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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64

  雨夜,静悄悄的,有点冷。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借着小油灯微弱的灯光,入迷地读着《简·爱》。小说的主人公仿佛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牵进了她的生活。
  此时,万籁俱寂,村里的狗都敛了声息,它们也许都蜷缩到自家门洞里的柴草堆里睡着了。我屏住呼吸,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简·爱》是我下乡时带来的,这还是黎江给我找来的,他说这是一本不错的小说,嘱咐我一定要藏好。那时,这本不错的小说平时只能屈尊躲在我的枕头套里。
  我觉得眼皮发涩了。桌子上闹钟嘀嗒嘀嗒的走动声越来越响。我抬头看看,时针已经走过了十二点。小油灯的火苗无精打采地摇晃起来,但我对这本书实在爱不释手,简·爱与海伦的对话牢牢地吸引着我:
  
  你干吗上这儿来,简?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几分钟以前听到钟声的。
  我是来看你的,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重,不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那么,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喽,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上哪儿去吗,海伦?你要回家去吗?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去。
  不,不,海伦!

  我仿佛听到简·爱的声音弱下去。我停下来,为不幸的海伦感到悲伤。
  一阵凉风匆匆掠过,从土墙的缝隙里吹进来,带着阴冷的夜里的潮湿。海伦关切的声音又响起来:
  
  简,你的小脚光着,躺下来,盖上我的被子。

  我把被子拽上来,连脖子都盖住了,又继续读下去:
  
  我很高兴,简,当你听到我死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悲伤,没什么可悲伤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天要死……我的心灵得到安息。我没留下谁为我的死感到万分悲痛。

  啊,海伦,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女孩子竟会以没有亲人的孤独而感到自慰。我觉得眼窝里有一股很热的东西在涌动。
  
