  老国猛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愤怒地和他扭到了一起。这个粗粗的汉子有的是憨力气,但远不如我灵活。他扳住我,脸憋得通红,一双大手抓在我的腰上,使我觉得像一双钝口的钳子钳住了我。一股羞愧和恼恨的火焰在我心头燃烧,我不顾一切地反击着,用尽一切手段对付着这个牯牛一样的东西……等我把他笨重的身子“噗”一声放倒在地上的时候,旁边的人,特别是刘兰友,“哗哗”地鼓起了掌。
  老国躺在地上,那脚还在狠劲儿往上踢,这提醒了我“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我赶紧用力按住了他。按住了,再怎么办呢?就这样按着吗?似乎还应该打他几下吧!但我不知怎样打才好一点。我着急中想起了小时候淘气,母亲打过我的屁股,于是就拿过了老国踢掉的一只鞋子,“啪啪”地打开了他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当我举起鞋子要打第四下的时候,我猛然看到了捧俸那双尖利的眼睛!她站了起来,向我猛地一指说:“你不要脸!……”
  她在骂我!骂什么?骂我“不要脸”——这是指我曾向她笑过、曾在海里接受过她的友爱吗?……我的脑袋嗡嗡响着,那只举起的手颤抖了一下,鞋子一下掉了下来……
  老国却瞅准这个时机,照准我的一只眼睛,狠狠地挥起了拳头。一阵眩晕,我跌倒了。那只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旁边的人乱起来,刘兰友大喝了一声:“老国!你个臭小子,怎么能打人的眼睛?!”
  我紧紧地捂着眼睛,止不住的泪水从指缝儿里流了出来。我听旁边有人说:“他哭了,哭了……”刘兰友“哼”了一声:“伤了眼睛能不疼吗!”
  我的眼睛一阵阵地疼痛。但我绝不是因为它才流泪。我的心在疼,这是别人无法看到的……
  这天回家,我跟哥哥讲:因为走路不小心,撞在了一个树枝上,眼睛被碰了一下……哥哥半点也不怀疑的,只责备我“毛手毛脚的。”我跟他讲:我再也不想去挖渠了。为什么?因为……我太累了。哥哥笑着对嫂子讲:“我早说他会累下阵来的嘛!”又对我说:“你还是去采你的蘑菇吧!”……
  我就重新提起了那个小柳筐儿。
  我成天蹒跚在大海滩的密林间,就像作过了一个不祥的梦,我的心老在不安地跳动着。“不要脸”三个字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在无声地追问:“难道不是你向我送来甜甜的微笑、伸出温暖的小手吗?在我的心目中你曾经多么美好,像春天里第一次摇动绿枝的南风那样温柔!可是就因为一件破棉袄、因为我和老国的一次打架,你竟突然变得如此冷酷……这究竟为什么呢?”我认真地在树丛草间寻着蘑菇,排遣着心头的烦闷和懊恼。我不知疲倦地采摘、采摘,一筐一筐地背回去……很快,哥哥的院子里,又有了一堆新鲜的蘑菇。
  我曾想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理解,“不要脸”三个字也许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样坏吧?于是我偷偷地问嫂子是什么意思。她正在灯影下纳鞋底,听了我的话,赶忙用锥子在头发上抹了两下,红着脸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和,流氓,差不多吧!……”
  我吓了一跳!……
  海滩上,鸟儿凄清地唱着,树叶儿在风中轻轻弹拨,发出一阵低沉的和声。芦青河日夜奔流,那水浪声传过来,使人从中能听出一些愤懑。采吧,采吧,哥哥,我要给你采成一座高高的山,我要给你把满滩的蘑菇都采回来!……
  可是这天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哥哥的脸色不像过去那么好看了。他看看院里堆起的蘑菇说:“采这么多有个什么用?你闲在家里算了!”
  我惊讶地说了一句:“多好的蘑菇呀!……”
  哥哥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屋了。
  吃过饭后,他一边卷着一根纸烟一边对我说:“我都晓得喽。刘兰友全告诉我了。你那眼哪里是树枝碰的哩!”
