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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再去苏联


  一九九一年冬天,叶芽应莫斯科大学邀请,再次来到苏联,参加一个关于社会主义国家改革问题的学术讨论会。此时的苏联,除哈萨克和俄罗斯外,所有的加盟共和国都已经先后宣布独立了。
  飞机在无垠的天空中向着莫斯科飞去,望着窗外蔚蓝色的大气层和变幻无穷的云海,叶芽时不时陷入冥冥沉思之中,历史女神真是不可思议啊,她又在准备一出什么样的剧目呢?
  果然,这次莫斯科之行对于叶芽来说是一曲哀伤的挽歌。事实上,这场学术讨论会已经很难平静地进行了,这将是这所大学最后一次举办这类主题的讨论会了。尽管在会上,学者们还是很认真地发着言,很激烈很执著地讨论着东欧和苏联的经验教训,但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在悄悄地完成最后的裂变,他们身处的这个超级大国正在完成最后的瓦解。这才是一场最耐人寻味的讨论会啊。
  像一个遥远的飘渺的梦,叶芽的耳边,时而会响起孙束人的预言。孙束人并没有到过苏联和东欧,可他差不多全说对了。她想。只有一样,中国共产党没有垮掉。
  回想起来,当她在圆明园那片苍凉的断垣残石边,听着孙束人那些激动的预言时,她以为他疯了。可是,当她自己终于来到莫斯科之后,她作出了同样的判断。为了这个判断,这两年,她几次想去看看孙束人曾经工作过的那个殡仪馆,看看孙束人曾经住过多年的那家农舍。可她终于没去,她再也没有那分勇气了,她实在不想再咀嚼那段往事了。忘记过去吧!她对自己说。但过去就像一阵神秘的风,时不时会吹过来,扰乱她宁静的心绪。
  冬天的莫斯科,干冷干冷的,到处一片冰雪,到处一片洁白。卢布正在以宇宙速度贬值,商店里物品奇缺,就连莫斯科最大的古姆商店,货架上也空荡荡的。中国的倒爷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军这个昔日的超级大国,将大包大包伪劣产品倾销到这个商品极为匮乏的大市场上。“您可别买。这哪是真皮,糊弄老毛子的!”马路上一个正在叫卖“真皮旅游鞋,2000卢布一双”的中国倒爷诚恳地向前来询问货色的叶芽亮底牌。
  叶芽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下午,就去看望伊万夫妇了。她将她从中国带来的两件上好的皮服和两双名牌旅游鞋赠送给他们。伊万夫妇再次见到叶芽,都又激动又感慨。伊万将那皮服和旅游鞋细细抚摸、察看,然后竖起大拇指:“赫罗索!赫罗索!赫罗索!”他用俄语兴奋地喊着,眼里闪着泪花。
  娜娅执意要留叶芽吃晚饭,她抱歉地说:“可惜今天的饭不会很好了。最近东西不好买。有什么我们吃什么,好吗?”
  叶芽的心发酸,她问:“娜娅婶婶,你觉得你们的改革好吗?”
  娜娅拿一双浅黄色的眼睛看着叶芽:“这个国家老了,病了,也许只能这样走下去了,谁也没有办法了。”娜娅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平静里又透着颤抖。
  苏联这个庞大的巨人终于走到了最后的时刻。当哈萨克也宣布独立之后,十二月二十一日,百般无奈的戈尔巴乔夫总统终于同十一个加盟共和国领导人在哈萨克首都阿拉木图举行签字仪式,宣布成立“独联体”,宣布“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正式停止存在”。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莫斯科时间十九时整,戈尔巴乔夫通过电视台向全世界宣告苏联从此不复存在:“亲爱的同胞们!公民们!鉴于独立国家联合体成立后的局势,我停止自己作为苏联总统的活动。”
  叶芽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听着电视里这位总统的讲话。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聆听这位头上长紫记的、创立了“改革新思维”的人最后的声音。
  这一夜,叶芽失眠了。她想起了这些年来世界的风云变幻;想起了上次周游苏联的美好情景;想起了上次回国后,她曾对父亲说,苏联将在五年之内解体,那一刻,她冷静得就像个外科医生……现在,苏联解体就在眼前,你的预言提前实现了。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豪,反倒很伤感呢?人啊,真是怪得很……
  第二天一早,叶芽来到娜娅家里。
  “娜娅婶婶!”她叫道。
  “芽!这么早你就来了?”娜娅从没有这样无精打采过,她那浅黄色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
  “苏联解体了!”叶芽的眼圈红了。
  “是的,”娜娅用俄语低低地回答,“它再也不存在了。”
  “娜娅婶婶,”叶芽用双手抓住娜娅的双臂,“你为什么不痛哭一场?”