  我死了以后,我还会看见你吗,海伦?
  毫无疑问,亲爱的简,你也会来到那同一个幸福的地方……

  小油灯的火苗摇曳了一下,熄灭了,隐隐约约,我觉得有件东西从我手里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我眼前开始出现了一片匆忙的景象,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们穿梭般来往,生活中曾经发生的和不曾发生的事情也都拥挤过来,互相掺杂在一起。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地方,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地方也都从眼前闪过。在一个可怕的、黑森森的洞窟里,我的心紧张地狂跳起来,跳得特别响,咚咚咚……
  那声音急急地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猛地睁开眼睛,听到咚咚的声音响得更加急促,它不是来自我的胸腔,而是有人在使劲儿地敲门!
  谁?我在黑暗中壮着胆子大声问道。
  开……开门……开门啊……一种断断续续,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呻吟般的哀告。她的说话声模模糊糊,我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
  一束昏黄的灯光从里屋移出来,妈妈在慌乱中一手举灯,一手系着外衣的扣子。
  方丹,是谁?妈妈的神情有点紧张。
  不知道。我摇摇头,赶忙穿好衣服。
  别怕。妈妈一边小声安慰我,一边警惕地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在这风雨凄凄的夜里,会是谁来敲门呢?
  谁?妈妈向门外问道。
  她……婶子……快,快开门哪!喘息,呻吟,噎在嗓子里的哭告,外面的人好像一下扑在门上了。
  妈妈赶紧拉开门闩,两扇门哗的一声撞开了,一个人从外面跌坐进来,歪倒在地上。妈妈连忙伸手去扶,我一眼就认出这是秋云的婆婆,她灰白的头发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她的手指不停地哆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我的心头。
  秋云婆婆,快起来!你这是怎么啦?妈妈非常吃惊地问。
  是秋云出事了吗?我也着急地望着她。
  哎哟,她婶子,她妹妹,可不得了啦!秋云的婆婆站起来一把抓住妈妈的胳膊,眼睛瞪得可怕,她哭嚎似的说,她婶子,你这识文断字的人,快去救救俺那媳妇吧……
  秋云怎么啦,啊?妈妈急忙扶秋云的婆婆在我桌边坐下来。
  秋云的婆婆抹了一把泪,哭哀哀地诉说着,俺那儿,四十多岁才换了个媳妇,不易哟,可不能断了这条根儿呀……
  我觉得我的血仿佛停止了流动,像冰一样凝固了似的,一股冷气跑遍了全身。
  妈妈安慰着秋云的婆婆,问清了秋云的情况。
  原来,秋云下午割草回家就去喂猪,因为下雨,院子里泡成了黄泥浆,走一步滑一下,秋云拎着一桶猪食,一不小心滑倒在猪圈旁,她顿时觉得肚子疼得撑不住,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她男人听见声响,急忙把她抱进屋里。她躺在炕上,肚子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可她却一声不吭。直到她身子底下的褥子被血水浸透了,枕头也被泪水和汗水泡湿了,秋云这才忍不住叫起来。
  开始,秋云的婆婆还沉得住气。按照村里的习惯,生孩子先不请接生婆,说是瓜熟自落。可是,一个晚上过去了,那个不足月的小生命就是不肯出生,秋云的婆婆才打发人叫来了邻村的接生婆,可接生婆来了一看,说是怕担风险,又走了。眼见秋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秋云的婆婆才慌了手脚。
  妈妈听秋云的婆婆讲完,急急地说,赶紧送医院吧,要不马上去请个医生来……
  可天下着雨,这路上咋走哩,苦命的人哟……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先想办法救人……妈妈急忙嘱咐秋云的婆婆先回去烧一锅开水,又说,我这就去找陶成大叔,让他派人马上到县医院请医生,我一会儿就去看秋云……
  秋云的婆婆听了,神色略微显得安定一些,赶忙滑滑擦擦地回家了。
  妈妈过来嘱咐我安心睡觉,然后拿了手电筒带上门出去了。
  细雨沙沙,我的心和着雨声慌乱地跳个不停。秋云,你要挺住啊!我一遍遍地从心里对秋云说。我不知道她正在怎样地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分担她的痛苦。我只想立刻去看看她,哪怕就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素英。她带着受了惊吓的神情走进屋来,随手把妈妈放在门旁椅子上的小油灯拿到我的桌子上。
  方丹,刚才听见婶子叫门,我还当是你出了啥事儿哩,可把我吓坏了。
  素英姐,你说秋云会有危险吗?
  现在不敢说,听说秋云淌的血水已经湿透了三床褥子呢……素英说着猛地停住了,也许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她坐到我的床边又轻轻地说,方丹,别揪心,刚才五星他爹让翰明去县医院请先生了,我来时他就骑车子走啦。素英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埋怨而焦急的神情,她说,你看这么当紧的时候,刘锁他们十几个壮劳力都不在家,都上县武装部比赛打靶去了……
  我也担忧起来,杜翰明一个人到县里去,路那么远,还下着雨,他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啊?
  素英说,五星他爹告诉翰明一条近路,那条路我走过,能近不老少……
  我拉开窗帘,小窗外漆黑一片,远远近近没有一丝光亮。
  方丹,别牵挂了,翰明准能把先生请来。她又说,婶子让我来陪着你,方丹,快躺下睡吧,我在这里纳会儿鞋底子陪着你。素英弯腰帮我拾起掉在床边的《简·爱》,拍了拍土,放在我的枕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哧哧地穿起麻线来。
  我木木地坐着,一会儿想着正在痛苦挣扎的秋云,一会儿又想着匆匆赶路的杜翰明。素英一定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却一点儿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耳朵里只是一片轰鸣。
  方丹,快躺下吧……素英又说。
  不。我还是一动不动。
  你呆了半天,想啥哩?
  素英姐,我……我想去看看秋云。
  不行,不行,这种事咱们咋能去哩?
  素英姐,你推我去看看吧!我的眼泪流出来了,秋云多可怜,她心里有话总是跟我说,现在她有危险,我怎么能不管呢?素英姐,推我去吧。哪怕不到她跟前去,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只要能让她知道我在陪伴她……
  方丹,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咋不知道哩……素英的眼圈儿也红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推过我的木轮椅。我知道,你想干的事别人谁也拦不住。她有点嗔怪地说着,弯下腰卷了卷裤腿。
  我赶紧坐进轮椅里。
  在黑暗中,素英推着我吃力地踏着泥泞的道路往秋云家走去。木轮椅的轮子几次被稀泥塞住了,她停下来,用手抠去泥巴,才又继续往前走。冰凉的雨丝落到身上,激得我一阵阵发冷。快到秋云家了。还没走到她家的破院墙,我就听见了一阵可怕的哀嚎,吓得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娘啊……疼死啦……这痛苦的嘶喊带着绝望和悲哀冲上黑幽幽的夜空,就像一只受人宰割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拼尽全力的嚎叫。我使劲儿闭上眼睛,一点也不能把这种凄厉的怪叫同那个慢声细语的秋云联系到一起。
