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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45

  谭静站在考场外面的走廊上,心情紧张地等待着。她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报考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望着前边黑压压的人群,谭静心里后悔来得太晚了,但她不住地安慰着自己,只要能让我弹一支琴曲,只要弹一支……她相信,自己一定有成功的希望。
  前来报考的男女青年都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谈论着,紧张而好奇地紧盯着考场的门口,倾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唱歌,乐器演奏或朗诵,注视着从里面出来的每一个人,并从他们掩饰不住的懊丧或是喜形于色的脸上探寻着成败,暗自将自己的条件同他们做着对比。谭静看见班里的几个男同学在排队,他们有的拿着二胡,有的拎着小提琴。刘援朝也来了,他手里握了根笛子。不一会儿,他进了考场,里面很快传出他吹的一段笛子独奏。从考场出来时,刘援朝似乎一脸兴奋。看见人群里的谭静,他说,谭静,往前挤呀,要不什么时候才轮到你呀?谭静摇摇头,脸上做出为难的表情。刘援朝挤过来说,哎,告诉你,他们考你的时候啊,关键是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你保证没问题。说完一蹦三跳地跑了,谭静有点感激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间在不易觉察地溜走,太阳的影子已经斜了,排队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去吃午饭。已经是下午了,来考试的青年们进去出来,一个又一个,再有十几个人就能轮到谭静了。就在这时,有个眉清目秀的女兵走出来朝人群一挥手,简单干脆地宣布,大家注意啦,现在名额满了,后边的解散!
  这个突如其来的宣言简直像晴空里一声炸雷,使刚才还热闹非常的人群刷地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惊惶的询问,得到的一概是否定的回答。
  谭静心慌了,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扑上去紧紧抓住那个女兵的胳膊,使劲儿摇晃着。说,让我进去吧,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弹钢琴的!
  不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为什么不早来?
  那也得让我进去,非得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首长说。
  我们队长忙着呢。你还是下次再等机会吧。说着,女兵转身就要进去,却被谭静拽住衣袖死不撒手,她有点想发火了,语气带着责备,哎,你这是干吗?
  让我进去吧。谭静乞求般地央告着。
  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哪能这么随便呀。那女兵真发火了。
  谭静也急了,忽然瞪圆了眼睛怒冲冲地说,不管你怎么说,今天我一定要进去!说着伸手就要推门,急得那个女兵大声喊起来,郝队长,郝队长……
  怎么了?吵吵嚷嚷的。一个男性浑厚的嗓音随着打开的屋门传出来,谭静一抬头,看到了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她鼓起勇气说,郝队长,您让我进去吧。
  你有什么事啊?身材高大魁梧的郝队长微笑地看着谭静。这微笑使谭静产生了信心,她激动地说,我只对您提一个要求,请您让我弹一支钢琴曲,我是说,不管你们要不要我,我只要你们听我弹一支曲子。
  哦?郝队长惊异地打量着谭静,看到她的十指正不停地活动着,眼睛里流露出那样坚定的神情。他无法断定这个女孩子哪一点打动了他的内心,于是,他打开了屋门说,来试试吧!
  嗨!谭静内心发出一声欢叫,她好像踩着云雾似的走向屋角的钢琴,觉得屋里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自己,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可一坐到琴凳上,她立刻沉静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把所有的不安和紧张都消除了。一双手缓缓地抬起来,又轻轻地落下去,她先弹了一组和弦,然后,手指就像夏日傍晚的飞燕,展开矫健的翅膀,在闪亮的琴键上盘旋,飞翔。她的身体像风中的杨柳,轻悠悠地摇着,晃着,使她显得恬静、优美。一串琶音弹奏从指间飞出,准确而灵活,那娴熟的指法立刻使那几位穿军装的主考们面面相觑。谭静注意到郝队长那张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讶和赞赏,她初试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索性彻底放松十指,让它们自由活泼地在琴键上发挥着才能。她的弹奏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生气勃勃,热烈欢腾,如同一排排巨浪扑打在礁石上,飞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谭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自豪。
  琴曲结束了,主考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谭静脸儿红红的,只觉得自己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喉咙了,她双手按住欣喜狂跳的心,期待地望着郝队长。他同主考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微笑着递给她一张表格,亲切地对她说,你先把这张表填一下。
  哎。谭静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闪亮的眸子里迸射出欢乐的火花,她坐在一张课桌后面,握笔的手怎么也止不住地发抖,她想,方丹如果知道这一切该会多么高兴啊!对,填完这张表,她还要请郝队长他们去看方丹,这会儿她一定等得着急了……可是她将给方丹带去多么让人激动的好消息啊!
