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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街三号,慕容家的,私章!” 邮递员半跨在摩托车上,冲着院门,扯着嗓子嚷。 这会儿太阳刚刚出来没多久,可打太极拳的、溜鸟儿的、喝豆浆吃糯米饭包油条的人都散了。该上班的,早蹬着脚踏车走了。没班好上的,也正在自家的自来水龙头底下,哗哗地淘米洗菜,准备中晚两顿吃的。一条热热闹闹的巷子,一时变得冷冷清清起来。 丁家阿婆蹬蹬蹬地从屋里跑出来。现在的邮差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喊过两趟没人答应,便像安上风火轮似地跑了。那日安安寄的一封挂号信,就是因为动作慢了点,多了一星期才取到。这院子里,白天哄哄地全上班去了,剩下丁婆婆一人,是几户人家不花铁雇的看门、收信、开蜂窝煤炉的。 丁婆婆费了好些辰光,才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家的名字来,丁婆婆识字不多,却也知道那是慕容家的女儿从美国寄钱来了。一百美金。丁婆婆掐指一算,也就七、八百人民币的样子,平平悠悠地,几天就挣这个数呢。慕客家的那个女子,从小读书上悟性强,平平安安都是比不过的。可论过日子的心眼上,却是死了点。安安同时去的美国,钱却是寄得比她勤快。丁婆婆想着慕容姆妈那一圈又一圈的金丝边眼镜,一路叹着气回屋去了。 丁香街其实是条小巷子,徒有个好名字。几十家院落的街面,别说丁香,连那一栽就活的桃树儿柳树儿的,也找不着一棵。早些年混乱,满街鸡鸭猫狗撒着欢地跑,一踩一泡尿。这些年左一个政策右一个文件地管着,鸡儿狗儿倒是绝了迹。有爱赶时髦的人家,窗台上也渐渐摆出了盆盆罐罐的茉莉海棠。可花儿草儿里头,还是没有丁香。 丁香街是条死巷。丁香街三号正对着路口,把个巷子严严实实地堵死。巷子里过了五十岁的老街坊,没有不记得“张铁口”的话的,那“张铁口”是六几年发大水从安徽逃来的难民,明显是个种田的,暗里以算命看阴阳风水为生。肥西一带的人,没有不知他的“口”的,连公社干部,也畏他三分。在饱饱地唱了街上李姓人家的一碗稀粥后,“张铁口”脱下烂泥鞋子,坐在地上,冲着三号的灰砖大院,连叹了三口长气。死追着问,才肯说那院子犯了“巷冲”,怕那里住的人家,难讨个平安。 那院子里总共才三户人家。西厢住的是丁婆婆一家。丁婆婆本姓徐,小名金宝,邻里只以夫姓称之。丁婆婆七十有六,眼不花,耳不聋,穿针引线不输给少年人,可就是命里缺个老伴儿。丁老大那年稀里糊涂地充军去了台湾,只当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光复”,谁料是一去四十年有余,连信也没能通上一封。这些年这头开了禁,陆陆续续地有人从那头回来,捎金带银的都有,丁老大却还没有一个字。有知情的,回来说丁老大在那头混得红光满面的——丁婆婆本来就长夫婿七岁,是苏北买来的童养媳。据说丁老大那头又娶了,娶的是与他自家同个属相的苏州女人,岁数上却整整小了两轮。丁老大宠后妻,虽是发了点小财,却是一分一厘地归着小娘子管。丁婆婆日熬夜盼的,直到这些年,才把个盼归的心死了,只以儿孙之事为乐。丁家无男丁,只生有一女名丁兰香。丁兰香谈婚论媒的年月,正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她挑人的份儿?找了个成份好的老实人物,便草草嫁了。丁婆婆谙事国通,只在一桩事上不依不饶:生下孙儿定归丁姓。丁兰香夫妻虽无百般恩爱,却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一日那老实人儿替厂出差办事去湖南,被一辆卡车拦腰撞倒,竟没能留下只言片语,便成了他乡屈死鬼。那年,他儿子丁平平才上小学,女儿丁安安还没断奶。丁婆婆信算命先生的话,把孙儿孙女的名字取得大吉大利,叫得响响亮亮的,本想能镇住那邪气,谁知她那独养女儿还是没了老公,孙儿孙女没了爸。 正屋只住一母一女。女儿随娘,姓了个复姓慕容。娘叫婉约,一听名字便知是旧式人家的女子。那慕容婉约是整个院子里学问最深的,留过苏。当年红太阳访问莫斯科,发表“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演说时,合影中第三排中间那个梳两根大辫子的,便是她。搬进丁香街三号时,慕容婉约才二十七八,女儿慕容皑才学走路。如今慕容皑早大学毕业了,二三十年街坊,也不曾有人见过她爸露过脸。慕容婉约进进出出都挎个磨得光光的麂皮包,轻易不说也不笑,有邻里正着脸儿撞着了,躲闪不开时,也最多说一声“侬好”,“侬早”,再无他话。无人敢探问慕容皑她父亲的底里。 东厢那家更简单,只住一个鳏夫,姓胡名国伟,在工艺美术商店卖货。那胡国伟年轻时一表人材,关于他的韵事,有诸多的传说。当年在文工团跳大春,迷倒多少青年女子。白毛女换了四五个,大春倒好,一跳就是八年。那四五任的白毛女,没有一任不为大春寻死觅活的。有的都成了家生了儿女了,见了大春还是眼泪汪汪,牵着袖口不走的。到后来大春选择结婚的,却是给喜儿送红窗花的邻居丫头之一。可怜那丫头刚陪白毛女走出山洞,便又落入深渊。红喜窗花还未褪色,便被诊断得了肠癌。左邻右舍都记得,胡家女人临断气之前那几日的惨相。头发脱光了,头肿得像无霜的冬瓜,夜夜哀号不止,声如恶狼。丁婆婆菩萨心肠的人,也忍不住祈祷菩萨早将那女人收了去,少受肉身之苦。也有爱嚼舌头之人,说那胡某与第四任白毛女有染,一心盼自家女人早去,好迎娶旧欢。可自那女人过世至今也有十七八年了,东厢安安静静,未有续弦的动静。闲话也渐渐无人肯信了。 就这三户人家的院落,竟有过这多少陈年烂芝麻的旧事,又生出多少曲里拐弯的新事。还果真应了“张铁口”之言。那是后话。 慕容家的女儿,从小爱画画,还没学走时,趴在地板上转着圈儿画。学走时,扶着墙涂他个四壁花花草草。学会了走,便搬到桌上规规矩矩地画。画山像山,画水像水。于是,长成了出洋,还学画画。 慕容皑读书的地方,在肯塔基州。那地方挨着俄亥俄河,俄亥俄河又弯弯曲曲地流进密西西比。有水的地方必有雨。春夏交季的时候,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能把人下得从里到外地腻透 凯西裹着一条绒毯,百无聊赖地蜷在沙发上看雨。刚到美国时,皑给自己起了这个洋名字,冷丁一喊,还不知是在喊自己。后头这些年,凯西来凯西去的,她便连自家的真名本姓也快淡忘了。 她不愿早起,也不选大早上的课。这是那年辞了工作,一心呆在家里等护照签证时养成的习惯。为这事,没少受姆妈的数落。姆妈若没了数落的机会,便没了活着的兴头。姆妈到如今那一封又一封标着日期编了号码的信里,一字一句的,还是数落和抱怨。天气越来越闷热了,头发越掉越多了,洗头脸盆里一抓一把的;丁香街的房子一年比一年旧了,阴闷的天里白蚁飞得满屋转,刮起风来,窗格子摇得人心都要跳出来,平平和桔子晚上回家就吵骂,叽叽呱呱不让人合眼;米涨到一块五一斤了,一个月光米就得花四、五十元,皑皑你寄的那点钱如今是顶不了什么用的了;皑皑你的信是越来越少了,说的事也越来越不具体了。上次给你列的十五个问题,回信居然一个也没有回答。姆妈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姆妈?姆妈为你一辈子都牺牲了,好不容易盼到你长大有出息了,却和姆妈如此隔心了。将来你有了孩子,就明白姆妈这时的心境了……凯西的耳朵,早长出厚厚的茧子来了。 透过窗帷的笔,依稀看得见雨珠顺着玻璃窗缓缓流动汇成一条细线,陡地跌落了,又有新的雨线汇集、生成,跌落;汇集、生成、跌落。玉兰花已经开了很久,洁白的、硕大的花瓣庸庸懒懒地搭拉下来,有些个幽香沁出。在家时,城皇庙的玉兰开时,她是一定要骑着脚踏车,风风火火地赶了去看的,总以为是奇景。如今玉兰长在窗口了,反倒懒得去理会。常常是开过了,落了一地的花瓣,方知是夏天过完了。楼下临街,早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虽有些个来来往往的车辆,那车胎滑过路面溅起的水声,已有掩盖不住的倦意了。 数落归数落,凯西知道,姆妈终究还会把她的来信,藏了头掖了尾地念去给丁家听的。姆妈是难得放下架子与人搭话的,可对丁家现在是例外。姆妈心里还没放开那桩事。想起姆妈那张菜黄色的脸上由于夸张的炫耀而染上的潮红,凯西在黑暗里,还是把脸臊热了。 楼下房东的德国牧羊犬,嗷嗷地吠了几声。凯西不动声色地坐着,顺手把案头的小灯关了,耳朵却直直地竖了起来。咣当一声,两片金属撞了一下,那是邮差放完信件报纸,关上信箱的声音。 自从老宋那天走,日历已撕了五张了。 每逢老宋下楼来,眼睛不看她,问她米够吃几天,盐糖酱醋缺不缺,要不要添点声菜瓜果的时候,凯西便知道,老宋又要出远门了。凯西刚搬进来时,老宋一个月出两趟远门。后来他们认识了,便一个月出一次远门。再后来,两个月一次,现在却是一个学期一次了。走的时候,他不声不响把那辆丰田开走,从不道声再见。回来时,也不给凯西捎点什么。她不问,他也不提。日子久了,凯西恍恍惚惚地,也真怀疑他是否真的离去过。老宋做事就是那样细致的,而平平却从来是毛毛糙糙的。所以平平娶了别人。 “皑,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嫂子呢。”那日安安突然说。飞机飞在三千米的高空。安安已睡了多时,口水淌了皑一肩。 平平没有来送。