  “哦,芽,他就像一个老人,病了很久很久了,现在,他平静地死了。”
  叶芽低下头来。一阵沉默之后,她又问:“伊万叔叔呢?”
  “他上班去了。”
  “我这就去看看他!”
  叶芽来到红场上。空旷的红场今天格外寒冷,克林姆林宫上空,一面崭新的红白蓝三色旗有点扎眼地在寒风中飘扬。庄严的列宁墓依旧,墓前的火焰依旧,戎装肃立的卫士依旧。可是,它还能存在多久?听说也要移掉?红场北面,就是伊万工作了几十年的中央列宁博物馆。
  没有参观者。这座庄严的建筑空荡荡的。叶芽走进去。只见伊万叔叔正坐在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茫然地望着门口,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忧伤。
  “伊万叔叔!”叶芽用俄语叫他。
  “芽!你来了?”伊万有些惊讶,他站起来,高大槐梧的身躯摇晃了两下。
  叶芽怔了怔,突然问道:“今天博物馆照样开放吗?”
  “开放,当然开放。”伊万低沉的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伊万叔叔,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参观?哦,当然可以,芽,当然可以。需要我为你作解说吗?”伊万那蓝色的眼睛里慕地闪过一道亮光。
  “那就太谢谢你了!”
  伊万领着叶芽,迈着沉稳的步子,从一楼走到三楼。他娓娓地向身边这位黑眼睛的中国姑娘,这里唯一的参观者讲述列宁——他用了一生的精力研究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叶芽全神贯注地听着,伊万叔叔对列宁的一切是那样熟悉啊,他如数家珍,倒背如流。他向她讲列宁的生平,讲列宁的一系列革命活动,讲十月革命的成功,讲新经济政策,讲列宁的办公室和哈默博士,以及哈默博士送给列宁的那只猴于,讲列宁被刺,讲人们是怎样关注列宁的健康,一直讲到列宁逝世。他认真地仔细地讲着,不愿意遗漏一点点细枝末节,他的声音越来越沉着自信了,仿佛,在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叶芽,而是许许多多参观者,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他们都希望听他讲列宁的故事。他讲着,仿佛在讲他自己的生平,他自己的青春,他自己的理想,他自己的事业和他的苏联共产党。
  他终于讲完了。望着叶芽的黑眼睛,他那胖胖的爬着皱纹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个孩童般天真的微笑:“芽,你会唱国际歌吧?”
  “会。”叶芽说。
  “来,我们一起唱,好吗?”
  伊万那宽厚的男声同叶芽那柔和的女声合在一起了。他们一起用俄语唱: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

  哦,国际歌!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歌!本世纪初,无产阶级革命的烈火曾经烧红了半个地球。那时候,全世界有志于消灭剥削压迫,有志于寻求人类自由幸福解放的人们,唱着这支歌,勇敢地走向战场,走向刑场,将一腔热血抛洒!那时候,不管你是什么国籍,什么肤色,只要凭这支歌,就能找到你志同道合的战友。那时候,全世界有多少人,唱着这支歌到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来寻找真理啊。
  但这支歌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在这里回响了。到底为着什么缘故,这个十月革命的故乡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
  歌唱完了。伊万和叶芽都沉浸在难言的激动之中。突然,伊万望着叶芽,真切地问道:“芽,你住在北京,对吗?”
  叶芽看看他,点点头。
  “你爸爸是高级干部,对吗?”
  叶芽有些迷惘地又点点头。
  “回去告诉你爸爸,让他转告你们中央,把这个博物馆拿去吧,放在这里早晚会被糟蹋了。要不然,让我们馆长给你们中央写封信吧。”
  泪水从叶芽眼里滚落下来。啊,亲爱的伊万叔叔,叫我如何回答你呢?
  “苏联不存在了。”伊万那厚重的声音在大厅里震荡,“我的儿子在基辅,女儿在明斯克,他们要想在那里呆下去就要拿外国护照了。国家的地图要重划了,历史教科书要重写了。哦,芽!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两汪浑浊的男人的泪从伊万的蓝眼睛里涌出来。
  叶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牵着伊万厚厚的大手,走出博物馆。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照耀着,天空湛蓝而悠远,没有一丝儿云彩。皑皑的白雪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严寒中,红场静悄悄的。列宁墓前,有少许老人在徘徊。但一切都静悄悄的,静悄悄的,静悄悄的。这里的人民静悄悄地接受着已然发生的一切。
  其实这里的土地依旧,这里的人民依旧,这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道也都依旧。
  “苏联解体了,但大地和人民是永恒的。”叶芽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你说大地和人民是永恒的?”伊万看一眼身边这个中国姑娘,他那双蓝眼睛里又一次闪过亮光,“对,芽,你说的对!”他抬起眼睛,望着莫斯科辽阔的天空,喃喃地说,“俄罗斯是一个苦难的民族,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会振兴自己的祖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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