  表格很快填完了,谭静双手交给了郝队长。他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着,忽然抬起头来问,哎,你怎么没有填父母的情况呢?
  谭静的脸刷地红了。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父亲在什么单位?他现在做什么?这个总会填写吧?郝队长和蔼地问。
  谭静点点头。
  郝队长又说,还有,你还要填写你母亲的情况,她在什么单位,现在做什么。懂了吗?说着把那张表格还给了谭静。当谭静再一次把表格交给郝队长,他低头飞快地在表格上扫了几眼,谭静看见郝队长温和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声音很低地嘟哝了一句,你父母都在接受政治审查,那你……
  谭静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她赶快说,郝队长,我父母有问题,可我没有问题,我没有……
  屋里的气氛变冷淡了,谭静发现主考们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郝队长好像不愿放弃她,于是,就又同主考们小声商量和争论起来。
  你先到门外等一会儿吧。刚才把她拦在门外的那个女兵对谭静说。谭静点点头退出门外,她仰脸靠在墙上,心里感到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弹奏得很美,可是……
  仿佛过了很久,谭静的目光几乎快要把那扇门盯穿了,终于,郝队长踟躇着走出来,看到她焦急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对她说,谭静,你的个人条件是很优越的,可我们是部队文艺宣传队,所以……
  不行了吗?谭静忍住眼泪,声音发颤地问。
  找想你可以再到其他文艺宣传队去试试,凭你的天赋,你会找到希望的……郝队长避开正面的回答,亲切而委婉地劝说着谭静。
  不,你们收下我吧,我就是要参军,就是要参加你们的宣传队……收下我吧,郝队长,我会弹琴也会唱歌……谭静几乎忍不住地大声喊出了这些话。
  可是你知道,部队是有非常严格的规定的……唔,你看天都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不,我不走,就不走……谭静执拗地说。
  郝队长看看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身进屋去了。
  谭静来到走廊的窗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发愣,失望的眼睛里映着白杨树晃动的枯枝。她太失望了,心里被愤怒压抑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又想起了方丹,她坐在窗前一定早就等急了,等失望了……可是,谭静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安慰方丹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请求方丹原谅,方丹,你怪我吧,恨我吧,骂我吧,可是,这能怪我吗?可我又该怪谁,恨谁呢?
