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爱情、婚姻及其他

作者:禾子

——谈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的思想意义

  爱情、婚姻,这几乎是被人们嚼烂了的话题。然而,又有多少人了解它们的正确含义呢?读一读张洁同志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吧,听一听那发自人们心灵深处的生命的呼号。
  《爱,是不能忘记的》(以下简称《爱……》)是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它通过两个人物的爱情悲剧,表现了人们在心灵深处对爱情的追求和迷惘,指出了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着爱情和婚姻分离的不合理现象,透过这个现象反映了某些社会伦理道德的陈腐观念以及社会文明化程度很低的现实。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口吻,一开始就以筒洁的笔触,开门见山地写道:“我”面临着一个婚姻的难题,到了出嫁的年龄,也有追求者,却找不到真正的爱情。这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问题:维系婚姻关系的到底是什么?是商品的等价原则,是道义和法律,还是感情?接着作者进一步由对女作家钟雨爱情悲剧的描写,充分地揭示了没有感情的婚姻的残酷和不合理以及造成这种婚姻悲剧的个人心理因素。
  钟雨年轻的时候,因为糊里糊涂地和一个花花公子结了婚,而终于不得不分手。她感慨很深地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要的是什么,甚至别人的起哄也可以促成一桩婚姻。等到你再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可那时,你已经干了许多悔恨的让人感到锥心的蠢事。你巴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这是痛切的经验之谈,没有明确的爱情婚姻观,是造成爱情悲剧的重要个人原因。
  其次,把婚姻当成慈善事业来办,这是对爱情问题的另一种错误意识。这是作品通过钟雨的“精神恋人”,一个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的老干部的婚姻所揭示的道理。“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毫不犹豫地娶了“一个为掩护他而牺牲的老工人”的女儿。精神上的差距,使他们不能产生共同的语言,因此,当他看到“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夫妇又因为爱情而生出许多苦恼的时候”,才会自我解嘲地说:“谢天谢地,我虽然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可是我们生活得和睦、融洽”。然而,凄惨的是“这不知道爱情的人,到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心里也有那种称为爱情的东西存在”。他和女作家发生爱情,而且是在一切都不能改变的时候,他“以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引动了女作家的心,而那颗心却只能在“爱情和痛苦中煎熬”,“只好把一个没有生命的笔记本当作他的替身,在这上面和他倾心交谈”。“他占据了她的全部感情,而她却不能得到他,因为这会妨碍另外一个人的快乐”。这真达到了悲剧境界:既崇高又悲惨。
  在以上个人心理因素的后面,是杜会的旧习俗道德。传统的观念把婚姻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无视爱情在婚姻中的地位,社会只承认没有爱情的婚姻,不承认没有婚姻的爱情,因此,“一个人如果不结婚,就会变成对这种意识的主动挑战。有人就会说你神经出了毛病,或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什么问题。……总之,他们会想出种种庸俗无聊的玩意来糟踏你。于是,你只好屈从这种意识的压力,草草地结婚了事”。对于这种不合理的旧意识,作者提出了勇敢的抗议,“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非议的地方”,尽管她立即又补充了一句:“她并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这在传统道德观念还有相当市场的社会中,实在是一个很勇敢的行动了。
  作者曾对采访的记者说:“这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篇探索社会学问题的小说,是我学习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之后,试图用文学形式写的读书笔记”。作者在《爱……》中所体现的生活理想并不是某些人所指责的小资产阶级的爱情至上主义,而恰恰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社会学思想。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指出,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并不是产生真正爱情的标志,它最早形成的基础不是自然条件,乃是经济条件,是男子为确定继承权的手段。恩格斯说:“现代的性爱,同单纯的性欲、同古代的爱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它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第二,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最后,对于性交关系的评价,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