倒是桔子来了,塞给安安和皑一人一信封的成绩单,要帮忙她弟弟联系学校的。后来,听安安说平平临时雇不到出租车,骑了两小时的脚踏车赶到虹桥,她们的飞机刚刚起飞。平平追着飞机拍了张机肚的照片,但平平并没有把照片寄给皑。 桔子这个名字,开始谁也没有听说过。 丁香街的人,都知道平平在办公司,平平忙。平平一大半的日子,是在飞机和出租车上度过的。 可他还是抽了整整一个礼拜,陪皑去了一趟雁荡山。只说公司出差,谁也没有在意。皑知道姆妈不喜欢丁家的人,说那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读书人,说那家是庸俗的小市民。其实平平安安都上了大学,尽管是走读的。姆妈把全国重点大家分门别类地全存在脑子里,名次倒背如流。平平安安的学校,都不在其列。 皑到雁荡山是写生去的,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平平对画一窍不通,可他陪她爬那七七四十九座峰。早上合掌峰上古庙钟声响起,便是平平美梦完结之时。他给她当挑夫,把画板、颜料和照相机扛上去。她坐在秃石上抹她的绿水膏山,他便一支又一支地抽他的红牡丹,读他的《艾科克传》。等得不耐烦时,也会扔掉烟头,吼一声:“搓伊娘,这倒是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好去处!”山便把他的声音扯碎了,嘤嘤嗡嗡地送回来。 皑那日下山回到下榻的尼姑庵,夜半醒来,发现身下湿了一片。开灯,见是殷红,便知是劳累过度,提前来了例假。没带卫生纸,又不敢惊动熟睡的女尼,只好摸黑去敲平平的门。 平平住在隔壁的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只是两间农民屋,横七竖八地摆几张床铺。他二话没说,打着手电,翻着山走了一小时的路,敲开了供销店的门。 九月的夜在山里已经很凉了。白露刷刷地下来,湿人一身。皑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被平平扶着走。“就到了,就到了。”可却等不到回尼姑庵。平平背转身去,皑宽衣解带,换上了卫生纸。树梢上老鸦被惊醒。呱地一声,掀落一堆叶子。皑靠在平平肩上,觉得已和他做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可下了山没多久。平平就娶进了桔子 桔子高挑的个儿,容长的脸。说话时眉毛一挑,颧上飞起两朵桃红。桔子一笑两酒窝,笑声脆铃似地,震得窗户嗡嗡响。桔子参加青春健奖赛,得过名次。 可皑知道,平平娶桔子,不为这些。 桔子的爸,在外贸局工作,管出国配额。平平的公司,做的是丝绸成衣生意,啥也不缺,就缺配额。 日历撕了八张了,老宋还没有回来。 第九天,正是周末。中午,电话叮铃铃地响了。 凯西不接,任电话机一个劲儿地叫着。却没有人留话,叽地一声,线挂断了。 电话再响起来时,凯西心口咚咚撞了几下。老宋从来不会在出远门时打电话来,从来不。 “凯西,借几个钱用用。三千,要三千。” 是安安。 安安住在八十里外的哥伦布城。安安开口借钱,已不是第一回。安安停了语言学校的课,也有好几年了,在给洋人公司卖人寿保险。卖得好时,便开着她的道奇,是着施耐尔五号香水和巧克力,来看凯西。卖得不好时,半夜打对方付款电话向凯西借钱,三五百不等,却从没上过千。凯西不担心。安安守信,说几时还一定连本带息还,卖了车子也还。 “你发热了?到哪里给你弄三千?” “问你楼上那个小平头借。” 安安来肯塔基,常常是一阵风,说来就来,并不事先通报。那日来了,敲了半天门,凯西才出来。屋里坐着一个男人。凯西也不给通报姓名,只说是楼上住的房友。那男人讪讪地站起来,开柜子取杯子给安安倒水,主人反倒坐着不动。灰晃晃的灯影里,凯西双颊飞着桃红。安安如此聪明之人,早就识出端倪来了,却也不道破。 “凯西,放心,我不会说的。” 安安和凯西有默契,寄往丁香街的信,从来只说自己,不言他人。 “说了,又有什么?”凯西勉勉强强地笑笑。 “凯西,真的很急。你手头有多少,先给多少。我马上开车来取。” 钱,钱,钱。水要钱,电要钱,煤气要钱。画倒是画了不少,卖出去的却没有几张。有钱买的看不懂她的画,看得懂的大多是些囊中羞涩之人。在家时,何曾为这个“钱”字操过心?那个丁香街的小公房,一个月多少房租她是一应不知的。姆妈虽不宠她,衣食住却是一手遮天地管着的。莱是妈妈上班时空塑料兜去,下班时满塑料兜带回来的。煤票、油票、豆制品票塞满一抽屉,她是不识一种的。姆妈很少给零花钱,可烫个头买个新乳罩之类的钱,却是随要随给的。到这会儿这个衣食住行的“行”字,姆妈是管不了了。凯西现在熟知每天的外汇兑换率,对银行分门别类的存款利息了如指掌,知道互惠基金是怎么回事,填报税单时神情娴熟,速度飞快。 凯西坐公共汽车去银行取了钱,路过商场,见有人在吹吹打打地推销一种新型贺卡。有一张印着一颗粉红色的心,被一支箭射得鲜血淋漓。上边花花草草地写着: $R%谢谢你! 你毫无怨言地把时间给了我, 尽管你每天都在和时钟赛跑。 你毫不犹豫地分担着我的忧愁, 尽管你自己已有如此多的烦恼。 你每天为我展示着灿烂的微笑, 尽管你生活中可以开颜的事情那么少。$R% 凯西看得呆呆地,也不问价格,抓了卡就走。 回到家,安安已坐在楼梯口等了。 安安出国时,才二十出头,是没发育好的豆芽菜。衣裳架在身上,晃当见当的,怎么看也像个中学生。只喝了几年牛奶,便通身上下地长圆了。无袖短衫外头的那对肩膀,象牙似的闪着亮。脸上有红有白,一笑,那两排四环素牙一呲,青春便水似地淌出来了。往凯西身边一站,越发显出岁月的无情来了。 “有了吗?”安安急着迎过来。安安和凯西只说英文。安安的英文纯正得让凯西咬牙跺脚。 “九月可得还,学费在这儿呢。捷米呢?” 安安出来兜风,十有八九是捷米开的车。 “陪他妈出去了。他妈从伊朗来了,正宗的伊斯兰。捷米吹牛说装过猪肉的罐子,洗过十次他妈也闻得出来。我不信,趁捷米不在,带他妈去了趟温迪。吃完了三明治才告诉她里头有猪肉。老太婆本来吃得高高兴兴的,听我这么一说,哇地吐了一地。” 安安和凯西扒在楼梯上,没遮没拦地大笑了一回。 “安安,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和捷米吹了。” 凯西并不惊奇。安安换男朋友,比换衣袋还勤快。倒是跟这个捷米,长久得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我和安迪过。碰到安迪,才知道活着还有些味道。” 安安刚认识捷米时,也是这样说的。那时安安还半天读书,半天在体育馆卖小吃。捷米和朋友去看球赛,买了安安的啤酒和热狗,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安安。没多久,安安就搬进了捷米的公寓。捷米是伊朗人,跟哥哥到美国十年了。在大学里读航天工程博士。 “捷米整天闹我。说不在美国呆了,买张机票要回伊朗。回就回,我也不想长久跟他过。吃他住他的钱,凑起来还了他,买个心安。” 凯西叹了口气,把安安狠命搂过来,按在自己肩上。 “这有什么,多做点嘴巴上的文章,多卖出去几个保险,就都回来了。” 凯西本想问为何不开口向平平借点钱,平平的钱换成美金也够安安花一阵的。但看安安主意已定的样子,又想起自己与丁家的芥蒂,不便多言,只好劝安安多多当心罢了。当下两人便分了手,各忙各的去了。 上海的夏天,这年居然很凉快起来。台风一场接一场,高温还来不及形成,已被冷雨浇得烟消云散。蚊子也出奇地少了。若逢着没雨的时候,吃过汤汤水水的晚饭,哗哗地冲过澡之后,丁香街的人们,便开始把凳子挪到院子中央,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扇子,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连蛟香都省了。 丁家靠着丁平平,现在是发起来了。丁兰香的手上,少说也有三五个黄澄澄的大戒指。丁香街上,丁家第一个盖起了有进口淋浴器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第一个装上了冷气机。丁婆婆虽是日日嚷着电费贵,却哪里抵挡得住这现代文明的诱惑?衣裳是再也不手洗了。那把镶了蓝布边的大葵扇,早锁进柜子里落老尘去了。 “慕容姆妈,到这厢来,开了冷气,阴凉阴凉。你那屋关了一天窗,嗷热哩。”丁婆婆端着冰镇绿豆汤,从厨房里出来,这样大方地邀请着慕客婉约。“侬也真是,一塌瓜子就侬一家头,还拎什么马桶。上我这里用一用就行了。这里又没什么男人家,没啥不方便的。” 慕容婉约傲慢地摇摇头。 这丁家,算什么东西呢?竟这般风风光光起来。三代数下来,也没有一个上过正儿八经的好学堂的。丁老大只不过是个做小本买卖的,丁兰香连小学都没毕业。那安安出去只念了两天英文就念不下去了。平平就不用说了,签个名也得拿图钉按住才不飞起来。皑皑,皑皑是三年级就得了全国少儿画展名次的呀。皑皑的爸,皑皑的爸,哦。慕客婉约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年在波兰给他戴杰出青年奖章的时候,他比皑现在还小了很多。 丁家现在也冷清起来了。安安走了,桔子家在外头分了房子,平平和桔子搬出去另住了,十天半月不准地回来一次。平平回来,早三五分钟前丁香街的人保准就全知道了。摩托车蹬得路面石子叭叭地飞。后座上有时坐着桔子,有时谁也不坐。 平平回来,和院里的女流之辈没什么好聊,只找东厢的胡国伟。