  土墙院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矮小的东屋门口正围着几个邻家的女人,她们准是来帮忙的。小东屋的门关着,一束束细线般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射出来,怪叫声也是从那里传来的。有一会儿,屋里似乎平静下来,我听到妈妈在里面轻轻说话,柔声地安慰着秋云。我又听到秋云喘息着,嗯嗯地答应着。没过一会儿,一阵痛苦的叫喊声又从那个死命挣扎的躯体中发作出来。
  冒雨站在门边的女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越是这种时候,她们越是不肯让自己的嘴巴有片刻安宁,好像屋里那种声嘶力竭的哭叫声还不够刺激人。
  一个头上顶着大锅盖的女人语气担忧地讲着她刚才在屋里看到的情形,秋云赤着下身躺在炕上,两只手在炕边的苇席上拼命乱抓,她左右扭着身子,使劲儿摇头,头发滚得乱蓬蓬的,那张失血的小脸被痛苦地扭曲了,显出茫然无措又极度恐怖的表情。妈妈用一块新毛巾沾着瓦盆里的热水,为秋云擦去身上的血污。
  有个身上披着粗布包袱皮儿的女人惋惜地叹了口气,咦呀,淌了那么多血水,孩子生下来怕也……
  说得是哩。还有一个矮小的女人挤在大锅盖底下随声附和着,兴许还是个大胖小子哩,你瞅那小媳妇身子有多笨。
  唉,可怜怜的小人儿哟,多能干活儿呀……
  不足月摔着怕是玄乎,早点儿送医院就好啦。
  这么远的路,就是去,没钱也住不下呀。苦命哟,谁让她托生个女人哩……
  屋檐下的滴水声,女人们的说话声,秋云那盖过一切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混在一起,直搅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堂屋的门大开着,啪嗒作响的风箱费力地抽动着,黑漆漆的墙上晃动着一个人影,忽明忽暗。一支难得点燃的红蜡烛孤零零立在锅台上,滚落着油亮亮的泪珠。秋云的婆婆正坐在灶前的草墩上烧火。她一边拉着风箱,一边不时撩起灰色的衣襟擦去从红红的眼角里流出来的混浊的泪水。地上有一堆湿漉漉的柴禾,秋云的婆婆正抓起一把填进灶里,浓烟合着水汽霎时就拥满了屋子,又贴着门楣像一条黑龙似的游出来,没进黑暗的夜空。
  我似乎闻到一股我所熟悉的秋云身上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
  堂屋门前的一堆柴草旁边,影影绰绰蹲着一个人。他双手抱着头,好像在躲避什么。他的身子蹭得柴草刷刷作响。显然,他在发抖。我仔细看看,哦,是秋云的男人!
  水开了。秋云的婆婆掀开锅舀水,热腾腾的水蒸汽使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锅台上的红蜡烛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柠檬色的光团。隔着雾气,我看着被柴草熏黑了的锅台,不禁想起秋云对我说过,她恨这个锅台。
  那时,我常在过完草之后劝慰秋云,她生活中的欢乐太少了,我多么希望她能甜甜地笑笑啊!秋云,你应该高兴一点儿。有一次我对她说。
  唉。秋云先是叹了口气,方丹,人家都说我不说也不笑,俺哪有高兴的事儿哩?没出嫁时,俺整日里跟着俺娘下地干活儿,一年四季,挨饿受冻,俺没叫过一声苦。那阵子俺娘老是对俺说,等收成好了,就让俺上城里扯件洋布褂。俺盼着,等着,等着,盼着,俺跟村里小姐妹都商量好了,到时候一块上城里赶大集,扯花布,可后来……秋云说着,一串串泪珠顺着腮边滚落下来。
  秋云哽咽着又说,方丹,自从俺嫁过来,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只想着熬一天算一天。俺干一天活儿,吃罢饭还得刷锅洗碗。俺身子笨了,弯不下腰,够不着锅里的水,俺真恨,好几回都想把那锅台砸了,把那摞碗摔得碎碎的!秋云因为愤怒,苍白的脸儿变成了粉红色。她擦了擦泪水,又接着说,方丹,有时候,听着人家小闺女都结着伴儿出去玩儿,可俺还得纺花绩线,一样是人,可看看俺是个啥样子?俺怨自己的命苦,真想死……
  我的心猛一震,吃惊地望着秋云。你为什么不回家告诉你娘呢?我问她。
  秋云叹了口气说,俺娘有啥法子啊?她老是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老辈子都是这么传下来的,熬着准能熬出个头……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后来,秋云抬起头,睁大眼睛,用异样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问她,秋云,你想说什么?
  她支吾着不肯讲。
  秋云,说吧,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停了一下,秋云终于说话了,她的表情很为难。
  方丹,俺早就想求你,就不知你能帮俺不……
  能!我毫不含糊地向她保证。
  你……你能帮俺使个法子不,俺不愿……
  什么?我不明白她要我做什么。
  方丹,俺心里怕,怕得不行……
  秋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鼓鼓的肚子,又说,人家都说生孩子得遭大罪,你给俺使个法子,俺不告诉旁人,只求你能帮俺除了它……
  啊?我吓得心里一紧,连忙对她说,秋云,这可不行,你可别乱想啊……
  方丹,你别急,你不能帮俺,俺也不怪你,俺就是怕死在这一场上……
  娘啊,让我死了吧……
  秋云又一阵凄厉的尖叫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我被一种惶恐摄住了,秋云真的会……我不敢想下去,只是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杜翰明,你快回来呀!
  时间好像静止了。
  雨,还在下着。素英站在我的木轮椅旁边,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任凭细雨将衣裳和头发打得更湿。
  秋云仍在一声高,一声低地不停地叫喊着。这时,一直在屋里帮妈妈照看秋云的改妹的娘神色恐慌地出来了,她给大家描述着屋里的事,妈妈给秋云喂了水,可是她的嘴唇还是开始泛白了,两只干瘦细长的手臂痉挛地抽动着,她那弱小的身体里的气力怕是要用尽了。她那对秀美的眼睛已经走了样,两颗黑黑的眼珠向上翻着,露出了可怕的眼白……改妹的娘说,她不敢再守在秋云的身边了。
  秋云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低缓下去的呻吟,哎……哟……听着那弱下去的声音,我的手又冷又麻,一阵阵冷汗浸湿了手心。医生,你快来呀!我几乎想大声喊出来了。
  妈妈到堂屋里去舀水,她的身上沾了些血迹。看到我和素英,妈妈吃了一惊,方丹,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我说,不,我要看看秋云……
  妈妈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快和素英回去吧。
  我又说,不,我要在这里。
  你怎么又来了犟脾气呢?妈妈有些火了。
  我是秋云的好朋友,她知道我在这里会好些的。我不顾一切地大声说,我不走,我要等着秋云好了再走……
  蓦地,我听到一个叹息般的呼唤像一阵微风飘过来,方——丹——。这呼唤像梦中的呼唤那么近,又那么远,又像是一缕气息,在空中很快地散开了。我被这一声呼唤惊呆了,啊,秋云,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的声音正在隐隐远去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65

