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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52

  小窗外,田野里的春意处处加深。麦苗长高了,有风的时候,麦田里就滚动起一片绿色的波浪。越来越多的燕子在田间鸣啭着,上下翻飞。白茸茸的柳絮漫天里飞扬着。
  我在小窗口看着妹妹沿着田间的小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妹妹到县城去上中学了,这个地方四邻八村没有中学。村里很少有孩子上过中学,特别是没有过女孩子上中学,所以有女孩儿上中学人们觉得很稀罕,素英她们更是羡慕。她们叫在县城里上学的孩子是“洋学生”。
  夜晚,妹妹跑来挤到我的小床上,她说,县城离家很远,我要过好多天才回来一次,你自己在这里怎么办呢?
  我说,我会有新的朋友,有知识青年,有村里的姐妹,还有三梆子小金来……
  她又说,你还能给黎江维嘉他们写信呢。我听出妹妹的声音有点伤感,我们离那些朋友已经那么遥远了。我轻轻地说,在这儿寄信收信都很慢,邮递员好几天才能来一趟……可我会写信的,给你,给维嘉和黎江……
  妹妹走了,我的眼睛追随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渐渐地,她的身影在原野尽头消失了,我还长久地趴在窗口,呆呆地望着远处绿色的麦田。一种全新的生活,不同于以往的生活,这里会发生什么,我会在这里呆多久,也许一辈子,一直到老……一切都是陌生的,这里的土地,这里的人们,有一种我从没有闻到过的气息,特别是晚上,当屋里挤满了人,孩子们围在我身边,那是一种热烘烘的土腥和大葱混合的味儿,那种热烘烘的气息让人觉得很亲切,我想起村里的人们都说我们来到这儿就是他们的亲戚了,走亲戚,对我来说多么新鲜啊。
  一阵咕咚咚的脚步声把我从小窗口的冥想中拽回来。我听见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嚷着跑近了,接着屋门呼隆一响,从门缝里探进来一个月芽儿头,是陶成大叔的儿子五星。他乌黑的眼睛向屋里张望着,目光落在我脸上,着急地问,姐姐,你这会儿得闲不?
  我连忙点点头,五星,进来吧。
  门一下敞开了,五星跑进来,他身后跟着三梆子和小金来,一只身材高大的白毛大狗紧跟在小金来的腿边。
  五星来到我桌前,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托在胸前,手心里躺着一只小燕子,它的羽毛是灰色的,是一只刚出壳不久的小燕子。
  五星,怎么了?我见他着急的样子,忙问。
  五星说,姐姐,俺家屋梁上的小燕子不知咋地从窝里掉下来,摔伤了。三梆子说你有药水,你给小燕子抹抹行不?五星说着,把小燕子捧到我面前。
  我轻轻接过小燕子,发现它的一只翅膀摔断了,无力地耷拉下来,殷红的血渗出来,染红了浅灰色的羽毛。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惧怕,小燕子的眼睛紧闭着,弱小的身体也微微有些发抖。
  哦,小燕子,可怜的小燕子,你的未来应该属于天空,属于白云,属于欢畅的鸣叫,属于勇敢的冲击,像一个快乐的使者穿梭在春天的阳光下,夏日的柳荫里,给人们带来美好的希望和活跃的生机。可你还没有尝试过飞翔的快乐就摔断了翅膀,小燕子,我要帮你治好翅膀,让你展开双翅飞向蓝天,在广阔的天地间寻找快乐!
  姐姐,咋办哩?五星期待地注视着我,又着急地问。
  小金来靠在我的桌旁,看着小燕子,会说话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同情。
  三梆子瞅着小燕子,大咧咧地说,咳,这有啥?咱说抹点香灰儿,五星就是不听。
  我摇摇头,小燕子伤得这么重,得给它好好治治。
  我拉开抽屉,找出药棉和红药水,细心地为小燕子涂抹着,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跳棋打开,在盒盖里铺上药棉,把小燕子放在里面。小燕子在这个舒适的窝里微微睁了睁眼睛,发出两声细弱而满意的叫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说,让它好好呆着吧,过几天就会好的。
  五星一直认真地看着我为小燕子治伤,这会儿见小燕子安静下来,禁不住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嘴里还叫着,好喽,小燕子不疼喽!
