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四章 芝麻开花



  宁子妈妈到亦琼家来给她的“干女”和宁子送行了。谁知道宁子的“缓走”还要受些什么样的折腾呢?宁子妈妈思来想去,决定让宁子不下户口,和亦琼一起到农村去,跟亦琼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万不得已要下农村,再把户口迁下去。再说,就算宁子完完全全留城了,所有的同学都下乡了,她一人在家也寂寞,何不到农村去看看。宁子妈妈拉着亦琼妈妈的手说,张妈妈,你看你养的儿女多能干,宁子跟亦琼在一块,我放心啦。

  母亲连连拍着宁子妈妈的手,微微仰起头说,能干啥子,还是沈娘娘把宁子教得好哟,我常跟亦琼说,你经常到宁子家去耍,眼睛看,耳朵听,要学些规矩,都是你在帮我教育亦琼哟。

  两个母亲在那里握着手互相奉承,大家都乐呵呵笑,没有送别的伤感,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正待出门,宁子爸爸赶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卷,打开来,是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他是专为送这地图赶来的。赶得急,走到亦琼家,他说话都不成句数了,汗水把他的分头头发粘得紧紧的,纹丝不乱,他用叠成豆腐干的花格手巾蘸着额头上的汗珠。

  宁子妈妈说,就为送这地图,跑得满头大汗?

  宁子爸爸点点头,呃呃呃,就为这。我想,宁子她们下农村了,也要心怀祖国,放眼世界,把它贴在房间的墙上,随时都可以看到。他一本正经又是十分小心翼翼地说着这些,好象面对的是审查他的工作组。宁子妈妈收缩着嘴角,空气有些严肃。

  老大看看宁子爸爸,又看看宁子妈妈,他接过宁子爸爸手里摊开的地图说,好好好,蓝伯伯想得周到,我都把它忽略了。带到乡下去好,让贫下中农也知道。我想蓝伯伯肯定是愿意让贫下中农也知道的。

  宁子爸爸点点头,是的,是的。

  老大说,亦琼,你把箱子打开,把地图放到里边去,别搞坏了。

  亦琼忙拿出钥匙开了木箱锁,那木箱,是父亲自己动手打的,很大,刷了猪肝色的油漆。老大把重新卷好的地图放在箱子的边缘上。

  宁子爸爸看到放得这么宝贵,现出了笑容。他的笑是由衷的,欣慰的,抿着的嘴唇向上弯曲。他又面向宁子和亦琼说,我还给你们提个建议,下农村也要抽出时间看报,订份《参考消息》,天下事都知道了。也不贵,一个月才五毛钱的报费。没时间看,哪怕只看看通栏标题,了解一下内容也是好的。我一直都是看《参考消息》的。你们也要养成看报的习惯。


  宁子妈妈说,得了吧,怎么老是用你自己来比。

  用自己比,其实是他的一种表白方式,宁子常见爸妈这样抬杠,不想在这时让他们再起矛盾,连连应着,好的,我们订《参考消息》。亦琼也跟着说,是是是。

  宁子爸爸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对你们很放心。

  自宁子爸爸在文化革命隔离审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生活得十分小心谨慎,处处表现他对共产党的忠心和积极,在家里对宁子妈妈和两个女儿也是如此。谁知这一点不讨宁子妈妈好,她总是显得很不耐烦。宁子爸爸见宁子妈不满意,越发一丝不苟地突出政治,表白自己的清白和忠诚。宁子妈妈常常对他无名火冒,看你那德性,究竟累不累?

  老大找的汽车,他亲自送亦琼和宁子到生产队。汽车走两路口、杨家坪到九龙坡车渡过长江。到车渡的下坡路一直伸到江里,排着汽车长龙,老大、亦琼和宁子都从车上跳下来,站到江边上。长江江面很宽,比起朝天门码头的水,这里的水绿殷殷的,象嘉陵江水一样清亮,江面上的风,踮着脚尖在波浪上跳,一跃一跃地往岸上飞,吹得人的衣服和头发呼喇喇往后飘。

  老大两手叉腰,迎着江风,昂着理着平头的头,象根柱子一样一动不动,远处的轮船正在走出视野。老大伸出一只手,指向江面说,你们看这长江多有气势,看着人的心胸都开阔。重庆拥有两条江,长江、嘉陵江,是很多城市都没有的水资源。可惜没有开发得好,连来往的船都很少,白白的流走了。他又在那里“咸萝卜,淡操心”了。

  车渡上的水手指挥着车辆一辆一辆开上渡船,并排停了三辆,一共停了三排,随车的人上到甲板上,轮渡向长江对岸驶去了。老大站在甲板头,眺望江水,仍然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他觉得他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就是叫他来搞航运,他也会干出成绩来的,不会让这江水白流。

  轮渡在长江对岸的李家沱码头靠岸,车渡使劲撞在囤船上,“哐啷”一声,老大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招呼两个一直在叽叽咕咕说悄悄话的女孩上岸,他让两个女孩坐进司机台,给司机点上一支烟,自己跳进了车厢。

