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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俗或许很难反驳。 只有那美丽的苏州河,还在叹息着它脚下百年沧桑的积累。 他叫沈笑,她叫沈文懿,因为不是兄妹,也不是姐弟,所以当两个都是这种姓的人在“同一爿屋檐下”出现时,便可说这是一种巧合。 其实他们相差八岁,她是有资格做他的姐姐的,只不过几千年来,我们一直是习惯让学书的把教书的称作为“老师”,所以理所当然的他称呼她为“老师”。 不过,他一般都叫她“老师”,而不叫沈老师,因为在他看来心灵上感到陌生的老师他从来不会带姓称呼的。或许这是因为一直和一些年纪大的人在一起,所以当他看到来个年纪轻的原本以为会是个很“老实”的人的时候,不禁暗自高兴,可是她却让他出乎意料。 看到她时,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古代《仕女图》上的人,那是在她为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时,他第一次看到她。 于是伴随着他的想象,她走进了教室。或许因为他和同学一直以为年轻的老师很体谅 人的或是很客气的,所以当她进来的时候他们还是那样的喧嚣。她进来后站在讲台前,看着下面,可其实她谁也没有看,她像有点手足无措。于是下面的人开始好奇,开始注意起她,因为毕竟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而且她不说话,所以上下都是沉默…… 他是从来都把书寄托给台板的,所以他就无需课表,只要每次上课前瞥一下邻桌的课台右上角,便可知道这一节是什么课。这次他瞥到了一本历史书。 后来她开口了。一口标准的国语伴随着沉稳的语调和那铿锵的声音,于是这雄辩的口才便把刚才那一阵目中无人似的喧嚣驳倒了。反正意思就是有志者不在年高。这确实很符合她的职业以及她所教授的课程。 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只有北方的女人才会如此有魄力,他想。 这一堂课也根本没有听到下一句方言,就连经常听到的有些前辈因为讲到一半没了话,为了给自己缓和一下或是早已习惯成自然的两个“对?”也没有。这使得他坚信她是北方人。 他是听惯“方言普通话”上课的,这纯正的国语反倒使他觉得毫无亲切感可言。 其实他是一个不温不火的人,从来都是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也许他性格有些内向,反正不管怎么说,他是很少说话的,除非到了该说的时候。也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很少有人注意他。 这样看来,他倒是个聪明人 ,正因为别人不注意他,他就可以越发的自由了。 他上历史课的时候,就想睡觉。他坐在最后一排,人向前一倾,便会让人觉得后面是没有人的。但他知道沈文懿是个难对付的人,因此上历史课时他从没有真正睡过一次觉,至多是闭目养神,而耳朵还在听着她的声音。生怕被她发现了,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天上她的课,他实在是困极了,但为了保持在她课上从不打瞌睡的“贞”,他把手撑着头,做出看书的样子,只是眼睛微闭而已。但后来头越来越低……终于倒了下去。头倒下去,是身不由己的,只是感到惬意。但还是不敢睡着,耳朵还在听着她的声音,为了辨别她的头是否转向了这里,而被她看见。 于是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她眼睛。他想,她的眼睛似乎从没有盯着他看超过两秒钟的,这样倒是对他有些好处,或许这眼神对别人也是这样,但很有些风雨后的爱德蒙·邓蒂斯的眼神之意…… 接着她那很有特色的声音,又促使他想到了她的那张嘴。在第一天她慷慨激昂地为自己辩护时,他曾对她的嘴打量过一番。她的嘴唇很薄,很难想象他所听到的那些铿锵有力偏又侠骨柔肠的声音是来自这张嘴。然而这的的确确是两片美丽的唇,遗憾的是从不轻易地向上弯,就算是有,也是极微的,让人难以察觉。