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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周欣之死


  叶为一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半个月后,他出院了。回到单位,他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
  炎热的夏天正在过去,房屋边,马路上,已经可以看见飘落的暗绿色的枯叶了。第一期整党工作告一段落。上级指示,要他们向上级常务会议作一次汇报。常委研究,由叶为一负责写汇报提纲,并负责向上级首长作具体汇报。
  叶为一很努力,他反复推敲汇报提纲,几次同政委和常委其他同志讨论,多次逐字逐句修改。
  八月底,常务会议如期召开。叶为一和许政委列席会议。与那么多老首长坐在一起,向他们汇报大半年来的整党工作,叶为一很振奋。他的汇报繁简得当,重点突出,观点鲜明,不少见解相当精辟,首长们听得兴致极高。叶为一说,在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教育中,一定要敢于否定自己的错误。一位首长插话:“这条讲得对!”叶为一说,“文革”中受过压的同志情况也不全一样,有的人虽然受过压,但也整过人。一位首长插话:“一点也不错。”叶为一说,有些地方之所以纠缠历史旧账,就是因为没有彻底否定“文革”,一位首长插话:“这是个辩证关系。‘文革’是派性的根子,是不团结的根子,这个问题不解决,派性是会交班的。通过否定‘文革’的教育,展开批评自我批评,是重大突破。”叶为一说,改革有方方面面的事要做,但最大的改革是干部改革,一位首长插话:“这是基本经验,最大的改革是干部年轻化。这是全党的大事。”叶为一讲到单位清查“三种人”的情况,一位首长插话:“对‘文革’中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要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一般不要轻易作结论。可不能‘一年运动两年平反’。”
  …………
  叶为一汇报得很成功,许政委作了补充,首长们作了重要指示。会议结束时,一位首长紧紧地握着叶为一的手,摇晃着说:“讲得好哇,很有水平,很有指导意义,继续努力!”叶为一的心头热乎乎的。
  不久,叶为一所在单位的整党经验,连同叶为一的对照检查、许政委的讲话,上级领导的插话和指示,都在全军传开了。叶为一浑身是劲,更加努力地工作,常常忙到深夜,常常住在机关不回家。新的历史时期到来了,为理想奋斗,为党和军队贡献聪明才智,是多么幸福啊。

  然而,意想不到的悲剧正在家中酝酿。自从同康冰谈过话,周欣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了。她的胸闷越来越频繁,还常常伴有胃疼,有时,头突然痛得发炸。她悄悄看过几次病,但医生总说没大问题。你有心脏病历史吗?没有。有胃病历史吗?没有。那就先吃点药观察观察。也许太累了?也许是更年期综合症?多休息休息,或者吃点中药调理调理?
  周欣潜意识的溪流里,越来越多地汇进了悒郁的泥浆。常常,她感觉思维被堵塞了,视线被遮挡了,心里憋屈极了。她几次想告诉叶为一她最近很不舒服,但一看见叶为一那日理万机、春风得意的神情,一听到他在电话里风风火火的声音,一遇上他全身心沉浸在思考中工作中的专注,她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况且,她心底里的那些事情,是可以对叶为一诉说的吗?