  小金来也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望着我,仿佛我刚刚做了一件十分神圣的事。他的大白狗一直坐在我的桌前,它的身体坐得很直,鼻子高过了我的桌面。它的眼睛肃穆地望着躺在纸盒里的小燕子,显示出几分庄严。如果不是它那两只下垂到颈部的长耳朵和那条不时要伸出来的长舌头,使它显出一副很可笑的样子,这只大狗可真有些吓人。
  三梆子早已经转移了兴趣,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那盒红、绿、黄、蓝颜色鲜艳的跳棋,他满脸疑惑地问我,姐姐,你这药丸子咋这么多颜色儿哩?
  药丸子?我看看跳棋问他,什么药丸子啊?
  你不告诉,俺也知道。三梆子说,这是治肚里疼的药丸子。
  我又好笑又惊奇地看着他,三梆子,你说什么呀?
  三梆子拍了拍光光的肚皮说,俺知道,这玩意儿叫宝塔糖,稀甜的,那回俺闹肚里疼,俺姐姐说俺肚子里有虫,就叫刘锁哥进城买的这玩意儿叫俺吃了,还真管用哩,那天俺拉了一大堆虫哩……三梆子说得认认真真。
  呸,三梆子,你娘的,你咋给人家方丹姐姐说这啊,恶心人……五星说着就要对三梆子动手。
  俺说的是真事儿,不信……三梆子还要说。
  我已经明白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告诉他,这可不是药虫子的宝塔糖,这是跳棋,是跳棋,玩儿的东西。
  跳棋?跳棋是啥家伙啊?三梆子不信,拿起一枚棋子舔了舔,嗯,真的,是没甜味儿哩。
  哈哈哈……这下,连五星也跟着大笑起来,只有小金来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
  坐在桌前的大白狗被我们的笑声惊得直立起来,两只机灵闪亮的眼睛里霎时便充满了怒气,那对软软下垂的耳朵也呼扇着,颈部和胸前的长毛向前奓起,就像一头凶相毕露的雄狮,在它宽大的胸膛里发出了可怕的怒吼,呜——汪汪汪!
  我被大白狗的吼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啊呗啊呗!又聋又哑的小金来突然出声地叫起来,叫声里满是呵斥的意味,他扑过去一把搂住大白狗的脖子,一只手温和地拍拍它的头顶。
  大白狗先是狺狺地叫着,不太情愿退缩,小金来伸手往地下一指,目光很威严,大白狗立刻驯服地趴下了,眼睛里还露出温顺的神情,就像一只性情残暴的雄狮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只温柔和顺的小绵羊。
  啊呗啊呗。小金来笑眯眯地指指大狗,又指指我,使劲儿摇摇头,好像告诉我不用害怕。他头上顶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草帽,一摇头,那帽子就在头上转圈圈儿。
  我仍然不能克制对大白狗的恐惧,紧张地注视着它的举动。小金来又对我拍拍胸脯,紧了紧扎在黑粗布大棉袄外的麻草绳,雄赳赳地站在大白狗面前。他抬手一指大白狗的脑袋,大白狗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小金来双手拍拍自己的肩膀,啊呗啊呗地叫着。大白狗直立起前身,抬起两只前爪搭在小金来肩上,把小金来压得两腿一弯,但他马上又站直了,回脸对我一笑,那眼睛仿佛在说,你瞧,没事儿吧?大白狗也转过头来,两只细长的眼睛从下垂的大耳朵边上和善地望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个聋哑孩子竟然能把一只直立起来比他还高出一截的大狗调理得如此驯服。
  小金来的“驯狗表演”还在继续。他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圈,大白狗真不含糊,趴下身去就地打了个滚儿,打完了又立刻坐直身体,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小金来笑了,满意地拍拍大白狗的脑袋,向它伸出展开的右手,大白狗抬起前爪给他握着,并十分谦恭地点了点头。小金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干粮送进它嘴里,大白狗摇头摆尾表示感谢,并且带着一脸得意的神情,趴到门口的阳光里,细细地咀嚼起来。
  姐姐,小金来喜欢你哩!五星告诉我,小金来只对最好的人演这把戏,他觉得你好,才演给你看的!