  汽车从李家沱街上穿过,往土桥开去,经重庆机床厂上了巴县境内的公路。砖房建筑没有了,公路两侧都是农田,满目的绿色十分清爽。公路上不时有道班在修整路面,用铲子把碎石子撒到路面上。这是从重庆通往黔江、酉阳、秀山的旱路,也是通往湖南的国道,是有专门的道班护路的。尽管这样,很多地方路面塌下去了,露出一个个大坑洼,颠得汽车一摇三晃的。越往前走,视线就被公路边上的山岭挡住了,山上全是茂密的松树。过了一个十分险峻的山崖,公路是半山腰凿的路,一边是岩壁,一边是悬崖。几座山岭连在一起,汽车在半山腰走着“之”字型的弯道,接连过了三道湾,才驶过了山崖。这几道险峻的急转弯路叫“三巧湾”,属于巴县一品区的辖区。

  生产队在国道边上,是一个通向山里去的山谷出口,山谷里流着一条小溪,溪边长着一丛一丛的竹子,大都是“硬头黄”,有两人来高,细细的。山脚下全是灌满水的冬水田,水田沿着沟谷的形状,大小不一,象是一面面变化奇异的镜子。山坡上是土,土很薄,长着浅浅的麦苗,成直线排列着,一行行的。很多地方是不能种庄稼的石谷子地,长着灌木丛。田埂上、土坡上,种着一棵棵低矮的桑树,山谷右边半山腰的瓦房院坝是队部,也是蚕房,那里住着生产队的十几户人家,全姓杨,是一个家族下来的,是土地里串来串去的“竹根亲”,队长书记都是杨姓。出了队部,一人宽的石板小路一直通到山顶,上面有队里的部分地,再往里走,是大队的小煤窑和国有松树林。农民可以在松树林里拣柴禾,不许砍树。

  山谷左边靠公路的谷底院坝被竹林遮掩住,从竹林上空腾绕的烟雾中,才能知道竹林下面有人家,那里住着十来户农民,两排木板房,瓦顶,他们是生产队的另一半组成部分,全是非杨家的外姓。外姓的社员和杨姓家族有隐隐的对立和矛盾,都是为分配上的利益引起的。比如,养蚕、粉房就全是杨姓的人,常年编篾货也是杨姓的人,这些不晒太阳的活,都是满工分,难免引起别的姓氏的社员的嫉妒和不满。谷底院坝里堆着砍倒的竹子,几个社员在划竹子,编箩筐,那是队里的副业,农闲时干的活。院坝门前的石板路旁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塘子,用三和灰打的,里面用石灰泡着剥下竹皮的竹瓤子,作纸筋,是建筑材料。只够一人走的石板路顺着山谷,一直延伸到沟里去,沟里是大山,别的生产队。

  生产队没有用知青的安置费给知青盖房子,亦琼住在谷底院坝侧面土墙瓦房里,是过去地主住的房子,房子很旧,屋子很黑,一抹阳光从窄窄的木条窗栏里透进,照见房子的一个角落。地上到处是老鼠打的洞,用土塞,锄把夯,老是塞不满。第二天又被刨成坑了。一张巨大的老式木床靠在墙角,床架破了,用绳子绑着撑起了蚊帐,床上铺着潮湿的谷草,一股霉臭。睡房的后门是猪圈,装着半池生产队的猪粪牛粪肥料,粪水上面全是绿头苍蝇,提着尿罐去倒,苍蝇“嗡”的一声飞起,向人扑来。亦琼没准备,吓得丢了尿罐就跑,罐子摔破了。不到万不得已,亦琼不在屋里拉屎尿,她出工屙到坡上去,或者社员家的茅坑里。她不愿倒罐子,更怕那苍蝇,她对苍蝇过敏。社员说她是吃家饭(用队里的肥料浇自留地),屙野屎,把屎尿都拉到外面去。颇为不满。

  晚上睡在床上,只听见木板屋顶上是咚咚咚的跑跳声,是老鼠。顺着墙角的木梯爬到阁楼上去,刚冒一个头,一只老鼠从头上跳过,吓得亦琼哇哇叫,脚下扶着梯子的宁子,丢了梯子就跑,亦琼死死靠住梯子,抓住天花板洞口才没有摔下来。阁楼的楼板全腐朽坏了,得很小心地走,不注意就踩出一个窟窿,从窟窿里望见下面的蚊帐顶、方桌上面的碗筷。地上堆着老鼠叼来的麦杆稻草,吃空了的谷子壳,屋顶墙角结满了蜘蛛网,灰尘吊吊悬在空中。老鼠见有人闯进它们的国度,在那里表示公开的不满,三五成群地从阁楼的这一角窜到那一角,把楼板跳得蹦蹦响。究竟谁是主人哟?亦琼嘟哝了一声,老鼠不理。亦琼跟它们说不清道理,她只觉得身上的肉都麻了,她不敢直着身子往回走,怕把楼板踩塌了。她半蹲半伏退回到洞口,离开了老鼠的王国。好吧,你住楼上,我住楼下,互不相扰吧。亦琼守住了她的诺言,不再到阁楼去。老鼠可是不守信用的,每天都要跑到楼下来骚扰。亦琼正坐在长板凳上吃饭,凭着第六感官,觉得有双眼睛在窥视她,猛抬头,天花板的窟窿里探着一只老鼠的头,两只鼠眼滴溜溜转。亦琼忙端起碗往旁边闪,她怕老鼠从窟窿里掉到碗里来了。老鼠半夜就从蚊帐顶上的天花板窟窿里掉下来过,嘭的一声响,就象有人跳窗进屋了。宁子蒙着头不敢出声,亦琼的手顺着床沿,悄悄摸起靠在床头的扁担,大着胆子下到床来,打亮灯,拿着扁担往床下一阵乱扫,又一个转身,跳过门坎到吃饭的屋,左右两边一阵砍,哐啷一声,桌上的碗被砸飞起来了。她象堂吉诃德一样,提着扁担跟自己的假想敌大战了一番,没人。返回睡觉的屋,宁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往天上指,亦琼这才看见,一只老鼠被一团草绳套住脚了,兜在蚊帐顶上半天爬不起来。