  《爱……》中的男主人公尽管很高尚,但他婚姻的基础却不是感情,因此他的婚姻是在高尚形式中包含着不合理的内容;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之间的感情是强烈而持久的,虽然他们相约互相忘掉,从来不曾握过一次手,却在感情上彼此都终身占有,却又不能结合,他们被道义、法律和传统的道德观念阻隔着,也同样是在高尚的形式中,包含着不合理的内容。作者正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思想出发,才能通过这两个艺术形象反映出生活中这种高尚的形式与不合理内容之间的矛盾。
  为什么具有如此深刻思想内容的作品会被人们冠之以小资产阶级的头衔呢?这不能不联系到我们民族的历史。千百年来的伦理道德都否定人的天性、束缚人的精神,它是专制的封建制度赖以维持的稳定因素。所以,五四运动把反对旧道德作为反封建的任务之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从根本上动摇了旧的伦理道德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但是,由于生产力发展速度缓慢等多方面的原因,特别是最近十年的政治动乱引起了社会生活的全面倒退,某些封建社会的旧意识却贴上了新道德的商标,继续束缚着人们的精神,阻碍着社会的进步。而人们的思维也习惯了这种道德的模式,只满足于形式上的高尚,而无视内容的不合理。乃至于有的人甚至责难真实反映这些社会问题的作品,重复了五四时期的主题,落后于时代的步伐,却不肯正视五四时期存在过的某些社会问题,今天依然存在。小说《爱……》就是在正面提出了一个相当普遍而又被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问题,从这个角度,透视了社会的落后保守面,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生活理想。这就是《爱……》这篇小说的重要思想意义。
  《爱……》这篇小说的思想性也存在着很大的不足。
  作者虽然把握了恩格斯关于爱情婚姻问题的结论,遗憾的是却忽视了恩格斯结论的出发点,这样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作者虽然对这爱情的悲剧寄予了极大的同情,认为“不是大悲剧,就是大笑话”,同时又赞美了主人公的爱情,由此来表现自己的爱情理想:“她分明到死都是幸福的,因为她真正地爱过。她没有半点遗憾”。这分明给人一种印象,似乎高尚的爱情只是纯观念形态的东西。
  如果仅仅是对没有爱情的婚姻的挑战,这也不无积极意义;然而,作为对社会学问题的探讨,显然是偏颇的。
  自然科学把人分为两个部分,即生理的人和心理的人,而人的生理状态又是心理状态的基础。爱情也和人的其它情绪一样是一种心理状态。例如,母爱是一种伟大的感情,它的产生就需要一个最基本的生理条件,即必须是一个女人。很难设想一个男子会产生母爱,即使他是一个幼儿教育专家。外电曾报道有为孩子哺乳的父亲,他或许能有些母爱,不过他注射了女性激素,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男子了。
  恩格斯把爱情称为性爱,把性爱的最高形式热恋称为“性的冲动”,就是以人的自然属性,也就是生理基础作为爱情的起码条件。正是从这点出发,人们才认为异性的恋爱是合理的,而同性的恋爱是丑恶的,因为它违反了自然规律,也就是违反了人的生理本能。
  当然,仅有人的生理本能还不行,爱情还需要感情。而感情又是什么?不过是本能的发展,只是由于人们的生活经历、文化教养等多方面的差异,产生的原因和形式不同罢了。这里所说的本能已经不再是古代人的那种原始本能,而是在一定历史文化条件下,人性的新发展,也就是费尔巴哈所说的:“人是人,文化和历史的产物”。随着人类文化历史的发展,人的感情只能越来越成为人的本能的一部分,却永远不可能和人的本能相对立。
  爱情不同于原始性欲的原因,不是离异了人的本能,而是发展了人的本能,即它是婚姻的原因,而不是婚姻的结果。正是基于这一点,恩格斯才认为贵族为了政治联姻的结合是不道德的,才认为反映旨在破坏正常婚姻的中世纪骑士之爱的破晓歌,比某些长长的英雄诗更好;正是基于这一点,恩格斯才批判那种“权衡利害的婚姻……往往变为最粗鄙的卖淫……”,才肯定了傅立叶对陈腐婚姻观念的概括:“正如在文法上两个否定构成了一个肯定一样,在婚姻道德上,两个卖淫构成一个美德”;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恩格斯才认为“只有在被压迫阶级中间,而在今天就是在无产阶级中间,性爱才可能成为夫妇关系的常规……”,才认为“只有感情维系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而感情不存在了还要继续维持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爱……》的作者显然忽视了这一点,把高尚的爱情看成纯精神的活动,这就不能不削弱作品的思想性,特别是在“四人帮”十几年灭绝人性的思想禁锢之后,迫切需要重新认识人性之时,这种缺陷就尤其令人遗憾。同时,也影响了作品普遍的社会意义。人们的精神境界、思想情操、文化教养各有差异,却一样有对生活的渴望,一样有爱的要求和权利,也一样有对不合理婚姻的不满。然而,他们却不一定能理解、追求或师法那种高尚的、纯精神的、充满书卷气息的爱情。这就大大限制了作品的影响,使它的积极意义不能很好地发挥。
  《爱……》全篇都充满了精神的冲突和感伤压抑的情绪。作者在重重的矛盾中求索,在迷惘的情绪中挣扎:
  “……我已经不能从普通的道德观念去谴责他们应该或是不应该相爱。我要谴责的却是:为什么他们不能互相等待着那个呼唤着自己的灵魂?”