  小金来盯着五星蠕动的嘴,大概也看懂了五星在说什么,他对我使劲儿点着头,嘴里不住地说,啊呗啊呗……
  我被小金来纯真的友情感动了,我找了另一个小纸盒,把小燕子放进去,把跳棋盖好,轻轻拉起小金来的手,把彩色跳棋放在他手里,我一字一顿地说,送、给、你、吧!
  三梆子羡慕得把脖子伸得老长,小金来看看他,打开盒子,像三梆子那样拿起一枚棋子舔了舔,又滑稽地摇了摇头,把三梆了刚才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几天过去了。
  小燕子的伤慢慢好起来,逐渐能并拢双翅站在小盒子里。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显得很有精神。它身上的羽毛一天比一天丰满,嫩黄的嘴巴也开始变成褐色。
  小金来每天一清早就跑来看小燕子。他为小燕子捉来一些青青的小虫子,很有耐心地一条条塞进它的嘴里去。每逢这时,大白狗总是静静地坐在桌旁,贪馋地歪头注视着。
  看到小燕子伤势好转,小金来高兴得眼睛发亮,他的眼睛围着我骨碌碌地转着,总想为我做些什么。他有事出去的时候,总把那只大狗领过来,让它趴在我的腿边。大白狗听话地伏下去,像一个忠诚的卫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有时我想找小金来,就拍拍它的脑袋,它立刻就像箭一般地跑出去,过不了多久,小金来就会气喘吁吁地跟着它跑回来。
  小金来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一次他用一只盛草的筐子把他所有的土造玩具都装来,摆到我的桌子上。那里面有一只用羊角做成的小洋号,吹起来好像刮大风,还有一只用两个泥筒粘成的望远镜,再就是一只用高粱莛子插的蝈蝈笼子,尖尖的顶儿,菱形的花纹,扎得十分精巧。最有趣的是他在一块木板上建起的泥巴城,歪歪扭扭的城墙,紧闭的城门,门口还有两个扛着林秸枪的泥巴兵。城里有小泥屋、小泥人儿、小泥车。有个小泥人儿刚巧走在一座干裂成两半的小泥桥上,向天空伸着两只手臂,仿佛在呼救。啊,生活在寂静之中的小金来还拥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小世界呢!
  我和小金来成了好朋友。他不再拘谨地站在我的桌前,而是喜欢趴在桌上,把那些色彩鲜艳的跳棋子摆成各种图案,每回都让三梆子看得直了眼睛,小金来却快活地笑了。这时,我就会忘记他是一个聋哑孩子,可是,每当看到他在注意别人说话时的那种茫然迷惑的表情,我就会感到难过和不安。于是,我就尽力用自己编的手势跟他“说话”,小金来也用双手比画着,嘴里啊呗啊呗地跟我讲外面的事。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进门来,双手比画着告诉我,姐姐,咱队牲口棚里又添了一头小牛犊,滑溜溜的毛,大大的眼睛,可俊哩。走,快去瞧瞧吧!他拉起我的手,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我连忙摇摇头,指指我的腿。小金来猛一愣,眼睛里的神采顿时消失了。
  我指指正站在小窗口向外探望的小燕子比画着对他说,我要是能像小燕子那样有一双翅膀该多好啊!我望着窗外的蓝天,望着天边的绿色平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当我从窗口回过头,发现一种同情的目光出现在小金来的眼睛里……
  这天晚上,小金来拽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来到我屋里,他的小脸儿上挂着一种兴奋而又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
  那农民有一副高大强壮的身板和一张酱紫色的脸膛,缩在皱纹里的眼睛和善地眯着,露出朴实憨厚的微笑。从他魁梧的身架和端正的五官能看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相貌堂堂、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可他最惹人眼的还是那双大手,宽大厚实的手背上暴起的又粗又密的青筋,就像盘根错节互相缠绕的老树根,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刻痕。
  小金来比比画画地告诉我,这是他的隔壁邻居桩桩大伯。
  桩桩大伯进了屋,就靠着门板蹲下了。他叼着细细的烟袋杆儿,目光隔着淡淡的烟雾,在我身上转来转去,一声不吭地掂量着什么,还用粗大的手指头在眼前的地上划拉什么。
  我奇怪地看着桩桩大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又看看小金来,他倚在桩桩大伯身上,脸上仍然挂着那副兴奋而又神秘的笑容。
