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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沙沟


  进出沙沟有两个口子,两个山口一大一小。庄稼人通常称呼大山口为老虎口;我想,决不是此地史上曾有老虎出没,而是因为这一条莽莽山沟中满住老虎般的人物,几度嘶啸,便使远近知道了厉害吧。小山口有一座唐代风格的石窟寺,文称须弥寺,考古术语又可称为一处摩崖造像——而百姓们对偶像不感兴趣,仅仅捎带一字,称这窄窄山口为寺口子。
  人兽各类,各有其道。我几次进沙沟,都是从老虎口进入。离别沙沟时,也都是从老虎口出山。可能是受了当地人的影响吧,我这个职业考古队员出身的人也对唐代雕刻的那些偶像不屑一顾。更是受了沙沟人秘密的再教育,我也沾染了他们虎行虎步的习惯,一连6年,数次进入老虎口,深入沙沟。

         ※        ※         ※

  沙沟深不可测,就像它的貌不惊人。外人途经此地,1个小时甚至20分钟后眼睛便会被旱裸的景色染得浑浊,接着就发炎淌水,角膜流脓。我冷冷地看过那些轻浮的阑入者,不加一丁点讽刺地,劝他们别再戴隐形博士伦眼镜。沙沟看不见;它在西北大洋大海的黄土高原中仅仅是一丝皱纹。但是沙沟是圣地,全中国有虎性的人们只对此处向往,原因当然是沙沟人天生英雄。
  我的引路人马志文便住在沙沟。
  前定的机缘,奇异的大雪,使我和他结成了兄弟。他等着我,四周围着滚滚的黄土山。就像以前额吉等着我,四周围着乌珠穆沁不尽的大草原。马志文兄弟落泪的时刻,天空便飘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一刻的沙沟有多美,唯成人后的男子才能体会。沟沟壑壑的黄土次第白了,扰动人心,掩埋故事,渐浙地托显出大西北悲怆的本色。
  在那范茫音乐般的雪中,马志文的儿子赶着牛走下坡来了。少年身影微小,他用3年便念完了小学。我无能,那一次雪中他颤颤地把长面端出院子,捧给我。事情紧急,我一口也无法吃。我只能记着那长面上飘出的热气融入雪花,记着把一册《心灵史》放在托盘上,回送给他。能读这本书的,只有他们。献上这本书的,只有我。这样,当我跨出老虎口时,沙沟就刻进我的心脏了。

         ※        ※         ※

  唯有你美,西北5省,唯有你美的沙沟,我说不尽对你的感激。登上山峁,那层层叠叠的残酷山景,正是大陆的累累伤痕。但是它们从不像文人那样怨恨,也从没有过哪个文人为它们诉说。沙沟几十里周边的大山大岭永远沉默,它们对现世的冷漠是绝对的。包括对华山那类的名山,它们也毫不理睬缄口不言。走惯了沙沟大山我也厌腻了华山,那样特殊那样炫耀,确实偏差了大西北的本意。沙沟孩子——比如志文女儿海称儿在山顶割柴时,她在山顶上眺望着远山大雪,那才是高原的美丽本色。西北人会赞同我的;他们哪怕已经远离了家乡,但他们心里游盛着的,只有这样景色。
  这样听着,会有人盼望去沙沟一游了。
  那么,先要进老虎口。
  而老虎口的位置,我不能发表给你。
  因为你必须先举意虔诚,你必须先沐浴净身,你必须先在5省的黄土风尘中苦苦寻找一回。等到你真的像是沙沟人的朋友了,等到你真地不会回到现世贩卖了,老虎口——那一天会为你敞开的。
                          19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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