  雨夜像一只巨大的墨缸,把世界浸泡在浓重的黑暗里。杜翰明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在一条泥泞的土路上冒雨向县医院奔去。
  旷野里太寂静了,只听到秋夜的细雨沙沙地打着路边的高粱。雨水打在杜翰明身上,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快,快呀!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自行车越蹬越沉,车轮沾满了泥浆,几乎要蹬不动了,突然,前轮猛地一滑,自行车歪倒了,把他摔了出去。他爬起来,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身上的泥水,扶起车子又骑上去,车子却怎么也蹬不动了。杜翰明心里像着了火,他干脆推着车子往前走,又挣扎了一段路,车轮不时陷进泥里,推都推不动了。快,快呀!杜翰明更着急了,他索性把自行车扔到路边上,心急火燎地拼命往前跑。
  他越走越吃力,双脚不时被泥浆吸住,他心里恨极了这条土路,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艰难地挣扎过啊。黑暗使人感到压迫,雨水顺着头发不住地往下流,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冷风嗖嗖地钻进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衣服里,让他的牙齿咯咯地打颤。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着,耳边不断地响着小嫂子声嘶力竭的喊叫,眼前晃动着人们焦虑和期待的目光。要快!要快!他不停地催促着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在打滑。他不断地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爬起来。他的膝盖上,背上,全身都粘满了泥浆。滚一身泥巴,他忽然想起这句话,咧了一下嘴却没笑出来。下乡之前,在那一片激昂亢奋的誓词中,多少次出现过“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的豪言壮语,可又有谁真正体会过滚一身泥巴的滋味呢?杜翰明边走边想着,这下算是有点明白了,这就是农村,你在这里经受的,不仅仅是生活的磨炼和挑战,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你还要面临着以自己的一切去拯救生命的考验,这几乎就是生与死的考验。这是一条风雨交加的泥泞之路,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也是一条维系着生的希望的路啊。这是你平生第一次,与生以来第一次肩负着两个生命的全部压力,这千钧之重的压力。在这条淌着稀溜溜的泥浆的路上,你挣扎着,喘息着,义无反顾地前行。你第一次感觉到了这生命的颤栗,死神要夺去一个孱弱无助的生命,而你却要与这凶残无比的死神一决高低!你这刚刚被田野里的风吹黑了脸皮的城里人,你这城里来的走惯了柏油马路的洋学生,你有这个勇气吗?
  他又一次摔倒了,他顺着溜滑的沟坡滚了下去,泥水灌进他的嘴里,他只觉得头有些晕,他支撑着在沟底坐起来,水在他身边流着,他索性用沟里的水抹了一把脸。他喘息着定了定神,眼前是黑糊糊的,他扶着沟壁站了起来,双手向上摸去,摸到了沟沿,沟沿上是稀泥,没有半点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想爬上去,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沟里有水,但不深,他决定在沟里走,他的两条腿沉重地在沟里迈动着,水在哗哗地响。这下,泥路不行走水路,天无绝人之路,他想着。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阵疼痛,不由得弯下腰去,一定是刚才叫自行车弄伤了,他想。疼痛使他无力地瘫倒在沟壁上。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困在这黑夜中的水沟里,两条腿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抚摩自己的双腿,不能停下,人们一定在等待,一定在呼唤着我,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呼唤。他狠狠地对自己说,杜翰明,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城里来的白面书生,你白长了七尺高的个子!他感到浑身的血在往上涌,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燃烧,他猛转过身,双手死死地抠进沟沿的泥里,大吼了一声,嗨——他奇迹般地爬了上去。
  远处,出现了县城的灯光……
   