  看着他们,我想起村子里的很多传说。
  小小的陶庄没有秘密,每一家、每个人几乎都在女人们的舌头尖儿上滚过,惟有桩桩大伯的生活里埋藏着许多不可解的谜。人们都说,桩桩大伯从不多言多语,灵巧都用在心上手上,他为人忠厚老成,干活从不惜力气。村里人无论有什么事求他,他从没有不帮忙的。提起桩桩大伯,谁都夸他是个厚道人,但是他从来不许别人为他提亲,始终孤身一人过日子。说他不愿意有个家吧,逢年过节,看着别人热热闹闹地走亲串门,他就一个人蹲在村头的土沿子上抽闷烟。说他不喜欢孩子吧,他又非常疼爱小金来,他用那双灵巧的手给小金来做小木船,刻小木人儿,还用高粱莛子给小金来做了一个尖顶的蝈蝈笼子,惹得村里的小小子们都很羡慕。不知道的人都把小金来看成桩桩大伯的儿子。据说,小金来长到八九岁还常常骑在他的脖子上呢。村里的女人们猜着,说他相中了小金来的娘——寡妇秦秀娥大婶,可是多少年过去,谁也没见他们说过一句话。村里的女人们说,没有一个人能猜透桩桩大伯的心思。
  这会儿,他磕磕烟袋锅,站起来,牵着小金来的手转身走了。小金来在门口回过头,又向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小金来依然每天早晨跑来给小燕子送小虫。我发现他喂完小虫总是倚着我的桌边站一会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又望望小窗外面的蓝天,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我拉起小金来的手,真想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秘密,可他却微笑着把手抽回去,仿佛手心里攥着打开神秘宝箱的钥匙。我越来越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53

  清晨,原野上一片宁静,只有晨风轻轻拂过远处的小树林,树梢微微摇晃着,沙沙地响。忽然,悠扬的小提琴声在原野上响起,随着它的第一个音符,轻盈优美的旋律像一股潺潺的清流,在四月里初升的阳光下,欢畅地淌过麦苗青青的田野。
  琴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打开小窗向外望去,又是一个晴朗新鲜的早晨。阳光初洒的平原,浮升着一片夜晨交替的动荡气息,田埂上像被朝阳涂上一层金粉,掺杂在黄土中的细小沙砾反射着太阳熠熠的光辉。
  在小窗前不远的一棵枣树下,杜翰明正沐浴着晨光,全神贯注地拉着小提琴。那把琴很旧了,琴上褐红色的漆经过岁月的剥蚀和手的无数次触摸,已经变得斑斑驳驳,有些地方清晰地现出了原有的木纹。琴身虽然旧了,但并不显得晦暗,反而像涂过清漆那么光亮。几根新换的琴弦银光闪闪,纤若游丝。这把琴旧了,可音色却依然很美。
  杜翰明是来陶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他穿着一身蓝色学生装,显得清秀挺拔,像一棵年轻的白杨树。他歪头俯在琴托上,微合着眼睛,左手细长而灵活的手指娴熟地在琴弦上滑动着。他右手轻柔地牵着琴弓,整个身体随着右臂的牵引微微晃动。清流般的旋律卷着心中荡漾的波纹从指间飞出,使他沉醉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他偶尔睁开眼睛,用乌黑明亮的双眸眺望一下太阳升起的地平线。
  自从来到村里,杜翰明每天清晨都到这棵树下来练琴。我第一次见到杜翰明时,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我回想了很久,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冬天。那一次妈妈带我坐火车回家,我很想哭,我的病没治好。我使劲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那一会儿我很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忽然,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在近旁响起。仿佛有一只手牵来了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也飞来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啼声,叫声,欢唱声汇成了一片活泼喧闹的合鸣……我抬头看看,一个男孩子正晃悠悠地站在窄窄的过道上拉小提琴,人们赞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蓬松的茸毛一直遮到眼上,就像眼前多加了一层长长的睫毛。我出神地望着他,被他的模样,还有他灵活的手指奏出的美妙琴声吸引了。后来,他在我的不远处坐下,见我看着他,他笑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那一刻看着我,我赶忙转过头,他也是。好几次我又想看他,我使劲儿管住自己,不看他,可我没管住自己,隔一会儿我们就互相看看,就互相微笑……我常想起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也想起过我……