  后来琼知道了,她睡的那张床死过人,是原来的地主老太婆死在床上的。好在最初是她和宁子一起度过那些惊惊吓吓的日子的,后来宁子回家了,亦琼也习以为常了,不再怕那些死的活的魑魅魍魉。

  早晨天还未亮,房东黄娘娘就在咚咚打门了,亦琼,出工了!亦琼和宁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来到和黄家共用的做饭的堂屋,黄家住的是原来地主的另一半房子。亦琼说,队里同意我们去砍一些竹子留做自留地点四季豆、豇豆、丝瓜用的插杆。我们不跟集体出工。

  黄娘娘说,那也得先到坡上学习了再回来呀。你看我最小的娃儿还在吃奶,我没有出工,但每天还是要参加学习呀,学了再回来喂猪做饭带娃儿。

  出工到地头学习?学什么?

  学毛主席语录呀,那是雷打不脱的。我们队是公社的先进队,每天早上都要在坡上学习,这是制度。快走吧,要迟到了。

  亦琼和宁子忙抓着梳子,跟在黄娘娘后面,跨过小溪上的石磴,往对面山上跑。社员都已经到齐了,坐在各自的锄把上,男的在烧烟,女的在梳头,有的嘴里嚼着东西。杨队长手里拿着红塑料封皮的“红宝书”,在念毛主席语录,大家沉着脸听。亦琼、宁子挨着黄娘娘,一屁股坐在地里,她们没有带锄头。

  记工员把记下的出勤本本给杨队长看。杨队长说,黄娘娘,你今天又迟到了,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工分扣不怕。你总是学习迟到,影响队的荣誉。这个学习考勤是要上报公社的!

  黄娘娘分辩道,我有奶娃儿,她流尿了,我给她换。今天我又……,她望了一眼亦琼和宁子,把话咽回去了。反正扣了她的工分,她已经是“死猪”了,为啥子要去“烫”新来的知青呢?她闭着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社员散到坡上开始锄地了,有的扛着犁头下到山谷犁冬水田。亦琼和宁子跟在黄娘娘的后面往回走。两人心里都不好过,今天黄娘娘本来是可以不迟到的,都是为了叫她俩。

  黄娘娘说,我们农村也是开会多得很,“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嘛,一开就开到半夜,就在杨队长的堂屋。突出政治比出工重要,你们来久了就知道了。

  黄娘娘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多岁,她接连生了四个娃儿,大的已经十岁,歇了两年,她突然又生起来了,一年一个,又生了两个,象兔子一样会生,一窝一窝的。队上受到公社的批评。这是郊区县,土地这么少,一人只投八分地,还这么无止境的生能行吗?黄家是队里最穷的一户农民,都是给生孩子生穷的,都是张着嘴巴要吃的崽,能不穷吗?

  回到家,黄娘娘的奶娃儿正哭得嘶声哑气,大一点的一个娃儿在堂屋地上爬。黄娘娘赶快给孩子喂了奶,用布条缠着,把奶娃儿背在背上,就开始舀猪食去喂猪。她把自家的事情做完了,也拿着把弯刀到竹林里帮知青砍竹子。

  亦琼和宁子被竹子叶搔得浑身发痒,手上也满是被竹子割破的口子,黄娘娘帮着她们把砍下的竹子用刀剔去竹桠子,竹子捆成捆,竹桠子也打成捆子,拖回家去做柴烧。竹桠子拖到街沿口,碰上杨队长了。他看一眼黄娘娘,又看一眼两个知青,黄娘娘早上才被他骂了“死猪”,此时陪着笑。杨队长没说话,走过去了。

  把竹子弄完了,亦琼和宁子去上街,真的按宁子爸爸说的到区邮局去订了一份《参考消息》。报纸信件都由邮局分好放在那里,有到邮局去的人,就顺便带回来。头两星期都有社员带回来,后来没人带了。亦琼要上街的社员帮忙也不带了。社员都不再跟这新来的知青说笑,问这问那了。收工了,和两个知青同路的农村姑娘都避开她们拼命跑,象躲瘟疫似的。这才是有鬼了,我们都得大麻风了,要传染人?

  亦琼要弄个水落石出。晚上吃过晚饭,院坝里不再有人走动。亦琼拿着一瓶从城里带来的豆腐乳,悄悄到黄娘娘家。究竟是怎么啦,社员都不理我们了,你也不跟我们说话了,我们哪儿得罪你了?