  她更多地操持家务,从卧室到厨房,从庭院到厕所。她要求炊事员经常学做一些新菜肴,一遍又一遍告诉他首长最喜欢吃什么。她要公务员把窗户擦得锃亮,把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要司机出门绝对保证安全,每天检修汽车。她把叶为一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收拾得格外整齐清洁,该扔的扔,该添的添,分门别类放置。
  她更加记挂叶芽。她觉得叶芽太孤单了。她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她想同她好好谈谈。可是,怎么谈?叶为一忙起来不回家,叶子住在舒家也不回家,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她和叶芽俩,她愿意她们之间能永远愉快相处。如果同她谈什么结婚找对象之类,少不了又会弄出什么不愉快。她可不愿意同叶芽之间有任何一丁点儿不愉快啊。
  叶子呢?她更是放心不下。结婚以后,和家越高越远,回来一趟都难得。瞧她穿着打扮那时髦样儿,花起钱来那么大手大脚,和晓塘在一起,她能混出个什么好来?前不久反精神污染,出事的好多是干部子弟!她几次对叶子说要她回家来住,叶子听了只是笑:“妈,我都二十五了,您还想把我拴在裤腰带上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心了。”
  可她就是没完没了地操心。
  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噩梦。很奇怪,那场面怎么就是当年斗叶为一和赵小果的场面,但被斗者是她自己。她被绑着,胸前挂一块黑牌子,四周全是打倒她的拳头,森林一样茂密。突然,一个人举着把明晃晃的三校刀直刺她的心脏!她一看,这人竟是康冰!她吓醒了,浑身冒冷汗。第二天,叶为一又不回家,她于是非要叶芽睡到她的屋里来。她告诉叶芽她最近感觉非常孤独非常害怕。
  叶芽说:“妈,你太操心了。”
  听到这话,周欣脸上那细密的皱纹更深了:“我就是放心不下啊。你爸爸成天这么忙,也不注意身体,连洗澡换衣服都不顾了。你妹妹会不会学坏?现在不比从前,这一开放,外国的什么东西都进来了。还有你,孩子,你在学校好吗?”周欣落泪了。
  叶芽见妈妈落泪,心头一酸,说:“妈,你怎么啦?我挺好的,那些谣言不是早过去了么。”
  “可你老是这么一个人,妈妈不放心。”周欣揩一揩脸上的泪。
  “一个人才能静静地思考。”
  “你都思考些什么?”
  “说出来你别又担心。我想的,都些政治问题。关于文化大革命,关于政治体制,关于党与国的关系……有时我也自问,我想这些做什么?我想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可我就是忍不住。就像一个烟民忍不住要吸烟。我把中国的昨天和今天拿来对比,把中国和苏联、东欧、美国、日本拿来对比,越想越多。妈妈,我越是执教历史,就越是深刻地感受着一个民族的现状同他的历史的血缘关系。现实和历史之间,包藏着多少惊人相似的故事啊。”
  周欣一听,泪水又涌出来:“是啊,孩子,你说的对,现实和历史之间,总是包藏着许多惊人相似的故事。”
  “妈妈,你怎么啦?”叶芽感觉妈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孩子,你觉得妈妈坏不坏?”
  “妈妈!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你和‘坏’字怎么联得上呢?你从小参加革命,成家后又全心全意为这个家操心,要是没有你,这个家哪会像今天这样有条有理呢?”叶芽将脸靠在母亲肩上,“妈妈,你别胡思乱想。以后只要爸爸不回来,我就陪你睡。”
  周欣长叹一声,淡淡的双眉在额间锁成一个淡淡的结。

  夏去秋来。
  一九八四年的国庆节,很可能是若干年来最令人兴奋最叫人舒畅的一次庆典。早就开始准备了。届时将有大规模阅兵和游行。我们敬爱的总设计师小平同志将要乘敞篷车亲自检阅。参加庆典的军人和老百姓们正在全力以赴天天操练喜迎这一天。中国人对新时代总是充满着希望和逻想。再有十几年就到二十一世纪了。就要翻两番了。就要过人均两千美元的小康生活了!大家共同努力奔小康哇!
  叶为一也很兴奋。国庆这天,他将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居高临下观看阅兵和游行的盛大场面。这对他是一种光荣,也是一种褒扬。现在,离这个伟大的节日只有三天了。
  今天晚上,他又没有回家,和于秘书守着办公室的电话,亲自同报社逐字逐句校对明天即将发表的他的一篇署名文章。这是一篇关于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文章。他提出了若干重要观点:要彻底否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彻底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彻底否定“大民主”,彻底否定“突出政治”,彻底否定和消除派性云云,云云。他激动异常。他沉浸在繁忙之中,他就是要为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鸣锣开道。这锣声一定很响,这道路一定很宽!就把它作为向国庆三十五周年的献礼吧。
  凌晨四点多,他忙完后刚刚睡下一会儿,一阵阵长而不断的电话铃声将他吵醒了。
  睡眼惺忪的于秘书拿起电话:“哪一位?”