  我好几次偷偷打量过杜翰明,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不,我摇摇头,不可能……我不能把眼前这个高个青年和那个一脸稚气的男孩子联系起来。我很想问问杜翰明,是不是在一个冬天坐过火车,我犹豫着,我不愿听他说没有,我宁愿保留这个疑问。也许有一天我会问他,也许永远不问……
  杜翰明的琴声在响,我被他热情洋溢的演奏吸引着,被那些感情浓烈的乐曲打动着。我趴在小窗口一动不动地听着,忘记了一切。杜翰明的琴声给春天增添了明朗的节奏,我仿佛听见音乐家们与大自然的亲切交谈。我没想到,离开城市,离开那座红色的楼房,我会在陶庄——这个贫穷偏远的地方进入另一个音乐世界。
  他今天又在演奏什么呢?我看见琴弓在琴弦上轻快又有力地滑动,而且时时从琴弦上跃起,弹跳,震颤,欢快明朗的节奏从琴弦上流出,像春天的田野,大地葱茏,阳光和煦,鲜活的生命在奔跑,跳跃,飞舞,歌唱,仿佛是生命的童年,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天是这么蓝,草是这么绿,大地是这么宽阔,生命尽情展现着它的蓬勃茁壮,美丽和自由……多美啊!我不禁在心里赞叹着,觉得这乐曲像清亮温暖的小溪跳荡着流过我的心间,让我的心像干涸的泥土吮吸清水一样舒畅。
  忽然,琴声出现了一个很不协调的跌宕,明丽的色彩黯淡下去,仿佛使人陡然间从光明中跌进了冷森森的黑谷。一阵如泣如诉、忧伤哀婉的主旋震颤着,在纤细的琴弦上呜咽着划过,杜翰明的手停住了,琴弓并没有拿下来,片刻他又重复起这段旋律,可又一次次停下来,他的手好像怎样也找不准把位,他蹙起眉头,好像忘了下面的乐谱。我不由地想象着乐谱,轻轻哼唱着,我发现,我没有这个才能,我哼出的旋律甚至比杜翰明的更沉闷,更伤感。对,我想这是伤感,正因为伤感……可是,杜翰明是个多么明朗的人啊。他不同于维嘉,也不同于黎江。维嘉像风中的云,不停地变幻,黎江像一泓沉静的湖水,偶尔才泛起一丝涟漪。此前,我觉得杜翰明像一缕阳光,他总是明亮的,包括他在他的小提琴上震响的音符。可这支琴曲和以往的不同,仿佛弥散着一团伤感……人与人也许能共同欣赏同一首乐曲,却不可能理解同一种内在的情感,就像我知道杜翰明的琴曲是伤感的,却不懂得它为什么伤感。
   
54

  春天是所有自然之声组成的交响乐中最优美动听的乐章,它把大地解冻,生命复苏的躁动,春雨滋润,绿色回归的期待组合成旋律,叩响人们的心扉,让心灵之门向着一望无际的绿色敞开。春天是温暖的,风儿轻轻吹过田野,新芽在柳枝上萌出,小草拱出了泥土,它让绿色一天比一天更鲜艳,更浓烈,它让被严寒封冻在意识深处的记忆之河冰消雪融,潺潺的流水声汇入春天的旋律。童年是穿越绿色田野小河的欢唱,此刻,杜翰明正用他的心弦为这欢唱伴奏……
  五十年代初期,美国,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刚学会蹒跚走路的杜翰明正在院子里的绿色草坪上玩耍,父母来到他身边,牵起他的小手,告别了掩映在绿荫里的白色小楼房,那里曾是他们的家。他隐约记得父母带他下了汽车又乘上飞机,经过漫长的旅程,辗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妈妈抱着他走下飞机的舷梯,第一眼看到晴朗明丽的蓝天,泪水从妈妈的腮边流下来。孩子,这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妈妈指着一面在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说。他长大了一点,妈妈告诉他,这儿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杜翰明一遍遍地重复着在他心弦上奏出的这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是那样的亲切,遥远……
  那时他的父母都是机械工程师,回国后他们放弃了大都市的生活,带着杜翰明来到黑龙江的国营农场,在那里和苏联专家一起研制新型的农业机械。每当看到一辆辆崭新的联合收割机奔向无边的田野上,杜翰明和他的小伙伴都要尽情地欢呼雀跃。他们为自己的父母骄傲自豪。国营农场的大草甸子成了哺育杜翰明成长的摇篮,他常常想起那一望无际的绿色,躺在又厚又软的草地上,仰望着蓝天上被朝阳染红的白云,听着妈妈用这把小提琴奏出一支支乐曲,妈妈用蓝天白云在琴弦上汇成了一支支无字的歌,那琴声震颤着杜翰明幼小的心灵。妈妈曾牵着他的小手在大草甸子上满怀期望地对他说,孩子,长大当个音乐家吧。