  她说了,都是你们订什么《参考消息》引起的。生产队召开社员会了,没通知你们参加,要我们提高警惕,我们这里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两个城里知青长反骨呢,要里通外国,看那些讲外国的“参考”。“参考”什么,莫非也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叛党叛国?这不是给队里招惹是非吗?

  原来是这样,亦琼又好气又好笑,她对黄娘娘说,没有的事,误会了。我家也是工人,在城里就跟你在乡下一样,是最穷的人,也是革命最坚决的人。是共产党给了我们饭吃,我怎么能反党呢?

  那宁子呢,我看她很娇气的样,她家不是工人吧,是她要订“参考”,对党有二心吧?


  说到哪里去了,宁子家是革命知识分子,你看我家“工人”、你家“贫下中农”都没在前面加“革命”两字,没有“革命工人”、“革命贫下中农”,只有“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宁子家也有“革命”两字,是“革命知识分子”,比工人、贫下中农的觉悟还高,对党最忠诚。报纸是我订的,还不是想突出政治,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在等着我们去解放呢。我都看看是哪些地区、哪些国家还没有解放呀。你到我们屋里看看,墙上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我们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呀。哪里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呀。既然弄出这么大的误会,以后我不订报了,订的这些报,我把它都拿来撕了。

  说罢,她回屋去,拿了一大叠报纸来。你看,我当着你的面撕,再不看了。

  黄娘娘忙说,别撕,别撕,留给我剪鞋样。

  好,都给你,也让它为贫下中农做点贡献。

  亦琼回到屋,对宁子说,你爸爸是个迂夫子,他那一套根本行不通。订什么报?挂什么地图?还是看书好。

  宁子说,你不了解我家,其实我爸很可怜,他给搞怕了,掉只蚂蚁也会砸他的头的。单位受压,在家我妈也没给他好脸色。

  杨队长分配任何活儿,都把亦琼当男劳力使,栽秧搭谷是男人干的,亦琼也跑不了。下到水田里,蚂蝗顺着脚往上爬,吸人血,吓得亦琼哇哇叫。叫也得下田插秧,知青得改造思想。改造就改造吧,蚂蝗吸血,她不再叫了。插秧下来,两只手又红又肿,手指背,全是飞起来的皮肉,土话叫“倒签”。

  那天,亦琼在沟底干活,黄伯伯在山上出工,正想帮亦琼带回坡上分给每人的红苕头子,队长把他喝住了。放在那里,叫她自己来拿,哪能让贫下中农给知青当长年的!

  天黑了,亦琼一人爬到沟对面的山顶上去拿回分给她的那份红苕根。看着红苕地上那堆约摸五斤左右的红苕头子,都是挖缺了口的烂红苕和指头大小的头子。望着黑黝黝的山影,听着青蛙呱呱的叫声和呼呼的风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农村、农村,你真是不把知青当人呀!她飞起一脚把红苕根踢飞了,老子不希罕你这玩意儿,老子要都不要了。她叮叮咚咚跑下山。

  她从不吭气她认识县知青办的人,也不给老胡讲她在生产队的不顺。

  杨队长家的二娃子发烧,到区上诊所看了病,带回一包针药,要亦琼给他注射。亦琼晚饭后,烧开水给针管针头消了毒,然后过跳磴,到半山腰杨队长家去。他家的堂屋,还是象开社员会那样,墙壁周围摆了一圈长板凳,中间的方桌,围着四条长板凳,开会时放学习文件,不开会时当饭桌。

  杨队长坐在方桌边卷叶子烟说,时间不到,这一针应该半夜两点打。

  没关系,如果在诊所打,十来里路,你根本不可能半夜把孩子送去。

  队长说,我不是找你吗?

  亦琼说,是呀,你找我呀,可是我半夜起不来呀。

  队长说,到时我叫你好了。

  亦琼说,好吧,到时你叫我。

  刚好宁子又从家里来玩了。亦琼回到知青屋,对宁子说,队长说要半夜打针,酸什么酸,要严格按时间打!知青就那么好摆布?到时候他来叫门,我们都不出声,我才不得起来哩。

  半夜,亦琼和宁子被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听见队长老婆在喊,亦琼,亦琼,起来了,给二娃打针!

  亦琼在被子里悄悄对宁子说,不要出声,不理她。

  队长老婆见敲不开前门,又绕到屋子后面的猪圈敲后门,大声叫,亦琼亦琼,快醒醒,给二娃打针了。

  亦琼仍是不答应。整个院子的社员都被惊醒了,纷纷问队长老婆什么事,半夜三更的?只听队长老婆说,二娃子要打针,亦琼睡着了,喊了半天门都没得声音。

  杨队长在家见亦琼老没来,也下到沟这边来叫门,嘴里说,嗬,硬是睡死了嗦!