  “到了共产主义还会不会发生这种婚姻和爱情相分离的事情呢?既然世界这样大,互相呼唤着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答应的时候,那么说,这样的事也还会发生?可是,那是多么悲哀呵……”
  “说到底,这悲哀也许该由我们自己负责。谁知道呢?也说不定由过去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那种旧意识负责……”一直到最后,作者才奋力冲破了沉重的氛围,大声疾呼:
  “不要管人家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
  这就是作者在理想与现实,“历史的必然要求和事实上这种要求不可能实现的矛盾”中,为我们指出的唯一出路,而且也是不切实际的出路。
  作家思想的矛盾,反映了社会生活本身的矛盾:旧的道德意识,是不合理的,是注定要灭亡的,但是它赖以存在的社会条件还不可能在短期内完全消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的存在又有一定的合理性。新的道德要求离异没有感情或感情已经完结的婚姻,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但文明化程度很低的社会结构却要求保持家庭的稳定;此外,贫乏的物质生活,使人不能有较高的情趣,经济的原因使人们在感情完结的时候,不得不维系婚姻关系。
  也许是看到了这些社会生活的现实矛盾吧,作家既不能(或不敢)动摇旧道德意识的高墙,又不满于不合理婚姻生活的樊篱,只好在两座墙的夹缝中委曲求全,于是乎,“曲径通幽”,走进了“柏拉图式爱情”的“仙境。”作者试图在传统范围内打破传统,然而在违反自然规律这一点上,她所反对的和她所追求的,恰恰是殊途同归。这也是目前一般爱情小说的通病。
  存在的东西是真实的,但不一定是合理的。马克思正是在黑格尔“存在即合理”的名言中,发现了黑格尔哲学最革命的因素,任何一种存在的事物都注定是要灭亡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任何东西,凡是我们在其中看见我们所理解和希望的、我们所喜欢的那种生活,便是美。”也是号召人们向现存的不合理的生活挑战,争取合理美好的生活。《爱……》中充满了压抑、伤感的情绪,反映了作者还不能理直气壮地和旧意识决裂,过多地看到了它存在的相对合理性,没有充分看到它灭亡的必然趋势。在现实的矛盾中,看不见出路,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将来“到了共产主义也许就有了解决的办法”。其实,将来是什么,共产主义也同样是历史演进过程中,旧质因素不断减少,新质因素不断增加的过程。这更替着的两种因素既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人在这个演进过程中应该是一个积极的因素。人们常常说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那么,这种奋斗难道不应该包括对旧意识的挑战吗?难道因袭了几千年的生活方式披上一件民族性的外衣,就可以适应新的社会形态吗?
  小说《爱……》虽然存在着一些消极的情绪,它积极的思想意义仍然是不可否定的,它是对旧意识的大胆逾越,也是对理想生活的预言。总有一天,我们这代人会看见,几千年来传统的道德观念,在强大的生产力冲击下彻底的崩溃,现代化的社会生活一定会产生出新的、更合理的道德伦理观念。到那时,我们也许已经老态龙钟,但我们会记住所有预言过它的人。

                   (原载《谈书》1980年第8期)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