  从那时起,杜翰明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他的理想就萌生在那一片绿色的世界里。他向往长大后能用妈妈的小提琴奏出自己谱写的乐曲,去赞颂他所热爱的一切,也让琴声常常把他带回美好的往昔。他曾天真的希望,地球从此不再旋转,日月星辰都静止在那一瞬间……可那只是他的愿望,生活中的一切在不断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葱绿的大草甸子变成了白雪皑皑的莽原,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爸爸背着一个小背包,踏着雪原上的小路走向劳改农场。不久,妈妈带着杜翰明在一个白雪茫茫的日子,乘着火车回到了祖籍山东。从此,生活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妈妈脸上失去了笑容,家里再也听不到她的琴声了。小提琴更多的时间都在陪伴勤学苦练的杜翰明。小提琴成了他的伙伴儿,是他倾诉心曲的知音。每当乐曲如流水般从心田里往外奔涌,他眼前就仿佛又看见了晴朗的天空,淡淡的白云……
  当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他和千千万万知识青年一起,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流,涌向了农村的广阔天地。到农村来,并不是他选择的道路,而是非走不可。在历史的进程中,哪一个人能够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呢?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不管你过去有多么远大的抱负,现在都要扎根泥土了。父辈中曾有多少人,为了追寻新的生活,背着包袱,打着纸伞,踏着泥泞的小路,从封闭和愚昧的乡间走向外面的世界,甚至漂洋过海,到国外求学,而今,自己却要放弃前辈们的追求,踏着他们走出去的道路又走回来。杜翰明的琴声仿佛在苦苦地追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他感到烦闷,琴曲低沉得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停下来,舒展着双臂。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窗口,闪动着一双聪明秀气的眼睛。他转过脸,发现方丹正出神地望着他。他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很熟悉的神情,他觉得在他的记忆深处闪动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哪里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杜翰明非常同情这个被疾病困在小窗里的脸色苍白的女孩子,每当在这里看到她的眼睛,他就希望自己能有一种改变天地万物的力量,如果真能那样,他将把这个小窗口变成一只万花筒,让方丹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他收起小提琴,迈着长腿,向那个小窗口走去。
   
55

  方丹,想什么呢?
  杜翰明在我的窗外微笑着问我。他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我觉得脸上热了一下,我的脸一定红了。我很怕别人看出我脸红,可我却总是脸红。我想我是怕别人看出我在想什么,我不愿让别人看出来,我只想自己知道。不过这很难,我常在杜翰明面前脸红,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怕他觉得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我难堪的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的脸不热了,才对杜翰明说,我在看那片麦地。我指指远处,我说,前些天那些麦苗还无精打采的,现在好像一下就长这么高了……
  是啊,杜翰明说着也扭头去看,方丹,你只看见它们长高了,你听见过它们成长的声音吗?声音,什么声音?我奇怪地问。
  杜翰明回过脸,那对黑黑的眼睛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就是麦苗的歌声啊!