  亦琼在被子里使劲捂住宁子的嘴巴,怕她出声。杨队长见敲不开门,两口子终于走了。


  等外面安静下来,亦琼和宁子掀开被子,坐在床上,笑得透不过气来。亦琼连说,痛快痛快,总算把队长收拾了。

  第二天早上,亦琼正在门口刷牙,队长老婆急急忙忙走来了,说,哎哟,亦琼呀,昨晚叫了半天门,你硬是睡得死哟。快去给我家二娃打针吧。

  亦琼包着满嘴的牙膏,吃惊地抬起头来说,什么什么,你昨晚叫了我?我睡着了。我马上就去给二娃打针。

  她急急忙忙拿了注射器到杨队长家。队长正坐在堂屋抽叶子烟。亦琼说,杨队长,昨晚你半夜叫我,怎么不大声点,我一点没听见。

  杨队长白了她一眼,焉焉地说,还不大声,象打雷一样,你们年轻人也是睡得太死了。


  亦琼边给二娃打针,边说,就是就是。

  这件事后,杨队长再不跟知青过不去了。

  一天,亦琼正在地里干活,黄娘娘带信来说,你哥哥来了。哥哥来了?这真是太神奇了!亦琼扛起锄头就往山下的知青屋跑。只见老大坐在知青屋门前喝水,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面沾了好些煤灰。老大身边有四大筐煤球和一个大提包。

  亦琼叫哥哥,你怎么来了?

  老大淡淡一笑,站起身,叫声大妹,没想到吧。

  亦琼说是。

  原来老大找了一辆便车,给亦琼拉煤球来。黄娘娘帮着老大,把煤球搬进堂屋亦琼的灶前。进到屋里,老大顾不上休息,就去解提包。老大说,我给你带来一样好东西。打开提包,是一大袋书。

  拆开那些发黄的,封面经过伪装的书籍,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一本一本露出了真面容。喜得亦琼连声说,哇,太棒了,真是好东西呀!

  老大很兴奋,风尘仆仆的脸上放着光彩,他很得意地问,怎么样,喜欢吧?

  亦琼说,非常喜欢。

  老大说,这是我想办法换来的,料定你会喜欢。

  这些书伴随亦琼度过了农村生活的艰苦岁月。她还从别的知青手里借到一本《红楼梦》,如获至宝,把所有的诗词都抄下来了。

  确实如老大所说,农村也时兴宣传队,基本上每个公社、每个大队都有宣传队,几乎成了知青休闲躲懒的好去处。亦琼虽然有一架扬琴,可是她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说她会乐器,以此参加宣传队。下乡后她练了好长时间,也只能打一点简单的曲子,这样的水平是不能参加演出的。一个宣传队,就靠一架扬琴担任指挥的角色,这可不是滥竽充数,麻麻杂杂混得过去的事情。她心里只怪哥哥也是想得出。真要参加宣传队不是丢人现眼吗?她没有去报名。老老实实挖地球吧。

  进沟的大队知青都要在亦琼的知青屋歇个气,喝口水,放点东西什么的。知青老王是下乡的高中生,也是宣传队的负责人。他路过亦琼知青屋说,你怎么不参加宣传队?

  亦琼不答,给他讲了一个寓言,一个主人要他的骆驼跳舞,骆驼说,主人,我连走路都难看,怎么会跳舞呢?

  老王大笑,你还有点幽默嘛。

  亦琼说,我就是那只骆驼。

  老王说,不对,不对,你怎么会是骆驼呢?应该是孔雀才对。

  两人哈哈大笑。

  老王说,就算你不会跳,你也还会乐器呀,打扬琴在我们公社还没有呢。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那壶”亦琼最怕别人说她会打扬琴,可是现在是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了。她也就“僧人面前不烧假香”,讲了扬琴是刚学的,打得不好,都是哥哥要强迫她学的。

  老王听了,嗯嗯嗯地点着头笑。停了一会儿,他说,你有一个好哥哥,这件事你还不能怪他。其实我们宣传队,又有谁有多大的文艺天赋呢,还不是给现实逼得走这条路的。我给你亮底吧,我跳舞也不行,就是文化革命在学校跳了一下“忠字舞”,这谁不会呢?当时连城里老太婆也上街跳。谁敢不跳,不跳就是对毛主席不忠呀,谁戴得起这顶大帽子?你亦琼不会没跳过吧。

  亦琼说,跳过,象扭秧歌一样,我一点不喜欢。

  老王说,谁喜欢呀。你看我跳给你看。

  老王哼起了“戴花要戴大红花”——用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圆圈——“骑马要骑千里马”——把两脚蹦地一下叉开,跳成弓步形,用右手在前,弯曲着做了一个拉缰的动作,左手在后,作甩鞭打屁股的动作——“唱歌要唱跃进歌”——把两手的食指放在嘴前,头随着手指左一摇右一晃的——“听话要听党的话”——左手握拳,右手拍胸膛,挺胸昂头。

  老王又唱又跳的怪动作,把亦琼逗得笑得直不起腰来,蹲在地上连叫,哎哟,哎哟,笑死我了。

  老王一边喘气,一边笑,你看我就这么个跳舞水平。不过,这农村的宣传队要求不高,主要还不是起一个宣传的政治作用,跳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组不组织宣传队是政治问题,公社、大队也不敢不组织。这是上面的硬任务。我看你还是参加吧,大队宣传队也不是好高的水平,打扬琴很多也是打点节奏,不会很难的。另外你爱看书,会写,就给宣传队编个剧来演,又打扬琴又编剧,名正言顺地参加宣传队。

  亦琼说,那怎么行,我哪里写得来戏?