慕容婉约夏天也格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露地,一个人坐在屋里守着皑寄钱买的电视机。顺风时,在院里叭叭的扇子声中,慕容婉约听见平平和胡国伟商谈合股出口工艺品的事。 桔子来时,一院子都飘着她的香水味。桔子没有生育过,身材还是紧紧的,脸儿依旧是粉脆脆的。穿着无袖连衫裙戴个宽边白草帽,背后咋一看,还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只是言语少了很多。搬张凳子往院里一坐,招呼过“姆妈”、“外婆”之后,便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平平,只望着手心,眼神漂在几百里之外。 皑,可怜的皑。皑比桔子大不了多少,一笑却是一脸细细的皱纹了。寄过来的照片,一张比一张显得苍白疲倦。皑太矜持,皑长得太平常,皑不懂穿着,皑太往心里去,皑不会有男人喜欢的。慕容婉约隔着竹帘子看桔子,心便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自始至终,没听皑说过一声她喜欢平平。平平娶过桔子来,隔空房里日日传来桔子响铃似的笑声,震得板壁哗哗响。皑夜夜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小竹床上。过了三更,思量着屋里人睡着了,才敢翻一翻身子。那夜回得竹床嘎嘎响,慕容婉约再也忍不住,黑暗中唤了一声“皑”。皑吃惊地坐起来,低低地辩解着:“姆妈,床上有虫子咬,睡不着。” 皑能装下多少心事啊,就和她一般。那时她怀着皑,上头号召深入生活,援疆援藏,他报了名,她说过一句拦他的话了吗?她吐着酸水送他上的火车,只说去一年,谁知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回来时儿女成行了,却不是她的。她不是把牙咬紧了,照旧做她的总工程师,照旧把皑养大了吗? 幸亏当时下狠心推皑出了国。拿了签证皑还指望姆妈会说:“真要不想去就呆下来吧。”可慕容婉约一丝一毫也不松口。皑到十三岁还不敢划火柴,坐公共汽车总是坐反了方向。刚去了那边,头几封信还封封嚷着要回来,后来就安静下来,只说要争取办画展了。桔子,总有一天,你会老丑而去的,可皑的画会一直挂在大厅里,被人记着的。慕客婉约这么坚定地想着,日子也仿佛好过许多。 茉莉花香一阵接一阵的时候,慕容婉约生起病来了。开始只是四肢无力,腹部微痛,只道是暑天难将息,也不放在心头,照旧早出晚归地忙。有一天下班刚从自行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开房门,便两眼一黑,栽倒在门前的草垫上,两个裤管一片殷红。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东厢的胡国伟。用自行车驮了去医院,诊断是胃溃疡急性大出血,当即动了手术,切割了三分之一个胃。丁婆婆慌了神,便说往美国给皑挂长途电话,却被胡国伟死死拦住:“好了再告诉吧,她一个孩子家,说了,又顶什么用?也是白着急。” 于是,丁家胡家便轮番守起慕容婉约来。丁兰香和胡国伟白天上班,便值晚上的班。白天里是丁婆婆来来回回地跑着,送吃送喝的。这时的慕容婉约,便纵有一万分虚荣矜持,也实在撑不起那个英雄了。浑身软软地躺在病床上,吊着个盐水瓶,也只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听人服侍了。 平平闻讯来看过一回,没带桔子,却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包装上全是洋文。“慕容娘娘,有需要的事,开口就是。出院我叫车接你。”夕阳里,慕容婉约发现平平见老了。三十多岁的人,头上竟有了白发。丝绸衬衫底下,胸肌还是鼓鼓的,腰却微微有些佝了。 平平坐在慕容婉约的床前,讪讪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拐弯抹角地,终于提到了皑。自皑走后头一回,他细细地问起了皑的近况。 黑暗里,凯西听见车库的门慢慢地升起,便猜想是他开着夜车回来了。老宋的丰田车已经很老了,起动、熄火都要喘一阵气。扑哧、扑哧哧。那脸,一定又是流着汗,涨得通红的。 是他。 他住楼上,她住楼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两条平行线,并不相交。上下楼梯时见面,彼此侧着身子让过对方,客客气气地问一声:“上学了?”“回家了?”便再无他话。他有家,妻子带着儿女在芝加哥读学位。而她那阵子,夜夜梦见的都是桔子猩红的唇。 他没有一个往来的朋友,回家便放音乐。音乐顺着薄薄的板壁流到凯西房里,让人听了想哭也想睡去。 终于有一天,平行线变换了角度,相交了。 那天,凯西的煤气炉点不上火,煤气漫了一屋,她想起他有时从楼梯上过,身上有烟味,于是便去借火。 门没关严。过过门缝,凯西看见了他扶着提琴的背影。那些似水般的旋律,原来,是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的。凯西突然结巴起来。 他过来开门,脸却惊异地僵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那时还在冬天,她没有换下睡袍,头发散乱地堆在肩上。那是他唯一的一件睡袍,是从烘干机里抱出来就接着穿的。那是妈妈知道她要走,托隔壁的胡国伟,从工艺美术商店开后门买的。毛绒绒,粉红色的,胸前绣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有,有,有。”他忙不迭地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凯西看见了他的手。五指长而光洁,一如任伯年的仕女图。指缝里却有灰灰的泥垢。男人觉察出来了,便把手死死地揣在裤兜里。 她想道了谢就走,却听任他从身后叫住了自己。 “我看过你的画。有一张是画畲寨的,很浓的晨雾。” 那是极小的一幅画,莫名其妙地被选在华东六省市的青年画展上。那时她刚出校门。那时她年青而又狂妄,那时她一心要标新立异。那一段,早就被人忘记而不再提起。她在这里,摸爬滚打。一切从零开始。而他,却记得。凯西不免受宠若惊了。 于是便邀着他一起吃晚饭,那日,她切菜,他掌勺。笨笨拙拙地,两人也做出了三四个菜。她知道了他叫宋之汛,是北京人。也知道了他爱琴如命,却为了活命学了计算机。 后来,便常常来吃饭了。周末买菜,会顺便开车捎上她。拿房东笨重的吸尘器上楼时,也会先把她的房间清扫一次。她请他评她的画,刚开始,他只酸文假醋地挑些恭维的话说。到后来,也忍不住道出一些真心话来。她嘴上虽不是很受用,心里却也服他。 再后来,他进她的屋,便不再敲门。渐渐地,她也不再梦见桔子了。在似醒非醒的时候与他不经意地说起平平和桔子,也好像是在咀嚼一块年代久远,已经失却了弹性的,不知是何滋味的糖。 凯西听见他在楼梯口的垫子上蹭鞋底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上来,脚步在她的房前停住。她的房门没有锁,可他并不推门进去,只是轻轻地,隔着门,问: “凯西,要是你还没有睡着,就把灯打开。” 结过婚的男人有诸多的好处。下雨天进门前知道把雨衣上的水甩干净,免得弄湿地板。开车门时知道先开乘客座那边的门。亲近时知道先刷牙再含一片薄荷糖。记得住她喜好的颜色和爱看的书。能和她一起笑,一起沉默,却又从不打听她的过去和将来。 凯西觉出了黑暗的挤压,心跳得满屋都听得见,终于下了床,开了灯。 他进来,又黑又瘦,似乎有些腼腆地,怯生生地走到她的床前。 “凯西,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他有时也给她买些花花草草的小东西,却从不是那边回来的时候。 凯西懒懒地斜了一眼,是硬面的八大山人画集,是她找了很久的。 他是和那个女人一起逛唐人街书局的吧?“我同屋住的一个同学托我买的。”他会这样对她说。“他很喜欢画画,也画得不错。” 于是凯西在灯影里嘿嘿地冷笑了。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好吗?这两天?” 她却固执地扭过脸去。有温热的泪水溢出,湿了脸颊。 “我给你买了些花旗参,寄给妈妈。这东西手术之后调养最好。” 他说起她的家,从不用“您”字。 他对那个人,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语气? 她一扬手,把塑料盒子从他手中打翻。切成段的西洋参,硬梆梆地散落在暗绿色的地毯上,像僵死了的蚕落在隔年的老桑叶上。 他一时没有说话。后来,还是端着小灯,跪到地毯上,一支一支地把参找回来,整齐地放口盒子里,摆到床头柜上。 她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咸咸地,她尝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他揽过她,擦她满是泪痕的脸。 “凯西。凯西。哦。我要离婚。” 肯塔基的夏天,长得让人不知如何打发。 凯西在图书馆打工,在图书馆读书,在图书馆吃饭,顺便也把图书馆的冷气用了个够。到图书馆关门钟声叮咣乱撞时,回到没有空调的公寓,常是半夜之后了。屋子朝西,晒了一天的太阳,凌晨的露气都不足以驱走一屋又湿又浓的热流。