而她那只挺拔的小巧的鼻子竟是如此巧妙地与她的唇相映成辉,又很体面地勾勒出她深邃的眼帘,把两者有机地联系在了一起。很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韵味。敢情确实是一张沉鱼落雁似的脸。 然而她的声音和语调怎么和她的外形和年龄不相称呢?——缺乏母性的温柔。 像是久经沙场的中年妇女在作报告。…… 正想着,听见有人叫沈笑。他这才如梦初醒。是她在叫他。 赶忙抬起头站起来,先瞥她一眼。她的眼睛望着其他地方,似乎是用余光见他站起来,便又低下头看她讲义上的问题。她问他袁世凯称帝的原因。他木然。她并不理睬。马上叫了另一个,等另一个坐下后,她才毫不情愿地让他坐下。 他有些后悔,不过后来他倒觉得有些恼怒,因为她当着全班的面,把他数落了一番。 她心情的确是有些不好,下课的时候,不跟他们说再见便打开门走了。 一阵寒气从那扇被她打开却不关的门缝中吹了进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却很出人意料的从最后一排那只对着门缝的座位一直走到第一排的那扇门那边,然后抓起门把,狠狠地用力一甩,随着一声很响的木具撞击声,怒火也跑了不少。其实从她开门到他“帮”她关门,还不到十秒种。 门被紧紧地关上了,但他似乎马上感到了不自在,他是低着头红着脸回到自己的座位的。当他坐下时,坐在他前面的那“小女人”回过头来对他说气量怎么那么小!他很吃惊地看着那个“小女人”,因为原先他以为会听到的是一句半惊半讶又带有些赞叹的“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随着小考的结束,寒气是更加地逼人了,正是校园的寒枝缤纷烂漫的时节。 她向他们宣布,要举行一次历史演讲比赛。 于是,班中那些最调皮和那些最不调皮的人,便被大家公认为最佳人选。 当他得知他将在一星期后站在讲台前,而且是要一本正经地向下面的人做一次长达五分钟的演讲时,他显得有些木讷,不过他没有推诿,并且点了头。 他好像以前从未在讲台前站过,而且他也不喜欢这样的抛头露面,更不喜欢说普通话。当他知道其实有不少人是被她点到的,但是他们都婉言谢绝了,他这才发觉他当时怎么会这样大方地接受了。他有些后悔,因为他将去做一件他压根就不愿干的事。 人在非常的情况下,就会有“超越自我”的表现,这是几乎每个人都会有的。他经历过毕业班他就深有感悟,为了一道难解的题目,他会跑到老师办公室,而且为了表示他们的“长幼关系”,他从来不会向他们讨把椅子坐在一旁(当然这多少与他那不想说话的本性有关);当他钻牛角尖,被他们称作笨蛋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他也只能像笨蛋一样地傻笑。这是通常的他吗?通常他是懒得说话的,也不太笑的。 如果佛家是推崇近似于阿Q精神的神学论的,那么这样说来他倒像是个古之学者。 上了高中后他是一天比一天地知道“扬长避短”的重要性。于是为了不出洋相,他写完演讲稿后,就去找她了,有些迫不得已。 “老师……”他未进办公室便开口了。 当时,办公室只她一个老师,她正很专注地在批改他们的作业,听见有人叫,便转过头,看见是他,“有什么事吗?”说完又低头批起了作业。 “老师,是关于演讲的事。”说完他看着她。 “是不想参加了吧?”她瞥了他一眼问道。 “不是!”他好像被她刚才那小小的细节激怒了,声音似乎有些激动。 “那是干吗呢?”她好像也意识到了他的这小小的变化,所以她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着他。 他去找她的目的当然是想知道演讲的重点,还有可不可以拿着稿演讲。所以当她得知是这样时,她倒是觉得有些惊讶,或许还因为她多少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他是一个不愿意说话的人,因此她觉得眼前的他还是近人的。所以她拿了把椅子叫他坐在她身旁,而且很仔细地帮他划着演讲的重点。他一边听一边点头,的确让人感到很虚怀若谷的。于是她还告诉他演讲时,还要注意什么。 