66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突然,外面的路上传来了自行车链条的碰撞声和缺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还有匆忙的脚步声。屋里屋外的人顿时振奋起来,我抑制不住激动,想喊杜翰明,可我却喊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默念着,秋云,你会好的,会好的……
  医生来了——。杜翰明一把推开院门大声喊着。他打着手电筒把自行车停在门边。
  哦,医生终于来了!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抹着脸上的雨水,拎着一只药箱,跟在杜翰明的身后急步走进来。妈妈赶紧把她领进了小东屋。还贴着大红喜字的窗纸上映出了女医生的影子。她取出听诊器在秋云身上听着,皱着眉头望着这个在血泊里挣扎了很久的女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小嫂子。
  人们屏住了呼吸,屋里屋外静得吓人,雨声、说话声、叫喊声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一颗颗不安的心在各自的胸膛里紧张地跳动着。
  秋云不再抽搐了,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她的呼吸却十分急促,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女医生仍在那里仔细检查。人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投在窗纸上的人影。
  很久,女医生摘下了听诊器。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呢?她带着责备的口气问。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忽然,屋里出现了一阵骚动,秋云的双手又在炕上乱抓起来,她使劲儿蹬腿,砸得土炕咚咚直响。接着她的双手又伸向了自己的喉咙,拼命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襟,没有血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女医生紧张地抢救着。可是秋云的头慢慢向后仰去,直到把肩膀都拱起来,猛地,她像松了劲儿似的瘫软了,圆睁的眼睛定定地呆住了,两只悬在胸前的手一下摔在了炕席上。
  她,终于逃离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
  女医生轻轻地又说了一遍,声音颤颤的,她收起听诊器,停止了抢救,默默地扯过一张粗布单子盖住了秋云的身体。
  小东屋的门被打开了。
  儿呀,你,你不能走哇!秋云的婆婆哭喊着冲进门,一头扑到秋云身上,又从炕沿滑坐到地上,两只手拍打着双腿嚎开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叫我咋向你娘交代哟?你不能这么狠心地走哇,我对不住你呀,孩子啊……我的……
  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几个女人擦着眼泪过去拉她起来,谁知她却猛地抬起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然后对着拉她的人喊,别拽我,谁也别拽我,是俺对不住俺那媳妇,俺那好闺女……自打她嫁过来,伺候一家子人,还得拖着身子去割草。俺不是不疼她,可是孩子……
  她哭诉着爬起来,又扑到秋云身上。
  孩子,今儿里你听听娘的心里话,咱穷啊,谁不干活儿谁挨饿,你整日不说也不笑,当娘的知道你心里苦,我的儿,我那苦命的儿呀,娘知道你那眼泪就包在眼皮儿里。孩子,你回来吧,娘当牛做马也供养着你。你回来吧,要走咱娘俩一块儿走哇……
  秋云的婆婆说着爬起来,抓起秋云的手,在自己那双皱起老皮的粗糙的手里揉捏着,好像要把自己身体中的那点活力,给予那个已经逝去的生命。突然,她大叫了一声,一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一边,女医生跟了过去。
  我在东屋门边,透过泪水,看到秋云一只惨白的手垂在炕沿下。那是什么样的手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手,指尖上血肉模糊,扎着一根根大大小小的炕席上的苇刺。有的苇刺扎得很深,细嫩的皮肤上,可以看到刺尖从指肚里穿了出来。人们都说十指连心,刚才秋云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挣扎呀!
  屋里屋外,哭声一片。女人们在哭声中向女医生和妈妈诉说着秋云的好处。
  秋云的男人蹲在炕角的灯影里,两只大手使劲儿揉搓着短短的头发茬子,咳咳地干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看看炕上那个曾被叫做他的媳妇的血淋淋的女孩子。
  秋云的婆婆慢慢醒过来了。她站起来,推开搀扶她的人们,晃悠悠地端起一个破瓦盆到堂屋的锅灶里刮了一盆热水,又歪歪斜斜地回来,把瓦盆放在炕沿上,一只手颤颤巍巍摸索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光闪闪的缝衣针,一手轻轻托起秋云的手,耳语般地对她说着,孩子,忍着点儿,娘给你挑了刺儿。娘不能让你带着两手刺儿走。别怕,娘轻轻给你挑,疼了你就哭一声,你哭,你就哭一声吧,我可怜的儿……
  泪水像一股股急流,顺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着。她捏着针慢慢在秋云那没了知觉的手上挑着,挑着。一根刺尖在指肚上翘着,她的手哆嗦起来,不忍心挑了。她回过头,泪光光的眼睛望着女医生,凄哀哀地恳求着,好心的人儿,求求你给孩子挑出来……咱……咱不能让她这么走哇……
  那位女医生望着痛哭的人们,也流下了眼泪。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镊子,痛惜地托起了秋云的那只手。尽管她知道这是一只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手,但是她却格外小心,好像生怕惊醒了一个熟睡的孩子。
  那情景,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第二天,秋云下葬了。我不敢去送她。我害怕看到她那经受了折磨又归于平静的面容。微风里,我听到一阵阵悲切的哭声从远处传来,秋云的婆婆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中夹杂着思念的诉说,苦命的孩子,你撇得娘好苦哇,往后你叫娘咋过哟……
  哦,秋云的娘送葬来了。
  墓地里,秋风中,一座新的坟头堆起来了。
   