凯西苦夏,两只眼睛成了两口黑古隆冬的井,颊上的雀斑,汗一泡便成了紫酱色的。懒懒地,便不怎么动笔。偶尔动几笔,竟画出几张很让老宋目瞪口呆的东西来。 便奇怪她为什么没去巴黎学画。 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 是的,巴黎。她知道他也在那里。姆妈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他,当然姆妈也不知道,皑很小的时候,就已站在高脚凳上,读过姆妈仔仔细细地藏在大衣柜上头的鞋盒子里的,那些发了黄的信。 关于他,她很小就有很清晰很确定的想象。她知道她身上那些不安分的、骚动的血液,是来自他的。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去看全国画展。在红的旗和红的海里头,他那组以深绿色和古铜色为基调的高原风情画,对她产生了无异于电闪雷鸣的冲击。他在展览大厅的那头站着,被一群慕名者包围着。她却毫不羞涩矜持地、勇敢地朝他走过去。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是谁。 现在,他在大西洋那头,隔着水给她带来种种关于绿叶的信息。她知道他的新作、他喜好的电影和书。他也问她的画、她的成绩,却极其小心地回避着关于丁香街的话题。他知道她的挣扎,她的困顿,却始终也没有伸过手来,因为她是姆妈的,也因为他另有生活的担子。她对于他是怎么活的、和谁活的不感兴趣。他的过去和她没有联系。只在画的世界里,她才和他有共通。而这个世界,姆妈是进不去的。 凯西时常在学生会的大厅里摆她的画,虽是卖不出个好价钱,可渐渐地,也有人知道了大学里有个大陆来的画家。有些个中国餐馆,便出三、五十元不等的价钱,约凯西画山水虫鸟狮子老虎的喜庆画,好拿了去挂在餐厅里哄哄洋人。凯西自然喜不自胜,却被老宋死死拦住。“这种应景东西,等你出名时便是累赘。不可因小钱坏了名气。” 凯西听了只嘿嘿冷笑。“你潇洒得起来吗,你?” 芝加哥九月里有个艺术节,老宋的意思自然要觊西去。芝加哥报纸电台成山成林,哪怕被损几句,也能落下个一石激浪的作用,总比让人忘了强。可租展览篷的钱,却还没有影子。 老宋说不得响话。老宋一个月的钱,除了吃和住的,便全交给了那头。离婚的官司,才开了一个长长的头。 凯西却是不敢提安安借过钱的事。老宋不待见安安。看着安安坐在敞篷汽车里,头发被风吹得胡乱扬起,没戴乳罩的胸脯在小汗衫里颤动时,老宋便把头狠摇着。 老宋也不理会凯西的冷言冷语,顾自进城花了五十块钱在救世军商店买了套黑色旧西眼,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件新衬衫,用个黑领花把铁硬的衬衫领子扣了个死紧。进浴室弄了些凯西的发乳把头发顺了,中间留出阳光大道。又在旧皮鞋上狠上了一层油。灰灰暗暗的一个人,顿时便有了些神采。回屋提了那把暗木提琴,与凯西道了声“拜拜!”便风也似地去了。 自此老宋便在洋人的餐馆里拉上了琴。有时站在小木台子上拉,有时从一张桌子拉到另一张桌子。也有洋人,尤其是单身的女士们,喜好看东方男人的样子,要求聊聊天的。一个晚上下来,小费居然也不错。回到家,便瘫倒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凯西难免心疼起来,长嘘短叹的,反倒弄得老宋不忍起来,强装出百般笑颜,只以玩笑打发,说是“为艺术献身”。老宋的床从此拆了,楼上专做了凯西的画室。老宋的一应物件,都可到凯西的柜子里寻。 没等五天过完,款便筹齐了。商量了大半年的事,真的办起来,电话信件来来往往,也就几个星期便办妥了。凯西果真带着她的画,去闯芝加哥去了。 艺术节开幕的那一天,凯西特地选了一件墨色丝绒露肩的礼服穿上,还去美容店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回头发,涂得唇红齿白地,早早地守候在那里。 老宋早把那两条人山人海的街走了几个来回,回来告诉凯西:“不要指望。这种场合看好的是陶瓷和便宜首饰。你的是阳春白雪,太高了,没人响应。” 果真不错。三三两两地也来了几拨人,客客气气地来,客客气气地走。温和礼貌地称赞着,却只是不掏钱。尽管早就给几家华文报纸打过电话,到时一家也没来采访。只有一家以蝇头小楷登了两行字的报道,还写错了凯西的名字。三天展览下来,只卖了五张小画。三张中画,大画是一张也卖不动。回头数数钱,付够了展厅的租金、镶画裱画住旅馆的钱外,还够上唐人街吃一顿晚饭。 回来两人都急着要赶夜路,好省一夜旅馆费。老宋是无论如何不让凯西开车了。 “倒是不知道看画展也可以穿牛仔裤的。”凯西怏怏地。不觉地,泪流了满颊。 老宋攥着方向盘,一路无话。顶着风开在高速公路上,蠓虫叮叮当当地撞在车窗上的声音,清晰而又残忍。 “凯西,下次画展办在纽约。” 安安借了凯西的钱,三两个月没有消息。换了地址又换了电话,再无处可寻了。 夏天极不情愿地过完了的时候,消息来了。是在电视上。 紧接着,警察局的电话也追过来了。安安在美国没有亲属,电话本上的紧急事故联系人是凯西。 凯西不敢惊动丁香街的人,思来想去,也只好给平平往公司里挂电话。当平平的声音隔着一汪大洋从那边清晰却又带着困惑地答应看她时,凯西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安安,安安,死了。” 那头一下子沉寂了。再说话时,声音变了调。问起死因。 老宋掐了凯西一把,凯西便简单地说是有歹徒破门图财害命。 平平细问了报案、破案的情况和来美国处理后事办护照签证的过程和时间。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一定要先把丁香街的人瞒过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中国来人办后事时间上不允许,只好托凯西全权处理。但要土葬却是平平敲定的。他要选一块安全宁静的墓地,墓碑要刻上中英文两种文字。最后,平平问起了钱的事。 凯西如实说安安的帐号里只有几百块钱,连化妆的钱都不够。却不提安安借走的那两千块钱。平平说钱马上寄到,一应该办的都去办,不要在钱上发愁。 放下电话,凯西的两眼已肿如烂桃。自始至终,平平没有哭。 那年平平父亲的尸身从湖南运回上海时,是大夏天。人死了已整整三天三夜了,连味都有了。抬到丁香街,院门一开,裹着白尸布的身子居然汩汩地涌出血来。丁家该主事的丁婆婆和丁兰香,早已哭得肝肠寸断,昏死过几回了。安安还不会走路,被隔壁的胡国伟抱着,见一院的人,吓傻了,咬着指头连哭也不敢哭了。才八岁不到的平平,没有流一滴眼泪,拿着白毛巾,蘸着一脸盆温水,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硬是把那一身污血给擦干净了。一向孤傲刚强的姆妈,那日搂着皑,也流下了泪,恨皑不是个男儿。姆妈那日断言:丁家的那个孙儿,将来要么就成个混世魔王,要么会成番事业的。 安安在哥伦布城才念了两个学期的书,没认得几个中国同学。平日往来的人里,居多都金发碧眼的。葬礼上来的人总共才十几个,大都是安安卖保险的公司里的同事。老板夫妻俩都来了,夸着安安的好处,眼圈也红了。递给凯西一张一千美金的支票,说是公司捐给安安在中国的家人的。 捷米的母亲也来了。老太太穿着黑色的长袍,由捷米的哥搀着进来。见着凯西,以为是安安家人,噗通一声就跪倒了。一会儿说英文,一会儿说伊朗话,眼泪鼻涕糊了凯西一脚。 捷米是计划好了在安安廿六岁生日的那天干这件事的。平日电话往来,争吵中已露出些个苗头来了。安迪害怕,便要去报警,安安笑道这种事岂是捷米之辈干得出来的?便把报警的主意给打消了。出事的早上,有捷米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捷米买了枪了。安安这才知道事情大了。穿上衣服,拉上安迪要出去躲一下,哪还来得及?在门口守了一夜的捷米,就等着安迪开门的那一刻。拿枪逼住了安迪,拥到厨房的凳子上,便进卧室把门反锁了,锁进安安和他自己。捷米给安安买了一大棒玫瑰,要安安换上白礼服。安安向来对捷米颐指气使惯了的,可怜到了那关头,也只好低声下气地求。无奈捷米主意已定,死不回头了。等安迪挣扎了绳索跑到隔壁打电话报警时,警察局的电话录音里录下了三声枪响。警察强行破门而入时,捷米已断气,安安尚睁着眼,断断续续地叫着妈妈。捷米到死,还是紧紧搂着安安,拳头里死死攥着安安衣服上的飘带。 葬礼上凯西第一回见到了安迪。安迪小安安四岁,正上大学二年级。唇边有一圈金黄色的绒毛,不抬眼看人,只靠在他妈的肩上,流泪不语。 “由尘土来,到尘土去。”牧师的诗词中,安安的棺木慢慢地下到泥土中。从此往后,她都要长长久久地呆在这个僻静去处了。可怜永离尘世之时,却无一亲人在侧。由安安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轮到自己时也许还不如安安此时,凯西一时林妹妹情怀大发,越发呜咽起来。老宋温存地搂着她,由她的泪水湿了他一肩。凯西又由生命的短暂和无常的触发开来,越发觉得身边这个人可靠起来。 办完了安安的丧事开车回到家,电话留话机里有芝加哥来的电话。老宋的女儿和她妈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出事,两人都活着,却在医院抢救。老宋快到四十才有了这个女儿,一听马上眼睛红了。凯西知道这事是拦不得的,便只好给他打点上路的行装。平日也大大小小地别离过,却总不比这次那样不舍。