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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骂你!


  叶子下了班真的回家了。春节过后,她和叶芽一样也没回过家,只不过,她曾给父亲打了两次电话。她在舒家住得很快活,根本不想回家,成敏来了,她更懒得回家了。但姐姐要她回来看看爸爸,她一向听姐姐的话。
  天已经暗下来,叶家的庭院静悄悄的,走进大门,一眼望去,只有客厅和餐厅亮着灯。叶子挺着大肚子,脸上长满蝴蝶斑,一摇一摆地穿过庭院,往客厅去。
  “爸!”她老远就喊,没人应,“爸!”她又喊,还是没人应,她经过客厅走进餐厅,只见成敏和成洪刚刚坐下来吃饭,炊事员正恭恭敬敬地将一盘素什锦端到他们母子面前:“阿姨,素什锦好了。”
  叶子扫了饭桌一眼,突然火冒三丈,大声喝道:“还有我呢!”
  炊事员吓了一跳,好一阵子,才回过味儿来:“是叶子姐姐啊,我这就去拿碗筷。”
  成敏见到叶子,也吃了一惊:“是叶子啊,来,来,快坐下!你爸下部队还没回来。”她又叫炊事员,“小王啊,再加个菜。”
  叶子一听成敏支使小王的口气,一发怒火中烧!他妈的这老娼妇还真成主人了?带个拖油瓶大摇大摆就在这里享受起爸爸的待遇了?她一屁股坐在成敏对面,发现成敏正冲她皮笑肉不笑,她脸一拉,正要说什么,炊事员递上了碗筷。她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筷子,起身走进厨房,找了个大盆出来,将所有的菜一盆一盆统统扣在里面:“这些我带走。”她说完,端着盆回到自己屋里。不一会儿,她又出来了,走进叶为一的卧室——如今也是成敏的卧室,开始翻箱倒柜,一边翻一边说:“这个杯子是妈妈的,拿走!这条床单是妈妈的,拿走!这么多洗衣粉放这儿干吗,拿走!”她翻够了,又回到餐厅,见成敏和成洪正低头吃着白饭,炊事员傻了似的站在一边,她说:“小王,这儿没你什么事,爸爸回来以前,我宣布你放假。那臭婊子她还想要人伺候?滚他的蛋!”
  成敏惊愕地看着叶子,似要说什么,却没说。
  叶子又开始翻餐厅和厨房的东西:“这瓶香油归我啦,我现在特爱吃饺子正需要香油。这种醋好,我要。海米我拿走了。”她扫荡着,连冰箱里的鸡、鸭、鱼、肉之类也掠劫一空。成敏、成洪和大大小王都呆了。
  叶子掠劫够了,走到院子里,冲着天喊:“烂婆娘——老母狗——臭婊子——滚滚滚!”
  突然,叶子发现成敏站在自己面前了。
  “叶子,你骂谁呢?”成敏的口气里带着挑战。
  叶子见成敏竟敢跑来找骂,火气越加冲天:“我骂你!我就是骂你这老娼妇。”她指着成敏的鼻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享受?好好撒泡尿照照你那寡妇脸!你这王八蛋!逼得我姐有家不能回!我为姐姐报仇来了!”
  “叶子,”成敏声音颤抖着,但内中又有股子硬劲,“我是你爸爸娶的,你无权干涉。我是他的老婆,我怎么就不能住在这里?你也快做母亲了,你这样子像个母亲吗?”
  “嘿,我像不像母亲?”叶子讥讽道,“我说老婊子,你那点淫威,拿到你那破医院耍去吧!这儿没你发号施令的份儿。我不像母亲?你像?把前妻的孩子赶走,这就叫母亲?你那拖油瓶是人,叶芽就不是人?你把她撵走了自己住在这里不怕夜里闹鬼?不怕我妈妈的阴魂找你算账?”
  “叶芽是自己要走的,不是我让她走的。”成敏声音不高,但依旧硬挺着。
  “你再说一遍!”黑暗中,叶子瞪着她。
  “是她自己要走的。”成敏又说了一遍。
  “啪”!叶子起手煽了成敏一个耳刮子。成敏毫无防备,后退了两步,捂着脸:“你,你敢打人?”
  “我还敢杀你!”叶子咬牙切齿,“给你三天时间,你把我姐请回来,要不然,我找人打断你的狗腿!”叶子说完一扭头,一摇一摆地走了,她找到叶为一的司机,要他帮忙把那些“战利品”拿上车,然后驱车回舒家去。
  成敏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她简直要疯了。
  “妈!”她听见成洪怯怯地在叫她,并拉住了她的手,“妈!”
  “小洪!”成敏搂过儿子,呜呜地哭了。好一阵子之后,她擦擦泪,“小洪,妈没事,你学习去吧。”