  麦苗唱歌?我一定露出了更惊异的表情,杜翰明,你是说麦苗也会唱歌吗?
  杜翰明说,当然啦,昨天,我在地里锄草,休息的时候躺在麦田里,忽然,我听见一阵低低的细语声,仔细一听,啊,原来是麦苗在唱歌。我又听了听,它们正沙沙沙地唱着成长的快乐。当风从它们头顶掠过的时候,那此起彼伏的歌唱就汇成了一片辽阔的合声,那旋律真是美极了!
  就像你刚才那支曲子的开头吗?
  什么?杜翰明有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我,嗨,方丹,你听出了什么?
  我是说……我觉得你那支曲子前半部分很欢快,让人感到很舒展,就像自己也是田野里的一棵绿色的小苗在成长……
  好啊,方丹。我还没说完,杜翰明的眼里就闪出欣喜的光芒,他说,以后我可真得当心,不要在琴曲中泄露出什么,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能体会复杂的音乐内涵。不过,音乐本身就是一种奇妙的语言,它能表达人们无穷无尽的感情,能回忆过去,也能寻找未来……杜翰明问我,方丹,你知道吗?这支曲子是我自己写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觉得很美,也很流畅,就是后半部分好像有些低沉,低沉得有点儿……
  你真这么想吗?杜翰明笑了,又说,我正想告诉你,乐曲的演奏有高潮,也有低潮,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其实,音乐的跌宕起伏,激越和舒缓,爆发和沉闷正是从生活中来的,是从一个人,或者很多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的变迁中汲取的,作品充满曲折和跌宕才有生命力……
  我问,杜翰明,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它写完呢?
  杜翰明说,不知道,我还没有给这支曲子的结尾找到归宿,创作一首乐曲其实很难,有很多时候,写了开头,却因为各种困惑而找不到好的结尾,这也像生活一样,一切都不像想象的那么好。我也这么想。我说。
  你为什么这样想?杜翰明问。
  我说,来陶庄之前,我以为离开城市,离开那间小屋子,我会在一个新的天地里找到新的希望,我总是把一切想得那么好,可到了这儿,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这些天,我真……真是烦恼极了。
  杜翰明看着我,烦恼?方丹,你说的烦恼是什么?
  我不想回答杜翰明。烦恼,我的烦恼多着呢。我不由想起了黎江,我想,黎江会懂得我想什么,可黎江却在那么远的地方。看着杜翰明吃惊的样子,我才对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刚来的那些天,我觉得这里一切都很新鲜,人们都围在我身边,可后来,你们都到地里去干活了,我就觉得自己又孤独又没用。下地的钟声一响,我就情不自禁地想站起来,跟你们一起去干活,哪怕再苦再累,哪怕滚一身泥巴,出一身汗呢。可我只能坐在这里。你知道吗,我想去干活,去干活,无论干什么都行,可是,我给陶成大叔说了好多回,他也不给我找活儿干……我说着,忍不住抽起鼻子,心里真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哎,方丹方丹,你干吗哭鼻子啊?杜翰明慌忙说,你先别着急,有空我再去找陶成大叔,让他想个办法。嗯……让我也想想,你做点什么好,当会计怎么样,你会打算盘吗?要不就去记工分……
  我刚要说什么,一群姑娘的无拘无束的笑闹声向我的小窗口拥来,那笑声一阵比一阵响。杜翰明回头看看她们,对我说,方丹,快把你的眼泪擦了,要不叫咱们队的姑娘们看见,还以为我欺侮你了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赶忙擦去泪水。
  姑娘们走到屋后,猛地都站住了,她们可能发现了杜翰明,我听见她们发出一片哧哧的笑声,还听见她们推推搡搡,好像谁也不肯第一个从杜翰明身边绕过去。杜翰明的脸被几双眼睛看得腾地一下涨红了,他探进头匆匆地对我说,方丹,我走了,收了工我再来找你。说完就拎着小提琴,迈开长腿朝麦地里跑了。他身后又响起一阵热闹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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