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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行当,除了出身穷苦山区的多,在建国初期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还吸纳了不少落难人物。可谓三教九流,五花八门。 记得小时候从家乡来城里,父亲曾经带我去过他们干活的工地。一次,他们给某新建工厂拉电杆。水泥电杆,十几米长,竖起来有三层楼高。我在村里爬崖上树惯了,见了光溜直竖的电杆不由技痒。爬过一根,还想爬另一根。只爬得满身灰土,裤裆绽缝儿。这时,有个叔叔看着我笑笑,说: 小家伙,看我给你爬一回试试 只见他手脚并用,脚蹬手攀,几下子就蹿到了顶端。下了电杆,身上一尘不染。那技术比我可就高明多了。父亲微微一乐,给我介绍: 刘长春叔叔抗美援朝时立过特等功,是侦察排长战斗英雄,爬一根电杆算个什么 刘叔叔笑笑,不置可否。我看他尖头小脑,凹面猴腮,实在瞧不出丝毫侦察英雄的样子来。 后来我长了几岁,知道刘长春果然曾是一名侦察英雄。他在志愿军里当过侦察排长,屡立战功,亲手捕获过好几个美国鬼子。那时,侦察排里配备朝鲜翻译,配给刘长春的是一个女翻译。战时情形,排长与翻译形影不离,基本上是要同吃同住同战斗。时间长了,两个人就打破了国家民族种种界限,产生了感情,发生了男女之间古老而永恒的那种关系。于是,刘长春犯了纪律。按当时的军纪,那是要枪毙的。多亏刘长春屡立战功,在上头挂了号,才得以从轻发落:开除党籍军籍,遣返归国。 刘长春归国,没有颜面回家乡,到轮子行当来卖苦力混饭。胡乱成了家,他老婆我见过:枣核儿体形发面饼脸,着实不中看。 有时,父亲他们酒遮了脸,不免逗乐子玩儿: 长春,你这发面饼老婆比那朝鲜娘们儿怎么样 刘长春苦笑一下,眼神分明迷惘了: 唉,那可是个好女人呀 于是,少年的我朦胧感到了“纪律”的严峻与无情。“兵不斩不齐”,一句话说尽。愿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最可叹的是,刘长春的枣核形老婆不但丑,而且凶。动不动揭丈夫的伤疤,即便当了孩子们的面也毫不留情: 算是瞎了眼,跟上你这号“双开除”俺娘母们永辈子甭想翻身 据说,昔日的侦察英雄也不生气,反要给老婆赔笑脸: 你说的不假,对对的,都是实情。可说啥也晚啦你也嫁给我啦,孩子们也生下啦,我的双开除也永远抹不掉啦 轮子行当,苦重,挣钱也多。干这行的大多舍得吃喝。受上牛马苦,再不添加好草料,人还能撑得住吗刘长春的伙食却从来都是低标准。手巾包里寻常一块生萝卜、两疙瘩玉米面窝窝头。伙计们挤兑他,他也仍是笑容可掬: 在朝鲜冰天雪地,啥罪没受过这伙食,不赖啦 1960年,全民大饥馑。父亲星期天上郊区捡烂菜帮子,往往有工友们一块儿搭伴前去。一来人多了遮羞,二来菜农找麻烦也好有个照应。有一天,刘长春一早来家喊我爹出发去捡菜。本来小头锐面一张脸,浮肿了鱼盘那么大,明光瓦亮的,十分怕人。他说是发现了一处菜地,剩菜帮子不少,还没人捡过。我爹听说,来了精神,竟然开起了玩笑: 侦察英雄嘛,还能侦察不出几块烂菜帮子来 刘长春“嘿嘿”发笑,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只是脸面肿胀,不起笑纹,那笑声听来竟有几分骇人…… 后来,他和我爹不在一个队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曾经见过的留在我记忆中的这位侦察英雄刘长春,就总是笑呵呵的。因为触犯了一条纪律,这位有功之臣所受到的惩罚够厉害的了;而一个人面对命运的折磨,所体现出的承受力也真够惊人。 再后来,只听说过关于他的一条消息,是父亲偶然讲起的: 《卖花姑娘》那电影就那么好看过的人都说是一出苦戏,叫人下泪。刘长春连着看了八九回哩! 原载《百花园》2000年第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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