67

  一股凉风钻进胸腔,杜翰明不觉打了个冷战,他使劲儿咳嗽着,想把侵入体内的凉风咳出来,急促的喘息使他的喉咙里如同灌满了浓烟,整个肺里都是呛人的辛辣。他觉得双脚踩进了污泥,拔不出来,齐到膝盖的水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他好像打开了手电筒,可微弱的光线却照不清前面的道路,他忍不住想高声呼喊,嗓子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黑暗令人感到压迫,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昏蒙蒙的天地间,单调的雨声更让人感到孤独。他看见黑森森的原野上游动着重重幻影,他们的呻吟呼叫汇成悲怆的旋律,在茫茫黑夜的帷幕后面响起,杜翰明感到一种颤栗。快记下来,这是回想曲中那个巨大跌宕下面的沉重的呐喊。
  他的目光穷追不舍地跟随着那些黑黑的影子,只听见他们发出沉沉的怒吼,大地被振动了,云层被振动了,天上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光焰从那越来越宽的缝隙里直射下来,太阳像一只火球接近了地面,强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田野像炼狱般地迅速燃烧,那无数的幻影像燃着的秫秸,在熊熊的火光中蜷缩起来,挣扎着,扭动着,渐渐化成一片灰烬。太阳落下去,血红的霞光映照着被拱动的泥土,无数新的生命破土而出,迅速成长着,伸开双臂,向着夕阳,追着它发光的轨迹一直奔去……杜翰明很想飞快地把这个旋律记下来,可他的手却无力抓起笔,他使劲儿睁睁眼睛,朦朦胧胧,他觉得自己躺在医院里,医生正坐在床边,把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他的前额上。他想睁大眼睛看看,可他的眼皮却是那么沉重,头脑是那么混沌,在眼睛睁开的一刹那,他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他觉得一个女医生欣慰地说,好了,总算退烧了……杜翰明又一次使劲儿睁开眼睛……
   