  老王说,你就摹仿一下那些剧本,不就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对话吗?反正工分是公社给的,不要白不要,不去白不去。大队知青都去了,我也不能把你拉下呀。

  亦琼动心了,反正也是赶鸭子上架,她参加了宣传队。她的任务是打扬琴和写剧本。打扬琴她对付着过了,她对编剧的热情更高,编了一个独幕剧《收获季节》,各大队还就这么一个小戏。恰好县里要调演小戏,公社赶快把这个小戏推到县里参加汇演了。

  很平常的一个节目,却因它在一片“以粮为纲”“单打一”的抓粮食生产的呼声中,强调栽桑养蚕,“以副养农”,“以副促机”,有反潮流的新意,被县文化馆看中了。汇演结束后,他们把亦琼留在县文化馆,要她修改,作为县的选送节目参加重庆“庆祝《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文艺调演大会”。亦琼去县安办看老胡,他听说亦琼编剧本,很高兴,连说她有出息。还对办公室的人介绍亦琼。亦琼自然是高兴,她没有给老胡丢脸。

  亦琼又一次高高在上了。第一次是游街示众,这一次,她作为原作者和知青代表,坐在山城调演大会的主席台上发言。她一向善讲故事,在这样的大会上讲话,她是一点不怯场的。

  农村生活是灰色的,可是它还有自然的绿色。看见一片金黄的麦地转眼变成青绿的秧田,她感到大自然的神奇和创造的生机。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人生旅程起承转合,她不再畏惧生活的坎坷与磨难。亦琼在千人大会上讲她的这种体会。

  新知青小凤赶到县城来了,通知亦琼马上回公社填招工表,是杨队长派她来的,说是不能误了她的好事。亦琼一蹦老高,哎呀,出头的日子来了,杨队长够大公无私的!

  亦琼回到生产队,体检在第二天。可她是近视眼,0.2的视力,体检通不过,工厂是不会要的。她晚饭也顾不上吃,怀揣招工体检证明,到公路边上向过路的货车招手,她要搭车回重庆。

  这不比她每次从城里返回乡下,到九龙坡车渡去找车那么方便。停一长串等候过长江的货车,亦琼挨着问,总能找到路过生产队的便车。国道沿途的知青,来来去去都搭过路的货车,没有买过票的。

  亦琼不可能在生产队的路边拦住行驶的车。她必须到公社场上去找那种停在饭馆吃饭的过路货车。到公社有十里路,亦琼一路小跑到公社,天已经黑了。场上没有一辆停着的货车。亦琼汗水淋淋地坐在路边的石阶上等。终于,前面公路上有车灯一闪一闪的,亦琼一跳而起,站到公路中间,看见车逼近了,她张开双手挥舞,车在她前面一米处停了。

  司机伸出头来问,什么事?

  亦琼忙到车门前说,师傅,我是知青,想搭个车回重庆。

  司机说,我不到重庆,是到县城的。

  亦琼这才注意看了车门上的单位,是渔洞镇的车,司机没有说谎。亦琼只好说,对不起,拦你车了。赶快退到路边去,货车开走了。

  亦琼又坐到路边石阶去,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车拦上,这可是决定她命运的关键呀。前面又有车灯亮了,亦琼又两脚叉开,稳稳地站到路中央了。她向货车招手,车停了,

  司机伸出头来吼,让开让开,挡什么路?

  亦琼说,师傅,我想搭个车回重庆。

  司机把头缩回去,不去,不去!边说边把车发动了。亦琼忙把身子往旁边一闪,货车嗖地一声从她身边擦过。

  这辆货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货车,它停下了,司机下车来,提个桶,要给车加水。亦琼赶快跑上去,师傅,我帮你去提水吧。

  是个说不清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的司机,他看了一眼亦琼说,不用,你给我说在哪里有水就行。

  亦琼把他带到小饭馆后面的蓄水池。司机提了水,打开车头盖加水。

  亦琼来到车门前,靠着昏暗的路灯,辨认车上写的单位,是重庆杨家坪建筑队的。亦琼心中一喜,赶快来到司机面前,笑嘻嘻地说,师傅,你的车是回杨家坪的,让我搭个车好吗?我是知青,我也要回城。

  司机听她讲完,说,抱歉得很,不是我不带你,我的车载不了人了。

  亦琼这才注意到司机台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加上司机,就是三个人了,无论如何是坐不了的。亦琼忙说,没关系,我站在车厢里好了。过去亦琼搭过路货车回家,经常是站车厢的。她还愿意站车厢,比坐司机台还要放心一些。

  司机说,车厢不行,全装得满满的。

  亦琼跑到车厢后面去看,果然是满车厢货,是修房子用的纸筋,用绳子捆得紧紧的。都因是天黑,亦琼看不清楚。亦琼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态度好的司机,又是到重庆。说什么她也得搭这辆车走。

  她说,没关系,我在车后抓牢绳子,可以站的。

  司机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现在时间也晚了,我看你还是明天一早搭别的车回城吧。

  亦琼急了,说,明天回城我就来不及了。她掏出兜里的招工体检表,你看吧,师傅,我要招工返城了,明天体检。我是近视眼,我必须赶回家商量,不然我就失去出农村的机会了。师傅,好事做了好事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呀!