  天黑尽了,月亮已经升起来,谭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考场,她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泛起了回声,嚓嚓嚓……
  她回到家里,径直走到钢琴旁,一下坐在琴凳上,月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在琴盖上泛起了银色的水光。她把琴盖打开,那些熟悉的琴键冷冷地沉默着,白的莹白,黑的青森。鸽子,你飞吧,燕子,你飞吧,飞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她仰起头,泪水从眼眶里倒流回去,又仿佛顺着指尖涌出来……猛地,谭静像发疯一样站起来,双手抓住琴凳,高高地举起,狠狠地向琴键砸去,钢琴随着巨大的轰鸣迸裂开来,无数黑白的琴键发出嗡嗡的震响飞溅出去,又哗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钢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墙上油画里的小狗还瞪着顽皮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她。她又抓起琴凳的碎块狠狠地扔过去,将往日所有的一切都砸了个粉碎。谭静失神地站着,她站了很久,泪珠缓缓地涌出来,在她像面具一样没有了表情的脸上流淌……
  忽然,她使劲儿咬住嘴唇,猛地一转身,冲出屋子,咣地一声摔上屋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46

  淡蓝色的暮霭笼罩了大地,鸟儿都吱吱叫着归巢了,天渐渐黑下来。我还在不停地唱着,不知道已经唱了多少遍。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在冒烟,我依然没有间断我的歌声。月亮已经升起来,我觉得我的希望就躲在月亮背后不肯露面。我不停地唱,可那声音微弱得只在我心里回响,我的喉咙里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冷冷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真想大声问它,宣传队的首长听见我唱歌了吗?他们还会来吗?月亮把脸藏到云朵后面,世界黯淡了。不,我不能灰心,我还要等待,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我还要唱,要唱……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我没有听见声音,我的歌声被泪水噎住了。我猛地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扔在地下,杯子,饭盒,热水瓶……随着一阵砰响,世界的一切魅力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悠悠缓缓的旋律响起来。是谭静在弹琴。
  在这寂静的夜晚,琴声正在轻轻地诉说,一只小木船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木船在黑夜中荡着,面对风浪奋力挣扎,它不愿意沉没。它曾是一株绿叶繁茂的小树。冬去春来,年年焕发着生机。小鸟在它的枝头唱过,鲜花在它的脚下开过,它的童年充满了春风融融的快乐。它被做成了一只小小的木船,推进生活的宽阔河流。在阳光下,世界是多么色彩缤纷,在黑夜里,世界却又变得多么黯淡阴沉。小木船在风推浪涌中迷失了方向,它看不到航标,找不到航道。前面出现了黑色的礁石,水面上狂风大作,浊浪滔天,小木船冲上去了,冲上去了,冲向巨大的礁石,猛地,轰然一声,仿佛群星陨落,天地崩裂,狂涛飞溅,日月失明。那一声轰响的余音向四外散开,整个世界都被震动了……
  怎么了?那钢琴疯了吗?那钢琴炸了吗?
   
47

  嘟嘟嘟——
  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在楼下响起。
  来啦!燕宁扑到窗口,她的脸庞因为激动,涨得红红的。她向楼下探头望去,看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正停在楼门跟前。
  啊,就要出发了!
  燕宁一早就穿上了崭新的棉军装,草绿色上衣的领子上端端正正缀着一对火红的领章,头顶的棉军帽上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英姿勃勃的身影,圆圆的脸上始终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解放军光荣的一员!这是她的梦想。她欣喜地在镜子前边转了个圈儿,看,齐耳的短发使她显得充满了朝气,白框眼镜不能戴了,她有些不习惯地眯着她那对弯月似的眼睛,身上惟一的文雅终于被摒弃掉,她是彻底的不爱红装爱武装了。
  燕宁飞快地转身,把床头的几本书塞进书包,她特别装上了那本她已读了好多遍,并在上面画满红杠蓝杠的《革命烈士书信集》。她又拎起一个网兜就急忙往外跑,胳膊却被妈妈一把拽住了。等等!妈妈拉过燕宁,让她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燕宁觉得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她看出妈妈的眼睛里盈满了骄傲,其实她所做的努力都想让妈妈感到骄傲啊。妈妈很早就参加革命队伍了,过去,她曾在行军途中生下一个孩子,因为条件艰苦,她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给了老乡,后来就再也没找着。燕宁的出生弥补了妈妈心头的伤痛,妈妈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也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燕宁聪明热情,责任心很强,事事都要争第一。从上小学的那天起,燕宁一直是个好学生,她得过那么多奖状,小学,她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中学又是第一批加入共青团的。而现在她是大院子里第一个参军的女孩子。她怎么不感到自豪呢?妈妈细心地给她整理头发,把几根齐眉穗儿轻轻扯均匀,又为她正了正棉军帽。
  到……到了北京就来信啊……妈妈说。
  燕宁听出妈妈就要流泪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也想往外涌,可她使劲儿忍住了,这时候不能流泪,因为她觉得这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轻易流泪呢?