  我没有说话,一颗心怦怦地跳着。
  他看了看嫂子,然后生气地盯着我说:“为这种事被姑娘指着脸骂,你受得么?……年纪轻轻就不学正经。你要是再不正经,就不要来这里住吧……”
  夜里,我和衣躺在了炕上。我在苦苦地回忆着、思索着。我想:她也许过分宠爱她的弟弟了,但这也碍不着我们的友谊啊!也许她有时也以为这就是“不要脸”吧?也许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友谊”,所以才这么容易地抛弃吧?……想到这儿,我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似乎明白一些了……我一想起哥哥那张阴沉沉的脸就有些害怕,知道这个家里并非理想的避难所,这儿是不欢迎一个“流氓”的。我分明是不好再住下去了,可我到哪里去呢?我从炕上坐起来,伏在窗上向外看着,又看到了立在窗下那柄闪着淡蓝光色的铁锨……我走出了屋子。
  啊啊,好亮的一天星斗呀!初秋的夜,水汽很重,院墙边上的青杨树上,不时甩下来一点露滴。院子正中,高高的一堆蘑菇散发出一缕缕清香。我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着它们,想象着我一个个地在草丛间采摘、寻找的情景。我曾多么欢快地采过蘑菇,多么用心地采过蘑菇呀!……我要跟这些蘑菇告别了。我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最后伏在了蘑菇堆上,一汪儿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两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我想,还是回去吧,回家吧——一想到这儿,我马上想到了那些辱骂、欺凌,想到了那些高高举起的棒子和拳头……可是,尽管有这些在迎接我,我还是要回去。因为我仿佛感觉到在这大海滩上,似乎有比棒子和拳头更可怕的东西……
  我决定要走了,马上就走。我给哥哥留了个小纸条,然后就顶着星光上路了。我走得很急,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县城搭车的……
  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三十多岁,结了婚,如今已有了一个孩子。我自从那次离开芦青河边,就再也没有去过。我想念哥哥和老乡们。这年,也是一个秋天,我终于来看哥哥了。
  令我吃惊的是,进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捧捧。她正站在街口,抱着孩子晒太阳,见了我,先一愣,接着热情得了不得。她大概完全忘掉了过去的事情,我却一下子触起了好多的往事……我发现她依然还是那么美、那么羞涩,身上还是有一股别人所没有的神气……
  哥哥是用蘑菇招待我的。做菜时,他专拣粉红色的、样子十分美丽的那种。我想起了他用两个手指夹起蘑菇摔掉的情景,说:“这不是有毒的吗?你摔过。”他笑了:“没毒。过去总以为长成这样好看的就有毒。错了,没毒。”他说着扳开一个放我鼻子下让我嗅,说:“闻闻,特鲜特鲜!”……
  吃饭间有说不完的话。他大约也忘了我被人打坏眼睛那一段往事,我也就不提它了。但我还是问了那年挖的水渠怎样了?他笑笑:“不成,不成,白费力了,水来了照样排不出去……”我笑笑:“不是常说‘水到渠成’吗?”他听了苦笑一声:“那要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地方淤沙太多,风一起,挖成了也要堵死的!”
  “淤沙太多!……”我思虑着,在心里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我又特意问到了刘兰友。他说:“还是队长!人老了,不过老了也好,老掉了不少毛病……这个人还不坏,顶能干的……”嫂子也在一旁点着头:“就是,就是。”
  我问:“大海滩上还有那么多蘑菇吗?”
  哥哥点点头:“怎么会没有呢?这地方气候好,水汽重,有些东西要腐烂起来也快,就净生些好蘑菇了……”
  是的,没有腐烂就没有新生,人,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子那些鲜嫩的、美丽的蘑菇是怎么生长出来的。
  我最后要求哥哥领我到大海滩上采一次蘑菇。他同意了,连连说:“成,成。”
  1982年4月写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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