他似乎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所以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想到了以前她数落他时,她让人感到是何等的威严莫测。 还有一点是他想不到的,因为她竟然是用方言跟他讲的! 他想,她怎么也会说我们的方言呢,也许她从北方来这里多时了,一定是入乡随俗吧。 因为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所以当她叫到“沈笑”时,他很坦然自若地走到讲台前,接着就滔滔不绝起来。她很惊讶地看着他,她想,他怎么会一点都不紧张呢,想起他平时不声不响的,或许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其实,他的确是不需要脸红心跳的。 本来他们这样的年纪,特别是男孩子,平时说话都能口齿清楚的,可一到正式场合,就会语无伦次。所以,他们的语无伦次,大体是因为台下有着他们“崇拜”的小女孩罢了,多半是这样的。可他根本不会考虑这点,他的眼神总是那样的悒郁,几乎都顾不上看你一眼,而且他并不喜欢谁。 其他几个被选中的也都是男孩,奇怪的是,他们所表现的腼腆的确是平时所未有的。这样一来,倒是更加地衬托了他。 当演讲将要结束的时候,他不忘瞥她一眼,想看看她的眼神或是表情,以此来评价这次演讲的效果。而她正带着那种惊讶与欣慰的表情看着他,不过她的确是个深谙心理学的女人,她见他的目光扫了过来,便很自然地,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去看上课前他给她的演讲稿,因为她知道这种无声的赞扬或许会使他很得意的。 过后一天的中午,他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独自地享受着寒冬的白驹那矜持的光芒给他的抚摸,那垂下的眼睛正巧可以让他看着楼下两个打羽毛球的小女孩,这样的俯视,使他不免触景生情似地回味起昨日高高在上的感觉……可一会儿,历史课代表潘东伟便跑来说她叫他。他这才从那位平时对她左一声沈老师右一声沈老师的课代表嘴里知道她叫沈文懿。她叫他,一定是昨日上课的事了,他想。 在办公室的阳台上她已放好了两把椅子。正是刚才他所享受的白驹“力所能及”的地方。她对他说:“坐下吧,”他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你长得太高了,我看起来也吃力,坐下吧,”她微笑着对他说。她想,找他谈话还得把头抬起来,或许这就会导致他心理优势要高于他的身分优势,教导起来似乎也会没了分量。 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了,她则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阳光正毫不吝啬地流泻在她身上,她穿了件米黄色的大衣,体面地应和着阳光的温柔,似乎让人有个瞬间的感觉,便是她与这光化为一体了。 “昨天的演讲的确不错,”她说。他听后,微笑。 “可你平时为何总是很沉默的呢?”她见他笑了便这样问他。他望着她摇摇头说:“我一直是这样的。” 于是她不再问下去,她似乎又想起一件事。 “你这次历史测验是怎么做的,虽然我知道这是学生的心里话,可历史是有根据的呀!”他想起那道简答题“北京猿人与现代人的联系”,本来是要求按照课文答的,可他却自我发挥。的确是真心话,可批卷的人竟然只让他得了5分(满分20分)。 “大概是审题不清吧,反正这是我想写的。” “可有时也不能‘有失偏颇’的……”她看着他说。 本来他以为她原来还是平易近人的,但她的“职业病”依旧是让他感到她的威严和深不可测。好在她是用方言讲的,多少有些亲切感。自从上次第一回听她说方言到这次又听她说方言,他才知道他的“坚信”是错了,原来她是标准的“自己人”。只是上课好讲普通话,是个出色的履行了推广普通话义务的教师。不过只要想起她说普通话,便让他产生联想,至少像个“北方的官”。因此,尽管是面对面,尽管是亲切的家乡话,她还是他高高在上的老师。 于是他又一次地低下了头,似乎是他已不想记清楚她跟他讲些什么了,反正“长辈”们的陈词滥调他总是记不清楚的;也似乎显得有些腼腆,当然这只是“小辈”对“长辈”的。 