  妈妈,一到北京我马上就给你们写信来。她说。
  妈妈点点头,泪水流下来。她满意地看了看燕宁,说,走吧……
  爸爸妈妈一起送她下楼,在她身后追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燕宁不住地点头,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青春的心房早就被幸福的喜悦充塞满了。
  她脚步顺着楼梯往下跑,心却在自己头脑中架起的通往未来的天梯上往上攀。她觉得,自己一直盼望当一名女英雄的起点,也许就从穿上绿军装的这个早晨开始了。多么光荣啊!从今天起,自己将成为担负解放全人类重大使命的革命战士,用自己燃烧的青春,把革命的火种播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说实话,征兵一开始,燕宁向爸爸提出要参军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愿望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顺利实现。参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争着报名当兵的女孩子太多了,谁不想到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去经受锻炼呢?
  当爸爸告诉她参军的事已经办妥,特别是当爸爸告诉她,让她到北京、到毛主席身边去当兵的时候,她那份狂喜简直是任何笔墨都无法形容的。她双手抱着崭新的军装,激动得全身发颤,眼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她心里千遍万遍地高呼着,万岁!万岁!
  没有令人心焦的期待,没有让人不安的惶惑,命运总是让幸运的人更加幸运。
  走出楼门,燕宁不由地站住了。她回过头,目光留恋地向这座红色的楼房告别。这里有她少年时代的回忆,这里记载着她的成长。三楼那个高高的窗口曾经彻夜闪烁着灯光,在灯下,她抄录过多少烈士的豪言壮语,并且在自己的日记中庄严地宣誓,一定要接过烈士手中的旗帜,做一个刘胡兰、江姐那样的人。那些个夜晚,她曾一遍遍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一些文章的段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她写下了一本又一本的学习心得。在那灯光下,她还一次次奋笔疾书,写出一篇篇批判文章,刻出一份份印制传单的蜡纸。
  现在,那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都过去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从眼前铺向了北京!
  燕宁的目光移下来,她看到了一楼那个曾经封闭了很久的窗子,她发现,那两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她不知道方丹是不是正坐在窗子里,她很想让方丹看到她穿上军装的模样。
  她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她跑进楼门,在楼梯口,突然听到一阵低微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她倾听着,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袭上心头,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方丹的门口,她好像听见维娜在问,谁先进去?我!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一瞬间,那个春天的下午在她的眼前复活了,她真想推门进去,看看屋里坐着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忽然,一阵抽泣堵住了歌声,燕宁猛地醒悟过来,过去的一切刷地在眼前消失了,现在方丹是个不愿跟父亲划清界限的人,她多么固执,多么不可救药啊!燕宁逃跑似的飞奔上楼,在笔记本上检查了自己的温情主义,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女儿怎么能心软呢?
  道路是自己选择的,谁也不可能代替别人走完人生的旅程。
  燕宁沉思着走向吉普车,那些回想让她发烫的脸颊温和下来,也让她激荡的心平静了许多。
  天空有些发灰,像要下雪了,寒冷的风吹过空旷的大院子,显得十分萧索。在过去了的那个夏天和秋天,她曾在这里监督那些牛鬼蛇神挖成了防空洞。现在,那个巍然耸立的大三角架早已经拆掉了,望着楼前那排残叶落尽的小柳树,她觉得自己长高了。
  她要走了,她是第一个幸运地走出这幢红色楼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光荣地走出这幢楼房的女孩子。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感情的激浪,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了!