凯西整着衣眼,眼泪便啪啪地掉在老宋的贴身衣裤上。老宋的心思已不在这上头,一味只催着快。拎了包,也不似往日的温存细致,只说到了那头再打电话来。 凯西站在玻璃窗前,看着老宋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进傍黑的细雨丝里。隔着窗,已觉得早秋的凉意。沿街的树枝上,叶子红红黄黄地已经开始跌落。落在地上的,风想卷起,却已被雨水湿答答地治住。于是,在风和雨之间,一地的叶子低低地吟唱着、回旋着。 凯西找出电话本子,想着给人打个电话,细想了一想,竟无一可打之人。心里空空的,一时不知如何打发这铺头盖脸压来的黑夜。 用不知不觉地下成了雪,秋和冬的交过,是在一瞬间就完了的。 凯西的楼上,又说进了新邻。每日从指缝里漏下来的音乐,节拍也变了。 老宋回来过一次,是来取他的东西的。凯西早把他的物件,收拾归拢好了,塞满两只帆布箱。只剩下那把暗木琴,横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摆处。 他来了,便还是帮她里里外外地清扫,卖力地用吸尘器在地毯上刮出横横竖竖的条子。又上凳登桌,拿胶纸把窗缝条条封死。凯西的屋子漏风,冬天开多大的暖气总还是冷。接着他便和面做饺子,不过用的是韭菜馅。从前一直只是用街角上就可买到的芹菜馅。他的手艺有了长进,长长圆圆地做了一桌,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 他把吃的喝的都端上来,低声下气地劝着她吃。她便拿碗舀了来吃。却是难咽,就去接了碗凉水就着,嗓子依旧是哽哽地。 $R%马里头挑马人里头挑人, 挑来挑去不如你哥哥亲。$R% 那是安安留下的磁带。安安是假洋鬼子,却也听民歌。 亲来亲去,哪还亲得过那结发的女人和身上掉下来的骨血?从今往后,他便要早出晚归地挣钱,好去养那个家了。他做牛也好,做马也好,横竖拉的不是她的车,走的不是她的道了。 “汽车留给你,我坐灰狗走。再开个三五百里就要换机油了。前闸皮薄得不行了。我和黄胖子打过招呼了,等天好点,让他带你去把闸皮换了。他侄子的车铺,不会坑你钱。”黄胖子是餐馆的老板,老宋在那里洗过碗也拉过琴,拐弯抹角也算是个朋友。 凯西点着头,一边起身把碗收了。然后和他提着箱子,放到车里,开他去灰狗车站。明天一早,他要推着轮椅,送他的女儿去康复中心上课。 还不到八点,天却黑得没了墨一般。灰黄的路灯里,雪迎着车扑来,纷纷扬扬。车窗上的扫雪刷抽筋似地来回抖动着,却怎么也赶不上那雪堆得快。风吹着哨子跑着。凯西一步一挪地开着车。那碗饺子,便开始在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起来。 “凯西,我这辈子活着,再好,也就是盆炭灰,供人取个暖罢了。你现在虽是棵病树,好歹熬过了这个冬,开春就会抽新芽的。往后,只在报纸上找你的名字罢。” 灰狗倒抽着凉气,载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凯西鼻子酸酸地,眼中却是无泪。回到停车场,扶着车门,便哇哇地吐了一地。 从此凯西便知道,再摆小姐的架子,也没人看了。第二天,不等闹钟响,便已早早醒来。早上现在是她上课、作论文、画画的时间。中午草草地扒几口剩饭,就得赶去图书馆打工。等把那几车还书分门别类地摆回书架时,不知不觉地也就傍黑了。傍黑她便要开车去黄胖子那里做女招待。 黄胖子一家,早些年也是从大陆来的。从父母手里继承了这个小小的餐馆,公母俩也是非常卖力地作。都是过来人,老宋与凯西的事,虽没有明说过,他俩也早瞧出些名堂来了。虽是粗人,也怜惜凯西的才。遇到凯西摔了个盘子砸了个碗,把这桌的饭菜上到那桌去的时候,最多也就叹口气,不多说她什么。凯西拖欠了一个月的学费,也是那两口先出钱给付了,再让凯西打工慢慢还。黄胖子还出了主意,让凯西把画的画裱了标了价挂在餐馆的墙上,来吃的好欣赏欣赏艺术,真看上眼的还能买了去。凯西想这主意不错,给餐馆加了等级又给自己打了广告,便主动提出如卖了钱与餐馆七三开。黄胖子夫妻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答应了,凯西此时还顾什么身价之事,回家把画三六九等地分好,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地各挑了几张,价格标得低低地,拿了去挂在墙上。有来吃饭的,让凯西恭谦地侍候着,却不知那一墙的红红绿绿全是这个女招待的手笔,画挂了几个星期,居然也卖出了几张。凯西便按那卖出去的,又添了画上。慢慢地知道,哪种画有人要,便只画哪种。果真还应验了。只是那收入毕竟有限。 一日凯西收了工要走,老板娘塞过来一个礼物盒,说了些恭贺的话,凯西才知道是圣诞了。到了停车场,去起动车,那辆老丰田跪在雪地里,噗哧噗哧地喘气,却死活不动身。凯西俯在方向盘上,看着四周火树银花的装束,那街上走过一队穿着红袄红帽镶着白绒领的唱诗班,悠悠扬扬快快乐乐地唱着圣诞调子,心里却想着春季学期的学费,便有凉凉的东西爬满了面颊。 黄胖子夫妇送她回的家,苦苦劝她一起过圣诞,她只说头疼不去。 进了门,楼上楼板叮叮咣咣地响着,录音机开得山响。快乐的年青人又唱又跳。听见门响,便有稚嫩好奇的脸探出,热情的邀请着。凯西笑笑,摇摇头,知道自己真正老了。 回屋草草洗了把脸,吃了两片阿斯匹灵,便拿两个海绵耳塞把耳朵堵上,躺到床上想睡。眼睛却睁得大大地,冲着天花板。无奈,只好起身,翻箱倒柜地找着了那个电话号码,跪在地上,把那个通往巴黎的十六个号码拨完。线通了,几秒钟的停顿里,时间凝成了一片空白。接着,一个似醒未醒的女声答应着;“阿罗。”凯西赶紧摔了电话,心咚咚地撞着。直到天明,方迷糊过去。 那一觉里,她梦见了丁香街。丁香开了,又落了一地。红脯的鸟儿钻来又钻过去。啼着“不如归去。” 皑决定回来,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事先谁也没有通知。 姆妈回回啰啰嗦嗦的信里,也算把丁香街的变化说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可皑拐进了丁香街口,还是吃了一惊。老街坊临街面的住屋,十有八九换开了店面。丁香树还是找不到一棵,可霓虹灯却亮了一片。红黄蓝绿地一闪一烁的,疑是在周璇主动的电影里呢。那上边的英文多半是狗屁不通的。看里头的装璜大概也都是发廊美容厅之类的东西,皑的出租汽车司机耀武扬威地揿着喇叭,左冲右杀突破大小食摊的重围开过来。有三五个孩子端着塑料喷水冲锋枪嗒嗒嗒一阵扫射。司机虽挂了点彩却也英勇地还了好几句国骂。大人们却是连眼都没斜一下。 弯弯曲曲地到了巷底,却看见那三号院落依旧。灰砖墙,褪色红木大门,挂着两个锈铜狮子门扣。皑依旧是不用敲门的,那大门只有睡觉时才上锁。 进门一看,西厢的墙整个地粉刷过了,是那种时兴的奶油色的漆,窗上的木杠一应是中灰色的。丁家里头,也只有平平会想得出这样的配色。愈发映着正屋和东厢的古旧不堪。 早过了晚饭的时候,姆妈居然不在家。皑便掏了钥匙要开房门。搬箱子的响动惊动了西厢,丁婆婆咣咣地从屋里出来。 丁婆婆这些年发福了。藏青色华达呢对襟衫子居然兜不下一身子的肉了。鼓鼓囊囊地总也不平服。头发倒是乌黑,许是街上哪家发廊手艺不到家,染得不怎么匀称,前额耳鬓上偷窜出几丝银白的来,丁婆婆老了,红光满面地老了。借着一百支光的灯,居然眯起眼睛来才认得来人。 “是、是慕客家的皑吧?都有五、六年了吧?怎么挑这时回来了呢?是来过年的吧?”老太太疑疑惑惑地掏出大方手绢擦着眼睛。 皑便说想回来看看姆妈。丁婆婆这才相信真是皑回来了,眼圈一红,手绢便再也没有放回去,索性坐到门槛上,抽抽噎噎起来。 皑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和丁家说安安的事。看这情景,料是平平已将消息透露过去了。反倒松了一口气。 “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阿爸。因为是个女小人,没人好好疼惜伊,吃的穿的,哪样不先尽平平?见大人宠平平,伊也跟着轧闹猛,平平到东伊跟到东,平平到西伊跟到西,全无心眼。” 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去的两个,回来的是一个。把那个留在那边了,活着的便觉得是罪过似的。看丁婆离这样子,伤心归伤心,好像还撑得住,便索性开箱把安安的一包遗物和墓地的照片,一应递了过去。 丁婆婆见了东西,越发哭将起来。 “到中学还是穿平平的旧衣裳啊。男不男,女不女的。吵归吵,穿也穿了。家里连出国都没把伊买过几身像样的衣裳啊,还是平平看不过,催着买了这几样。那年出国我和伊姆妈都劝伊勿要去,小姑娘一家头勿要赶那个时髦。伊要是听了哪能会有这事?都说格个美国不太平,来了屋里厢都会有这种杀身祸呀。那个凶手到底是怎么给判的呀?” 皑只好说那凶手因警察追捕而畏罪自杀了,死得很惨。丁婆婆这才稍稍好过些。 皑一路劳累困顿,又遭丁婆婆这一哭,也觉得很乏了,便问丁婆婆知不知道姆妈哪里去了。答道你姆妈晚上常常不在的,又赶紧说你姆妈的事我们也不是很知道的。皑觉得那话里有话,便不舒心,说累了,便回了自家的屋。 这屋里怎地就显得又小又暗了许多呢?房里的摆设,倒也没有什么多大变动,只是自己原先睡的那张床给拆了,姆妈和她的床中间作隔墙的那块塑料布,现在给换上四季山水的丝绸屏风。一屋里,也只有这样东西还鲜亮点。床头柜上,摆着一包启了封的三五牌过滤嘴香烟。