当他又一次抬眼看着她时,一阵寒风吹过阳台,使他穿得一贯单薄的身体似乎有些哆嗦,而她却仍是那样稳妥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娇柔的身体穿着那件已被温暖的阳光熨过的衣服,使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或许是太冷了。 记得上年升学考一完,他便知道了自己有6分是白白地丢掉了。这6分会使他原本要相识的人,从此极大可能的只有“来世缘”,或许他们当中哪一个本会让他发财致富;哪一个本将会是他的永世相伴……这样想来不免有些抑郁。 所以他想到了眼前的人,却让他联到一群严冬的豪猪。它们想取暖便聚在了一起,于是组成了一个集体,可它们身上的尖尖的刺毛使得它们开始相互地挑衅,于是它们又分散了,然而严寒又驱使它们不得不在一起,长此以往的经验使它们悟出了,只有保持一定距离。 而到了无须取暖的时候,它们也就各奔东西了。也许这也是常情。 所以一点兆头都没有。于是他在新买的随笔本的扉页上写下了《辛夷坞》的两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而且还划了个破折号“——天凉好个秋。” 其时已是夏了。 期末考后,有个全国高中生“历史与现代学生的行为规范”演讲比赛的地方选拔赛,她是在放假前才接到通知的。可他们学校因为不是重点中学,所以只有一个名额,而在她所教的学生当中却是有不少这方面天才的,不过很多这样的天才不是很调皮,就是有些放任不羁,她担心会管不住他们或会使他们更加自我陶醉。于是她想到了他,因为在她看来他平时总是“不响”的,就算是有些孤芳自赏,总还让她觉得他比他们来得沉稳。 其实末考一完,就几乎是放假了,学生也便都回家大赦了。她想她的学生档案里或许能找到与他联系的方法,所以她找到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一个星期没去学校,使他几乎忘记了同桌的长相。 他在家里倒是个对历史很注重的人,刚刚考完试,他便看起了《朱元璋传》。而且是一章接一章地看,只是看得似乎有些没有头绪,也许是天时不好,他是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看的,因为他总以为雨声是能使人思绪平稳、宁静的,虽然是从天而降,但并非是杂落,有章有节的。所以他坐在写字台前长叹一声,犹如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时发出的“大旱望云早霓”的感叹。 不过后来倒真的下起了霏霏阴雨。 晚饭时,电话铃响。他去接。线那头先是一秒钟的寂静,或许在揣摩一秒前的那个“喂”是谁的声音。大概没有听出,便很有礼貌地问沈笑在吗,他听声音只当是孩提时的女友,一秒不到便想了个脱计。可接着,他就庆幸自己没有那么鲁莽地开口——线那头说她是沈老师…… 自从上次他到她办公室向她请教和她对他的那次阳台上的肺腑之言后,以及还有一些可能被遗忘,但却能让人意会的细节,倒是让他觉得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母性。 其实这所谓的母性就是像诸如那次去请教她的时候,有两个低年级的小孩子竟在她办公室里打起了羽毛球,显得有些“大闹天宫”之势,胆子的确是可以用“长江后浪推前浪”来形容的。而她却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用起上课的语调训斥他们,只是很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调皮时,莞尔一笑,轻声地叫他们当心。——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笑。所以感觉多少是流露了一点先前他以为她缺乏的母性的温柔。与她上课时的姿态作比较,更使他倍感惊讶。 所以当他得知是她打电话来,且她是来找他的,而不是去找他父母的,他显得有些欣然。 “一个星期在干些什么呢?”很长辈地问他,类似于上级对下级的关心。 “嗯……”他思忖了一下,“在干一件大事,”他说。 她想,他怎么也敢和她卖关子。不过,她还是笑着问他:“在干什么大事啊 ?” “近似于开天辟地的事情。”