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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问答苏联


  寒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荒原狂卷而来。西北风如一把铸满钢刺的大铁铲,刷刷刷一路铲过去,将花草铲得精光,将树叶铲得四处飘零。转眼间,整个世界只剩下暗褐色的树干和衰朽的草根了。马路上的电线,琴弦一样嗡嗡哭泣,街灯也灰蒙蒙的。气温骤然下降。行人鼓鼓囊囊。冬天来了。一九八九年走到了最后的日子。
  叶芽终于在元旦前回国了!这消息使叶为一兴奋不已。他和叶子一道,去机场迎接叶芽。
  隔着玻璃门,叶为一和叶子看见叶芽夹在人流里,面带着矜持的微笑走过来了,她拎着一只箱子,穿一件长到踝骨的银灰色厚呢大衣裙,戴一顶同样别致的呢帽,短短的卷发从呢帽下优雅地翻卷出来。
  “爸,你看姐真俏!”叶子对叶为一说,“姐!”她又隔着门大声喊,并拼命向叶芽招手。
  叶芽看见了叶子,又看见了叶为一,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也使劲向他们招手。
  叶芽终于走出门来了,叶子跑上前,一把搂住姐姐。
  叶芽兴奋地张开双臂,将妹妹和父亲拥在一起。
  三个人一起上了叶为一的车。
  叶子说:“姐,你这身装束,简直像个俄罗斯贵夫人。”
  “入乡随俗嘛,”叶芽说,“苏联人冬天都穿裙子,她们的腿不怕冷,但头怕冷,总要包块头巾。”叶芽又转向父亲,“爸,你好吧?”
  “还好。”
  “家里没什么事吧?”
  “唔……没有。”
  叶子伸伸舌头:“爸现在立场坚定,老婆不能淫。”
  “她又回来了?”叶芽很敏感。
  “别谈她,”叶为一挥挥手,“别讲这些扫兴的事好不好?”
  回到家,叶芽打开箱子,把一件驼色呢大衣裙送给叶子,叶子立即穿在身上,边照镜子边嚷:“真合适!真好看!”
  叶芽又把一件深灰色呢大衣递给父亲:“这是娜娅和伊万送给你的。”
  叶为一也高兴地穿在身上,对着镜子说:“挺神气嘛。”
  叶子说:“这下咱们仨都成老毛子了。”
  吃罢晚饭,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叶为一说:“叶芽,讲讲苏联的情况。”
  叶子说:“爸真是的,姐的时间差还没调过来,让人家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谈世界风云嘛。”
  叶芽说:“没事,我一点也不困。在飞机上本来还觉得有点累,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空姐报告说,我们现在进入了中国领空,我一下子就兴奋了,一个劲往窗外看,其实中国的天空和外国的有什么两样?又不会有‘空界碑’,可好多中国人都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我说华侨怎么那么爱国呢。”
  叶为一问:“苏联现在形势怎么样?”
  叶芽说:“我看,五年之内,苏联要解体。”
  “这么悲观?”
  “我想是的。”叶芽肯定地回答,“我揣测,戈尔巴乔夫的思路可能是这样的:苏联如果不改革,就会迅速衰败,失去它超级大国的地位。为了向人民说明改革的迫切性必要性,就要揭露苏联旧体制的弊端,于是他搞‘公开性’。这一年来,新闻界揭露了许多问题:军队在国防的名义下耗费了多少资源;苏联1940年如何在卡廷森林等地处死了一万五千名苏德条约后被俘的波兰军官;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核泄露后,受辐射的范围到底有多大,而那里的人民根本没有得到保护……这样揭露的结果,是促使人们要求彻底摧毁旧体制。”
  叶芽停了停,又说:“其实,仅仅要求摧毁旧体制并不会使苏联解体,充其量是改朝换代吧。苏联目前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是民族矛盾。斯大林曾用改造文字、迁出祖居地、肉体消灭等手段解决民族问题,但民族意识实际上是消灭不了的,它只不过被强制压抑了,一旦有机会重新抬头,就势不可挡了。波罗的海三国、中亚、格鲁吉亚、乌克兰都在闹。他们要民族主权,你挡得住吗?”
  叶为一点点头:“东欧的变化对苏联影响大不大?”
  “大。”叶芽说,“我都感到震惊。我也知道东欧一直不平静,可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叶芽的脑海中闪过了孙束人的预言,“波兰、匈牙利、捷克的共产党自动下野了,对此,苏联也许还能容忍。可十一月,柏林墙推倒了,东西德边界开放了,德国的统一指日可待。柏林墙是德国法西斯败在苏联手里的证明,在过去的半个世纪,谁也不怀疑它的象征意义,可现在,它倒了……一切过去被认定的东西都要重新评价了。”
  “娜娅和伊万怎么看?”
  “伊万是个忠实的列宁主义者,他很为苏联的前途忧虑。娜娅认为,苏联模式存在着与生俱来的缺陷,很难办。但我没和他们讨论过苏联会不会解体的问题,我想他们不会高兴听到这种话题的。”
  “那你觉得苏联的情况会影响中国吗?”
  “我想会有一些影响,但不会太大。中国和苏联是两个文化、地理、历史完全不同的国家。十月革命一夜就成功了,可中国革命却走过了二十二年武装斗争的道路。六十年代,中苏关系公开破裂,现在看来,它带给中国的影响是深远的,我们从那时开始再也不崇拜苏联,而且我们今后无论搞什么主义,都用不着听别国指手画脚。”
  “毛主席教导我们,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北极熊是头号敌人、”叶子嘻嘻地插言道,“现在的中国人,说美国怎么富怎么好的大有人在,没听谁说苏联好,也许爸例外。”叶子做了个鬼脸。
  “爸有苏联情结。”叶芽斜睨父亲一眼,“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研究员,六十年代在苏联留过学,我看她这次去苏联,简直怀着一种寻找麦加式的虔诚。不过我还是挺理解的。因为我们曾经以为,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而且,那时的苏联有很多地方实在让我们这些从不发达国家出来的人羡慕,说真的,就是到今天,苏联在很多方面也比我们强得多。那里的人文化教育非常高,城市非常干净、非常美丽。说真的,那是一个非常辽阔的,充满诗意的国家。”
  “爸,”叶子说,“让姐到你们机关去讲讲苏联见闻吧,把那些扛肩牌的年轻人好好镇一镇。”
  “我可不去。”叶芽连忙摆手拒绝,“我在苏联才呆了七个月,也就看到点皮毛吧。再说,爸不是说么,一般人只考虑应该如何,政治家考虑的是必须如何。我可是个只会考虑应该如何的人,别去搞乱了军队的思想。”她顿了顿,又说,“我看,戈尔巴乔夫也不是个政治家,充其量他也只是个‘一般人’。”
  叶为一朗声大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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