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一条官道从县城直南直北开向滹沱河一带。官道两厢群山众岭,许多山沟,说是四海无闲田,山沟里就点缀些种田农家聚居的村庄。我们这个传说发生的山沟从官道自西向东有十里深远。离沟口五里八里十里三个自然村落,依次叫红崖底、张家庄、田家庄。田家庄人并不都姓田,张家庄却是至今独有一个张姓。有碑碉为证,至少在明代已有村落形成。所谓张家庄、田家庄,或者最初只是替大户地主种田的庄户,因姓而得庄名。张家庄张氏人丁兴旺,有一支外迁几里,在一堵十余丈高的红崖下重新安家落户,村名就叫了红崖底。红崖底张家仍是大姓,足有八十户。另有田姓三两户,于姓六七户,赵姓单独一户。沟里地亩有限,人口繁衍增加,就屡有人家搬迁外出谋生。几个村庄千百年来就大致保持人口数量的稳定,人丁与土地的均衡。
  赵氏单门独户,只因血脉不旺。赵家出现在这条山沟,立身于红崖底,时间却足够早,至少不比张家晚。我曾有过碑碉考证和地名学方面的探讨。明代修庙捐资勒石铭功的名号里就有了赵姓;而我们那道山沟里,地理概念上不止有田家梁,于家恼,还有赵家凹。大清顺治年间的地亩买卖契约单证上已然录有赵家凹的地名。至于传说中那个恐怖的血晨,具体年代很难确定,只能大略估算在明末清初。比如康熙年间修庙,碑刻上载有某某捐头发三钱字样,说明那时汉了已不再梳发髻,转而拖辫子,留头不留发了。
  或明或清,数千年文明教化深入人心。偏远山乡农家小户也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指盼风调雨顺,但愿国泰民安。日有饱餐,夜有美梦。
  且说张才晚间做些梦,算不得美,却也不很怕人。许是白日斗架乏累,梦中就哼哼哈哈,梦魔一般。寡母伸手来推搡他几回。母亲青春寡居,夏夜冬夜都漫长。灯下缝补,暗中枯坐,听老鼠打架,数炕头席瓣儿。熬到后半夜,撑不住了,略一打盹儿。窗纸已显麻白。起身捅火坐锅,喝叫张才醒来,一边着手洒扫庭除。
  张才虽是独苗一株,母亲管教中规中矩。黎明即起,上山下田。生在贫寒农家,不吃苦下力,娘母们指靠谁人。匆匆穿衣着裤,也没净面刷牙良好习惯。干搓两把脸,上茅厕送一泡存尿,打个激灵,噩梦醒来是早晨。忆起昨日情况,只知三分谷苗被毁,须得补栽。夜来讨教老人过了,补栽谷子玉米嫌晚,补栽养麦蔬菜嫌早,头伏养麦中伏菜,现时只是初夏。莫若将地刨翻平整,着日头晒一回土壤。没事生事,一口气咽不下,多出几身力气。张才拎了一把翻地镢头,卸下顶院门的榆木杠,心里骂着赵二,口里打着哈欠开大门。这个懒洋洋的哈欠只打出一半,张才半开的口就再也合不拢:
  开门劈面正当央,门楣上吊了一具尸首!
  披毛散发一颗头,虚肿煞白一张脸,似笑似笑;眼珠鼓凸有牛铃大,两条血丝从下眼睑又细又直画到嘴角;一条血舌吊至胸前,黑红紫酱三四寸。这人吊在门当央,高低恰与开门的张才头碰头,脸对脸。张才陡然绝无防备地面对这样一张脸,其实来不及看得清楚仔细,已被吓个半死。榆木杠倒在当院,镢头砸了门板,尸首立着,活入仰面躺倒,半张的嘴呵呵连声,嘶哑如勒了脖于的驴。
  母亲听得儿子声喊恐怖怪异,如遭蛇缠鬼掐,忙奔出厨房。急忙去看,便也僵在房檐下,小腿发麻。三寸长短的小脚挪步不得。毕竟救子心切,顾不了害怕,跪在当院连滚带爬挣扎到大门边来。一一边给张才掐人中,一边厉声吼叫,有如昨夜狼嚎。
  救命呀!救命呀!呀呀哈哈哇!