他笑着作答。 他胆子怎么会这么大,她想,他平时是不太开玩笑的呀,可能就因为是平时吧。 其实后面他还有胆子更大的话了。 她确实很聪明,她说:“我这里也有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情,而且是与你有关的!”这下他倒是默不作声了,他当然是想不到她会是这样接他的话的。 于是她就是这样婉转地把比赛的事说给他听了,是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她是请他去的。 …… 将近一节课的电话最后是以“明天在学校碰面”结束的。这时外面的雨渐渐地停了。 学校的图书馆只有在假期前才是那样的冷清,加之绵绵的雨声使得里面更为的寂寥。他坐在她一旁,似乎显得很清醒的样子。 她想起平时,或许因为他的沉默和他那长得高高的个子有些不合比率,所以这样的落差倒让她觉得他有些挑眼,因此每次进教室,总是习惯性地要向他那里瞥上一眼,而每次他几乎也总是带着与他那特有的神情望着你进来,随后便垂下眼帘,以前,有时还会渐渐昏沉…… 所以有些新奇的感觉,使她想笑。 这是她第一次辅导学生参加演讲比赛,而且是关系到学校声誉的,所以她很重视。 她有些担心她选的人是不是会选错,因为前晚和他打电话,当她告诉他演讲的题目会涉及到高中生的某些不好的行为时,她向他举了个例子,关于现代学生的“烟酒问题”,她说这个题目是规定的其中之一,也许会被选中,所以她要他简单地谈谈他的想法。 于是她就渐渐体会到他先前的“卖关子”还算是胆小。 他说抽烟有两大类,特别是男子,一是瘾的,二是情的。前者是肺的需要;后者是“心”的需要。他说瘾的没有什么可谈的,这是自作孽。所以他对后者又作了番解释。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如此深谙此道的,她想,他怎么不怕让她给出卖了,她的心倒是有些虚起来。不过她有些好奇,所以她不时“嗯”着,以便让他知道她在听着,而且是不好奇地听着。 他说情又分虚与真,一是觉得拿着烟潇洒,他认为这是虚荣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情感需要,当软绵绵的过滤嘴夹在两唇中时,似乎能找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慰藉,使本来浮躁忧虑的心可以稳定下来……他说现在高中生当中存在的就是这两派烟族,可他却一点没有谈及中学生不应该抽烟。 然后他联系到了酒。 他说喝酒也似乎是一种情感需要,特别是女子饮酒,多半是“形柔则心刚;心柔则形刚”的才情女子,且亦豪饮。他说当她们饮酒时嘴唇触到玻璃杯口的刹那有一种凉心的感觉(只有她们会有),但随着醇香的酒液渐渐灌入,荡气的热肠感会使她们忘记那种瞬间的凉心与长期的生活压抑。在常人看来,或许是没了淑女味。但他说这会多了份诗气,多了份豁达。 比起那醉魂酥骨的暖香来,他说他欣赏器宇轩昂的酒香…… 所以当他的答非所问的“烟酒谈”说完后,她不觉得毛骨悚然,起码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健谈”:他的思路怪诞。 她想或许是她电话里的客气使他几乎忘却了线那头的是谁了;也许…… 她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他,很专心地写着她给他已做好“范围限制”的演讲提纲,根本是不会让人想到他的思想是多么的前卫。其实他坐着的时候倒是没有一种气势逼人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找他谈话是非得请他坐下的。 等着他写完,还要帮他分析。 图书馆中也就只有两个人。窗外的雨声因此显得更为清晰,她听着雨声,却又想起了他电话里的那种带有信任感的“烟酒问题”。 联想到他的平时,她觉得他有些不合群,或许是想的东西与别人不同,所以在他眼里很少有人能和他相知,可他在电话里说话的口气与内容却让她觉得他已忘了她的身分。 难道这就是一直渴望的学生与老师真正的用心交流?她想,可她有些茫然,因为以前似乎从来没有。 他的那段“烟酒谈”,的确是让她有些“刻骨铭心”,因为她又想起来,她的确是个很会联想的女人,也许这也是一种雅致。 