  司机笑了,你出农村要我救命了,有那么严重?

  司机台里一个妇女的声音说话了,喂,伙计,把她带上吧。

  司机说,好吧。

  亦琼一听,连说,谢了,谢了,抬脚就往车厢上爬。

  司机连说,慢点,慢点,我先上去看看。

  司机爬上车,把车屁股的货往里推,重新用绳子把车屁股的货物捆牢,然后跳下车说,这下上吧。你坐了我的车,我就得为你的安全负责。

  亦琼说谢谢。

  司机为亦琼腾出的空位刚好能站一个人。一路上,亦琼两手张开,死死地抓住捆货物的绳子,把身子往货堆上靠,汽车的颠簸,把她抛上抛下,几次把她往车厢后门甩。亦琼心里吓得咚咚跳。她从来没有坐过这种装满货物的车,太冒险了,可是一点也怨不得司机,是她自己硬要坐的。风刮得亦琼脸上针刺一样痛,冷气从衣领口直往胸口里灌,她怎么缩脖子也躲不过。也是不得已了,二辈子她也不搭这样的车,太玩命了。

  两小时后,货车把亦琼颠到了李家沱车渡,亦琼从车厢下来,看着脚下的江。长江水黑幽幽的,在沿岸灯光的映照下,闪着油亮油亮的波光,象黏稠的石油在慢慢流动,好肥的江!眺望江的对岸,九龙坡山上山下的灯火与夜空星辰连在一起,在黑夜的苍穹下,远处的天边,映着象火光一样的光轮,那是市中区的光焰。亦琼的眼睛湿润了。她可爱的家乡,她热爱的城市,她就要永远回来了。

  在杨家坪下得车来,亦琼的脸早已被风刮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浑身冷得象筛糠一样抖,两只手僵得象定了型的铁爪子一样,不能伸屈。她合着双手,连连对司机台里的人行抱拳礼说,谢了谢了。转身向灯火处跑去。她要赶到公共汽车站,换乘市内夜班车回家。

  父母听了亦琼讲招工的事,又是高兴又是着急,他们没有任何人事关系和能力来帮助自己的女儿出农村。母亲说,老大,老大,快帮你大妹想个办法吧。

  老大说,别急,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最后他说,明天我和大妹一道赶回乡下,陪她去体检。

  第二天体检视力时,亦琼按照和哥哥商量好的办法进行。老大站在视力表旁边抽烟,亦琼看他的烟头往哪边偏,手就往那边指。谁知当亦琼站在视力表前时,她根本看不见哥哥的烟头,也就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这是事先没有想到的。老大见她看不见烟头,干脆扔掉烟头用手挥了。医生发现了,把亦琼的体检表放一边,继续检查其他人的视力。亦琼傻眼了,和哥哥在那里等到医生下班。检查室的人都走空了,亦琼上前说,医生,我的体检表你还没有给我。

  医生说,你还要体检表?说说刚才体检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旁边有人给你做暗号?亦琼说是。

  --那人是谁?男朋友吗?

  --不是男朋友,是我哥哥。

  --哥哥?哥哥跑到农村来帮妹妹了?

  --是真的,真的是我哥哥,他特地从重庆赶来的。

  --叫他进来,我见识一下。

  老大一直在门外听里边说话,听见医生叫他,笑嘻嘻地进来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医生。医生看看他,又看看照片,再看看亦琼,说,嗯,真是哥哥了。

  医生这么说,亦琼一下子轻松了,笑起来。她把昨晚怎么搭车回家找哥哥商量,怎样打暗号,她看不见暗号都一五一十告诉医生了。她求医生开恩,给我填个好视力吧。医生听着,边笑边点头。亦琼以为没事了。谁知临了,医生还是要她查视力。

  亦琼慌了,说,医生,我把实话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还要我检查视力,我看不到嘛!

  老大也急了,说,女孩子在农村当知青不容易,我妹妹这次出不来,以后就很难有机会了。

  医生说,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妹妹究竟能看到多少。

  亦琼松口气,查了。只能看到0.2。

  医生摇摇头,这么近视,在农村怎么干活的?

  亦琼一下子活泼起来,说,刚下乡我不敢戴眼镜,把麦苗当杂草除掉了,社员心疼得不得了。走路我看不实在路,下山扛着锄头,跌跌撞撞的,社员都不敢走我后面,怕我摔倒锄头把他们耙着了,也不敢走我的前面,怕我摔下去,把他们也铲倒。

  老大和医生都听得哈哈笑。医生说,你还很俏皮嘛。好了,过关了。他提起笔来写视力,亦琼盯着表看,只见医生在表上写了一个“O",

  亦琼一声尖叫:啊——!你怎么这样写呢?

  --怎么啦?我说了让你过关嘛。

  --你让我过关,干嘛不写“1.5"呢?