姆妈何时也招待起男客来了? 皑无奈,便只好和衣躺在姆妈的床上歇着。谁知这一歇便沉沉地睡过去了。等墙上的挂钟叮叮咚咚地敲起来时,姆妈索索地开门进来了。皑看看表,是十一点钟了。 姆妈容颜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是那副说老不老,说小也不小的样子,倒是包装上很有了些不同。头发烫了大卷卷,仔细地作过,在额前堆出许多朵花儿来。天是大冷了,穿着灰色拉长毛的宽袖大毛衣,底下竟是一条百折灰呢裙子,条条折子熨得服服帖帖硬硬挺挺的。皑不觉看呆了。 慕容婉约开了灯,见着床上躺着个人,一时没回过神来,倒真像撞见鬼似地跳了起来。皑赶紧解释是有便宜的机票,临时决定回来的。写信来不及了,打电话又找不着人,云云云云。慕容婉约因有了安安的事在先,如今见到自家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欢喜不过,便来不及责备了。 慕容婉约又临时搬出那张久搁不用的小竹床,铺上。那一夜,母女俩便隔着四季山水,说了好些别后的事。姆妈问了些安安的事,皑照着给丁家说的口径一一说了一遍,两人不免又感叹了一番。姆妈说起平平的公司越办越大了,在海南又办了家分公司。如今那儿也有三五百号员工了。上海这摊子,现在交给别人管了,说是连丁老大在台湾都听说了,要来投资入股,反是丁婆婆这边拿腔作势不肯答应呢。又说桔子平平闹了这么些年,桔子不肯松口离婚。年初拿了平平一笔钱,去了香港,才肯签字。丁香街的人,都说那笔钱至少是六位数的。丁家的人为了这事一直很是窝心,皑听了便庆幸当时没跟丁婆婆提桔子。临了妈妈又问皑是否带了礼品送人,皑说买了些巧克力。姆妈嘱咐给丁家送几包好的,别让人见笑了。又说明天去外汇商店买几包好烟,给隔壁胡叔叔送去——那日要不是他撞见了,你这回也就见不着你妈妈了。皑一一答应了。 末了,皑告诉姆妈,她怀孕了,回家是生孩子的。慕容婉约从未听说皑在美国有男朋友,更不要说结婚了,当下便问谁是孩子的爸。皑死也不肯说,慕容婉约见状,心知有异,急得眼泪都下来了,说明天一早去妇产医院作人流。皑岂肯答应?这一夜,母女俩明着灯,小声吵到了天蒙蒙亮。 隆冬的时候,皑的肚子已很显露了。穿着厚毛衣,再套上羽绒眼,冷眼看都觉得步态蹒跚了。慕容婉约如此心高气傲之人,眼见得家门出了这档子事,又瞒不住人眼,哪还挂得住脸?只好逢人便解释:女婿是留美博士,小夫妻刚结婚,女婿便出车祸丧生了。女儿女婿感情好,女儿打死也要把小孩生下来。丁香街的人,向来敬重慕容婉约的学问,虽有人小声嘀咕怎也不见女婿家有人来探访呀,不都嫁的中国人吗?大多数的都深信不疑。年纪大些的,便又说起那“张铁口”的旧话来:可怜那一院七八口人,竟没有一个不是青头鸳鸯失伴飞的。皑见姆妈总算松了口,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生下孩子,自然感激不尽,也就由着姆妈编故事去,两人倒也有了默契。 慕容皑等把身子歇过来了,便四处跑动着要找工作。凡是有点名气的,需要画家的地方都去了,无非是些大小画院和大学的美术系。竟意想不到地碰了些壁。皑虽是留洋归来,却是没有拿到博士学位的。别说博士,连硕士也没有拿到。因为当年选课时,是跳过了硕士直接上博士的。如今没拿到博士学位,五六年功夫白费了,说起学历还是当年国内拿的那个本科文凭。用人单位一听说没有高等学历,又没有在大小国际画展上得过奖,便犯了难。按特殊贡献人才处理,皑不够格;按普通人才处理,单位哪里去找额外编制?差点的单位倒有松口的意思,皑又不想去。这一辈子工作的地方,不想常动的,还得从长计较。皑特地去买了一双千层底的老大娘布鞋,满城地跑。往人跟前一坐,体态臃肿,神情疲惫,一副急于求人的样子,便先倒了人的胃口。所以虽是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得到的答案无非是把简历留下,研究研究,等通知吧。这一等,就等到了旧历年底。各单位都忙着分年货搞团拜的事,皑的事便无指望了。 那慕容婉约青春便独守,一直以为女儿是自己的活头。皑刚走那年,活得无滋无味的,除了盼信,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兴头了。谁知这五六年下来,皑那边的事她是鞭长莫及,反而眼不见心不烦起来。由此生出无限的空余时间来。从空余时间里她竟意外地发现了许许多多关于自己的奥秘来。从这许许多多的奥秘中又生出许许多多的好奇。把这些好奇一一对付了一遍,一时日子过得飞快,如空中云水中鱼一般,也颇为自在。不想皑这一回来,一个人的空间分成两个人的,碰着胳膊撞着肘的,不知不觉地,竟有了羁绊的感觉。原以为女儿只是回来生孩子,生了孩子还要回去的。谁知这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一个月又变成了两个月。皑只字不提走的事,反而认认真真地找起工作来了,便推测皑是想长留下来了。每日看皑回来,在热水盆里泡脚,脸色灰灰地,不用问也知道又碰了钉子了。眼见着自恃天分极高的女儿成了这般潦倒模样,慕容婉约心里又气、又急、又失望,又心疼。只觉得几十年的心血白费了。皑不傻,见姆妈日日穿戴整整齐齐地往外走,知道自己占用了姆妈的空间,心有愧疚之意。又见姆妈时时阴长着脸,怨着天怨着地的,也只有隐忍不发,话儿越发少了。只盼望早日找着合适的工作,把地方给妈妈腾出来。 过旧历年的时候,平平从海南回来探家了。下了飞机,招呼了外婆姆妈,便过来看皑。五六年不见,彼此看看,都变化不小。又都走过了沟沟坎坎,如今一个小穷,一个大富,一时竟垂手无语。 慕容婉约忙忙地端出热茶、红枣汤、花生、胡桃、葵花籽,五斗柜上取下万宝路香烟,亲手给平平点上。随后掩上门:“我们皑皑常常念叨着你们小辰光的事儿呢。交关年数不见了,好好聊聊,我给你买碗芝麻汤圆去。” 姆妈向来瞧不起丁家的人的。读中学时平平来讨教功课,哪回不是趁着姆妈不在才敢进来?平平安安见着姆妈,是连眼都不敢抬一下的。听着姆妈这般殷勤地招呼平平,皑嘴上说不得,心里早臊得不行了。 两人便扯了些平平生意上的事,后来话题就转到皑找工作的事上。平平说时下许多画家都是不属于哪个单位的,只要画出名气来了,不愁没有人要。到时还是人挑事的。把眼界儿放宽了,编制不编制,国营不国营,都不重要。找个报纸杂志当个美编呀,开个幼儿美术班哪,都行。美国回来的人,还是会有人冲着牌子来的。先找个落脚点儿,找个窝安下来,才能说别的。皑听了平平这话,猜想着丁家把姆妈的脸色看在眼里,告诉平平了,便越发脸上挂不住了。平平又说皑赶紧把这几年在外头的画整理整理,赶着新春的闲时节办个画展。上海这地方人多如海,不是块大石头打不出个水花来。不如到海南这些地方先把名声打出去,再杀个回马枪回上海来办。见皑不答理,知道皑手头紧,便说要赞助。又怕皑连个余地也不给就回绝,赶紧补充着所有的费用都是借的,皑卖出画后还,卖画的余利两人分红。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了。从头到尾,皑没提桔子,平平没问皑的身孕。没等慕客婉约把汤圆端上来,平平就告辞了。 平平一走,皑便说姆妈你太势利了。慕容婉约把身子背转过去,便擦起了眼泪。“要不是为了你,你姆妈一辈子和谁去过这样的脸?皑你三十多了,怀着孩子,又没个花容月貌,又不会发嗲。你靠姆妈,能靠多久?姆妈一去,你怎么办?平平如今能供养你了,要是他还念旧,他单身一个,你也没嫁,你还能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这样的机会呀?你还当你是金枝玉叶哪?”皑听了,知姆妈的苦心,也把眼圈红了,强颜笑着劝慰姆妈。 “姆妈,谁说没有第二个机会呀?你五十多,又有我这个包袱,不是照旧有人给你打伞提包吗?往后大冷天的,就别出去,上这屋,上那屋,都行。我上哪儿呆都一样。” 慕容婉约听了这话,知是皑已看见胡国伟接送她上下班的事了,便撑不住把脸飞红了。 有芝加哥画展的事在先,慕容皑对海南之行根本不抱信心,只因有姆妈撺弄鼓气,又不愿拂了平平一片好意,便也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碰碰运气。平平虽是尽了心力,终是不懂画,诸多大小事务还是皑挺着大肚子跑。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力气,上海、海南跑了多少个来回,到了四月中旬才一切准备就绪。开幕那天,平平西装革履地来了。除了娶桔子那一回,皑还没见过平平穿西服。平平身架上随他外婆和姆妈,是个膀大腰圆之人,撑得西服腰下有小腹微微隆起。在精精小小的海南人堆里,倒衬出是个人物来了。皑见了便笑他是暴发户作派,平平双眼一眯由她说去,也不恼。 皑不在的时候,平平早做足了宣传功夫。画展的头三天,门票一气卖光。展厅里人挤人,人推人,人夹人。里里外外没有见了平平不招呼的。个个出手阔绰,全不似美国那些人的抠巴样子,订画、买画、租画毫不还价。有几个香港日本来的竟开口就预购皑一年之内的所有新作。皑没料到是这个阵势,一时傻了眼,便去问平平。平平说这种人极有可能是行家,冷眼盯着情景看好的初出茅芦的画家,平价买进早期作品囤积,待成名后再高价卖出。靠这样成为百万富翁的大有人在。皑这才稍稍明白了这一行当里边的奥秘。 画展过后便有大刊小报的人约皑见面采访,弄得皑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平平常带着皑和记者上那些个有空调的馆子里坐着,边吃边聊。