68

  几天不见,杜翰明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我不停地让他喝水,可他的嘴唇上还是起了泡。我看着他,从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眨动的睫毛,能看出他睡得很不沉稳。一阵阵咳嗽使他的脸不断地涨红,额上也暴起了青筋,一番疲倦的喘息之后,他又沉睡了。那天晚上,去接医生回来,杜翰明就病了,一连几天发高烧,腿上摔伤的地方也感染了。
  我每天都来看杜翰明。五星三梆子总是轻轻地把我推到杜翰明的床边。过去,我从没到他的小土屋里来过,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床,一个破木桌,在一个土台子上放着一只很大的蓝色帆布箱。杜翰明的床头贴着一幅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油画,是俄国画家列宾的《伏尔加纤夫》,一群衣衫褴褛、面容愁苦的人,正拼力地拉着纤绳,拖着一艘沉重的大木船,缓慢地向前挣扎。荒芜的沙滩上,破旧的篮筐歪倒着,半埋在砂土里,酷热的阳光把人们疲惫的身影投在地上,给这群穷汉罩上了一层悲怆的色彩。
  第一天来到杜翰明的床边,我就注意到,在那只蓝色的帆布箱上,摆着一个很旧的木质小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男孩站在青青的草地上,拉着年轻母亲的手,满脸稚气地微笑着。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眯着眼睛。我想,这一定是杜翰明,童年的杜翰明。忽然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这个微笑……我每次来都忍不住看看这张照片,可惜,照片上的人很小,天空和草地占了一大部分,我看不太清杜翰明儿时的模样。可我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固执地觉得——那微笑是我曾经见过的。我真的见过吗?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微笑呢?我很想问问杜翰明……
  我静静地坐在杜翰明的床边,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一股热流从哪里涌起,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我曾这样长久地坐在谁的身边?又是谁曾这样长久地坐在我的身边呢?久远的记忆飘忽到我的眼前,我坐在和平的身边,我好像又看见她苍白的脸,听见她微弱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述说,方丹,我要替你去找乌兰诺娃……哦,我真想告诉和平,那本芭蕾舞的画报我带来了,夜晚,在昏黄的小油灯下,我曾一次次翻开它,可渐渐地,我觉得乌兰诺娃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那个梦想也越来越远了。我眼前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陶庄的学屋,孩子们的歌声,那些加减乘除。现实总是比梦想更近,也许它不会比梦想更美,可梦想永远是虚幻的,无法企及的。在这里我触摸到了生活的真实,打破了过去的一些梦想,它们无声地破灭了,我甚至没有感到那些梦想破灭的失望,只觉得要做的事很多。我曾把这些想法告诉了黎江,他在一封信里说,方丹,你长大了。我好像看见黎江坐在我的床边,我跟他说起死,我说我想如同一片树叶一样飘走……在这里,秋云死了,我看见一个生命终结了,我第一次感到了生者的宝贵。枯树可以发出新枝,衰草也能再萌生新绿,而惟有人的生命永远不能复生……
  杜翰明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一直在看我,当我发现时,我怎么都掩饰不住自己的窘迫了。杜翰明也一定看出我不好意思,他笑了,露出疲倦的笑容说,方丹,是你呀,我刚才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医生呢……
  我说,杜翰明,你病得这么厉害,真把我吓坏了。
  杜翰明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我这不是好了吗?说着他就要坐起来。
  我说,杜翰明,你别起来……
  杜翰明重新躺好,问我,方丹,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一直坐在这儿吗?
  我点点头。我觉得杜翰明更紧地握住我的手,他笑着又问,嗨,你刚才想什么呢?
  我说,我……我在想死的事和活着的事。
  杜翰明故意瞪大眼睛说,这么深刻的问题呀?让我仔细看看我眼前是哪位哲学家啊?
  看到杜翰明好一些,我觉得轻松了许多。我说,你快好起来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听见你拉小提琴了……