她想他的分析男人抽烟或许想告诉她抽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可他又联系到了“才情女子”的“恋酒情结”,想卖弄他的风雅?不太会,他从“烟”说到“酒”过渡得极为自然。 也许他只是想找个话题说着玩;或是想让她知道他对她的信任。 …… 不过, 接着她有些不敢想下去,而且是的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她想他不可能是天下一切尽收眼底的…… “沈老师,”他打断了她的思索。她有些不自然,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叫她,她惊诧地望着他,他实际上是低着头一边写一边叫她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说,“这字是……” 演讲赛前的一星期一直下雨,虽然要带雨具,但有人何尝不情愿? 她撑着伞走在雨下,可仍有任性的雨点像恣情的小无赖似的飞拂进来,不过她倒很欢喜这样的感觉。想来正是“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的好时光。很想收去伞,让自己隐逸在这蒙蒙潇潇的夏雨中。 ——有些浪漫的时候便会忘了忧愁的感受。 可是,她还有学生,还要辅导他参加比赛。 接连几天她和他做着最后的拼搏。 他的悟性很强,只是很懒。所以演讲稿的分析问题基本是解决了,以及演讲时所要注意的风度他也很快地意会了,只是最重要的是还没有背出。她对他说要留他,他倒是没有想要回去的样子。 快一星期了,雨依然下着。 就是这一星期,他像变成了她苦心造就的“作品”。 演讲比赛的那天,她没有去现场,的确也有些紧张。所以比赛后当天依旧下着雨的时候,依旧是电话。 他的确躲在家里。 心情听起来倒是不错,还说不管通过不通过都要请她吃饭。 还是有点良心的。 可他居然还这么一反往常地不自信地跟她提到“不通过”这三个字。失望。他记得比赛前她曾告诉他如果他不通过,以后在路上即使碰见了,她也不会睬他。于是重复一遍给他听。 他不响。 接着他便聊以自慰似的把自己的演讲过程分析了一遍给她听。很谦虚,每题几乎都会被他自觉地扣分。 学校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是几乎没人的,她忽然想起这正是比赛成绩寄到学校的日子。急忙去学校看成绩。 通过。 还是雨。 它可是不会以人悲以人喜的,只有想出了一百个理由或另一百个理由,人的心情才能意会它。 撑着伞走出学校,如释重负。竟然想到了他许诺的那顿饭…… 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雨帘从身后传过来。回头看去,他抱着头从后面慢悠悠地走了上来,然后很自然的头一低,钻入伞下。 问他怎么也来了,他还想问她。 一只手摸着湿透的头发,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却丝毫没有一点想要拿伞的样子,到底还是个孩子。 把伞交给了他。 他说因为下雨,所以要打的回去,顺路叫她一起走。 他怎么知道她家住哪? 本想难得的一次大雨,坐车却是有点划不来……不过看他倒是很有诚意的,她答应。 的士里开着冷气。雨下得挺大,窗外的世界变得只有了雨声和雨点打在车窗玻璃 ,那被神化了的噼啪声。他说她是去学校看比赛成绩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看他那边的窗外时瞥了他一眼,很得意的样子。不过头发倒是比起过去来约束了点,也许是雨的缘故。 从包里拿出一张面纸给他,他却只擦脸。不谢。 窗里窗外似乎是比较寂静。 想找个话题。 他说,这次比赛很幸运,以前的一星期好像…… 欲言又止。 她却转过头来笑着看着他说……柳成荫。 …… 车原本是先到他家的,可他说既然请她坐车就送她到家。 从学校到家,一直是搭乘校车的,不知的士却要快了好多。她先下车,打开一上车就拿在手里的伞…… 车去,消失在雨中。 毕竟是个拿零花钱的人。 