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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鹰

作者:张石山

  大雪封山,四野皆白,村民们就都不出村了。
  懒怠动的,袖了手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爱热闹的,凑到一搭打什番、唱秧歌。男人里嗜好跑腿子的,涎皮搭脸去泡破鞋。女人当中婆婆管束宽松的,聚在谁家铰花样子绣荷包。牛卧在圈里倒嚼,所谓“反刍”;马拴在槽头空蹄:三条腿支地,空出一条腿来歇息。深巷里请了神婆下神,咿咿呀呀吟唱;大庙上有人还愿,钟声悠扬。
  出村的隆重节目,我记事那阵只剩了一个:放鹰。
  鹰是猎户调熟了的,放出去抓山鸡。猎户调鹰,要下大功夫。夏天十块八块买了鹰娃子来,虫子肉条喂它长大,和猎户渐渐熟悉。但鹰蹲立在架子上,却从也不得好生休息。鹰爪子那里系一根皮条链子,与猎户的手腕相连,时时扯动。鹰瞌睡得要死,眯了眼,栽下头,弯喙就要藏入翅膀下,这时猎户猛地扯动皮条,断喝一声:呔!鹰便圆了眼仁儿,瞪着猎户。如此反复,毫无间歇,叫做“熬鹰”。据说用这样的强迫手段能够使鹰认识它的主人。而我看那鹰,受如此折磨,那瞪圆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赵树理文革中遭受车轮批斗,幽默大师曾形容这叫熬鹰。被熬鹰者,敢不认识它的主人!
  快要入冬,鹰儿个头已然长大,膘情也甚好。怕它肥懒,不肯积极捕食子,还要熬它。这时是用毡条儿蘸了血浆,伪作肉条,骗鹰来吃下,活生生将一匹肥鹰熬到精瘦,饥火三千丈。这关节上尽等大雪天放鹰了,辛苦半年的猎户跃跃欲试,闲汉地癞子们比正主儿还心焦。驾鹰的猎户,猎户缚了破布的臂膀上蹲踞的鹰,因而顾盼自雄。
  而一秋吃食准备熬度寒冬的山鸡们正是体胖膘肥,大雪天趴在山林草丛间的窝窠内安享天伦。人们不走到窝边快要踩着它,它且静静呆了。雪景中胡乱走动,本能告诉它没什么高明。所以,放鹰的猎户须有数人帮忙,在林间雪地惊动吆喝轰赶山鸡,叫做“吆坡”——乡间帮腔多嘴捧臭脚的往往被斥为吆坡。爱吆坡的却大有人在。图个热闹,耍个高兴。半桩后生毛头小子还没资格荣升为地癞子的,更乐得奔波效命。烂鞋片子光脚丫子,没命地在深雪中狂跑呼喊,撵贼一般。手中木棍四下抡打,头上汗气白雾蒸腾,久经考验的光脚板子据说火烫火烫。
  吆坡的终于吆动了山鸡———多是雄鸡,比雌鸡更沉不住气或竟是为掩护妇孺舍身取义———呼啦啦一阵翅膀乱响,那漂亮的飞禽拖了长长的尾羽便在雪景中划一条醒目的弧线。驾鹰的猎户不敢怠慢,立即松了链扣,放那饥饿的猛禽飞扑而去。箭矢一般,响尾蛇导弹似的,一条直线斜刺里迎了弧线拦截过去。两只黑点渐渐接近,火器戛然命中目标。
  在一个多雪而无事的冬天,我觉得只要能有幸看到那盼望已久的准确的一击就足够了。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精美绝伦的瞬间。让人兴奋而神往,令人刺激而震撼。然而,吆坡的人和待命的猎犬早争先扑向出事地点,追夺此次行动的猎获物。设若慢了一刻,饥饿的鹰会吞食半只山鸡下去,猎人的收获可能只是一堆乱毛。吃饱的鹰将不再为主人服务,甚至饱餐过后的鹰会戴着锁链重返蓝天,飞向那本来属于它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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