  她拽拽军装,正正军帽,然后庄严地将右手举起,向这幢红色的楼房行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告别的军礼。
  吉普车载着这个胸怀远大抱负的女兵向前驶去。
   
48

  一场大雪把窗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屋顶和地面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绒毯,一切纯净得让人感到心里一片空漠。我坐在窗前,木然凝望着外面的情景,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飞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它瞪着渴望的眼睛,徒劳而固执地寻觅着,终于在一无所获的失望中飞起来,它的翅膀扇动着,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被弹弓打中的鸽子,想起它最后挣扎的情景,白色的鸽子,它像一只箭疾速地从空中坠落下来……我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听,我觉得从此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唤起我的热情了……
  雪在空中缓缓飘洒,洁白的雪花像细碎的银星,不时随风飞进窗口,洒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动不动,只希望雪片能够落进我的心田,重重叠叠,厚厚堆积,形成森严的屏障,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一切。
  屋门响了。有人轻轻走到我的床边,我却依然一动不动,眼睛对着窗外的雪白,空漠。
  方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开着窗子?是黎江。他走过来关上窗子,回身看看我,见我不说话,忙问,方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黎江有些着急了。
  泪水涌进我的眼眶,窗口模糊了。黎江靠近床边,眼睛盯着我,语气更加急切地问,方丹,出了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啊?黎江双手轻轻扳住我的肩头,让我回过脸,他说,方丹,是谁又欺侮你了吗?
  我只是流泪,不说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黎江说我的失望。
  黎江又说,方丹,我一直觉得你很坚强,你不怕病痛,不怕困难……你怎么这样呢?
  我就这样,就这样!
  黎江的话让我突然像一个爆竹似的炸响了。我猛地抬起头,对黎江不顾一切地叫起来,你骂找吧,笑我吧!我就这样,我什么都不行,你们伤心了,难过了,可以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可我难过了,却只能坐在这里,我活着干什么?方丹,你不要这样想……别这么说……黎江打断我的话,你还不到十四岁……
  那又怎么样?我很小就想死了,我活够了……就像谁猛然打开了我心灵的闸门,我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泻不止。别再理我,别再来看我,也别给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就像我知道我的病再也好不了……
  方丹,你……你这样,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黎江松开放在我肩头的手,两眼紧紧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还在大声叫,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说,也许你早就对我不耐烦了。
  方丹,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黎江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我看着黎江,那一会儿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我知道,我是一个病孩子,你可怜我才来看我,我不要!我不要你可怜我,你们安慰我,只能让我更难过!要是把我的病放在你们身上,我也许能想出更好听的话来安慰你们。
  方丹,你……你不为自己的话感到脸红吗?
  黎江一声愤怒的呵斥把我震惊了,我只顾冷酷暴躁地喊叫,却没有发现黎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我从没见他这样,我惊骇地看着他,他那对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睛里好像就要喷发出火焰。方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要把被人曲解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吗?你的心胸为什么变得这么狭隘?你真以为我来看你仅仅是可怜你吗?你真以为你有病就是最大的不幸了吗?如果你要让我说真心话,我会说,你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病在床上!
  黎江的话把我惊呆了,我像冻僵了一样看着他,不知他还说什么。
  黎江低下头,不看我,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久久地站在窗边,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的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我害怕了,轻轻地叫他,黎江……
  黎江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过来,坐到了我床边的椅子上。他把脸深深埋进支在膝上的双手中,他的浓密漆黑的头发像他的身体一样微微发抖。很久,黎江好像平静了一些,他抬起头望着我,语气低沉地说,方丹,你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是有意伤害你,不是,唔……假如你知道我今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你,你也许会反过来安慰我……
