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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台小忆


  夏台只是一个乡的名字,地在新疆昭苏县。当时它这个称谓使用不多,一般被人俗称为五公社。它和三公社(阿克牙孜)、四公社(查干乌苏)一字并肩,组成了天山北麓最美丽的一条风景线,终点叫波马。
  后来我出访过几个国家,见过阿尔卑斯山、落矶山等一些大山大岭——我才明白了;夏台、阿克牙孜一直到波马连成的100多公里天山北麓的蓝松白雪,乃是这个地球上最美的地带。
  当然人们会不以为然。但是若能列举几十项标准为众山选美,我想不出其他山脉有什么击败天山这一段山体的可能。
  唉,夏台,我在你怀里度过的5个月!
  夏台又不仅仅是一个乡一个公社,而是西域史上一个著名地点。唐玄奘西游取经,越过一道冰岭——即是此地。另外,比如准噶尔的英雄,也是经夏台翻过冰大坂逃往南疆的。夏台,意即梯子,指攀登冰峰的坂道形势。夏台其地,不仅是南北疆的交通咽喉,而且是中国与印欧之间所谓丝绸之路的要冲。
  于是,小镇如巢,众鸟来栖,夏台的两条土路百十座散落泥屋,便成了许多民族的浪人居留的家乡。
  夏台如同梅里美写过的直布罗陀:每走10步就能听到一种不同的语言。
  诺伽斜着她不信任的眼睛,不情愿地用蒙语应了一声。我知道她认为我应当说汉语。她的个子比其他15岁的小姑娘高一些,淡黄头发,眼珠微绿,非常漂亮——她兼有俄罗斯人的身架和傲气、以及蒙古人的颧骨和朴实。
  她父亲,收割机手乌力记巴特尔已经喝得醉了。那些年我总是喝酒,正像这些年我总不喝酒——草原世界的媒介是酒,宗教世界的禁忌是酒。我心里有一种激动:为我发现的这种人激动。什么语言学院的教授专家,什么外交部的首席翻译,一切陈腐的崇敬都在夏台这间圆木和泥的小屋里崩垮了。诺伽,这15岁的混血小姑娘,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唯一的语言天才。
  她和父亲讲蒙语的厄鲁特方言,和母亲讲俄语;她妈妈是一位流入新疆的苏联人。在社会上,从两三岁牙牙学语时就和维族哈族的娃娃玩在一起,所以她的维语哈语都如母语一般纯正。
  加上她在学校上汉语班(夏台的小学比北京大学还棒,它使用维、哈、蒙、汉4种语言授课,不同民族的儿童可以自由挑选)——所以,小诺伽就是一个兼通5种语言的天才。
  或者不应该用天才来解释。也许秘密的根源只在夏台;只要有夏台这个美丽而奇妙的小村庄,就会有像诺伽一样美妙的人。
  我绝望地回忆着脑子里残剩的几粒俄语渣渣,在一张纸上企图和那俄罗斯女人笔谈。但是毫无希望——北京的一流高中、科学院的研究生院,在这里都被宣判了它们教育的失败。当然,也宣判了我以上学为人生这种存在方式的失败。我只能用蒙语和那女人谈一点点。
  我求乌力记巴特尔;他不仅喝醉了而且不会俄语。诺伽的母亲用俄语对女儿讲了几句,但小姑娘调皮地一歪头,就是不给我翻译。
  唉,那夏台的沮丧也是意味深长的!
  后来,就一直没有再能去一次夏台。我有时做梦都觉得那蓝松白雪在向我涌来。汗腾格里7000米高的银峰像一个矛尖。山麓的斜坡上舒展开一派牧草,种类比内蒙古草原复杂十倍。夏台入口的地方有一处有鹿的山洼;梅花鹿,真的在那里散步。风景中有呛味有潮腥,有不同的种族和秘事。那种风景对于许多人是排斥的,对于有些人却又让他取之不竭。那种景色不但美而且大有学问,但是文人墨客又无法掌握。当你被成全了能够入门理解它时——这美会唤醒一种深刻的感情。
  我会写很多关于夏台的回忆。我还会争取画出夏台的美色。最终目标是——在将来,在可能性赐予我身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夏台盖一栋自己的小房子。
                          19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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