  只听见叶芽声音颤抖着:“快,快回来!妈妈病了,很可能是心脏病!很危险!”
  夜很静。叶芽从话筒里传出的每一个字,叶为一在一旁都听得真切。他一个激灵站起来,对于秘书喊:“还不快回家!”
  家里,周欣躺着,脸色惨白。车来了,大家立即将周欣抬上车,往医院送。
  于秘书坐在前面,一个劲催司机抄近路,闯红灯,开快点。
  叶芽和叶为一护着周欣坐在后面,周欣靠在叶芽身上。叶芽时不时看看虚弱的妈妈,低声对叶为一说,妈妈最近老是很伤感,老要她晚上陪着,她一点没想到妈妈病得这样重。叶芽说,正睡得香呢,听见妈妈叫她,开始还当是做梦,后来才清醒了。妈妈说胸口难受。她给妈妈什么药都吃了。妈妈说不行,叫叶芽赶快送她去医院。
  叶为一苦着脸:“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就知道工作工作,你心里还会有妈妈!”叶芽抢白他。
  叶为一再不说一句话。

  医院到了。这标有醒目的红十字的圣洁之地,这肌体的检测修理之处,这流淌着生命之水的所在!你能给周欣一日救命的水吗?
  到处是洁白一片,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白口罩的医生护士无声地进进出出,无声地忙碌着。他们给周欣吸氧、打针、输液、量血压、测心电……一切都迅速而井井有条。
  叶为一和叶芽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时不时向急诊室张望,时不时又互相看一眼。
  叶子急匆匆赶到了,是于秘书通知她的。“妈怎么样?”她一见父亲和姐姐就问。
  叶芽向急诊室呶呶嘴,叶子伸伸舌头,在姐姐身边坐下来。

  天不知什么时候大亮了。一位医生出来了。一家人立即围上去。医生摘下口罩,告诉他们说,周欣是大面积心肌梗死,现在苏醒了,但需要绝对安静。叶为一一听,脸色陡变,非要进去看看不可。医生说:“看看可以,但千万不要说话。病人现在需要绝对安静。”
  叶为一进去了。周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就像医院的病床。见叶为一进来,她那双失神的眼睛倏地闪过一缕光辉,就像浓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亮起一个闪电。
  叶为一的心不觉突突突跳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眼前闪出了三十五年前那个十九岁的姑娘,那个一心要做他的新娘的姑娘。她那时并不美,但却非常非常年轻。他这才意识到他的婚姻和新中国是同龄的。在新中国庆祝她三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本也应当庆祝自己三十五岁的婚姻。但是他什么时候庆祝过婚姻哟,他的婚姻有什么值得庆祝呢。他珍惜新中国,愿为之效命。但他却不珍惜自己的婚姻,将其视为平常。他将一篇署名文章献给国庆节,命运却将周欣的垂危献给他的婚姻……
  现在,这个同你结婚三十五年之久的,被一切人视为你妻子的,却很难说获得过你多少恩爱的女人正处在死亡的边缘了。几个月前,你曾经住院,但死神连碰也没敢碰你就走了。可此刻,死神却在向她招手了。那个玩笑在她身上应验了。是她替你接过了死神的请柬吗?