  我问黎江为什么这样说。
  黎江没有回答我,却问我,方丹,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其实,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比你更不幸……说实话,我本来并不想把我最近的事告诉你,我希望你的生活多一些安宁,可是,现在我懂了,这不可能……
  黎江停下来,声音放得更低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沉闷的空气压迫着,喘不过气来。
  方丹,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奔走在外面,听到的是狂呼乱叫,看到的是东砸西抢,我看见了多少悲剧,看到了多少血和泪在痛苦中流淌。走在大街上,人们甚至不敢对彼此相识的人露出微笑,生怕不是我连累了你,就是你连累了我,就像有一堵透明的墙把人们彼此隔开了。你能想象那种冷漠是多么可怕吗?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生存在阳光下的人。
  黎江的眼神迷蒙了,仿佛陷入了一种回忆,他的十指用力绞在一起,骨节发出断裂般的脆响。
  我见他许久不说话,又怯怯地叫了他一声……
  黎江猛醒般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方丹,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我点点头,回想起以前。那时维娜几乎每天都要说起黎明,还有他的雕塑……一天晚上,维娜悄悄告诉我,她觉得黎明比黎江更好看,她说黎明的样子就像《海魂》那部电影里的一个明星,她说她要带黎明来看我……后来,维娜真的把黎明带来了……
  方丹,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你提起我哥哥了……
  黎江的话打断了我的回想。
  这段时间我很怕提起他,我本不想把他的事告诉你,可现在只有把我心里的伤疤在你面前揭开,你才能真正懂得我刚才那些话的意义。黎江声音颤抖着,脸上露出艰难的挣扎。
  我紧紧注视着他问,黎江,你哥哥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被关进地下室的事吗?那天晚上,我哥哥跑去救我出来,我跳墙跑了,可他却被抓住了,那些人没抓到我,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们打他,踢他,我哥哥拼力反抗,招来的却是更粗暴的殴打……因为他不低头,因为他不认罪,那伙人就把他关进了一个厕所,还……还钉死了所有的门窗……一连几天,我哥哥都在使劲儿地拍门,不停地呼喊……可是,没有人理睬他,那伙人已经把他忘了……后来,他的声音嘶哑了,他的体力衰竭了。又过了几天,有人砸开那扇门,从里面爬出来的是一个蓬头乱发的人……我哥哥……他没能经受住精神的搏斗,他疯了……
  一片亮光颤抖着遮住了黎江的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涌出来,向他的嘴角冲去。
  我觉得全身微微发抖,哦,黎明,黎明……我分明看见你就站在我眼前,高高的个子,浓密的头发,镜片后面黑亮的眼睛,你对我微笑,你比黎江爱笑,你的微笑让我想起温和的风……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再听黎江说下去。
  黎江垂下头,十指埋在浓浓的黑发中。他又说,方丹,你想象不出我哥哥的样子多么悲惨,他曾是那么优秀的学生……可他已经被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生活中的一切对于他都没有意义了。他每天只知道冲到街上,喊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我跑去劝他回家,他就瞪起血红的眼睛疯狂地扑上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扯住我的衣领……方丹,你能想象出我那种狼狈的样子吗?
  黎江说着站起来,脱去身上那件很旧的蓝布短大衣,捋起衣袖,把胳膊伸到我眼前,啊,他的胳膊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牙印,有的地方被抓破了皮,结着一层褐色的血痂!
  我觉得自己缩成一团,几乎透不过气了……
  方丹,你看,这就是我每天跟着发了疯的哥哥四处奔走的结果!
  黎江停了停,说,你知道,在大街上,我多希望能在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他们对一个疯子的怜悯,我想,那种怜悯之情也许还能让哥哥麻木的心灵苏醒……可是,没有……一些人只是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就带着厌恶的表情匆匆躲开了。我为哥哥不懂得被蔑视的痛苦而忍受着双重的痛苦……那天,我在街上找到他,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挣脱了我,拼命奔跑着,嚎叫着,一头冲向了一辆疾驰过来的宣传车……他死了,我惟一的哥哥……他躺在血泊里,睁大眼睛,静静地凝望着蓝蓝的天空,就像过去他带我去野外,我们躺在草地上畅想,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他给我讲过,他希望成为罗丹那样的雕塑家,我跟他说,我期待有一天能见到第一个飞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那一天去送他,我没有流泪,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他很快就会醒来,如同往常一样背起书包,拍拍我的肩膀,离开家……安葬他回来的路上,我忽然觉得那么孤单,我才知道哥哥永远也回不来了……可我还是没有流泪,因为我觉得哥哥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他的灵魂早已经历了一场死亡……方丹,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被逼疯了,有多少人被打残了,又有多少人宁愿到死的世界里去寻求安宁……方丹,这就是我宁愿看着你病在床上,而不是被伤残的心情!