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她或许还没有身临其境,没有“钱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这些,本该是要站在笨重讲台前扯高嗓门地教育他们的,可如今这些话却是在柔软舒适的的士后座上化为了极富情调的“禅语”…… 内疚的是没有内疚。 这是第一次让学生送着回家,理由或许是和他一样的“无懈可击”。可总有点不平衡的感觉。虽然他讲来还会说这算得了什么,说好的饭也没请呢…… 竟然。这是她第二次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他的那顿饭。 是近利?一点都没有。也许那顿饭意味着那让人充满憧憬,紧张漫长却又短暂的一星期;也许…… 想起黎香公寓旁有一个溪亭茶坊,那是她大学时常和同学聚会的地方。是个用一块块流纹木搭起的小木屋,直到现在为止她还感觉得到它那淡淡的木香;一个很宁静致远的地方。只是工作后,无暇光顾了。每年放假,一直想去,可总有事会搪塞。或许故地重游,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电话约他,对他说想答谢他的送她。 他说好,只是加了一句说送她是应该的。就一句——或许她的记性不好。不过倒是挺欣赏他的直言不讳,因为有时客气或许就是一种虚伪。语出他言。 溪亭茶坊是在一条小路上的,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路,就连知道黎香公寓的人也很少,他电话里说他是第一次去。因此当她到了那里的时候,还不见人影,就破例地等了一次人。 天原先是阴的,谁知却在这时下起雨来。雨具是忘带了,不过耳朵还在,便到茶坊里去等。要知听雨声也是很不错的。 茶坊几年没来别无它样,只是在那块写着“溪亭”名的匾下多了一阕词,是一首《如梦令》: 尝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很能让人触景生情却难解其中味。 放假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得知比赛通过了,得意也不得意。此时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了。 如果失败……想来有些让人后怕。 放假的时候,是不能说学校又要买参考书或是下星期要打“育苗针”的,这样只会让原本已少得可怜的月钱因为“荒唐”两字作为惩罚的手段变得可悲。所以只有踏踏实实地做些家庭公务,做些作业,或许才会有意外的欣慰。 打扫房间的时候,在床底下发现了那本D·R所著的英文版《Forever》。记得这书他研究过。 翻开书,抖了一下,全是灰。一张已发黄的纸片飘落了下来,拾起一看,原来是他对它做的札记。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却还清晰,上面写着: 小说写的是一对处于一个对习俗比对灵犀更看重的寻常世界里的“不寻常”的男女间的故事。原先是在上课无精打采的时候拿出来看两段酝酿激情的,效果是有的,只是激情到了别处。 不过这结局似乎让人有些失望,因为“不寻常”的事却没有发生。想到这让人大失所望的结局,就让他感慨这几千年的习惯成自然,渐渐积累,积累,变成了传统习俗。从而厚积薄发似地造化了“愿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的一代语不出台的心灵名句。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人真的是一个无知的动物。他们给自己背上了石头,却还说,“他妈的,怎么那么沉!” 何苦呢?还这么没有修养。——可悲! 这样看来习俗或许很难反驳。只有那美丽的苏州河,还在叹息着它脚下百年沧桑的积累。 ——所以这本小说自己的最后结局就是从床头一落千丈地被发配到了床底。 很久的事了,再看时倒是对他“小时候”就日渐成熟的文笔以及那独特的先见之明暗自钦佩。 依旧让它回到床底下去,只是把那张发黄的札记纸留了下来。 在电话铃响之前他是想不到会是她的,可当得知是她后,却又觉得很合情理,有一种早晚会打来的感觉。