  一股深深的歉疚之情涌上心头。他不禁伸出双手,握住了周欣干枯的右手。
  周欣那苍白的脸上飞过一片红云,仿佛生命的活力在一刹那间又回到了她的躯壳里。叶为一那双又厚又软的手于她真是又陌生又熟悉啊。多少年了,她和他有几次这样的手拉手呢?他到底给过她多少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呢?但她始终爱他。那是一种盲目的、固执的、痴迷的爱,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爱。这些日子,当夜阑人静之时,她常常会回想起同他生活的岁月。她想起他对她曾经有过的冷漠,那时为什么不高扬起头颅离开他?可她觉得即使生活重头再来一遍她也做不到。她想起她打过赵小果一个耳光,可那次去看那场批斗会,她真是肝肠寸断啊,她真想上台去推开赵小果和他站在一起,让所有的痛苦和耻辱都砸到她身上。她想起不久前她到医院去找康冰,那举动是太唐突,可那也是为了这个家的安宁。因为她爱这个家,爱叶为一……但是,但是叶为一把你放在什么位置呢?一直到你的生命快走到终点了,他还在忙乎那些在他心目中比你更重要的会议、文章之类……可这又怎么样?爱是需要回报的吗?不,爱是无条件的。是的,无条件的。现在,一切就要完结了,他终于过来拉住了你的手。能被他这样拉一会儿她感到多么满足啊!如果这一会儿要用死亡作代价,那么她现在是毫无遗憾了。
  人有灵魂吗?有来世吗?如果真有来世,你还嫁这个冤家吗?周欣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开始用力地呼吸,好像鼓足了劲,终于,她用微弱的声音一字一字说:“为一,谢谢你。”说完,她笑了,手倏地松开了。但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很大,一直望着他。那眼睛好美好美啊,镜子一样映射着过去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页。叶为一从来没见过周欣的眼睛这样美丽动人,从未见过周欣的眼睛里藏着这样多往日生活的遗迹。
  叶为一叫起来:“周欣!周欣!周欣!”
  但周欣再也不会回答他了。周欣的灵魂已经飞出了肉体,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的手在一点一点地变凉。
  “周欣啊!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怎么知道你会死呢?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快就死了呢?”叶为一失声哭起来。
  周欣那双眼睛一直望着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而且双眸里一直在放映着过去的故事。关于叶为一和她的故事。
  叶芽和叶子冲进来了:“妈妈!妈妈2妈妈!”
  但周欣永远听不见了。她死了。这个世界与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个美好的国庆节对叶家来说是最暗淡的。外面是晴朗的天空,耀眼的太阳,是五彩缤纷的气球、鲜花、礼炮还有遮天蔽日的和平鸽,是映红了天边的花团锦簇的烟火,是通宵的乐曲、狂欢的彻夜不眠的穿着漂亮衣衫的人流。但叶家却是一片肃穆的悲凉,一片黑与白的素色,一片低低的啜泣。这世界的喧嚣与激奋全然与他们无关了。这世界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周欣而变得稍稍冷淡一点儿。但叶家也不会因为世界的热闹就略略快活一点儿。叶为一连天安门也没去。他全然没有了那个兴趣。国庆节这一整天,他一个人坐在卧室里。自从重新工作以来,他还没有这样清闲过。周欣尸骨未寒,过了国庆将火化。周欣就这样死了。这个家就这样没有了周欣。这是怎么回事呢?
  叶芽清点母亲的遗物。在母亲工作间的书桌里,她发现了一封牛皮纸信封装好的信,信没有封口,就放在中间抽屉的最上面,很醒目。信封上写:叶为一收。下面注有一行小字:叶芽,如果你先看到这封信,请一定交给你爸爸。妈妈简直是未卜先知,她怎么就料定我会先看到这封信呢?叶芽浑身发冷。但她还是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

  为一:
    这几个月来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想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要离开人世
  了。我们结婚已经三十五年,在过去许多年里,我对生活的理解很片面,
  办过许多蠢事。经过这些年的分离,我才体会到,爱,只存在于扎扎实实
  的生活中,只有扎扎实实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文革”结束后,我
  唯一的心愿就是把这个家搞得好好的,我们大家在一起,愉快地生活,叫
  所有的人都羡慕!现在看来,我是没有这样的福分了。这是命运对我的惩
  罚。在这里,我想把憋在心里多年的一件事告诉你,不然,我的灵魂永远
  不会安息。
    曾经,我以为往事是可以丢掉的,有一天叶芽说,历史总是在重演着
  惊人相似的剧目,她说得很深刻。过去是丢不掉的,历史不可能重写也抹
  不去。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我此生是不会获得幸福生活了。
    我要向你讲的,是关于赵小果的事。二十年来,这个人其实一直存在
  于我们的生活中,但我们之间从来没谈过她。还记得那年你住院治眼睛吗?