  起身拾粪的,赶早上山的,从村街急急奔来。左近邻家纷纷出门探视。张才大门外渐渐聚拢来数十号人,多数人俱都发怔,被眼前景象征服。少数胆大些的,从尸首边蹭进院来,帮母亲起身,救张才还魂。三五人群威群胆一齐来认证,认出这尸首是赵二那傻婆娘。个别经见些场面的,一边嚷叫“尸首不离寸地”懂得保护现场,一边差跑腿小厮忙去喊叫阎长地方。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离开尸首丈把地;女人们不便抛头撒面鬼鬼祟祟在更远处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好奇的儿童被各家母亲紧紧扯定,不许去看那恐怖画面以利身心健康。
  阎长地方也就慌失失来到了现场。县治以下,先有乡里,乡设乡约,里举里正;乡里以下设阎,红崖底村编作十人间。间有阎长,又兼任地方。这十人间间长自是大姓张家的殷实户主,家道兴旺,人也公正端方,兼而热心公益事业。平素封山育林,治河打坝,秋后主理纳税完粮,年关操办红火社戏,修坟建庙出头组织,分家析产说合调停。甚而宗族内外,打架斗殴,不孝儿孙,偷鸡摸狗,红白喜事,也多半出面,俨然一方头脑,领袖三里之村六里之廓,
  现下出了人命!而且是赵二的老婆吊在张才家门楣上!间长心下不免憷头,章法却也未曾紊乱。
  先着人撮来半筐白灰,现场围了一只白圈,仿佛画地为牢,牢定了那具尸首。
  又协同经事长者智慧老人一起来验看吊了的尸体。绳于勒在耳后,所以舌头伸出几寸。眼如铜铃。舌头紫黑,屎尿味儿浓郁,人已死过去多时再无救治。
  天色已就大亮,便有人离了现场。夏锄大忙,看过热闹己耽搁不少时间。赵二老婆总归不曾挂在自家门头,自家的禾茵还得自家侍弄。阎长指派谁人。说该当一到乡里呈报情况,二上赵二家呼叫尸主,谁人就当没听见,或者分辩正有急事。磨扇没有压了自己的手,能躲清闲多自在,何苦自出这趟苦差。阎长还得派了自家嫡亲子侄冲锋陷阵。
  一件事情,许多头绪。阎长与众人其实处在同一认识水准和处置水平上。一头通知赵二,看他有何说法;一头抚慰张才,事已临头只可就事论事,惊恐慌乱无益。但村人心中都没底,关于赵二婺刺头的人命大事谁有把握妥善了结。阎长所以已急急派人去报知乡里,巴望上司上级前来替自己主张。
  张才院里,乱作一团,母亲见许多本家到来,至少双腿不再发麻抽筋,已能行走。进屋取了烟笸箩烟袋,紧着给大家递烟递火。寡妇平常身份原因,对谁也寡情,此时求人用人之际,临难拜佛,眼神已巴。张才被大伙儿掐人中捶后背,已然救醒。吓成死羊样的白翻眼珠能够惶惶地转动。口中连连嚷叫:
  吓死人啦!吓死人啦!
  能嚷出话来,随后也就哭出声来:
  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长辈们见这没爹的孩子哭得可怜,都心下酸楚,劝他莫哭。但也都回答不了他的哭叫提问。阎长进了院,众人就让开些,肃立在一边。母亲见了千头万绪主事一人,立即当院心里跪下了。张才不再哭叫,也咕咚跪倒,连连叩头,一颗山汉硬头磕得砖墁地打夯一般。
  阎长扯张才,张才一身蛮力,又耍了死猪,哪里扯得起。劝寡妇起来,寡妇直撅撅跪定,一定要开花现佛。间长却也只能说:
  你娘母们起来说话。摊上这事,急也无用。咱看赵二来了,有什么言语。再看能不能有个了结。
  说话间,通报赵二的后生一路跑来,在门外告知赵二家没人,院门关着,从外边挂了门搭。阎长抽身出院,却差不多与众人一齐看到,赵二扛了一捆山柴,从街那头沉沉地走来。看婺情势,还不知道家中出了大事。
  赵二人本粗矮,一捆带叶青柴也沉重密实,竟看不到人命现场。现场众人也瞅不到他的脸面眉目。平日赵二凶霸,与村人言语不多,村人与他见面,少打问讯。再者也没有和扛一捆柴的人间讯施礼的道理,今日的报丧凶讯更没人肯当先报与赵二,何况。阎长又在当场。阎长却也有些头脑、抿了嘴唇并不言声,只脸子平平地看定了赵二。赵二假如先知情事,路经现场必有马脚露出。但赵二只喘了粗气,沉沉地扛了那捆柴由远走近,脚步挺挺有力,一步一个脚印。
  眼看赵二要走过去了,阎长这才断喝一声:
  赵二,你站下!
  赵二站了,在柴捆下仰脸来问:
  有事儿?
  阎长回答道:
  你看看吧!看有了什么事儿!
  赵二转动身躯来四下端详,眼光终于落定在张才家门媚那里。半晌,肩上柴捆砰地一声扔在当街。从后腰上扯了汗中子来抹汗,抹罢汗现出一张僵冷面孔。这才讲话,未曾挪步。
  第一句说:
  我出门砍柴,叫她坐锅熬汤,还好端端在家嘛!
  向前走几步,在白灰圈边看看老婆尸首,扭头瞅定阎长。
  有第二句话:
  出了人命,看阎长怎么处置吧!我外姓人家,独门小户,全凭你主持公道!
  最后,从尸首旁边,由大门这儿看着院里张才,放下第三句话:
  说是傻老婆,比精明人不差!知道我和你打了架,寻死上吊偏就吊死在你家门楣头。张才,后生。这下有事儿干啦!
  赵二简单明了,惜墨如金,讲罢三句话,脚步挺挺地回家去。家下死了人口,也不再背婺捆柴禾。
  日头将要出宫,天色明黄。住在村边刚听到新闻的陆续来现场目击一回。上山下田做了不少紧急农活的关心时事,也有两番前来探视的。少数几家晨炊早备的,海碗端了菜糊粥,一边大吞大嚼;一边远远了望,口中有吃头,眼中有看头,滋味就美不胜收在心头。
  阎长忙乱一个清晨,肚也饥了。着子侄守护了现场白灰的圈儿,招呼村老族爷们回家用饭,自然少不了关照张才与他寡母:
  你们也先弄饭吃吧!不吃怕要上火,吃饱肚子先顾住命,再说!
  阎长回家刚端碗,又有人慌失失奔来报丧。说就是刚才,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张才他妈去了赵二家,从后坡爬上窑头,头冲下跳了窑。已然脑浆迸裂,血流满地,死在了赵二家当院里。
  闾长再次奔赴另一人命现场,太阳刚刚出宫。血红的日光照在张才寡母尸身上,脑浆与热血蒸气腾升,袅袅冉冉,一派血红。
  红日映照了村后那座红崖。
  原本是红色的崖壁有如血染。
  血色山崖壁立森森,俯瞰着它身底这个山村,参与了人们制造的这个血晨。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