  杜翰明看看立在墙角的提琴盒,左手的指头开始不停地活动,好像试试灵活不灵活的样子。他说,方丹,我好像在梦里记下了一段旋律,那是我冥恩苦想了很久的。人有时候很奇怪,为了一组音符也许好多天绞尽脑汁都没有结果,而无意间它们却会忽然响起在梦里,我想,这可能就是灵感,由灵感产生的音乐才是有生命力的……
  这时,五星和三梆子悄悄地推开门,五星提着一个陶罐儿,来到床前,他说,翰明哥,俺奶奶让俺给你送鸡汤,她说你喝了就长劲儿了,她还说让你趁热喝哩。说着,五星在桌上找了个大海碗,把罐里的汤倒出来。三梆子举了举手里的一提溜油条说,翰明哥,今儿里俺姐去赶集,这是她给你捎来的香油果子。五星听见却白了三梆子一眼,他说,翰明哥,三梆子没见过大世面,没吃过好东西,刚才他在路上偷偷咬了好几口香油果子,还当我没瞧见哩。我大笑起来,杜翰明也笑了,他的脸色不那么苍白了。三梆子却和五星认了真,他拎着油条,把脸凑到五星面前,谁咬啦,谁咬啦……他一连串地问。你,就是你……五星说。三梆子犯了倔脾气,没理也要争个理。他把油条往桌上一扔,说,五星,看我拾掇你不?我赶快说,三梆子,你们来看病人,怎么在人家这里打架呀?咱们快走吧。他们这才住了嘴,推我回家了。
  当又一个黄昏来到的时候,一阵小提琴声从小窗外面响起。那旋律吸引着我,那是什么?低沉舒缓,轻柔悠远……我不觉趴在窗口,一片清新的景象映入了我的眼睛,一场秋雨洗蓝了天空,洗绿了田野里的青纱帐。太阳冲出云层,将潮湿的雨雾化成一道七彩长虹,高高地横跨在绿色平原的上空。一团团镶着彩边儿的云像随风飞起的棉絮,在半空里轻盈盈地向南飘移。窗外的枣树下,杜翰明正在全神贯注地拉着小提琴。那音势渐强的琴曲使人联想到平原上遍地横溢的雨水正穿过沟沟洼洼汇成一股激流,冲破阻力,甩落泥沙,以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倾入江河,推动着,翻滚着……在他的头顶,枣树在秋风里抖着满枝的叶片簌簌合鸣。杜翰明的右手有力地牵着琴弓上下甩动,有时琴弓还在琴弦上飞快地跃动几下,弹跳出一组激越的音符,那些音符散散碎碎,又好像完整无缺。琴声飘渺,我觉得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飘飞起来……我想起那天,五星和小金来推我来到场院里的老槐树下。孩子们割下的青草已经打成了垛,秋云经常坐着的那个地方,只剩下几根枯黄的细草还在秋风里微微颤动。老槐树上依旧吊着那杆大秤,我久久地坐在大树下,朦胧中,仿佛又看见秋云拖着沉重的大草筐向场院门口走去,她仍旧穿着那件紫花绿叶的大襟褂子,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我轻声向她呼唤着,秋云——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又向外走去……小金来困惑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说,秋云再也会不来了……小金来看懂了我的话,他啊呗啊呗地比画着,小嫂子能回来,俺娘说人死了,梦里还能见着哩……他用小手为我擦着泪水,他一眨眼睛,更多的泪水从他的眼垦涌出来。五星也不再忍耐,他一边抽嗒一边不住地埋怨自己说,那时候都怪俺,俺怎么不对小嫂子好点儿哩……我仿佛听见秋云叹息般的呼唤从远处传来,又像一阵风似的远去了。我恍惚又听见秋云的娘那凄凄惨渗的哭声,在那样的哭声里,人们眼睁睁送走了多少亲人。在这样贫穷偏远的地方,人们需要一双能为他们减少痛苦的手,这儿的人们需要医生……
  一声鸣叫猛然在头顶响起。几只黑色的小燕子振翅飞旋在场院的上空,它们活泼的身影投在地面一汪汪发亮的水洼里。五星抬头望着,忽然指着天空叫着,姐姐,你看,你快看,那是咱的小燕子!我朝五星指的方向寻找,在那灿灿的霞光里,一只小燕子正盘旋在我们头顶欢叫着。小燕子俯冲下来,久久地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还不停地发出一声声呢喃。
  哦,是那只小燕子!
  小燕子,春天,当你摔伤了翅膀,衰弱地躺在小纸盒里,谁会想到你能在秋天的原野上勇敢地展翅高飞呢?在小燕子的呢喃声里,我好像听见孩子们在说,姐姐你真像个治病的先生哩。那一天放飞小燕子,我没有想过当医生,现在也许我应该这样想,应该这样做……我要做一个乡村医生,乡村医生……这听起来很亲切很熟悉,乡村医生,过去我多少次在小说里见过,比如,在高加索的一个小山村,有一个女医生,她热心地为人们治病,有一个军官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那个军官。可是他们相隔遥远,只能用书信表达爱情。在一封信中,他们商定春天就结婚,那个冬天,女医生出诊时,却掉进了一个冰窟窿……我曾被那个故事深深打动,总在想,假如她活着,假如……
  小金来见我不说话,抬起眼睛焦虑地凝视着我。这是一双为不能说话而隐着苦恼的眼睛,也是一双含义深刻的眼睛,许久以来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思想都靠着这双眼睛来诉说,许久以来不能用听觉了解的事物也全靠这双眼睛去捕捉。这双眼睛敏捷得犹如会飞、会跑,有时却充盈着失望的泪水……我记得他一个朦胧的愿望在我的心底升起,小金来,我要帮你冲出寂静的网,让你像五星他们一样听见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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