  成洪乖乖地回自己屋了,成敏来到卧室,看到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又气又怨,也不收拾了,趴在床上又哭了。
  和叶为一结婚几个月了。这婚姻怎么样?不怎么样。叶为一对你很冷淡。他绝对不是个好丈夫。难怪他的前妻就对他不满意。他不过是一架工作机器,除了工作他什么也不懂……不,他对女儿倒是满怀深情的,叶芽走了,他成天一个笑脸也没有……她突然想起了叶子对她的侮辱。叶子是疯子!这里是疯人院!我这就走!带上成洪回医院住去。这样下去我也会发疯的……我又不是没工作要靠别人施舍,我还是堂堂副院长哩。
  她抓起床上的杭巾胡乱地揩泪眼,这时,她注意到了床上用品。叶为一不是东西!结婚连一件家具也没买。床上这些东西,扒开床单、被套、枕套,内瓤全是周欣用过的!一个新婚女人,睡在前一个女人睡了多年的床上,用着那个女人用了多年的被褥和洗漱间,循着那个女人养成的生活习惯生活,这是什么样的侮辱哇?难怪周欣阴魂不散呢,有一天,她看见周欣就站在这屋里冲她冷冷地笑,笑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有一天晚上,风呼啸,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她看见周欣分明在院子里果树下走动。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要不是她不信鬼神,还真以为家里闹鬼呢。
  我还呆在这鬼地方干嘛!走!去医院住!她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可是,当她将衣柜里的衣服拿出几件后,她的头脑有点冷静了。不行。不能这么轻率。再好好想想。说真的,自从嫁到这里,你哪一刻不在权衡这个婚姻?你早就对自己说过,这个婚姻自有它无可比拟之处。
  是这样的。这个婚姻使你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天地。你心里屡屡充满了好奇、忌妒与羡慕。叶为一带你去过一些人家里。这些人家对他来说很熟悉很随便,但对你来说,却陌生而神秘。那些深宅大院,那些二层小楼,过去你从不曾踏入过,甚至走到门前都不敢停留一下的。那些达官显贵,那些将军名人,过去你只在报纸上看见过他们的名字,或在电视里看见过他们的形象。谁知道有一天你竟能以夫人身分坐在他们家里,同他们一起喝茶聊天呢!
  她神思飘荡了。
  那些老头儿大多穿着随便,旧毛衣、旧军裤、黑布鞋,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他们中有些人说起话来实在粗野,那个潘主任说:“好哇,中老年丧妻是人生一大幸事,不过成姑娘,你可不要把叶小伙子搞得太累哟!”那个吴司令说:“我说老叶看上去那么年轻哩,年轻老婆就是最好的春药嘛,哈哈哈!”连叶为一都涨红了脸,你羞得简直没法抬头。但这些老头儿满不在乎,而巨心地真诚,这是一种大气度。至于那些老夫人,更是叫人看花了眼。她们革命资历都不浅,年龄都在六十以上,她们有的穿着讲究,有的则很随便,但无一例外地都从骨子里往外透出一股高贵气,令你无地自容。你看,她们握手时那轻轻的一下子,她们谈话时那盘问的口气,她们招待客人时那亲切而又矜持的神情,那是一般人学得来的吗?
  我可一点贵夫人样儿也没有呢。你不知道多少次这样自忖。我身上贫民窟的灰尘太重啦。握手太小气,说话太拘谨,表情太不自然,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大生疏。他们喜欢纵论天下大事,即使讲起家长里短也别有一番气派。我要努力学习,要赶上她们,要从外表到内心都配得上叶为一夫人这个名分。我比她们年轻,年轻是我最大的优势。我要让那些老夫人都看得起我,喜欢我。不然我就是大笨蛋……
  成敏完全恢复理性了。
  叶为一真正的宝藏就在这里。从这里入口,哪怕你是个土坷垃,也可能变成黄金。这里有上层的政治,上层的文化,上层的思想情感和上层的社交方式……还有金钱买不来的关系网。是的,千真万确。
  成敏终于擦于眼泪,咬咬嘴唇,狠狠地对自己说:如果你是个孬种,你就走,或者甘拜下风在这里当姨娘。不然,你就学武媚娘,哪怕被逼得剃了青丝进尼姑庵,也要咬紧牙关,早晚把这个家完完全全把过来不可!

  第二天下午,成敏向院办秘书交代了一下,便离开医院,独自来到叶芽的学校。
  春天清新。冶人的空气使大学校园显得格外迷人。挺拔的教学楼,洁净的石子小路,刚刚开始长叶的杨树和返青的松柏,以及那些拿着书本的,穿着俏丽春装的年轻大学生……有一刹间竟在成敏心中涌起一股美好的情愫,使她回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回想起自己曾经单纯美丽的青春年华。想到此番来找叶芽的目的,不觉黯然神伤。

  叶芽正在办公室里备课,见到成敏,着实一惊,但她的表情却很矜持:“哦,你好。”她站起来,淡淡地说,“找我有事?”
  成敏默默地点点头。
  叶芽将办公桌收拾了一下:“我们出去谈。”
  “就在校园里走走,好吗?”成敏提议。
  “行。”
  她们走在美丽的校园里,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时不时,同年轻的大学生擦肩而过。
  “当大学生真好。”成敏说。
  叶芽不言语。
  成敏想了想,又说:“叶芽,你能不能回家住?”
  “为什么?”叶芽站住了。
  “昨晚叶子回来了,大吵一通,骂了我,还打了我。”成敏的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身子甚至有些发抖,“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告状的。叶芽,你爸爸结婚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也怪我,早该来找你,请你回去住。现在还不算太晚吧?你是大学教师,知书达理,你就回去吧。”
  “为了向叶子交代?”叶芽歪着头,看着成敏。
  “不,是我真心求你。”成敏仰着头,额前的卷发飘动着,“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们至少可以做个朋友。”
  叶芽低下头来了。
  “一家人和和气气多好呢,”成敏又说,“叶芽,我读过你的文章。我觉得你不是一般人。你以后还可以到我们医院去看看,这对你写文章有好处。”
  “好吧,”叶芽回答,“爸哪天回来你告诉我一下,我就回去住。”
  “真的?”成敏笑了。
  叶芽点点头。

  成敏走了。叶芽又给叶子打电话。叶子在电话那头咯咯咯笑得快叉气了:“那老婊子投降了?”叶芽说:“你打骂人家也不对嘛。”叶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你可别书生气,可别被她软化了。”叶芽说:“你瞎扯什么呀?”“姐,”叶子说,你一定要回去住。这叫占领阵地,我们无产阶级不占领,他们资产阶级就会占领。”叶芽只好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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