或许这多半是因为那天语文课上完…… 当他走出教室的时候,她把他叫住,问他前一天出版的《文苑》看了没有,其实他倒是一直买《盱雨》和《文苑》看的。这个以前也告诉过她,只是那天《文苑》正巧没有买到,不过从她的语气中便已猜出了一定是她又投中了。 果然如此。 那是一篇名为《迪士》的随笔。这是第二次看到她的随笔。只是这次的文笔是充满了“可爱”两字的。很难想象这是她的文笔。 他想她会跑来告诉他无非是出于两点,一是觉得上一次她的随笔在《盱雨》发表后他竟以前辈身分自居,对她说了两字“蛮好”,她要“争回”这口气;二是或许她觉得与他有共同语言。不过不管是争气也好,有共同语言也罢,想到她告诉他时那充满了好胜与得意的眼神,倒是真的觉得她有些可爱。可以想象她小时候或许也是那样的任性与倔强。也许这是她的另一面,他猜。 所以从此就想写封信给她,当然主要内容是说很高兴他们有共同语言;以后渴望多多交流,云云。中心思想是感谢她不是把他当作一个要求上进的学生来看待的。因为那时他周围的那些人几乎都很拥护“传统牌”眼镜。 她的那句话却无疑像是在向他证明,非洲也是有白人的。 只是现实生活的残酷使得他没有时间去写那封信,于是这便成了历史的遗憾。不过至此倒是让他觉得她还是注意他的,即便是“以长辈自居”所导致的。 那次意味深长的电话,在挂断的时候,不知是开心还是惆怅。 或许对于她的这种平易近人感到意外,她让他感到她像是晚饭时喝了几瓶二锅头,然后给他打电话的,因为酒后吐真言。所以他对她毫无戒备之心,因为她那边的电话与他家的“初通”之前正在畅饮着。所以知己知彼,才能做深交。 可是他已和她说好了第二天一定去学校,那去了之后,她还会为了什么打电话过来呢。他想也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在挂断之前他对她说,他有些问题还搞“不清楚”。 可那摆在眼前的现实却让他发觉 好多东西是那么似曾相识,却是似曾。 于是弄巧成拙。 电话,如今他已记不清是多少次了! 发现与她似乎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所以默契也就意味着无须口干舌燥地展示自己的口才,可以以逸待劳地用那沉默或是几声轻轻的叹息声所取代。 这种默契又体现在,不管是谁给谁的电话,都是雨天或是看上去就要下雨的天。 或许人最不浪漫的时候也就是最浪漫的时候。对他来说,雨天会让楼下那些拿着高音喇叭乱叫收购旧电视机却毫无收获的乡巴佬为此消失,这样就会安静一点。而那雨声又会盖没一点他的声音,虽然他的声音已经够轻了,但是如果让付电话帐单的人听到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天和她打电话,正是暴雨前隐隐约约的雷鸣。 她说她很喜欢雨,而且是越大的雨越好,这样她可以撑着伞,在林荫道上悠悠漫步。 她说起雨中撑伞,让他想起了那次打的送她回家的时候,和她撑着伞在雨中叫车。原本伞还是她撑着的,或许有点不可思议。后来她说他人太高她撑不动了,便把伞递到了他的手里,不过此前她还很礼貌地问他好吗。 或许雨中的灵气使她充满了灵犀。 所以,当电话里出现沉默的时候,他问她如果下雨了…… 她说这就叫打雷不下雨,现实的浪漫,浪漫的现实。 学校里的那套又要拿出来了,说一些哲理性很强的话。这是让人最感到没方向的时候,有时她会把任何一个话题联系起来教育他,而且还很一本正经。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如果下雨了,她说,就一起去散步。 …… 云渐渐地越来越浓,越来越黑。他倚在窗台上,等着。看着它们渐渐聚拢,聚拢,触景生情地想起了《观祈雨》中的“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好生悲壮! 一声轰轰烈烈的雷鸣,鼻梁上沾了湿,又是一滴,睫毛也湿了…… 下雨了。 等不及头发被沾湿了,他想给上苍行注目礼,却见到: 楼上那架新装的空调,正一滴一滴悠闲地往下滴着水…… 那根白色的滴水管煞是可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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