那些个报馆杂志社来的人,说话全是一个腔调,称皑为留美学成归来的年青艺术家。皑一开始还认认真真地解释还差一年才能拿到博士学位,平平便在桌底下猛踩她的脚,笑她迂腐。后来皑也习惯了,笑笑不再说什么,应付这些场面也差强人意了。每天报纸上多多少少总有关于她的评论文章。有的说得还在行,有的吹得牛头不对马嘴,皑读了哭笑不得。思前想后,皑不相信自己竟有这等运气。在海南人生地不熟的,什么关系也没有,怎能如此得人缘?便觉得蹊跷,料想平平花钱作了手脚。去问平平,平平哪里肯认?只说皑到如今还不改知识分子的酸臭脾气,经不起失败还受不起成功。见平平急得脸红耳赤的样子,皑倒觉得老大不忍,便不再说,心里却疑疑惑惑地回了上海。 慕容婉约见女儿给自己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又见皑身上衣着,头上发式也全然不同了,便猜着皑的海南之行收获不小,却又不见皑面有喜色。问了,使说平平在海南影响太大,呼得风唤得雨的,弄得她不知道到底是这些年自己的画有了进步呢,还是钱在推磨。慕容婉约便大夸平平为人的仗义,笑皑书生气太过。画卖得出去就是成功,成功就是进步,不全是一回事儿吗?干嘛还非得鸡在前蛋在后地抠死理呢?皑便长叹一声,只觉得姆妈这些年变了许多,话不投机三句多。反倒思念起在巴黎的生又来。想着世界上的事真怪,他一辈子离她远远的,没养过她一天,反比养了她一生的姆妈知道点自己的心思。那一夜,便坐下来,把怎样回的国,怎样在海南办的画展和南边见着的新鲜事儿,前前后后、扬扬洒洒地写了十几张纸,寄往法兰西共和国,自然一句也不与姆妈提起。 皑还了平平的钱,手头还有点积余,便搬出了丁香街,在城边五角场一带菜农那里租了间小屋,一人住下。那屋就在田边,夹竹桃开得红红火火,青菜豆角换着季儿长。早上不等日出便有蛙鸣,晚上日下半晌尚有蝉声。除了蠓虫叮咬难熬之外,也真算得是个世外桃源的好去处。皑这会儿反倒不急着找固定工作了,只在那边过起神仙般的日子,一心一意作画,等着孩子出生,再作长远打算。 慕容婉约那里,一待皑真的搬了出去,自己有了独立空间,便牵挂起女儿有身孕的种种不易来。三天两头跑来看皑,做吃做穿的。母女俩反倒和和气气,亲亲热热起来。有时,慕容婉约下班身子倦怠不肯动,便差遣胡国伟送东送西的。那胡国伟虽小慕容婉约十余岁,却多少年暗恋她的聪慧细致,也只有皑出了国才使自己有机会梦想成真,自然对皑感激不尽。皑也知他对姆妈的尽心尽力,总把“胡叔叔”亲亲热热地挂在嘴上。 六月底孩子足足月月地出过了。皑是高龄产妇,孩字分量又大,足足生了一天才生下来,是个女婴。慕客婉约自打知道皑怀孕起就不愿皑生下这孩子。可孩子真的生下来,往她怀里一送,粉嘟嘟的一团,众人又都说像外婆,她便心软了,心肝宝贝地不肯离手了。 皑躺在床上,身上虚虚软软地动弹不得。盯着孩子看,那眉心一蹙的样子,便是老宋的翻版。孩子随她父亲,一哭一笑一动便是一头汗。可怜那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也可怜那爸,永世也不得知地球这边,还有他的另一堆骨血。皑心里一酸,眼泪便下来了。众人以为她思及亡夫,便只以吉言相劝。外婆给孩子取了十几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让皑挑,皑都一一否决了,执意要叫孩子慕容小汛。众人不解,皑便解释这孩子生在国家发大水的时候,将来长大了有个纪念。众人便都说是好名字。个中滋味,也只有皑知道。 出了院,皑就雇了个安徽小保姆,照旧回到她的竹篱茅舍去住,执意不肯与姆妈住在一起了。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粉雕玉琢,人见人爱。偶尔往丁香街走走,街坊邻舍一个传一个抱,一天也轮不着皑操心。平平两三个月回一趟上海,见了小汛也是逗弄一番不肯放手的。丁婆婆丁兰香见着平平笨手笨脚地哄小汛的佯子,不免想起平平和桔子的不幸婚姻。到如今平平形形孤单,丁家不得四世同堂,安安又成了孤魂野鬼,房子修得再新也是空空荡荡的,不免悲从中来。无人处便劝平平早日再娶,平平照例打一番哈哈过去。众人也吃不准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由着他去。 丁香街的新闻,一桩接一桩,热闹了整整一年。 次年开春的头条新闻,便是丁老大要回来探亲了。 丁婆婆最初是不答应的。早些年两头刚开禁时,倒是狠盼过一阵子的,还托遍了沾点亲带点故的熟人,香港台湾满世界地寻访。后来知道丁老大明知结发妻和女儿都活着,却不肯送一个字回来,丁婆婆伤心过一阵子,便把这事儿抛开了。谁知这丁老大一年老似一年,膝下无嗣,便真地想起认旧来了。那边的妻反对了好几年,无奈嫁去廿载,没给丁老大养下一儿半女,硬不起来,最终只好由他去了。丁婆婆想起当年嫁过丁家来,娘家图的是钱财,婆家图的是她一身蛮力。一顶花轿抬过来,两边都各有所得,苦的却是她自己。丁家开着一爿小绸布庄,里里外外都缺个帮手,拿她当牛使。婆婆药罐不离手,小姑子难缠。丈夫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却也明白她是苏北人,跟着一家人笑她的江北口音,平日是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的。新婚的好奇过去了,便是挨也不挨她一下了。稀里糊涂地养下了丁兰香,丈夫便常年跑码头,连家门也难得进了。没等再怀上个儿子,丁老大就充军去了台湾。早些年场场运动,因着丁婆婆娘家三代劳动人民,自己又一辈子没正式工作过,又沾了见人便笑一团和气的好人缘的光,除了居委会集中开会转达学习中央文件不得缺席外,倒也没怎么挨过整。早年还年轻时,娘家也劝她再嫁。丁婆婆心动过,却相来相去没相着合适的,又担心女儿拖油瓶过去受委屈。一来二去的,就过了那年龄。丁婆婆真正想起来剜心的是她的独养女儿丁兰香。当年草草嫁人,以至后来青春丧偶,说起来,还不是因着丁老大的干系。现在平平长大了,生意做得好,也孝敬姆妈外婆两个,吃穿住样样是上乘,邻里中也是风风光光的,这丁老大却要回来。丁婆婆说写封信回了吧,不用他关心。丁兰香便劝还是替平平想想吧。,这生意上的事,还不是一天风一天雨,说垮就垮的呢?丁老大在台湾有点不大不小的家产,少不了有平平一份的。不认老妻,还能不认亲外孙?给平平留条后路总是好的。丁婆婆想想也是,就不言语了。 丁老大到的那日,丁婆婆反倒无由地心慌起来。拿生发油把头发抿了又抿,对镜子把衣裳大襟抻了又抻,左看右看不顺眼,心想这七老八十的人了,怎比得过那头那个青春年少的,照了也白照。直到出租汽车司机在院门外把个喇叭揿得左邻右舍探头出来,一家三口才停停当当地出院门来。 丁老大飞机上一下来,见到来接的那三个人,竟无一个是认识的。那个老的,想必是结发妻金宝了。年轻时不起眼,老了倒有些个福相了。看那一身衣裳,料子挺挺刮刮、平平展展,决不是一般便宜货,头发修得溜溜光光,乌里锃亮。只是那衣裳款式,说话作派,比年轻时越发不如了。那丁老大大小做着点买卖,韩国、日本、新加坡全跑过,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越发觉得金宝粗俗。再旁边那个年青点的,想必是女儿丁兰香了。丁老大走时,兰香才十多岁,算算如今也该五十多了。虽是穿金戴银,一身富贵,却也随了她娘,全无半点灵气。丁老大不觉十分失望。只有看见平平,才看出自己年轻时的精神头来了。才一开口,更觉得平平身上那股子生意人的机灵精明劲儿,心里便畅快了许多。因此只跟妻女拉过手,轻描淡写说一句:“这些年苦了你们了,”便只和平平说话。丁婆婆早挂下泪来。 回到家中,沏上上好毛尖,丁老大便问起许多别后的事来。丁婆婆便先说起公婆的死,小姑的远嫁。又扯到兰香的婚事,女婿的死。从女婿的死,又说到外孙女的事,说一回,哭一回。哭一回,说一回。丁老大也撑不住落下老泪来。平平在旁,一味地拿别的事岔开,方才好些。丁老大早些年便听说有个外孙女在美国留学,嘴上不与后妻说,心里倒也满受用。这回第一次听说安安在外头无缘无故遭此横祸,也很是心痛了一阵,说要好好修修祖坟。修好了把安安接回来,葬在祖坟里,怎可让她一人冷清在外?丁兰香听了越发抽噎不止了。丁老大又问起平平的婚事来,说要给平平说个台湾的女子,是生意上搭档人家的大孙女。丁婆婆和丁兰香齐声反对,说有过一个桔子还不够,平平这回得找个老实安分的。母女俩便由此数说起桔子的种种不是来。平平听不下去,正色说:“桔子再有不是,当年若不是她爸帮忙,哪有我丁平平今日?还得在好处想了才是。”众人这才噤声。 丁老大临来之前,后妻一家作够了宣传,说大陆如何如何穷,明抢暗偷,穷亲戚要排大队等着领美金。吓得丁老大花大钱买了一件旧中山装套在外头,一路小心谨慎,唯恐言多有失,被人认出是台湾来的。到了上海一看,大雪天那外滩上时髦女郎还穿着迷你短裙,露着大腿走来走去的样子,比那台北小姐也差不到哪里去。坐出租车被骗的事也没机会撞上——平平包了一辆车,一天二十四小时听候派遣。原先担心金宝家的苏北穷亲戚要钱,一着平平说话办事花钱的气派,全不在他之下,要出钱也轮不着他掏腰包,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里,安安心心地故地重游起来。 丁老大这一回来,过得十分畅快。住得虽简陋些,整日得生暖炉煨着才不冻着,却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一天到晚不过是拜访些老朋友,说些个旧事话,要不就跟平平看看名胜古迹热闹地儿。