  --你视力那么差,我能写“1.5"吗?你一进厂就露馅。我给你写“0.8",刚好符合招工的视力要求嘛。

  --是写“0.8",我看你写了个“0",还以为你要写“0.2"呢。

  --写“0.2"不是坑你在农村一辈子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亦琼和老大千恩万谢道别了医生,老大请大妹去饭馆吃饭。他说,文化革命坏人太多了,好人不多,但总是有的。老胡是大好人,这个医生也是个大好人,这叫做“大地微微暖气吹”。

  亦琼当机修车工,开616车床,成天穿着车工的背带裤,一身油光光的。她住厂集体宿舍,工厂常停电,晚上她点马灯看书。煤油灯的煤烟重,掉下黑麻麻的烟尘,一抹头发,手全是黑的,两个鼻孔全是煤油灰,就象长了胡子一样。这样的污染可不得了!她想了一个办法,头上戴草帽,嘴上戴口罩,凑近煤油灯看书。

  厂里保卫巡夜,从窗外看见屋里墙上映出个怪里怪气的影子,敲开门,亦琼又戴草帽又戴口罩的怪模样,把众人吓一跳。她连比带划地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巡夜的政工厂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也真是绝!

  亦琼看了书就给工友讲故事,她在收发室给大家讲《基督山恩仇记》,把一帮知青工友听神了。热情的工友用酸梅粉兑了杯酸梅汤,送给她喝,她接过茶缸低头要喝,接触到嘴边又迟疑了一下,喝了一小口。

  锻工大李眼快手快,接过茶缸看了一眼,转身出去换了一杯水来,递给亦琼。亦琼对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笑。又继续讲她的故事。

  人都散了,大李落在后面,亦琼上前说,谢谢。大李是老高三的知青,牛高马大的一个,可是一说话就脸红。他涨红了脸说,你太棒了!

  原来那杯子里掉进一只蚊子,亦琼怕让送水的工友难堪,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以后,亦琼在哪里,大李也总在那里,俨然是个保镖。

  工厂有座砖头砌的乒乓台,那也是青工常聚的地方。亦琼讲故事行,打乒乓球却是屡打屡输。可是自从发生了蚊子掉进杯子的事情后,亦琼打乒乓球也有了转机。她仍然输给所有的人,但她总能赢一个人,那就是大李。大李每次都能战胜所有的人,但总是输给亦琼。亦琼糊糊涂涂,没有察觉其中的奥妙,还颇为得意,她打败了乒乓高手。

  共青团搞庆祝活动,要排节目。那天亦琼上中班,没能参加。由于每个人的班次不同,文体委员安排每俩人一组互相练。大李和另一个女工编为一组。

  刚宣布完名单,大李就大叫起来:我不和别人,我喜欢和亦琼在一起!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了,居然说喜欢亦琼!接着是一片哄笑。大李闹了个大红脸,他知道自己把话说丑了,赶紧逃出去了。

  第二天大李没有再露面,碰见亦琼也是急急地溜走。

  大学已经复办了,是推荐上大学,听说要实行考试了。亦琼忙着复习功课,她心中有道遥远的声音,时不时地要撞到她的耳膜上来发出轰响:“我们的中队长是个读书的料,将来她会读大学的。”文化革命打破了她童年的梦想,现在进了工厂,又死灰复燃了。她很少露面,不再讲故事,乒乓台前也冷清了。

  紧接着,她被局里抽调去搞通讯报导。她和大李的往来就这样断了。

  亦琼在局宣传科干了半年,到各个厂去采访的通讯见了几篇报。但她心中始终惦着上大学的事,不愿意这样工不工(人)、干不干(部)地再干下去,怕把自己的前途耽误了。

  宣传科长同意让她回厂,嘱咐她,回厂一定要表现好,读书也好得到基层的推荐。

  亦琼回到厂,正赶上中央发红头文件,搞“尊法批儒”的运动,亦琼的铁嘴和笔杆子早已是名声在外了,厂宣传科安排她给全厂职工讲法家的历史。亦琼是“黄泥巴做磨心——不推”,她也正想要表现一下自己呢。过去给青工讲故事,只是一帮人,全厂职工并不认识她。

  这回,她的讲故事的口才和看的那些文学作品都发挥作用了。她不看稿子,滔滔不绝地讲了两小时,让厂里干部职工都服了这个女工的口才和知识。

  很快到推荐上大学的时间了,亦琼去局里打听,有没有中文系的名额。她做梦都想读中文系。

  宣传科长说,没有,只有政治系的,你愿意去吗?我们可以把名额拨到你们厂里。

  亦琼想了一下,政治系就政治系吧,毕竟是上大学读书呀!机会难得,她没有挑选的余地。

  名额分配到厂里了,有好几个人竞争。最大的对手是团书记,亦琼只是一个普通团员。但车间工人对她的呼声最高。

  亦琼很顺利地被推荐上大学了,她胸前戴着大红花,工厂敲锣打鼓,用汽车送她去大学。她想到她每一步都比较顺,归根结底说来,都是老大的远见,从下乡强迫她打扬琴开始,可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缺掉哪一环,她都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直到亦琼离开工厂的那一天,她才警觉少了一个告别的人。她问同寝室的女友,怎么没见大李?女友说出了点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亦琼自然要她讲。女友就把年前排节目大李说的话“我不和别人,我喜欢和亦琼在一起!”讲了,边讲边觉得难为情。亦琼听了,也不好意思笑笑。她就这样走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