  黎江再也压抑不住沉痛的感情,他的嘴唇颤粟着,语声发哑,成串的眼泪淌过他的脸颊,一颗接一颗急急地滴落在他的胸前,滴落在他用力绞在一起的手上。
  我早已被泪水淹没了,黎江的话像汹涌的巨浪猛烈冲击着我,我抽泣着,悲痛着,为黎明,也为黎江……
  悲痛和静默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黎江抬起头,擦去泪水,真诚地望着我,他的语调已经平稳下来,他说,方丹,你以往总是很坚强,尽管有病,你还在顽强地学习,你知道,每当我踏进这个房门,每当我看到你向我抬起信赖的眼睛,我就会觉得有一股清泉从我痛苦的心间淌过,洗去落在那里的尘埃。每当我给你讲一本书,或是讲生活的道理,我自己也仿佛看见了真理和希望的光芒,于是,我就能充满信心地走向外面的世界,去经受生活新的考验……方丹,我从没有把你看做是一个病孩子,你的勇气也常常给我一些力量……
  我觉得脸上热烘烘的,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我不敢再看黎江。
  黎江,你生我的气吗?我问。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黎江说。
  一股热流在我的胸中奔涌着,融化了凝结在心头的寒冰。黎江,你是多好的朋友啊!我这样想。
  黎江看看桌子的闹钟,站起来。方丹,我得走了。他说着,穿好短大衣,却没有走,而是默默地站在我的床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迟疑地咽了回去。
  黎江,你走吧,我……我不会再那样了……我小声说。
  方丹……黎江叹息般地轻轻叫了一声,问我,要是今后我不再来看你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来看我了,黎江?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觉得一团黑沉沉的阴影突然向眼前遮来。
  黎江沉默着,终于说,方丹,我……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啊?告别?我的心猛地沉下去,黎江……你……你要到哪儿去?
  黎江神情黯淡,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他说,我要到黄河军马场去……
  那儿远吗?
  唔,很远,那是个孤岛,恐怕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黎江,你还回来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黎江说,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写信……方丹,我只希望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挺住,都要好好活着……
  我哭了,忍不住眼泪,忍不住抽泣,一刹那多少回忆,多少话语一齐涌上我的心头,黎江,我的好朋友,你给我送来多少书,你帮我和妹妹买煤买面,你心里有那么大的悲痛却还来安慰我,可……可我却这样对待你……黎江,黎江……
  我无限留恋地呼唤着,泪水在眼前遮起一片迷雾,使我看不清黎江的面容。
  方丹,别这样,我不是还能给你写信吗?黎江又说,你不要哭,要是我坐上火车,想到你还在这里流眼泪,你想我能安心吗?
  我使劲儿点点头,擦着脸上的泪水,我说,黎江,我也要给你写信,我会记住你的话……
  黎江眼里骤然闪出了泪光,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握得很疼,可我愿意这样疼痛,也不愿黎江离开,我听见自己哽咽着,一遍遍地说,黎江黎江,你一定写信来……
  黎江慢慢松开我的手,我也松开他的手,可我们的指尖却还贴在一起。
  方丹……
  黎江……
  我们都只叫出对方的名字,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的指尖终于分开了。
  黎江离开了我的床边,向屋门走去。
  黎江——
  我忍不住叫着,黎江猛地回过身,过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我,把我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他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发,全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他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也紧紧、紧紧地拥抱着黎江,哦,黎江你别走,别走……我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是没有用的,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
  方丹。黎江最后说,这一次是我要走了,可维嘉还在这里,维嘉一定会常常来看你,只是……只是无论怎样,你也要保重自己,懂吗?
  黎江走了。门,在他身后发出最后的碰响。窗外,雪仍在不停地下着,世界一片洁白,泪光中,我仿佛看见黎江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向远处走去,那里,春天的绿色正在雪地的尽头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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