这边的结发妻虽是粗俗些,没见过什么世面,却是冷暖当心,曲意奉承,全不似那边那个骄横,一时便生出老归的念头。临走之前与老妻丢下话,明年再来,要在上海买幢房子,以后来来往往有个长住之处。平平央着慕客皑给丁老大画张像,算是念心儿。皑是不愿画这种应景东西的,碍着平平的面子不好驳,又禁不住姆妈在旁敲敲打打的,便对付了一幅过去。丁老大看了,赞不绝口,说以前也有过几张肖像,总不如这张像他。皑听了,暗笑丁氏一门全无懂画的。 这时正好有家新办的杂志趣个美编,左拐右拐地打听到皑,便来约。这份工作不坐班,只要完成一月任务便可。皑想这样正好有时间在家画画,又好照管小汛。工资也不错,够养小阿姨和小汛。其他的家用靠卖些零散的画,也够补贴了。因此便要答应下来。刚巧,同天里又收到了巴黎的父亲来的信。那人偶然兴起要组织一帮画家朋友到海南创办一个美术杂志。说是这个杂志要办到画不惊人死不休的境地。一两年内名声到达到登画的画家非但拿不到稿费,还得向杂志交刊登费——国际上许多知名学术刊物全是这样的。这个杂志不靠广告赚钱,要靠大家齐心协力办美术学校来维持开销。他问皑愿不愿去。末了,又叮嘱无论作什么决定,不可擅自决断,一定要与姆妈商量好了方可行事。 皑读了信,一时竟无法平静起来。窗外冷雨叮叮当当地敲了一夜;皑在小竹床上,也翻来覆去地贴了一夜烧饼。想起那时在肯塔基读书,有许多夜晚,也是那样滴滴嗒嗒、没完没了地下着雨的。有时被雨下得烦心,半夜推起老宋,两人便开了冰箱取啤酒喝。喝得半醉时,他也曾说过要回中国去,开个私人艺术学校,他教琴,她教画,再弄一两片地种些个小葱青菜,人生便再无所求了。酒醒过来,他就走了,却不是和她一起走的。 翌日起身,皑便给巴黎回了一封短信,问日程和具体安排。 皑只提了一个头,姆妈便火冒三丈了。“养你三十几年不如他一句话。那么想着你,怎地到法国去不带着你,要冒险就想起你了?”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这是她自觉自愿的,是她多少年中梦里都想干的事,是不是他来叫她都要去的,他只不过碰巧了是她父亲罢了。慕容婉约哪里肯听,一味地哭天抹泪。“你去也就去了,这过了今朝不知明朝的日子,你还要拉上小汛和你过?”皑原先是想把小汛留下,先去探探路,回头再来领的,听妈妈这话,并无带小汛的意思,便把下半截话咽下不说了。心想反正还有段日子,不如先缓一缓,等姆妈平静点的时候,再让胡国伟在一旁劝解劝解。胡国伟的话,她总还是肯听的。谁知这回,慕客婉约铁了心,任谁说也只有一句话:“认他没我,认我没他。”皑只好不提这事,一边暗地里准备着自己和小汛的行装。 三月里,天出奇地暖起来了。正月里堆的雪,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太阳刚刚出来,便生出些个氤氲的雾气来。等太阳爬到头顶时,水气散尽了,天朗朗地,无一丝云。微风吹过来时,显得春意浓浓了。 皑见天气这么好,便兴致大发,将所有的门窗打开,站在过道的风里画起画来了。平平进得院来,见小保姆在院中央摘豆角,小汛独自坐在小摇车上,眯着眼睛对着太阳舞着小手小脚玩。知道皑在画,便不让叫,只在皑身后看。 皑蓬着头,只用一条白手帕在脑后松松地绑起。风过来时,帕子底下的头发便乱乱地飞起来。皑画的是天鹅,用的是黑丝绒的底。两只天鹅,交着颈,悠悠地,在湖上泛着。三两条柳枝,切断了银盘似的大月亮。水面上胡乱地洒着些碎银。平平知道,那是皑给她妈妈画的结婚礼物。 皑回身取水杯子,见着平平,也不招呼。平平在海南和上海之间来来往往,来也不先招呼,去也不用话别,就跟过阵风似的,皑早不当回事了,只问画得如何?平平笑而不语。实在逼得紧了,才肯说: “黄山松生于危崖之上,营养不足,而生命力极强。和风霜斗,才有千奇百态。挖了栽于园中,无风无雨,整日有充足的水份养份,曲处便日渐平复,瘦处也慢慢变肥。奇态尽失,与常松无异。你是要做黄山松还做常松?做常松你的画是无可挑剔了。” 皑闻此言,知道大意出自徐悲鸿的《危巢小记》,大吃一惊,从此不敢小看平平不懂画。 这时阿姨抱进小汛来。小家伙早与平平熟了,伸开双手便要平平抱。平平抱了来一会儿举上天,一会儿送入地的,吓得皑心惊胆战,却逗得小汛乐不可支,便小手伸出来,死死钳住平平的鼻子不放。十个月的孩子,力气却是很大了,竟让平平死活挣脱不开,脸红耳赤地十分狼狈。后来还是小保姆拿了一根棒糖,千哄万哄地给抱出去看太阳去了。 皑画了一上午,这回也累了,只觉得燥热起来,便要脱毛衣,谁知拉链挂住了,死活脱不开,平平便过来帮着。近近地贴着皑,闻见皑头发上的洗头水味道,隐隐地,有些个像野地里刚割过的草。又看见皑的脖子,细细地长着一些绒毛,微微有些汗湿。一时不能自已,便将皑从身后搂住。皑一时不备,几乎跌倒,便拉下脸来,恼了。“丁平平,你是有钱了,哪能办都行,是不?我可不是桔子。”平平便收敛了。“皑,一个院子住二三十年,还能看不出你和你妈妈的心思?你两个何尝看得起过我丁平平?没有桔子,你也不会嫁给我。倒是有了桔子,帮我成番事业,你说不定还能正眼瞧我一下呢。”皑一时无语,思前想后,竟脸红一阵白一阵起来。愣了片刻,还是靠过去,把身子隐进平平的臂膀。平平一边将嘴吻着皑的后预,一边摸索着解开皑的衬衣。阳光里,平平第一次看见了皑由于哺乳而格外地丰盈起来的、白皙光洁的胴体。平平很耐心地抚弄着皑,皑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有过一场桔子了,连平平也学得这般细致起来。 过后,平平问起了小汛的父亲。 皑第一回细细地把那个恨男怨女的故事讲给平平听。男的在责任和爱之间,选择了责任,女的在感情和名声之间,选择了感情。各有苦衷,却也无悔。也是第一回,皑讲了安安死的真情。 平平听完,竟是无语,面朝里躺在皑的竹床上。过了半晌,皑以为他睡着了,便搬过枕头去垫他的头,却是一手湿。平平是一辈子也没哭过的,皑慌张地给他拭泪,心里却明白,平平这一生也不会离她而去了。 后来,两人便说起皑的行程来。皑正色对平平说:这回到海南,一想办成这个杂志,二想好好试试自己的功力,要看没有丁平平的钱,人还认不认慕容皑的画。平平大笑:“你们这几个清高文人要办画报,三五个月内一定破产。你要干,我也不拦你。放心,不借给你们钱就是了。只是小汛可由不得你有一顿没一顿地胡闹,得让我管起来。”皑深感平平的相知,越发敬重起平平的见地来。当下忙不迭地应诺了一定带好小汛。 这时小保姆驼着小汛回来了,皑便问她可否愿意跟着去海南?阿姨才十七八,虽是安徽大山里出来的,却也念过高中,知道南方那片的热闹和繁华。又晓得这一家是读书人,待人和善,家事又轻,有空了还讲些个留洋的趣事来听,远比回老家有意思,岂有不答应之理?这时皑的后顾之忧便全解决了。 到小汛过完一周岁生日的时候,皑由平平接着,正式启程去海南了。皑知道姆妈不愿见她,临行前托人捎话给胡国伟,让抱了小汛与外婆告别。小人儿不记事,几个月没进丁香街三号,见了慕容婉约,竟生生地有如路人。慕容婉约撑不住流下泪来,一边大骂皑没良心,不知好歹,一边接过孩子,亲了又亲,不肯放手。弄得小汛不知出了何事,也哭将起来。还是胡国伟过来死命抱开了去才作罢。 一年慌慌张张地就过去了。 丁香街三号如今已不复存在。城市改造要打通丁香街。轰隆一声中,堵着丁香街巷底的这个院落便夷为平地。 院里的三家老住户,不用等拆迁房到手,便先各有了着落。 丁老大果不食言,在徐汇区买了套公寓,接了老妻女儿来住,一年里来来回回两头飞。开始丁婆婆抹不开脸,说是到了这一把年纪了反给人作了小的不成?后来看看台协里的老太太,哪个不是如此这般的,便把脸放开了,开开心心地过起了第二春。老两口团聚时,也常常劝说丁兰香择人再嫁。兰香虽没有松口,却也不死命反对了。 慕容婉约和胡国伟住进了慕容单位按级别分的三室一厅。最新的抱怨是关于电梯的。住十七层,断电被关在电梯里的事屡有发生。慕容婉约还是不肯原谅女儿,可皑画的月光下的天鹅,却一直高高地挂在客厅中间。胡国伟时时地把上海童装世界的新潮流缝进包裹里寄往海南,慕容婉约便冷笑说人家那里洋着呢,上海货怕只配垫箱底了呢。话是这么说,小汛穿了“垫箱底”的货拍了照片寄回来,无人处她还翻来覆去地看。 平平关于文人办事的断言句句言中。皑和她父亲一帮人办的杂志,第三个月就因负债累累而办不下去了。后来停了又办,办了又停,停停办办也不知有多少个回合了,却总也没有彻底死去。杂志的形式和质量,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褒贬不一,却也总算引起了许多轰动,没有一石投井,沉寂无声。 小汛早会走路了,跑起来,三个大人也追不上。抓起电话,就会说:“阿拉爸爸妈妈不在家,”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 丁香街的人,家家都忙着发财,难得聚堆了。偶尔见面,也还聊起三号院子里的旧事,都说“张铁口”的话准。住进那三号大院的,个个鸳鸯失伴。走出那三号大院的,全成宿鸟双飞。这风水之事,不可不信哪。 [作者简介]张翎,女,1957年生;当过工人,后考入复旦大学英国文学专业。毕业后在煤炭部设计院工作。1986年自费赴加拿大留学,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一年后又考入美国辛辛那提大学,攻读康复医疗第二硕士学位。现在加拿大温哥华一家诊所工作。曾发过中篇小说《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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