  有人对我说,你在医院和一个女人过于密切,我很快知道她叫赵小果,我
  去医院打了她一个耳光,当天晚上,我就给王荣政委写了一封信,并且亲
  自把信送到他手上。我当时的心情无法形容,我觉得我支撑不下去了,这
  个家要完了,我要崩溃了。我唯一的办法只有求助组织,依靠组织解决问
  题。自从参加革命以来,我们就是组织的人了,无事不可对组织言,组织
  也事事可管,我给组织写信,请求组织教育你重新回到家庭中来。你手术
  出院后,王政委找我谈了一次话,他首先表示组织一定为我保密,然后他
  说他们了解过了,你和赵小果接触是多了些,但并没有发现越轨行为,他
  要我安下心来,相信自己的丈夫,并说会找你谈话。后来,我觉得你对我
  的态度有变化,我想王政委一定找你了。还记得吗?就在那天晚上,我问
  你,当初为什么娶我。可惜你始终没告诉我。
    事情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谁知两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王政委
  和你都成了黑帮。有一天,造反派斗你和赵小果,我被拉到台下观看,我
  意识到,我的信泄露了。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什么密也保不了,造反
  派肯定抄了王政委的办公室。我痛苦极了。
    “文革”,总算结束了。这时王政委已去世多年。想到过去的一切都
  是一场噩梦,不值得再提,我又振作起来,希望重新开始生活。
    谁知过去并没有消失。它在揭批查和整党中又回来了。先是叶芽的问
  题,接着是关于赵小果的流言,后来,你住院了,而那个护士康冰,她居
  然正是赵小果的女儿!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我。我曾和康冰谈过话,求她一定不要
  告诉你她的母亲是谁。但谈过后我就有些后悔,她本来也许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弄反而复杂化了。回想我这一生,为了创建一个美好的家园,我总是
  努力去解决各种触及到家庭的问题,但结局却总是事与愿违。这几年,为
  叶芽的事,我操心,为晓塘经商,我生气,为康冰出现,我阻拦,可最后
  的结果是一切都离我的愿望越来越远。我把握不了生活了。我太累了。我
  想,我的生命可能走到头了。
    我死后,你怎么办?女人可以守寡,但男人不行,离了女人,男人的
  生活就会一团糟。去找赵小果吧,和她一起生活。在那次批斗会上,我已
  经看出来她是一个好人,而且是真心爱你的。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多年,她
  一直独居,去和她结婚吧,这是我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个心愿。上苍总会满
  足一个已死的人最后的心愿吧?
                              周欣
                            1984.9.20.

  叶芽伏在桌上,失声痛哭了。但她又赶紧咬住嘴唇,怕被父亲听见。啊,苦命的妈妈!你就是被这些折磨死的吗?你为什么这样不能宽容自己?为什么不能把痛苦告诉我们,好让我们为你分担一些?妈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自己要死了?就是要我陪你睡的那一天吧?那一天我们谈了很多,你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对全家人的牵挂,你还问我你坏不坏。可我多粗心啊,我居然一点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妈妈,其实你所有的过错只在你太爱爸爸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地去爱一个叫做叶为一的男人呢?一直到最后,你还要她去找赵小果。赵小果,那个曾和父亲绑在一起示众的女人,是的,她是美丽善良的,我忘不了她。妈妈,你也真绝,你怎么一下子就会想到康冰是她的女儿,而且还会去同康冰谈话?康冰的确是个非常可爱的护士,她有一双JD么美丽的眼睛。她就是赵小果的女儿?她知道长辈之间的恩怨情仇吗?
  叶芽擦干眼泪,拿着母亲的信去找父亲。
  叶芽看见,父亲正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嘴唇嚅动着不知在叨念什么。父亲脸色阴郁,表情哀伤,父亲真憔悴啊。叶芽在父亲的卧室门口站住了,她感觉胸前那封信里,飘出一股很浓的血腥气,一股泪水的咸涩味儿。她把信捂得更紧了。
  父亲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她站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回到自己的屋里,浑身颤抖着,将妈妈的遗言锁进自己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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